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啪的一声跪下了,连忙说太夫人给出的建议再好不过,就该怎么办。
万商好似有些满意:“说破天去也是这个理。以后让嗣子赡养那位夫人吧。喏,这里有一百两银子,你帮我带过去,就当是我贺那位夫人成功过继嗣子的礼了。”
管事只觉得难堪,这是被当成穷亲戚上门打秋风了。
一百两银子到底是寒碜谁呢?!可仔细想想,安信侯府确实不是木家能攀上的了。要是先侯爷没死,盼着英雄难过美人关,只要木姨娘在先侯爷面前得脸,木家自然能跟着得意。但谁叫先侯爷是个短命鬼呢?木姨娘如今只能被大妇管得死死的。
万商想了想又说:“既然过继来的子嗣是为了替木姨娘她爹延续香火、同时赡养木姨娘她娘,那这个人就不需要多有本事,只要能老老实实履行赡养之责就行。我这个人呢,眼里容不得沙子,看着憨儿还能忍两分,看到自作聪明的只会觉得厌烦。”
管事心里一凛。太夫人这话的意思是帮着过继的那个儿子,最好老实点不要碍了侯府的眼。要是这人仗着是木姨娘兄弟在外头上蹿下跳,太夫人不介意大义灭亲。
哦,按照太夫人的意思,妾的亲戚算不得亲戚,说大义灭亲都是抬举了。
管事不怀疑万商能做出这样的事。虽说太夫人在顺天府外头表现得很讲理,但在外事上讲理,不代表她对妾侍也一样讲理啊。太夫人越厉害,越能拿捏妾侍叫她们出不了头。所以木姨娘她娘的嗣子位置,不仅不是一个香馍馍,还是一个大毒饼。
管事回到木家如此这般一说,木家人心里自是不高兴。他们其实不想放弃这个扒上安信侯府的机会,但他们现在已经得罪了陈家,正要和陈家不死不休,不能在这个档口再得罪一个安信侯府,于是只能按照万商说的去做。
他们的族谱放在老家,京城里只有抄录版,上面记录了所有族人的信息,当即就从那种偏远的族人里挑了一个老实没前途的,决定把这人过继了。
为了叫太夫人万商满意,他们第一时间把这个决定写成信,一封给安信侯府送去,一封则快马加鞭送去老家。只要老家那边的族谱改动一下,这事就算彻底成了。
却不想,安信侯府那边收到信后,竟然派了一个管事过来。这管事趾高气扬的十分惹人讨厌:“太夫人叫我亲自盯着过继一事,事成后好去木姨娘面前说道说道。”
木家人:“……”
欺人太甚啊欺人太甚!
哪怕对着那个被陈家送去做妾的木家女毫无感情,他们也忍不住同情她落在了这样的大妇手里。不过呢,归根究底还是这个木家女没福气,真就是半点指望不上。
第42章
万商派去木家的管事, 只名义上是管事,其实是先侯爷留下来的帮着在外做事的人手。万商在心里管他们叫“执行层高级员工”。高级员工的权益要比管事大很多。
毕竟答应过木蕾要帮她亲娘挑一个最合适的嗣子,万商自然不放心由着木家那边挑人, 所以才派了一个执行层高级员工过去。这个员工会一路跟到木家老家, 要是木家挑的人合适,那也就罢了;要是不合适, 他会按照木蕾的标准重新选一个嗣子。
按说过继一事是木家族人的内部事,而此时的民情有些族内自治的意思,外人其实不好插手。所以重选时, 背后安信侯府的执行层高级员工肯定要仗势欺人一下。
万商说了,仗!可劲仗!对着恶人仗势欺人只会觉得爽。
这个执行层高级员工往外跑一趟算出差,又因为快过年了, 万商按照过年期间出差加班的待遇给足了薪资, 包括银子布匹棉花肉等等。当然,万商也仔细说明了这是过年出差加班才有的待遇。她怕自己不说清楚, 别的员工那里会不患寡而患不均。
马上要过年了。
此时没有公历一说, 虽然存在元旦的叫法, 但元旦就是指正月初一。
现在是十二月下旬。新皇是个勤勉的,只打算在除夕前三天封印,然后转过年来正月初七就开笔。这意味着在新朝官场上, 皇帝及重要大臣的新年假期只有十天。
不过, 假期虽然只有十天,但按照历朝历代的惯例,过了十二月上旬, 就算各地发生了一些较为严重的大事, 臣子们也不会往上报,努力营造出一种祥和无事的盛世场面。就算有些事不太容易往后拖, 也要勉力往后拖,好歹把整个正月都拖过去。
