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是目前宋家几个女人里唯一的大家闺秀出身,头发梳理得极为整齐,脑后别了根吉庆簪,简朴却也不失体面。
老太太左手边儿坐着的是大房一家。
老大宋文平,考秀才屡试不中,老太太托关系给谋了个税课司副使的职位,乃是不入流的小吏。
老大媳妇王氏,两人的大女儿宋景梅已经出嫁,大儿子宋景茂考秀才屡试不中,现在谋了个账房的差事,不大回来,小女儿宋景竹今年十四,尚未出嫁。
坐老太太右手边儿的是老二宋文定,考秀才屡试不中,善结交,自己托人在工部下属都水司的算六房领了份闲差,虽是清水衙门,好歹有个进项。
二媳妇姜氏,以及两人的儿子宋景睿,睿哥儿今年才刚六岁,自幼聪慧,是老太太的心头肉。
宋三郎一家三口则坐在老太太对面儿,宋三郎从小就是个憨货,读书如上坟,老太太直接选择放弃。
宋家一代不如一代,混到如今也就不端着了,实惠最重要,老太太便让宋三郎学了木匠。
老太太一个寡妇把三儿一女拉扯大,又都给成了家,前些日子还把从前的债务还清了,着实不易,因此儿女们都很孝顺。
秀娘先给老太太盛了饭,又把属于老太太的鸡蛋放到老太太跟前的盘子里,笑着解释鸡蛋羹的由来。
“娘,最近天热,辰哥儿胃口不好,小脸儿都瘦了,媳妇从娘家带回来些鸡蛋给辰哥儿补补,想着睿哥儿每天读书辛苦,索性让俩孩子一起吃。”
听到她这话,桌上众人神色不一,姜氏微不可察地扯扯嘴角,她这三弟妹从不做亏本儿的买卖,今儿如此大方,无非是昨天听到夫子夸睿哥儿天资聪颖,前途无量,提前卖好呢。
她最瞧不上三弟妹这种市侩钻营的女子,市井小贩人家出来的,一身铜臭味儿上不得台面。
大房王氏目光在两个妯娌身上扫了一眼,对这俩人谁都瞧不上。
姜氏成天端着一张假清高的脸,其实不过就是个落魄秀才家的闺女,许氏在娘家的时候就是有名的豆腐西施,嫁进宋家以后,勾得宋三郎对她言听计从,真真是个不要脸皮的狐媚子。
宋景睿这时却是忙站起身来,懂事地对秀娘行了个礼,“侄儿多谢三婶娘。”
他这声道谢是真心实意的,毕竟三婶娘的鸡蛋他可不是第一次吃,每次辰哥儿偷吃煮鸡蛋的时候都会悄悄分给他一半儿。
“都是自家人,跟你三婶娘还客气啥。”
秀娘看看嘴甜懂礼数的侄子,再看看自家迷迷瞪瞪,小脑瓜儿不时往他爹身上靠的憨货,心里的酸水儿突突往外冒。
吃了睡,睡了吃,也不知道这小崽子最近哪来那么多觉,莫非是晚上蚊虫多,娃睡不好?
