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要能读好算你本事,昨儿的事一笔勾销。可要是你读不好,在全公社面前出丑,可千万不要赖她。
真当她是泥塑胚胎,被不由分说拉着灭火顶岗还没脾气呢,你或许是一时昏头欠思虑,但她这个人共情能力差,注重自我,昨儿这事让她不痛快,那她就有样学样,回赠个差不离的“礼”。
很公平的。
这“回礼”她可在昨天回家路上就想好了。
广播开始,赵梦声音通过喇叭扩散。
县里下来的人在邢国强办公室谈工作,谈得差不多,正喝茶歇嗓,赵梦读稿的声音回荡在室内。
“……旧的秩序丹、丹巳,不、额,丹己,旧的秩序丹己,新的秩序建立……废墟之上处处断壁,妄图修、修……”
“……胜利的号角吹响,万千胡夏儿女按奈不住激动的心,如初生孩童般瓜瓜而泣……”
“……不论正史,还是卑官野史……以史为鉴,音熟于心……”
赵梦精准踩中每一个坑。也难怪,这是谢茉根据记忆里高考语文易错字挑选的。
办公室里俩人面面相觑。
邢国强沉得滴水。
那人打圆场:“我们该允许年轻同志出错,指错误,改进错误,慢慢就进步了。都是从错误里成长。”
“嗐,这错误离谱。”邢国强并未顺势遮掩,而是直言,“这是县里陈主任外甥女。特地安排过来让我照顾,有啥办法呢,这个面子总得给的。”
那人就笑。理解理解,陈在县里算一号人物,以邢国强的背影虽不怕他,但却没必要得罪。这是不得不用。
陈怕是不了解自己外甥女的水平。这水平,放在哪里都会遭人诟病的。
邢国强不方便跟陈“告状”,他和陈有些交情,回头碰上顺带提醒一二好了。两头承情,他不亏。
这姑娘业务着实得精进。
两人对视一眼,自由默契。
邢国强以茶作酒,敬了一杯。
之后俩人便不再提赵梦,闲聊起县里接下来的工作部署。
待这人离开,邢国强还是将赵梦叫到办公室训斥了一顿。
赵梦是哭着进办公室的,趴在桌子上呜呜了大半个小时,期间黄长明小声安慰,还被她吼开。
易学英咧嘴无声笑。
袁峰在门口站了站,没进来就溜达走了。
谢茉挑挑眉,愉快地在空白纸页上画出一丛丛烟花,和一群在火树银花中拍手欢笑的人,以及藏身其中的唯一一个异类——一个扎着小辫儿仰头掉眼泪的小花脸儿。
这幅画取名《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下班刚好完工,谢茉把画稿塞进笔记本,等卫明诚骑车来接,她还慷慨拿出来给他分享。
一路欢笑不断。
俩人谈天说地,聊田园牧歌,望袅袅炊烟,连路上的颠簸都是乐趣。笑容在门口见到田嫂子时丝毫未减:“嫂子您这是?”
田嫂子手里攥着一根木棍,气势汹汹冲出家门,闻言脸上怒容稍敛,口气还止不住冒火:“俩皮猴子不好好吃饭,拌嘴不够还动手,把盛汤的碗给砸地上了,糟蹋粮食,糟蹋物件。”
“跑的倒快,我追出来屁影都没了。”
“哼,跑再远晚上还得回来。我今天非给这俩紧紧皮不可!”
倾诉一番,田嫂子怒火熄灭大半,谢茉温言细语安慰两句。
隔壁这一家子虽三不五时鸡飞狗跳,但这日子可太丰富有趣了。
听田嫂子絮叨皮猴子们的“功绩”,谢茉从不烦。
当然,她只想远观,可不敢招揽到自家,她招架不住那份喧嚣。
这属于另类的“距离产生美”。
田嫂子说:“我上午去镇上,今儿你咋没广播?”
谢茉随口说:“我们轮流着来。”里头的弯弯道道,说起来费劲,也没必要对外宣讲。
“是以前一直广播的那个吧?”
谢茉点头:“是她。”
田嫂子就撇嘴:“之前也还凑合啊,就算跟和尚念经似的,从头到尾一个调调,习惯了也就不在意了,但今儿咋读疵了,磕磕巴巴、胡乱停顿,我听了小半晌儿,愣是没弄懂她读了个啥。”
“我心思要我一个人不懂没准赖我文化低,可跟我一起的几个嫂子也都没懂,里头还有个初中生呢。”
“路上净听人嚼咕这事。说公社咋选出个这样的广播员,读的东西社员们都听不明白,还怎么为社员服务。”
谢茉保持微笑。
娱乐匮乏的年代,芝麻绿豆大点的事都能很快传扬开。
普遍文化程度低,没读书看报能力和习惯的社员们尤其热衷于此。
而他们是群众基础。
说完不行的,田嫂子又夸谢茉:“还是你读的好。普通话标准,抑扬顿挫的,我大字不识几个,也能听懂你在读什么。”
田嫂子又说了几句话,敲着木棍回去了。
卫明诚开锁,推开院门,问:“这广播员是赵同志?”