史书上记载过一个比较极端的例子。说是某朝有个妃子死在了十二月底。按说妃子下葬需要排场吧?但是一讲排场呢,就会惊动皇上皇后这样的贵人,给贵人平添多少晦气。而要是把葬礼拖到正月后呢,就算冬天有冰,停尸一个多月也不好看。最后就趁着夜色把尸体抬出宫去,匆匆忙忙葬了。等到正月过后,大家才知道死人了。
可见就算“奋斗”成妃子了,如果不懂事的没挑个好时候死,最后也无甚体面。
这是新朝成立后的第一个年,文官们非常默契想要营造天下太平的局面,武勋们对此倒是不敏感。毕竟武勋中多泥腿子,泥腿子读过几本史书?根本不懂这种绕来绕去的拍皇上马屁的方式。再说他们当年跟着皇上打仗时,哪有过节停战的概念啊?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陈家和木家闹了起来,且两家越闹越大。
真的,文官集体从没有像这样一刻嫌弃木家,连带着被闹的陈家也不待见。要是陈家全然无辜,那可能还好。偏偏他们不无辜啊,他们把外孙女送出去做妾了啊!
世人哪里知道木家心里苦呢?
要不是头上悬着一把“妄图光复前朝”的大刀,木家也不想闹啊。他们怕不抓紧讨得皇上欢心,木家就彻底完了!这一闹,就像是赌徒认为自己马上要赢时的大狂欢。
在木家闹上陈家后没几天,随着两家越闹越厉害,竟有御史上书,对着木陈两家各打五十大板,说他们这样当街闹事有悖公序良俗,提议把这两家都赶出京城去。都知道御史们上奏时喜欢把严重性夸大,但这个御史提议要把两家都赶出去哎,相当于彻底断了两家人前程。要不是文官们真的很嫌弃他们了,御史不会把话说这么绝。
消息传到安信侯府时,荣喜堂内正在热热闹闹地准备年礼。
万商总揽。云夫人穿一身道袍,一直推说自己不管事,但因为万商是真有事请教她,于是担了“退休老干部办公室主任”的头衔,会两只手左右开工打算盘的金姨娘负责核算成本,木蕾心细就领了核对的工作。乌嬷嬷高级秘书的地位自然无人撼动。
哦,说句题外话,金姨娘大名宝珠。太夫人都喊木姨娘蕾儿了,自然不能厚此薄彼。金宝珠这名字又是宝又是珠的,可见她在娘家颇受宠爱。和木蕾不一样的是,金宝珠能成为先侯爷的姨娘,这正是她娘家人疼爱她的缘故。哪怕是没有脱离这个时代背景的“疼爱”,那也确确实实是疼爱,因为几乎无人能做到跳出时代去看待问题。
人的出身不同,价值观就不同。商户人家在乱世里要是没有靠山,那就如小儿抱金于市。金姨娘的父兄再有本事,他们的本事也只是长在做生意,而不是打仗。他们得想办法把全家人的命都保住了,再去谋划其他。金家在众多的靠山中选择了先侯爷,至少从金宝珠的角度来说,给先侯爷做妾比给其他武勋做妾,日子要好过许多。
万商安排的年礼主要分为三大类。
一类是员工礼,就是新年期间发给所有为府里工作的人的年礼,包括婢女、嬷嬷、小厮、内内外外的管事以及外头铺子里的掌柜等等。还有一些附庸来的商户等。
一类是武勋之间的礼节往来,这个主要由乌嬷嬷负责,谁家按照常例送礼,谁家要添上一笔,没人比乌嬷嬷更清楚了。想要维系住老关系,这个礼就得好好地送。
最后一类也是最为万商看重的一份则是给“退休老干部”的礼。正是因为看出了万商的重视,所以云夫人不得不撸起袖子参与进来。她早先当了那么多年的家,对着先侯爷的事情了解得比较多,知道怎么按照万商的标准去提供“退休老干部”的人选。
比如说先侯爷当年有个亲兵,曾在战场上帮先侯爷挡过刀,现在这个亲兵已经退了,在外城置办了宅子当富家翁,他儿子去了京郊大营里任职,估摸还是个小兵。
万商说,既然救过先侯爷,挡刀者忠义啊,一定要给这个老亲兵送礼。
又有一个老婆子,不知怎么沦为流民的,只知道儿子被前朝官吏打死了,只剩一个女儿在身边。打仗时,她带着女儿没日没夜地纳鞋底,都捐给了边城军。她女儿后来嫁给了一个没品级的小武官,女婿愿意奉养她,她就跟着女儿女婿一家子住着。
万商说,这老太太是为军队奉献过的,既然过年了就得去瞧瞧她过得好不好。
还有一个做牛羊生意的商人,当年帮先侯爷偷运过两匹好种马。这个商人如今在西北老家,应当还继续做着牛马生意,钱财方面估计不缺,但商人地位总是不高。
万商说,派人去送礼!到了当地记得找个锣鼓队,风风光光地把礼送去!