不成,今天得去集市上买几个驱蚊香囊回来。
对于三个儿媳的心思,宋老太太一清二楚,她们之间纵然各自都有小九九,但心眼儿不算坏,都还说得过去。
小孙子睿哥儿却是让她越来越欣慰了,小小年纪举止之间颇有他曾祖父的遗风。
至于老三家的那个憨货,就随他去吧,能吃是福,壮壮实实就行了。
如今老宋家能润出睿哥儿这么一颗好苗子来,好好培养,将来九泉之下,她也能见宋家的列祖列宗了。
这当会儿秀娘拿胳膊肘碰了碰儿子,“辰哥儿醒醒,呆会儿鸡蛋羹凉了就不好吃了。”
宋景辰胖乎乎的小肉手揉了揉眼睛,黑亮的眸子里扑闪着湿漉漉的呆萌。
“辰哥儿,昨晚没睡好么?” 老太太慈爱地问道。
宋景辰挠了挠头,“祖母,孙儿昨晚做梦了。”
“哦,辰哥儿做了什么梦?”老太太笑道。
宋景辰最近一段时间,总是爱做梦,梦里是一个奇奇怪怪的世界,那里的一切都让他惊叹和难以理解,那里的房子高得吓人,还有带轮子的箱子,一眨眼就跑远了……
正要开口说给祖母听,忽然想到梦里的那些东西太奇怪了,他若说出来,大家都不相信,祖母会不会以为他中了邪呀?他可不想像隔壁小孩儿一样喝那种黑乎乎的符水啊。
肯定很难喝。
他眼珠子转了转,道:“孙儿梦见很多人给二哥磕头,他们嘴里还说叩见大老爷。”
古人都迷信,尤其是迷信六岁以前孩子做的梦,认为六岁以前的小儿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东西,虽说不敢真信,心里预期总是有的,至少是个吉利话儿。
宋景睿忍不住瞪了弟弟一眼,宋景辰假装没看见。
除了宋景睿不高兴,全家人都很高兴,那句老话儿怎么说来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老太太和宋家三兄弟还好,也就笑笑,谁还能把个梦当真了。
三个妯娌却一下子兴奋起来,姜氏感觉三弟妹今天看着格外顺眼。同样的,王氏看两个弟妹也觉得顺眼多了。
三个女人开始叽叽喳喳起来,那样子好像宋景睿真的已经当上大官了。
“辰哥儿,梦里你二哥哥穿的什么颜色的衣服,你还记得吗?”姜氏忽然问道。
这话可把宋景辰给问住了,大眼睛眨巴眨巴,小脑瓜转得飞快,最大的官穿什么样的衣裳他也不知道啊,不过没见过最大的官儿,新郎官儿他却是见过的,于是信口胡诌道:“三伯娘,是红的!”
九品为青,七品为绿。
而朱袍——四品以上的大员才能穿!
姜氏腿一软,差点儿没从凳子上滑下去。
秀娘和王氏又酸又高兴,心情复杂。
老太太见几个儿媳妇没完了,敲了敲桌子,沉声道:“烧香拜佛,大师批命都不一定灵验,何况是小孩子做个梦。”
“既然吃饱饭就别跟这儿杵着了,各回各屋,该干什么都干什么去,睿哥儿和辰哥儿你们俩留下,到祖母屋来。”
说完,老太太起身进了自己屋。
桌上三兄弟互相对视一眼——老娘信了。
第2章
两个小孙子站起来尾随老太太进屋,老太太把屋门儿一关,先把宋景睿叫到了身前问话。
“睿哥儿,祖母观你刚才一直没有说话,听到辰哥儿说的那些话,你心里有什么想法同祖母说说。”
宋景睿答道:“孙儿觉得祖母说得很对,只是一个梦,当不得真,若要出人头地考取功名,还得靠孙儿的真本事。”
老太太愕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孙子竟能说出这番掷地有声的话来,忍不住红了眼角。
拍了拍孙子的小肩膀,老太太道:“好,好孩子,小小年纪就能有如此心性,祖母很为你高兴。”
宋景睿脸有些红,不太自在地低下头。真相其实是他压根儿就不会相信辰哥儿那小狗嘴里能吐出什么实话,弟弟惯会作弄人。
宋景辰见祖母夸了哥哥,乖巧地蹭到老太太怀里,忽闪着大眼睛问道:“祖母,那我呢。”
老太太摸摸他白嫩的小脸蛋儿,笑道:“我们辰哥儿也是个好孩子。”
说完,她又对宋景睿叮嘱:“睿哥儿须知读书之道,在于持之以恒,且不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明白吗?”
