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商接过信。
哇, 以她的古文水平,这封信竟然完全看得懂呢!
但心里这种一点都觉察不到骄傲的情绪是怎么回事?
先侯爷原本也是大字不识一个的,跟着皇上发迹之后才学了几个字, 信上全是大白话, 而且先侯爷这个字丑得啊……反正比几乎没有写过毛笔字的万商的字还丑。
信写得言简意赅,只说思玉姑娘对府上有功, 所以只要思玉不做任何对侯府不利的事,侯府的历任主人都应该奉养她,不得怠慢她。信的最后盖了先侯爷的官印。
万商立刻从椅子里站了起来,一只手拿着信没放下,用另一只手扶住思玉的胳膊,连忙说:“是我怠慢了……”嗯,看了信,叫玉姨娘就不太合适了,万商迅速改了口,“思玉姑娘,你真是太低调了。我竟然不知道你是有功之人,哎呀真是对不住。”
思玉连忙说:“这信原是先侯爷留给我的一道护身符。但无论是先前,还是太夫人您入府之后,我都没有受过任何委屈。既然没有委屈,自然也想不起护身符了。”
思玉之前没把信拿出来,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她确实没被府上亏待过,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不想参与任何交际活动。她觉得待在汀兰院里每日看顾双胞胎姐妹,从来不用为吃穿用度发愁,这已经很好了。她那时的心是死的,只想就这么平淡地活着。
但现在为了“投效”太夫人,那太夫人就是她未来的“大人”,那么说一些叫大人听着高兴话就很有必要了。思玉半点没提自己的心理问题,只说被太夫人照顾得很好。
而这也不算是拍马屁。
因为太夫人确实治家严谨、宽厚待人。思玉也确实没受过任何委屈。
幕僚面对大人时的最高明的吹捧往往都是基于事实的从细节展开来的吹捧。
思玉对着万商大致讲述了一下自己的来历,之前是怎么和金宝珠说的,现在还是那一套说辞,没有增加任何细节。同样从送情报开始,同样没有提起自己的姓氏。
而万商也如金宝珠一样,同样没有追问。
要是没有先侯爷的信,那万商可能会在心里嘀咕嘀咕,唯恐这是世家设下的陷阱。但先侯爷那人在很多方面还是靠谱的,既然有他作保,万商相信思玉不是敌人。
万商也不担心这信是思玉伪造的。因为万商和云夫人关系不错,只要有事请教云夫人,云夫人肯定都会说实话。思玉进府时是云夫人当家,先侯爷肯定对云夫人嘱咐过什么。只要万商和云夫人对一对,就知思玉有没有撒谎了。思玉不会犯这个蠢。
思玉把自己好吃好喝的功劳都归到万商身上,万商却说:“你夸我行事公允,这是好话,我不跟你客气,就这么厚着脸皮应下了。而既然我行事是公允的,那么当我知道你是有功之人后,我自然不能像以前一样待你,日后你各方面的待遇都要……”
思玉连忙阻止:“您若是真心为我好,便仍由我住在汀兰院里吧,我很喜欢宝珠生的女孩儿们,日日都要见了她们,心里才能得着安慰。在府里更是不用特意改变什么,还是叫他们……叫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以为我是先侯爷的姨娘,这样便很好了。”
思玉是真的不想再起任何波澜了,如果她从“玉姨娘”变成了“思玉姑娘”,这事传出去后,难免就会有人好奇先侯爷的姨娘怎么就改变了身份,这人是否有什么特殊?
