范盛一番话看似在捧辰哥儿,实际上在为宋三郎挖坑,你儿天人之姿却与我儿这不成器的逆子斤斤计较,非君子所为。
宋三郎一笑接口,道:“范大人太过抬举他,外人面前再如何,私下里亦是个调皮小子而已,叫下官不省心得很。”
言外之意:都是孩子,你拿“君子”的大帽子绑架谁呢。
范盛皮笑肉不笑地,“是啊,小孩子调皮,不过年龄尚小,左右不过是些鸡毛蒜皮之事。”
小孩子不懂事,你大人因为小孩子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跟我范家做对,怎么,你宋大人也不懂事吗?
宋三郎闻言眉峰一挑,你儿那等行径你管其叫“鸡毛蒜皮?”
听范盛如此说话,三郎也不客气,直言道:“我闻韩信困厄之时,坐于一大树下避暑,树上有一小儿顽皮,故意向其首上溺尿,范大人以为此小儿所为可否为鸡毛蒜皮?”
宋三郎所举典故中乃是有名的“捧杀”,故事中韩信非但没有责备那小儿,反而给了小孩钱,等下一个人再路过树下时,小孩又撒尿,结果树下大汉被激怒一刀砍死了小儿。
范盛脸色一僵,因为范庆阳让人家钻□□,喝剩饭之举与那小儿所为如出一辙。
到底是老狐狸,范盛很快调整神色,端起酒杯来呵呵一笑道:“别光顾着说,来,宋兄,喝酒。”
范盛见下马威不成,借着喝酒转移话题。
宋景辰坐在父亲身边,收回一进门时对范盛的评价,这人不是彬彬有礼,是笑里藏刀的伪君子才对。
范庆阳虽看不懂两个大人间的刀光剑影,却能感受到三郎对辰哥儿的拳拳爱护之意,他爹范盛从来都没有用那种慈爱的目光瞅过他。
范盛看向他的目光永远都是嫌弃和不耐烦。
范庆阳对辰哥儿的嫉妒上升到了极点,凭什么他没有的,宋景辰都有。
刚才一番交锋试探,范盛看出宋三郎非是可以吓住之辈,转换策论,主动提起两个孩子之间的矛盾,言说自己平日里忙于公务,小孩被其母亲骄纵坏了,并令范庆阳向辰哥儿赔不是。
范庆阳迫于范盛极具威胁的冷厉目光,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按照范盛所教授,朝着宋景辰一拱手,僵硬道:“对不起,是我太过争强好胜,一时激动说出不合适的话来,伤害到你了。”
沉默了一会儿,宋景辰淡淡抬眸,脸上既无受宠若惊也无释然大度,就听他不紧不慢道:“你争强好胜也罢,一时激动也好,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我并不欠你什么,你也不必向我强调这些。”
将对方避重就轻的话原样还回去,顿了顿,小孩冷淡的声音中透着疏远,“事情已然发,你道歉是对你自己所做错事的反省,并不能改变你伤害到他人的事实。”
“所以……” 小孩一字一顿道:“我选择不原谅你,以后也不想跟你有任、何、交、往!”
范庆阳额角青筋跳动,脸色狰狞扭曲,范盛心中喟然一叹,“此子为何不姓范?”
眼见爷俩软硬不吃,皆非可操控之人,范盛亦不再伪装,朝着宋三郎冷笑道:“如此,你父子二人是不接受老夫的一片诚意,诚心与我范家为敌了?”
宋三郎“呵呵”轻笑两声,声线略凉,“大人严重了,时候不早,怕是家中内人担心,我父子就不打扰范大人了,告辞!”
“你——!宋文远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范盛身为三品大员,何曾如此没脸过,不由恼羞成怒。
宋三郎回过头来,“怎么?范大人是要送在下去狱中与李国舅喝酒聊天么?”
宋三郎此话一出口,范盛脸色骤然巨变!