云夫人一边回忆,一边怕自己有遗漏的,还把外院一位姓牛的老管事找了来。牛管事年纪不算小了,是先侯爷心腹,如今说是在前院总揽,其实不怎么管事,只充当个定海的神针。按照万商的标准,虽然牛管事没退休,但显然也有资格拿退休老干部礼。但因为需要找他核对名单,他已经提前知道了这件事,所以惊喜感是没有了。
这么一桩桩一件件的,工作量真是不小。
万商本来还想一鼓作气查外头铺子里的账呢,但年前这么多事,只能看一下总账,更细致的查账工作不得不往后推,估计要出了正月,才能彻彻底底地查上一遍。
荣喜堂内,大家正忙得不可开交,然后外头传消息来说木家陈家被御史告了。
木蕾立刻眼神亮晶晶地看向万商。
万商连忙摆手:“别看我,我没那么大本事去使唤御史。”
万商最多就是一个推手。她就像是一只猫咪,趁人不备把水杯推地上了,推完后马上若无其事地收回爪子,接下来的一系列连锁反应其实都不在她控制范围内了。
甚至万商安排人去打探消息时,都不敢打探得太细,把握一个“因关心家里的姨娘,所以注意了一下木陈两家的近况”的度,不会给皇上一种她要插手正事的感觉。
万商也不需要凡事在握。反正对于她来说,木蕾亲娘已经被接出陈府,而陈府对木蕾所谓的养育之恩被木家那么一闹也不复存在——送小姐去做妾,哪来的恩情,仇恨还差不多!过继事宜也进展顺利。所以那两家无论什么下场,万商都可以接受。
结果,这天下午又有人急急忙忙地送了消息过来。
早朝御史那一折子完全就是开胃菜,在这道开胃菜之后,又有户部数个官员联合上书,说木家强迫族女守寡,这是误国殃民之行为,让皇上下令叫木家族女改嫁。
万商说:“难道是皇上出手了?”
云夫人也好,金宝珠、木蕾也罢,其实都不习惯用提到隔壁老王这样自然的语气提到皇上。按她们的见识来说,既然是户部的官员联合出手,又提供了这么多详实的数据以证明强制守寡确实祸国殃民,那这事的背后除了皇上,不会再有别人了吧?
于是大家围在万商身边,一个个真情实感地夸起了皇上。
殊不知,这事还真就和皇上没什么关系。
哪怕皇上心里确实计划着要办这个事,但皇上慢了一步。这事先被别人办了!
“世家出手了。”皇上的表情晦涩难辨。
皇后有些不明白:“世家安排人告了木家,说木家强制守寡、此罪当诛?”这话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皇后都觉得荒谬。世家……就那些世家,竟然抨击别人强制守寡?
第43章
皇上正在皇后宫中生闷气。这是难得一见的。因为皇上这个人很少把外头的脾气带到后宅里来。但陈家木家事件起始就是万商给皇后上的折子, 皇后已经非常自然地参与进来了,于是皇上这一生气,又不好找别人说话, 下意识就跑皇后这里来了。
皇后是真的想不明白。
世家竟然推了几个户部的官员出来, 抨击木家强制族女守寡?