思玉不想被外人注视。
云夫人之前就知道思玉的特殊,却没有对万商提过,估计原因也在这里。并不是云夫人故意瞒着万商。先侯爷在这方面肯定都随思玉自己,也嘱咐过云夫人,既然思玉不想暴露身份,只想泯然内宅之中,那云夫人知道思玉的想法,要是万商待思玉不好,她肯定会劝一劝;但既然思玉生活得更好了,云夫人就信守承诺什么都没说。
直到思玉本人主动提起。
万商眨了眨眼睛,心里猜测思玉的真实身份应当很特殊,而思玉不想被人发现真实身份。既然这是思玉自己的决定,万商也尊重她,就说:“那其他的照旧。但在称呼上,我如今喊宝珠、蕾儿她们都是直接喊名字,那我以后也喊你思玉。如何?”
思玉点点头。这自然是好的。
万商又说:“若是我没有猜错,那这些文章肯定都是你写的了。你是想当喜乐的老师,对吗?那以后我在后院里再收拾一个小院子出来,把那院子按照文人的书房布置起来,各类书籍和笔墨纸砚都添上,名义上说那院子是你平时给喜乐上课的地方,其实就是你的书房。怎么样?”不愿意搬离汀兰院也没关系,在另外的地方安排一个书房,这待遇不就上去了吗。思玉既然能写文章,那安排一个书房真就很有必要了。
万商还说:“等你成了喜乐的老师后,老师肯定会有一份薪资。你拿这份薪资是合情合理的。”考虑到思玉曾经立过功,那薪资就直接翻倍给,谁还去探听老师薪资多少啊。
听得万商如此安排,金宝珠脸上笑开了花,显然为思玉激动不已。
思玉觉得自己受到了太夫人的十分尊重。只要她一点头,这些待遇都是她的。但她还是问:“太夫人您还没仔细看过我写的文章,这就放心把喜乐姑娘交给我了?”
万商义正言辞道:“虽然你没有细说,但在乱世里女人活着尚且不易,想也知道收集情报有多难,那么难的事情都被你做成了,说明你这个人既有能力又有毅力。”
金宝珠用力点头。太夫人这话说得真好,思玉真是叫人佩服!
万商又说:“当时先侯爷还没有如何发迹,你拿到情报后却没有选择别人,而是精准挑中了先侯爷,最后也确实是先侯爷认的主子得了天下,说明你不仅行事果决,更有识人之明。乱世既然被叫做乱世,重点就是一个乱,你却从乱中看清了局势。”
金宝珠再次点头。她觉得太夫人这通分析太对了,思玉比她想象中更加厉害!
万商笑了笑:“我讨厌世家闺训、女则那一套,如果你推崇那些,那在乱世里,说不得你早挥剑自杀了,如何能做下这等大事?可见我讨厌的东西,你并不推崇。”
金宝珠点着头,而思玉的瞳孔在一瞬间放大了。
万商放下先侯爷的信,转而拿起策论:“再看你这一手字,虽然我不知道你的学问究竟有多好,但绝对不算差了。既然如此,聘你做喜乐的老师,绝对不会有错。”
万商自顾自地分析,哪知道她这番话中真有一句话狠狠戳中了思玉的心脏。
思玉只觉得五味杂陈。
她很久没有哭过了,因为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但这一刻鼻尖竟然有些发酸。
她心里那一部分不合时宜的无所皈依的想法竟然在太夫人这里找到了共鸣。
万商领着金宝珠和思玉找了位置坐下,笑着把手里的那一卷策论递给思玉:“不过,若你愿意用白话文给我讲讲你的文章,这自然更好了。哈哈,是我学问太浅。”
思玉压下心中无比复杂的情绪,佯装镇定地打开了策论。
这三卷文章都是被金宝珠抱过来的,一路上左手换右手地换过位置,万商又是随手拿了一卷。然后这卷竟然不关吏治,也不关赈灾,恰恰就是思玉写得最认真的那篇。
哪怕思玉不信神佛,这一刻也有种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之感。
这篇策论的立意翻译成大白话之后是——论如何用经济手段去瓦解世家集团。
万商:“!!!”
金宝珠:“!!!”
金宝珠有些不安地挪了一下屁股,结果转头见太夫人一副如获至宝的样子,金宝珠的心一下子就平静了下来。不就是世家么!谁说千年万年的世家不能被干掉呢?
