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能修复到什么程度?术后她的手能恢复到什么程度?暂时没有任何人知道答案。
孟雪梅是家里唯一的大人。
扛不住这种焦虑,她在手术室外来回踱步。
她没来医院前,姜小婵已经在警察叔叔的帮助下,联系上了爸爸。
轮到孟雪梅给姜南国打电话的时候,他那边无人接听,她怎么也找不到他了。
姜小婵牵住妈妈的手。
她们一起盯着手术室的门。
很久后,姜大喜被护士推出手术室。
身体本就虚弱的她经历如此劫难,面色苍白如纸。
麻药退了之后,一整夜,她小声地呜咽,难过地喊疼。
孟雪梅和姜小婵守在她的身边。
母女三人六神无主。
“爸爸呢?他怎么还不回来?”姜大喜问了不知多少遍。
孟雪梅摇摇头。
两天后。
她们终于知道,为什么姜南国那边没有消息。
在工地上接到家里来的电话,姜南国分了心,对机器操作失误,从高空摔下来。
被工友送到医院的时候,他人已经没了。
镇子刮着大风,狂沙漫天。
恶劣的天气,每况愈下,前路飘摇。
这个夏天,心心念念着他的姜家母女,没有等到爸爸回家。
她们等回的,只有他的遗体。
孟雪梅的天塌了。
第23章 大靠山
家里没有对话、没有灯、没有饭菜,只剩无穷无尽的哭声。
客厅的珠帘像一道密不透风的冰柱,挡在孟雪梅和两个孩子之间。她们偶尔能听见帘子后的啜泣,但她们无法走近她。
妈妈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背对着外界,仿佛一个失去了生机的石头。
姜小婵给姐姐和妈妈煮了简单的绿豆粥。煮完后,她去喊她们。没人来吃,于是姜小婵也没有吃。
如同集体的一种自我惩罚,或者说,这是对于悲伤的外化表达。饥饿带来的胃痛是有实感的,而一个人突然之间没有了,那种疼痛是不真实的。
姜小婵希望能感觉到更剧烈的疼痛,因为她罪有应得——她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家里发生的这一切都是她导致的。
如果,她不抢走姐姐的画画课,姐姐会好好地坐在画室里,她的胳膊不会受伤。如果,她没有给爸爸打电话说姐姐受伤的事,爸爸不会死掉。
姜大喜跟妹妹想的事情一模一样:爸爸是因为担心她才分了心,她害死了爸爸。
虽然没有人怪她们,但她们都认为自己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姐妹俩默默地这么想着,舔舐着内心溃烂不堪的歉疚,却没有跟彼此交流。
……
姜南国葬礼那天,来了很多亲戚。
见到孟雪梅的状态,他们被吓了一跳。
短短几天的时间,她看上去老了十岁。
家中遭遇如此重大的变故,孟雪梅被抽走了主心骨。她没处讨个说法,独自钻进了“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们家”的牛角尖里。
没人能回答她为什么,除了贾大师,他说:你们祖上杀生过多,背负姜家业力之人是扛不住的。
以前对玄学半信半疑的孟雪梅,突然变得无比虔诚。
她花大价钱请贾大师到场,为姜南国举行了隆重的法事。
亲戚们都觉得孟雪梅太铺张,他家的家底根本撑不了这种排场。失去丈夫,等于失去家里的经济支柱。姜南国出事故属于个人操作失误,工地那边象征性地给了点钱,就把这事打发了。那些抚恤金,拿来办葬礼都不够,更别提再请人做法事了。
“业力不除,命都没了。这节骨眼,还在乎什么钱呢。”她对女儿们这么说。
姜大喜和姜小婵不太知晓妈妈话里的意思,只知道配合她,妈妈能安心一点。
站在诵经的队列里,姜小婵的身后站着打石膏的姜大喜。大量的纸钱被倒入炉中燃烧,灰色的呛人的烟被引导着往她们的身上扑。
姐妹俩穿着白色丧服,像两个掉入凡间,被架在祭坛上的小仙童。
“姐姐……”
主动站在前面挡灰烟的姜小婵,小声地问她:“我会被烧死在这里吗?”
