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施皇后身边的贴身侍女进来禀报,说是皇后娘娘自打前些日子染了风寒,一直缠绵病榻,这几日似又严重了,白天夜里的咳嗽。
施皇后为什么会缠绵病榻,赵鸿煊一清二楚。听闻皇后身边侍女如此一说,他嘴角勾起刀子似的冷哂——
倘若今日失败的不是施家,而是他这个皇帝,皇后娘娘定然是乐见其成的,这个害死他孩儿的狠毒女人会为他赵鸿煊流一滴眼泪么?
当然不会,拍手称快差不多。
自然,他也不稀罕她虚伪的眼泪。
施皇后如今存在的唯一用处就是大皇子。
若非大皇子身体不好承受不了失去母亲的打击,她便连这点用处都无了。
赵鸿煊摩梭着手中凝心静气、驱邪避讳的菩提珠,垂眸看向跪在他脚下的侍女。
半晌后,他慢条斯理道:“回去告诉皇后,就说朕体谅她不宜太过劳累,大皇子便暂且由太后代为看顾。
皇后身子需要静养方可康复。
如此,众妃嫔们的请安礼便暂且免了吧。
另,后宫一切事务暂由贤妃代为打理。”
赵鸿煊耐心耗尽,一抬手,“便如此吧,你回去告诉她,叫她且安心养病,勿要多思多想。”
宫殿里死一般的安静,苏公公眼观鼻,鼻观心,对赵鸿煊此举毫不意外。
跪在皇帝脚下的侍女却是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陛下他,他竟能心狠至此么,皇后娘娘才失亲人,如今又要……。
侍女往前匍匐几步,抬首想要求情。
赵鸿煊阴冷的目光扫过来,“怎么,你是觉得朕对你家主子还不够体谅么?”
苏公公上前一脚踢开她,呵斥道:“大胆刁奴,你是想要将皇后宫里带出来的病气传染给陛下么!”
这眼药上得好,赵鸿煊本就多疑,也最忌讳身子骨不好之人靠近自己,刚才未曾多想,经苏公公这么一提醒,他对皇后的恶感简直攀升到了极点。
施皇后怕是做梦也想不到,她当年随手处置过的小人物竟会这般记仇,选在这个时候背刺她。
固然做决策之人是大人物,可往往影响细节成败的是一些丝毫不起眼的小人物,施皇后不把太监当人,也就勿怪人家对他不客气了。
五六岁便被爹娘所弃,遭受宫刑精神的双重折磨,又在人吃人的宫中一步步熬出头来,跟在一个喜怒无常,且内心多少有些变态的主子身边,苏全的报复心强也是情理之中。
他之所以对宋景辰另眼相看,除了景辰心善大方靠得住,更因为宋景辰看他的目光很干净。
虽是太监,苏全却是皇帝身边唯一信重的太监,换句话说,他是后宫嫔妃乃至朝中大臣通往皇帝的重要甚至是唯一桥梁,想要巴结他的人可太多了。
可无论这些人如何谄媚掩饰,苏全都能看出对方眼底深藏的鄙夷,对他身体残缺的鄙夷,唯有宋景辰没有。
景辰确实没有,幼时宋三郎忙着赚钱养家,秀娘没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概念,也没什么强烈的门第观念,成日抱着景辰四处串门溜达。
她那时串门的对象自然不可能是什么高门大户,宋景辰在这些人中长大,阳春白雪也好,下里巴人也好,都是他成长经历的一部分,他脑子里的尊卑观念真就没有韩骏这些世家公子根深蒂固
反倒是宋三郎,那怕他重生在普通人身上,骨子里还是前世的烙印,只不过他的教养不会令他表现出来,还有就是他会演。
演好宋三郎,融入宋三郎,成为宋三郎,超越宋三郎,最终做回真正的他自己。
这个过程他用了整整十六年,宋家无一人看出破绽。
这是他对原主的交代。
比起宋三郎死去,或者被人借尸还魂,宋家人更原意宋三郎活着,好好的活着,既是天意如此,或许骗一辈子也是种仁慈。
自然,一开始他也没那么多好心和仁慈,他只是下意识的自我保护,不想被人当妖孽烧死。
是景辰的出生给他的生活带来一道不一样的光,让他愿意慢慢融入,照顾家庭养育孩子的过程是他这辈子最好的修行,也是最好的救赎。
所以,昨夜他才会反应那般大,在他心里,无人可以比儿子更高贵,宋二郎让儿子让着睿哥儿的苗头必须得给他掐死。
今日让媳妇儿,明日又该让他什么?
“宋三郎”可以让,
宋景辰不可以让。
……
这场瓢泼大雨一下就是三天,且老天爷丝毫没有住手的意思,整个洛京城的内外河道均已告急。
若非景辰出钱修葺了许多荒废的涵洞沟渠,怕是洛京城里许多地洼地带此时就已经撑不住,尤其是南城。
即便如此,往日京城繁华街道已经是一片汪洋,有些街道一脚下去没过脚脖子直达小腿。
宋家府邸地基打得高,排水也都到位,还算好些,就这也吃不住,下人们不停往外排水。
老太太亲身经历过几十年前那场吓人的洪涝,多少有些经验,指挥着妯娌几个收拾好家中贵重物品,用油布包裹好,不行就得往上善楼那边运。
那边已经是全京城最高的楼了,加上当初萧家建楼时舍得砸银子,地基砸得稳,应当有些保障。
老太太这么一说,家里人更加紧张起来。
今儿上午,景辰同二哥去巡查了京城各河道,预感若再来个三天,至少两条河道堤岸保不住,一旦河水冲跨堤坝整个京城都将化为一片汪洋,唯今之计便是人为泄洪。
泄洪就意味着要淹一部分,才能保住大局。
天灾面前,个人变得无比渺小。
雨下得太大,蓑衣油纸伞聊胜于无,景辰进屋时浑身都淋透了,一脚踩下去,鞋子里直往外面渗水。
可把秀娘给心疼坏了,“我的个乖乖儿,你替人操得那门子心!”