策论的开头,思玉探讨了一个问题,能不能用皇权控制军队从而把世家干掉。结论是不能。除非是乱世里出了一个百无禁忌的反王,这反王直接把世家杀光,但反王这样做注定登不上皇位。一旦结束乱世,皇权重新确立,就不能肆无忌惮杀人了。
于是她又探讨,能不能用文化来消灭世家,结论是也许可以,相关的方法肯定是有的,但整个过程需要耗费很长很长的时间,需要皇权和世家争夺对经典的理解。而在这个过程中,世家的势力很容易反扑。一旦失败,那么世家的气焰会越发嚣张。
于是她又开始思考,在什么情况下能兵不血刃地除掉世家。
她最终得出的结论是用经济手段。
不要以为“经济学手段”是现代才有的,其实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有用经济手段灭国的策略了,管仲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万商在现代了解到管仲的货币战争时,看过了管仲的种种手段,脑子里冒出来的竟然是现代某个超级大国在国际舞台上的施为。那个超级大国使用的经济制裁和金融战,和管仲的策略完全就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啊!
可见人类的历史其实一直在重复。
思玉说的经济手段,其一是减少世家对土地的垄断,并推动朝廷的低息借贷。土地是世家的根基。而世家把平民变为佃户的手段很多都是建立在高利贷的基础上,平民还不起了,就会沦为世家的佃户,这时候如果朝廷愿意低息借贷给平民,将大大降低他们沦为佃户的可能性。同时朝廷最好把律法真切落实下去,对世家进行严管。
其二就是扶持商人,让商人运输各类稀缺商品到各地进行贩卖,使他们能因此获得大量资源,并促进新型产业的形成。同时朝廷一定要积极提高商人的地位。这样商人在积累财富之后,必然会和原本的有钱人世家产生冲突,打破世家的垄断地位。
其三就是某些资源的彻底国有化。
思玉一边用大白话讲解,一边观察万商的表情。太夫人的眼睛越来越亮,分明是听懂了策论中的内容,然后太夫人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又忽然出现了一片阴霾。
太夫人在愁些什么呢?是发愁她的想法太大胆了吗?思玉在心里揣摩着。
终于把一篇策论讲完了,万商激动地从椅子里站起来。
她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圈,好容易把激动的心情压下去一些,用力握住思玉的双手说:“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你就是天才啊!你生在这个时代真的太过可惜了!”
思玉眨了眨眼睛,好似没有明白万商的话。
太夫人没觉得她胆子太大了,反而为她感到可惜?
万商激动地说:“如果你生活在一个男女平等接受教育的时代,人人都能念书,只要念得好,就能考到最好的学府去,学成之后就能从事相关的工作……那样的时代才不辜负你的一身才华!你肯定能成为了不起的人物,名字出现在学生的课本里。”
万商本来想说出现在“电视上”、出现在“新闻里”,但这会儿没有电视和新闻。
万商知道在这个时代,女子想要念书,想要把书念好,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
就算思玉的原生家庭愿意让她念书,但也只是“愿意”而已,这和“精心培养”差出去老远了。她的家人也好,她的先生也好,绝对不会拿着一个历史典故,给她讲典故背后的种种阴谋阳谋,给她讲各种政策的利弊。她能学到的就是最基础的那些内容。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思玉写出来的这个策论,其中的观点绝对不是别人教会她的,真就是她把那些最浅层的知识放在心里思考发酵后,一点点琢磨出来的感悟。
这是多么可怕的悟性啊!
在如此苛刻的条件下,她都能有这样的感悟。
那如果有幸生活在现代社会,她毫无疑问会成为了不起的人物!