“孙儿明白。”宋景睿老实作答。
“祖母,我刚才没吃饱呢。”宋景辰在老太太怀里拱着撒娇,眼睛巴巴盯着老太太的床头柜,大姑前日给祖母带了点心,他都看见了。
老太太揉了揉额角,自家这个吃货,东西藏到老鼠洞里,他都能闻着味儿找到。
不过她还是打开柜门儿,取了两块儿桃酥递给两个小孙子,并叮嘱道:“吃完要洗手,听话下次还有。”
“知道了,祖母。”两人脆生生答应。
老太太摸了摸小孙子的头,自家虽落破了,倒也一家子和和睦睦,兄友弟恭,迟早有出头之日。
她原想着送睿哥儿去高夫子那里蒙学,如今看来,她得豁出这张老脸去,去老姐妹那里求一求,看能不能给孩子谋个更好的夫子。
小哥俩美滋滋在老太太屋吃完桃酥,宋景辰意犹未尽,想要舔嘴角儿的碎末,忍住了,掏出小帕子,自己擦了擦嘴角儿,把帕子反面叠好,放起来,跟着哥哥一块儿洗完手,出了屋。
出来屋外,宋景睿才板着小脸儿问,“辰哥儿,你在搞什么鬼?”
宋景辰笑嘻嘻伸出藕节一样的小胖胳膊搂过宋景睿肩膀,凑到他耳朵边神秘兮兮道,“今晚我们有鸡吃啦。”
宋景睿皱眉,“吃什么鸡,哪儿来的鸡?”
宋景辰眼睛亮晶晶,“街东头的烧鸡铺今天第一天开张,祖母逢初一十五都要烧香拜佛,我说梦见你会当大官儿,祖母肯定会图吉利买只烧鸡上供。”
上次吃烧鸡还是过年的时候,想到那诱人的味道,宋景睿咽了下口水,板起小脸儿,严肃道:“为了吃烧鸡就编谎话骗人,成何体统!下次不准。”
“那你有本事别吃鸡。”
“你都坑我,我凭什么不吃?”
“我哪里坑你?”
“你信不信我娘听了你的鬼话,肯定逼我逼得更紧。
宋景辰挠了挠小脑袋,哥哥好像说的有理。
他正想着,宋三郎站在自家门口招呼儿子,“辰哥儿,过来。”
宋景辰冲宋景睿做了个鬼脸,转身迈着小短腿儿跑去找他爹了。
“爹,你找我什么事呀?”宋景辰奶声奶气道。
“进屋来,爹有话对你说。”
“哦。”宋景辰迈着小短腿儿一蹦一跳跟着爹进屋。
爷儿俩进了屋,宋三郎往外探头瞧了瞧,见秀娘从灶房进了大嫂屋里,确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不过谨慎起见,他还是顺手把屋门儿关上了。
宋景辰见爹神神秘秘的,以为他爹要背着娘偷偷给他吃糖,满眼小星星地看着他爹。
却听他爹硬声道:“宋景辰,你给爹跪下。“
宋景辰一愣,疑惑地抬起头来,“爹……”
“爹叫你跪下,没听见吗?”
宋三郎声音不大,但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让人不由心生敬畏。
若秀娘见到他这副面孔,怕是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丈夫,宋景辰这是第二次见他爹发火。
第一次是他听说书人讲故事听得不过瘾,拉着一帮小伙伴儿玩儿过家家,他演皇帝,让别人演大臣,对着他下跪,并三呼万岁。好巧不巧,被他爹撞上……。
平时把他捧在手心里,大声斥责都没有过的爹,一顿竹笋炒肉,屁股疼了好几天呢。
宋景辰记打,一阵风跑回里屋,又一阵风跑回来,往地上扔了个棉垫子,乖乖跪那儿了。
宋三郎:“……”
“把手伸出来。”宋三郎真来气了。
宋景辰不干,他可是见过二伯母怎么用戒尺打二哥手的,小肉手迅速藏到了身后。
宋三郎不说话,就那么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