第262章
秀娘可以让宋景辰吃形式上的“假苦”, 可舍不得让他真吃苦,看见儿子被浇成落汤鸡,加上如今已经入秋天气越来越凉,能不心疼?
便是景辰身体好, 染了风寒也不是闹着玩的。
宋景辰顾不上说太多, 直接问秀娘:“娘, 我爹呢?”
“一大早就被召进宫里去, 到这会儿还没回来呢,你就先别管他了,赶紧去换了衣裳, 我这就叫他们给你烧洗澡水去。”
“娘,别麻烦了, 我用湿巾擦一擦就行。”
“那怎么能行,你这孩子说胡话呢,搁外面不定淋多半天了呢,泡个热水澡才能把身上寒气逼出来。”
宋景辰拉住秀娘的手, 哑声道:“娘, 连日大雨, 外面很多老百姓连做饭的柴火都没有,更有许多人被困在房顶上连干净水都没得喝, 有老人,也有孩子。”
秀娘沉默住。
宋景辰抹了把头发上淌下来的雨水, “我回来换身衣裳, 还要出去一趟,南城本就地势低洼, 全城雨水倒灌,房屋随时可能会塌, 甚至已经塌了不少。
京城里的大酒楼大都在二层以上,我去联系这些酒楼,看能否把一些孩子孕妇转移到这些酒楼里暂时安置。”
秀娘不出门,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已经这般糟糕,咬了咬牙,她道:“人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咱们家得了泼天的富贵,再怎样,不能见死不救。
娘在京中也有些姐妹,这就去联系她们,看能帮上多少忙便帮上多少忙,都是做母亲之人,定也见不得孩子受罪。”
宋景辰什么也没说,只用力抱了秀娘一下,秀娘气得哇哇大叫:“你这熊孩子,娘才换上的新衣裳!”
难得自家娘亲这般理解他,景辰情不自禁,全然忘记他自己一身衣裳在滴水。
宋景辰回自己屋里换衣裳,秀娘则去找何氏商量事,何氏在京中的人脉比秀娘只多不少。
比起秀娘物伤其类般朴素的同情与善意,何氏想问题更深远,宋家正得圣宠,老太太又才得了诰命夫人的封号,现在不正是为陛下分忧的好机会么?
既能救人,又可得圣心民意,为何不做?
不止要做,全家除了老太太,都得要做。
何氏立即拉着秀娘去找老太太商量,又以老太太的名义召集家中众人,姜氏没什么意见,这几日她听睿哥儿说了不少京城中受灾百姓的惨状,也是跟着同情可怜。
王氏见秀娘同姜氏都很积极,她自也不想落下。
不说女眷这边,宋景辰带着马良一下午拜访了十二家大酒楼的东家。
皇帝最为宠信的年轻人、忠亲王都要让三分的京城第一贵公子、宋家的宝贝疙瘩、上善楼东家,亲自登门来拜访你?
这是多大的排面,他给你脸,就问你敢不敢不给他脸?
再说了,上善楼带头救灾民,你们酒楼敢袖手旁观?水灾早晚会过去,可若你家酒楼被京城老百姓的唾沫星子淹死那就再无翻身机会了。
一下午,事情顺利到宋景辰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地步,什么时候他说话这般有份量了?
拜访完各家回来的路上,景辰问身边马良,“我有这般可怕吗?何至于叫人家诚惶诚恐的。”
马良笑道:“上一个同公子作对的是谁来着?”
堂堂施国公都斗不过公子,这些人选择对立还是合作,还用人教么?
宋景辰:“……”
这不道德,不过感觉不赖。
宋景辰朝马良叹了口气道:“实力不准我以理服人。”
马良被他逗笑,继而又诚恳道:“京城的百姓们会感谢您为他们所做的一这切。”
宋景辰笑了下,什么也没说。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感谢,他只是遵循自己的内心,仅此而已。
金钱、名利、地位甚至于是美貌,普通人想拥有的一切,他都有。所以他大概是有资格心随意动,走自己想走的路。
送完马良回家,雨还未停,马蹄在遍布积水的道路上中起起落落,溅起一朵朵水花。
宋景辰掀开车帘,车外被白茫茫的水雾笼罩,下了一天的雨非但没有减弱迹象,倾泻之势反倒更加猛烈。
马车拐进自家胡同,府门前灯影晃动,管家挑着灯笼,宋三郎高大挺拔的身影立于檐下,景辰心中一暖。
“爹,您站这儿多久了。”
“久也不回,你娘担心你,让爹出来迎迎。”
“我都这么大人了。”
宋三郎笑笑,手中油纸伞朝儿子偏了偏,道:“外面冷,快回屋吧。”
秀娘见爷俩进屋,心里总算松了口气,白天那会儿尚好,这会儿雨下得忒吓人了些,跟倒灌似的。
秀娘先逼着儿子灌了一大碗红糖姜水驱寒,这才令丫鬟摆饭。
吃着饭的功夫,景辰问三郎朝廷有什么打算,三郎顿了一下,道:“若明日雨继续下,亦只能炸堤泄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