可是近一两百年来,推崇三从四德, 赞扬从一而终的,不就是世家吗?所以世家不该是提倡全天下的女人在丧夫后都静心守寡的吗?还是说世家打算复兴古礼了?其实最初的世家并不是现在这样的,据皇后所知, 前朝那时候世家还有寡妇再嫁呢。
把史书往前翻,最初的世家真担得起“君子之风”四字。但在千年之后,如今的世家只学了先祖的皮, 根本没有学到先祖的骨。这也就罢了, 也许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只学了皮,然后心虚不已, 他们心虚着心虚着就把仅有的这点“皮”弄出了更多花样。
好似花样多了, 世家就依然是世间礼法的权威。
似乎是从前朝中后期开始, 世家就喜欢说闺训如何如何,又说女德如何如何。闺训是未出嫁女子需要严守的一套准则。女德则更多是针对已经出嫁的女子。世家话里话外的意思,只有守了闺训和女德的女人, 才是符合礼法的, 才能被当做典范的。
结果世家现在却在抨击木家强制族女守寡?
皇后真的想不明白啊!
却见皇上脸色铁青:“因为世家根本没有把平民百姓看作是和他们一样的人。”
皇后瞠目。
世家视闺训和女德为一种“礼法”,而礼法只有上等人才配得上拥有。平民百姓很显然是下一等的人,没资格去了解闺训与女德。世家自诩高高在上的嘴脸可见一斑。
如果世家的这种心态被万商知道了, 她肯定要吐槽, 这不就是某国种姓制度的既视感吗?虽说应该尊重各国文化差异,但万商都换时空了, 吐槽一下不犯法吧?哪怕万商不认为自己有多大本事,她也不能容忍世家这种越来越畸形的风范传承下去。
万商曾在各个视频号上看到的讯息,按某国现代隐形的种姓制度,高种姓男子娶了低种姓女子,女子的家族就可以跟着升到高种姓。所以很多低种姓家族为了跨越阶级,会付出巨额的嫁妆把女儿嫁给高种姓。而为了不断赚取嫁妆,高种姓婚后会把这个妻子杀害,然后继续娶下一个。索奁焚妻这个词就是用很多女人的命造出来的。女人死了,实现阶级跨越的娘家人不会站出来控告丈夫,而丈夫自然不会受到惩罚。
皇上说:“世家根本不在乎平民百姓中有没有强制守寡。他们只是想找个理由彻底搞死木家而已。从守寡一事入手,一是因为木家最大的问题确实就在这,二是因为世家也猜得到新朝初立,朕定然要大力发展人口,所以朕绝不容许民间强制守寡。”
世家或许还以为他们是在贴心地为皇上排忧解难呢。
而平民不守寡,关我们世家什么事?
现在联合抨击木家的官员背后确实是世家,但是照这么发展下去,当民间真没多少强制守寡了,那时候世家又要站出来说,礼不下庶人,平民果然不懂礼义廉耻。
再之后,农耕社会的文明本就是自上而下的,只要是上位者推崇的,那么最终还是会影响下位者。到最后民间还是会回归到“强制女人守寡”这唯一的一条路上来。
除非让世家成为不了“上位者”。
皇后咬了咬嘴唇,把即将跳上舌尖的一句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她想起代表她去参加了定南伯夫人新办宴会的阿春,阿春回来了讲了一个黑兔子和白兔子的故事。
定南伯夫人从这个故事里领悟到很多东西,比如对夫权的反抗,但在宴会上,她并没有提到这一点。她把矛盾集中在世家和武勋之间。要是一下子就进展到反抗夫权,那么就算大家同为武勋的妻子,有着相似的经历,也几乎没人会站在她这一边。
但就算只把冲突定在世家和武勋之间,这个故事还是足够震撼人心。
反正皇后在听了阿春的回复后,心里就有些后悔,早知道无论如何都该出宫一趟,她应该坐在现场,认认真真地听这个故事,然后观察众人的反应。真正和黑兔子不死不休的,其实还不是那些武勋,而是她这个皇后啊!以及她生下来的三男二女。
黑兔子……白兔子……
皇后闭了闭眼,叫脑子里的黑兔子白兔子散去。她心说,今日皇上能与我抱怨世家,这显然是因为安信侯太夫人的那封折子……安信侯府太夫人果然是我的福星。
皇上并未发现皇后的失神,还在兀自发泄自己的不满:“户部那些官员……一个个显然都不知道正端着谁的碗!”世家在文臣中的能量果然还是太大了,从户部官员站出来到接下来的每一步,他们都已经把路铺好了。只要皇上是真心想要发展人口,只要皇上打算彻底遏制民间强制女人守寡的风气,那么皇上就得顺着这条路走下去。
当然,皇上也可以不遂世家的意。
但皇上会这么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