宋三郎道:“在下与范大人井水不犯河水,若大人执意不放过,那下官除了奋力反击,亦无他路可走了。”
……
出来范楼,宋景辰忍不住兴奋道:“爹爹,这鸿门宴好刺激,我看那范莲花被爹爹怼得就快要吐血而亡了。爹爹,上阵父子兵,我表现得好不好。”
宋三郎被他逗乐,忍不住摸了摸儿子的小头发,如今是他正得圣宠,加上拿捏了范盛的把柄,如此,他们父子方能全身而退。
否则,那就是另外一个或悲伤或忍辱负重的故事了。
宋景辰又好奇道:“爹爹,李国舅是谁呀,为何爹爹一提李国舅,范莲花就很害怕的样子,李国舅很厉害吗?”
宋三郎惊讶小孩的敏锐,这等机密之事自然不能同小孩说,只笑道:“嗯,很厉害。刚才我儿什么东西也没吃,爹现在带你去吃饭。”
“我可不敢吃鸿门宴里的饭菜,我还怕他们下毒呢。”
宋三郎:“这倒不至于。”
宋景辰瘪了瘪小嘴巴,“ 就算没毒我也不吃,他们爷俩影响我食欲,只我跟爹爹俩人吃多自在多痛快呀。”
宋三郎哈哈大笑,把儿子抱上马车,进到车厢,宋景辰问,“爹,我们得罪了范家,依照他们家的脾性,不会善罢甘休吧。”
宋三郎:“嗯,不想善罢甘休也得忍着。”
宋景辰:“ 为什么?”
宋三郎:“蛇打七寸,爹爹手上有克制范盛的法子,投鼠忌器,他不敢胡来。”
“爹爹好厉害,六品官压着三品官打。”
“还好,一般厉害。”
“爹,你的官会越做越大吗?”
宋三郎笑,“辰哥儿希望爹爹的官越做越大吗?”
宋景辰忙点头:“我想要爹爹官居一品。”
三郎捏了捏他鼻尖,“那爹爹就努力让我儿美梦成真。”
……
处理完了范家之事,宋三郎开始考虑替儿子寻礼仪的先生之事。
说是教授礼仪,更多是宋三郎想给儿子开小灶,延请私人塾师。
毕竟,陈宴安再怎么喜欢辰哥儿,亦不能做到一对一只教授儿子一人。
本来按照三郎的计划,辰哥儿六岁之后由萧衍宗教导再是合适不过。
平州萧氏,乃是传承百年的世家大族,萧衍宗本人更是琴棋书画无所不精,通礼仪,又不为礼仪所束,正契合自家辰哥儿不羁的性子。
只是萧家遭贬,一时之间萧衍宗不便回京,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先寻个先生暂时教授着。
宋三郎想到了一人。
第159章 请旨
宋三郎想到了前工部尚书陆淮之。
陆淮之的祖父文正公有着天下第一清官的美誉, 家风清正,其母亦是大有来头的名门闺秀,乃是出身荥阳郑氏。
出身如此显赫,陆淮之本人却命运多舛, 出生之时几乎半边脸均为青色胎记所覆盖, 阴阳脸在大夏朝被视为不吉。陆淮之不得其父待见, 幸有其祖父文正公不屑这些无稽之谈, 将陆淮之带在身边悉心教导。
只长到七八岁时,陆淮之又害了极为严重的水痘,命是保住了, 病愈后脸上却落下坑坑洼洼。
容貌几次三番遭受摧残,放到一般人身上要么难以释怀, 要么就自暴自弃,陆淮之却坦然接受,并未因此放弃自己,其仪态之洒脱就连皇帝也亲口夸赞, 叹命运对其之不公。
陆淮之天资一般, 无法与陈宴安相比, 更无法与萧衍宗相提并论,其勤奋却百倍之萧衍宗。
陆淮之好读书, 且涉猎甚广,学贯古今, 皇帝欣赏其自强不息, 为他打破“身、言、书、判” 的惯例,进士直升翰林, 二十五岁便为翰林院掌院。
三十四岁任礼部侍郎,无甚大功, 却胆子甚大,敢上万言书弹劾镇国将军刘猛任人唯亲。
四十岁任工部尚书,胆大包天,当着群臣的面斥责皇帝大兴土木,面子工程,昏君所为!