但偏偏她就是这样不幸。
偏偏她就是生活在这个时代中无可避免地被时代的浪潮打湿了全身。
万商心痛不已。
思玉又眨了眨眼睛。
人类的情绪是具有感染力的,在思玉过去的三十多年的生命里,她从未得到过如此正面的反馈。即便先侯爷也算讲理,当初拿到她给出的情报后,话里话外觉得她这个人颇为不俗,但先侯爷的赞赏和太夫人此时这种发自内心的推崇还是不一样的。
思玉只觉得好似有一片暖阳落进了她空洞洞的心里。
哪怕这片阳光还无法将她的内心彻底填满,但它确实温暖了她、充实了她。
思玉哑着嗓子说:“不可惜啊。只要有一人肯定了我的看法,那就不可惜。”
万商用力摇头:“不不不,你不能这么想。你得想,只要你认认真真写出来的策论没有被送到科举的考场上去,这就是一件极其可惜的事情。永远不要去感恩什么苦难、感恩什么不公,因为那都是些狗屁玩意儿,丝毫不值得感恩。我就是痛心啊!”
思玉怔愣地盯着万商。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当你伤心的时候,如果有人比你更伤心,而她的“更伤心”都是在替你伤心,好像你的伤心真就被她分走了一部分。万商这真情实感的痛心对于此时思玉来说是一种非常有效的安慰。
见太夫人比自己更为愤慨,思玉反倒是笑了:“那我有资格当表姑娘的老师了?”
“哦,老师……”万商忽然冲屋外大喊,“快去把表姑娘找来,就说老师找到了,这位老师要是错过了,那不光是她,连我都会后悔!”丫鬟们立刻领命跑去找人了。
万商忽然想起思玉这段时间瘦了很多,忙问:“你最近在身体方面真的没有哪里不好吗?身体是一切的本钱,要是身体不舒服,一定要说出来,我给你请太医去!”
见太夫人是真的担心自己,思玉想了想说:“我有些老毛病,紧张了就忍不住想吐,其实吐不出什么。然后最近稍微有一点点睡不好。我的身体肯定没什么大问题。您不是安排了府里大夫隔三差五给我们请平安脉么,要有问题,他早就把出来了。”
睡不好确实会暴瘦。
万商想着思玉的年纪,这个年纪还不到“年老失眠”的时候,那睡不好的原因很可能是心理的,比如说压力大,再比如说因为某些原因焦躁了。这能通过运动来调节。
万商就说:“我打算这两天叫人把府里的练武场收拾出来,你要是信我呢,以后我们都去练武场上绕圈跑步,每次把自己跑累了,累得不行了,再转头去睡觉,会睡得香一点。”从科学的角度来说,跑步会分泌多巴胺,有助于缓解轻微的心理问题。
思玉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万商笑着说:“别觉得跑步不斯文,也别觉得出汗了脏兮兮,到时候我肯定会陪着你一起跑。你就当是锻炼身体,只要咱身体好好的,那咱未来的日子就很长。那么长的日子,你能多念多少书,多写多少文章?未必没机会把写好的文章宣扬出去。”
正说着话呢,万喜乐一路小跑就过来了。
她原本以为是从府外请了老师来,但见屋子里只有姑姑和两位姨娘,她也没多问。姑姑指着玉姨娘说:“这就是你的老师了,她愿意教你,你一定要好好跟着学。”
万喜乐也听姑姑的话。
她父母经常挂口中的一句话就是姑姑是天下第一等聪明人,姑姑总不会害你。
万喜乐二话不说就跪了下去,冲思玉磕头:“学生万喜乐拜见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为母!既然姑姑说了决不能错过,那当然要第一时间把“母女”名分定下。
思玉:“……”
在今日之前,她哪能猜到自己竟然有一天会收徒?更猜不到平生第一次收徒竟然就收了这样一个小无赖!偏万喜乐这个头磕得特别真心实意,想也知道她是真不愿错过思玉这个老师。而太夫人万商和好友金宝珠就站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幕。
思玉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她笑得根本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