“别瞎说。”姜大喜飞快地反驳。
而后,她瞄到姜小婵的肩膀在发抖,她是真的害怕。
她一字一句跟妹妹说:“不会死。挺住,姜小婵。”
姜小婵屏住呼吸,握紧拳头。她挺直腰杆,哪怕被烟熏得双眼刺痛,也没往后挪动半步。
人群中,有双浑浊的眼睛锁定了年幼的她。
他招招手,让孟雪梅过来说话。
*
当姜小婵和姜大喜得知这件事时,它已经被决定了:
姜小婵将被寄养在有钱的伯父家,去大城市生活。
这个远房的大伯在葬礼上看中了姜小婵,愿意培养她。而姜小婵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对于她,他完全是个陌生人。
虽然孟雪梅满口的“这是为你好”,但姜小婵只注意到了自己要被送走这件事。
她年纪小,却无比聪明,敏感。
姜小婵不哭不闹。她怯怯地看着妈妈,明明心碎到快死掉了,还是小心翼翼地,挤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
“对不起,妈妈。是因为我害死了爸爸,又害了姐姐,所以,你不要我了吗?”
女儿的话令孟雪梅哑口无言。
呆滞了几秒后,她才想到否认。
“怎么会……小婵,天呐,你怎么会这么想……”
匆忙搬出先前的那套说辞,孟雪梅不厌其烦地对她复述。
“是因为,你是小神童,是家里的希望,你才被选中啦。爸爸没了,妈妈以后只能指望小婵。你跟大伯去城市,以后能有更好的发展。跟着我呆在小镇子,怕是以后连学都上不起了。”
捧起姜小婵的脸,孟雪梅的语气笃定。
“贾大师算过,我们家要找个强大的靠山。你和大伯的八字,我都给贾大师看过,大伯正是你这辈子的大贵人,我们家的大靠山。等你厉害了,藉着大伯飞黄腾达,我们家的日子也会好起来。”
孟雪梅如此必须笃定。仿佛她深信不疑,已经参透了无常的命运。
丈夫这根顶梁柱垮了,家里只剩她在支撑。这辈子,孟雪梅从没独自扛过事,做过决定。她是一个百依百顺的好妻子,却没什么文化,没接触过外界,没上过一天的班。面对前路,她的脑子里是没有任何主意的。
贾大师的指引是她目前能看到的唯一出路。孟雪梅除了盲从以外,认定自己别无选择。
而她不知道的是,她这一番话,对于姜小婵和姜大喜都很残酷。
姐妹都感到自己是弃子,是被家庭流放的那个人。
“妈,非得姜小婵去吗?”姜大喜梗着脖子,一脸倔强:“我也可以做我们家的希望。我比姜小婵年长,还比她懂事。我的学习成绩也不差的,去了城市我会更用功读书。”
孟雪梅叹了口气:“别想这些,大喜,你在我身边先养好伤,你的手能不能康复都成问题。打小,你就离不了我的照顾,一身的大病小病都是我在给你调养,你去到别的地方怎么适应?况且,大伯指名要小婵,没提你啊。”
姜大喜不甘心,还想再说两句,孟雪梅疲惫地打断了她。
“你要真想帮妈妈,你去帮小婵把行李收一收,大伯明天一早接她走。”
这已是孟雪梅的极限了。
她没法继续劝说姜小婵,再劝几句,她也要怀疑自己了。
她更无力招架姜小婵可怜兮兮的表情,像拿钝刀子从心头割一块肉。做妈妈的,把自己这么小的孩子送到别人家养,她是最痛苦最自责的。
孟雪梅有她的难处。
客厅的珠帘落下,姜大喜领着姜小婵上了阁楼。
她没有按照妈妈交代的,帮助姜小婵收拾行李。
不仅没帮忙,她还在姜小婵收拾的时候,说了风凉话。
“你走吧姜小婵。你走以后,我可开心了,我会霸占整个房间和你的所有东西,包括你最喜欢的玩具,你的衣服、书、发卡、贴贴纸,圆珠笔……”
一反常态,妹妹没有因为她的挑衅使性子,说出“你要我走,我还偏不走了”这种话。
像霜打了的茄子,姜小婵没了跟她作对的力气。
拿着小背包,姜小婵巡视着整间小阁楼。
她所珍爱的一切都这里面,可她没法将它们都带走。
要是不能都带走的话,其实,她根本无从下手。
她不知道自己该带走什么了。
隔天。
大伯的车开到姜家门口。
孟雪梅上楼喊姜小婵,发现她拎着一个敞口的背包,里头什么都没装。
“算了,你没收拾的话就所有都不拿了。大伯家有钱,他那儿啥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