五十五岁时陆淮之老夫聊发少年狂非要与人比赛马球,比赛前其夫人右眼皮子直跳,担心丈夫老胳膊老腿儿不禁折腾,劝其莫要没事找事儿寻这刺激。
陆淮之闻言哈哈一笑,言:“人生处处皆意外,焉能因噎废食乎。”
没想到意外来得太快,才刚打半场,老头儿便不甚落马,右手废了。
陆淮之做官一般般,其草书却是当世无人能出其右,草书为他平生所好,练了一辈子,突然遭受这种打击,对他来说远比毁容更严重。
如今,十年过去了,前些日子陆淮之写了一副《山溪春鸟赋》字帖。
十年磨一剑,老头儿竟然自成一派,创下“陆淮之草书”,疏狂纵逸,满纸烟云,名动洛京城!
如此不屈之灵魂、自由之思想、洒脱之意志,这些可贵的品质正是宋三郎对儿子的期许。
如今陈宴安宠着,萧衍宗宠着,自己亦是太过溺爱孩子舍不得管教他,辰哥儿太需要这样一位严师。
……
这日傍晚,宋三郎陪着辰哥儿写完皇帝要求临摹的字帖,同儿子说起了陆淮之。
言说陆淮之从小到大如何如何凄惨,又说他如何如何逆袭,尤其着重讲了陆淮之在金殿上怼天怼地怼皇帝的光荣事迹。
小孩子哪有不爱听故事的,宋景辰不由对陆淮之大感兴趣。
三郎趁机道:“若爹爹请他来做你的私人老师,你可愿意?”
宋景辰只看到了“逆袭”,看不到陆淮之逆袭的本钱,祖父官至大理寺卿,外祖父乃是荥阳郑氏。
他看到皇帝为陆淮之破格,看不懂陆淮之也不过是皇帝平衡各大家族的一颗棋子,在小孩眼中这妥妥就是一个“草根逆袭”的传奇故事。
谁不喜欢“传奇”呀,尤其还是热血逆袭爽文流的传奇。
宋景辰上钩,眨了眨眼睛问三郎,“爹,他会同意吗?”
自然不会同意。
一般来说,做私人塾师都是一些落榜文人,且往往为生计所迫,在迫不得已的情形况下才会愿意去做,陆淮之的身份地位再怎么着也沦落不到给人当私人塾师——除非那人是太子。
不过事在人为,宋三郎若无把握使陆淮之同意,他也就不会同儿子说这些了。
宋三郎笑着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我儿这般聪慧,陆先生是爱才之人,自然会同意。”
宋景辰不由小脸儿微红,“爹,咱们自己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要出去跟人说,未免有自卖自夸之嫌。”
说完他又忍不住补充一句:“其实我也没那么聪慧,也就只比一般人强上那么一点点而已。”
宋三郎忍住笑,“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儿比寻常人强上一点点,那便两斗吧。”
小孩正是争强好胜的年纪,他自己谦虚可以,不能被“谦虚”。
这话宋景辰听着不服气,伸出五个手指头在他爹眼前晃晃,“爹,两斗有点少,还不够塞牙缝呢,不然我再努努力,凑个五斗?”
宋三郎伸出小手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得说话算话。”
宋景辰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劲儿。
怎么办?
有种不详的感觉,刚才他好像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
不对……
是两个坑!陆淮之逆袭就逆袭呗,关自己屁……那个关自己什么事儿,自己傻了才会找个先生管着自己,还是随时管着的那种!
“啊啊啊啊……爹,你以大欺小,竟然算计你的亲儿子,我不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