谢茉侧头看他。
卫明诚正垂望向她,眼眸中泛着了悟和笑。
“那广播稿我写的。”谢茉笑说,“我可是好好字斟句酌过,要贴切,还须凸显水准。”
“嗯。”卫明诚勾唇。
谢茉慢悠悠又说::“稿子是我塞给她读的。”
卫明诚眉梢微扬:“哦?那又怎样?读不好是自身能力欠缺,和稿子什么关系?”
谢茉笑意愈盛,问:“我要打人,你是不是二话不说就递凶器?”
卫明诚一本正经:“为什么不直接让我出手?”
谢茉立时笑弯了腰。
卫明诚将身子笑摇曳的谢茉揽护在怀里,待她平复,亲了亲她额角说:“你去屋里歇息会儿,我去做饭。”
谢茉洗把脸,进屋换上柔软的居家短袖,在屋子里里里外外逛了两圈,一个心始终荡漾,脚步让有自主意识,带她寻到荡漾源泉。
厨房里,卫明诚正弯腰切菜。
谢茉小手随心一荡,在反应过来之前,已摸上老虎屁股——卫明诚的屁股。
“……茉茉。”声线无奈又危险。
第118章
与其说“摸”, 不如说“拍”更合适。
谢茉听见“啪”地一声。
不大不小,却足以在这间狭小的厨房震出回响。
谢茉兴奋又莫名心虚。
头顶沉甸甸的目光放大这股心虚。
谢茉凝着笑容偷窥卫明诚一眼:“干嘛?”
卫明诚目光沉静像两汪深潭,唇线紧绷着, 好在眉心没起丝毫浅纹褶皱。
但,只那双藏云搅雾般的黑眸已压迫感十足。
她视线禁不住四下周游, 再不往上抬碰触卫明诚的目光, 自我鼓劲般重复:“叫我做什么?”
谢茉努力观察厨房角角落落:窗子四格, 比卧室和书房的六格少两格,一样墨绿的油漆,可能是厨房油烟大的缘故,左下方那角有一块大拇指甲盖大小的油漆剥落, 乍一眼看不出,不碍观瞻,但总归不完美, 回头让卫明诚补补漆……算了, 这活儿她踩椅子上也能干。
见状, 卫明诚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 低垂的眼眶被跟前人占满。
初秋的夕阳格外薄透,穿过窄窄的屋檐和洁净的窗格斜洒进来, 深浅浓淡地落在她身上, 鸦羽似的长睫因闪躲低垂, 绚烂细碎的光沁染其上, 无端多了几丝乖觉可喜的楚楚之态。
让人心软。
卫明诚几乎想轻轻放过这茬。
可等他切完拍扁的黄瓜后, 一边把黄瓜装盘里,一边不疾不徐且语调平平地说:“该我问你, 你刚才想干嘛。”
谢茉呼吸一滞,动作略僵硬地换了一个脚承重, 懒散的站姿不明显地拘谨起来:“嗯?”
鼻腔里呛出的单音节,却沾染一丝刻意的味道。
眼尾余光一眼连接一眼地瞟他。
卫明诚放下刀,拍拍手说:“忘了自己刚才干什么了?”
谢茉见他沉邃静默的眼眸起了波澜,手指不由自主蜷了蜷:“……洗脸、换衣裳。”
卫明诚笑容很淡,却很迷人:“然后呢。”
谢茉说:“……然后我在屋里逛了逛,把家里最后一颗奶糖吃了。”
卫明诚挑眉。
谢茉福至心灵,凑上前,垫脚在卫明诚唇角吧唧一口:“尝到甜味了吗?”
仰着脸的她眼尾上挑,迎着散落的夕色,她大而饱满的杏眼中盈满了斑点似的橘辉,眨动间眼波潋滟流转,含笑抬眼看来,好似不谙世事的少女般天真澄净。
卫明诚暗嘘一口气,眼帘半阖。
笑意汹涌而至,险些冲破他绷直的嘴角。
停顿几秒,他压低声问:“再然后呢?”
见卫明诚不为“糖衣炮弹”所迷惑,谢茉不禁严阵以待,兀自愉快道:“然后……然后我就来找你啦。”
乌黑眼珠儿骨碌碌转动,目光四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