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那点子不甘心也在和你相遇后彻底散了。”
谢茉唇角压抑不住地朝上跑,就听他继续说:“要是我留在京里,长成什么模样我不知道,但可以确定是,大概率会与你错过。”
“所以我很庆幸。”卫明诚声线本就低沉好听,这会儿沁染上克制又澎湃的感情,被钟表的“滴答”声烘托着愈发蛊惑。
耳畔漾着他的低语,谢茉感觉耳朵酥了,朝里蔓延,连心都酥了:“我这么好?”
“你最好。”卫明诚笃定地说。
谢茉唇角一扬再扬,念及方才的话题,她也说:“你也最好了~”
想了想,她说:“就这叫王东兴的,他怎么可能跟你比,你即便不从军也会成为一个很好的人,在其他岗位有所建树。”
以卫明诚的心智、才能,定不会换个领域便被埋没。
他确实非同一般。
卫明诚认真忖思少时,诚恳说:“但都没现今好。”
谢茉眉眼一弯,毫不客气地回道:“那当然。”
好心情一直保持到床上。谢茉平躺着,思维漫无目的游逛,回想到饭桌上的对话,她陡然发觉卫明诚潜藏的小心思。
不着痕迹的引导话题,顺其自然达成好几个目的,比如说让她对他隐藏“情敌”心生警惕,甚至厌恶,又通过与之对比彰显自身优秀,收获她的崇拜和怜爱,之后表达忠心促使俩人栓得更牢靠。
一箭多雕。
啧啧。
诡计多端的男人。
抬手要掐他一把,想了想又撤回来了,可这一下卫明诚终究没逃过,没等多久,就第二天。
***
永河公社去县城看汇演的队伍一共九个人,公社本就有四辆二八大杠,再加上谢茉、袁峰和邢主任都骑了自家自行车,所以交通工具很富足。
一路闲聊,到不寂寞疲乏。
谢茉大多时候左耳听右耳出,心神专注在周遭景物上,深吸一口清凉的空气,沁人心脾的秋意便从眼到心鲜活立体了起来。
刚把胸腔那口热夏吐出,谢茉忽然听见斜后方有人嗤笑一声:“……军人干部家庭,可不像咱们,省吃俭用买辆自行车考虑的是驮物件,驮孩子,要实用还哪管好不好看。”
谢茉循声回头,冲两个讪笑的同志微微一笑,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干部家里也没余粮。这自行车是我爱人出任务,军区奖励的。”
邢主任笑看谢茉一眼,说:“干部家还真没余粮,老人孩子战友亲朋,每月工资还没到手就先花出去了。我这辆自行车还是我战友支援的旧自行车。”
袁峰就在那搭话:“我车虽说是新的,可票是我二伯给寄来的,这钱更是掏空了家底,弄得我好几个月连根烟都舍不得抽。”
那俩人神情缓和,渐渐和大家伙讨论起物价和工资。
谢茉笑笑,就当纯粹的笑话,随风就过了,心情不受影响。
不过,瞅瞅她腕上的手表,想想挎包里的饼干和糖果,抵达汇演地点后,谢茉告别众人直奔后台,并决定今儿就留守在这儿,不去前头招眼。
后台,高主任正跟报幕员对词,见到谢茉便招手。
事实上,以高主任本心而论,她更想直接安排谢茉报幕,但原本的报幕员早已定好,彩排表现虽比不上谢茉,但也算能掌住舞台。听说这姑娘好强,从早到晚的练,又用功又肯花心思,所以这好端端的,却把人家给换下来,没这么做事的。
“我这还誊抄一份报幕词,你熟悉熟悉。”高主任从兜里掏出几张纸递给谢茉。
谢茉朝报幕员友善微笑。
报幕员亦对谢茉眉眼弯弯。
打过招呼,报幕员愈发聚精会神,而谢茉则低头默读报幕词。
过了两遍,她已记下大概内容,四周嘈杂热闹,有表演者兴奋不能自已,跑去拉开帷幕张望观众席。
谢茉正跟着凑热闹,一个面熟的工作人员忽在不远处垫脚喊她:“谢茉同志,外头有个年轻男同志找你。”
第119章
谢茉忖着来人约莫是公社同事, 跨越攒动的人群挤出后门,眼睛四下逡视,却没发现熟面孔, 正疑惑——
“谢茉同志——”
谢茉循声望去,一个二十出头的陌生男青年正站在左下方的楼梯脚冲她摇手。
近一米八的身高, 瘦长脸, 眉形浓黑, 眼睛狭长,鼻子薄而削,虽可称一句清俊,但因浮动晦暝风雨的眼神, 以及玩世不恭撩起的笑,看上去乖张轻狂,让人望而却步。
他身后还站着个矮墩墩的青年, 面相憨厚, 眼神却十分活泛。显然这也不是个老实人。
谢茉眉心不自觉拧起浅纹, 察觉四周若有似无的视线, 她迟疑着靠近两步脚步:“请问您是?”
“谢茉同志你好,我曾拜读过你那篇在省报征文中荣获第一名的文章, 十分佩服。”
因距离原因, 男青年声音拔得很高, 谢茉能听见, 周遭人也可听见, 一时间议论声起,“省报”、“第一名”、“谢茉”、“哪一篇”、“就她啊”、“报幕员”之类的词此起彼伏, 浪潮似的向谢茉耳道里涌来。
落在身上的视线犹如实质。
谢茉浑身炸了蚂蚁窝似的刺挠不自在,驱使着脚步走下台阶, 站到男青年几步外。
礼堂在一楼,台阶不远处修筑了一个不大的四方花坛,花坛另一侧挨着条青石板路,越过花坛分作两股,一股直通礼堂正门,另一股连接到后门。
三人所处位置并不偏僻,尽在行人视野内,但说话相对隐蔽,若非刻意高喊,声音且传不出去。
谢茉直接问道:“指点不敢当,请问二位同志是哪个单位的?”
狭长眼男青年笑笑,自我介绍:“我们是化工厂的,我是王东兴,在厂里保卫科工作。”
“我叫六子,我们兴哥是保卫科科长,我是他手下一个小科员。”另一个男青年赶紧接话,报上王东兴的“光辉”履历。
谢茉不由地皱了皱眉。
原来这就是让卫明诚打翻醋坛子的王东兴。
浑身上下透着股不规矩的骄横味,着实令人厌烦。
对上那双放肆盯视的眼睛,谢茉忍不住在心里暗斥了声“晦气”。
她冷淡又简短问:“有事吗?”
“谢茉同志,冒昧喊你过来,希望你别生气,是这样的,我平素有读书看报的习惯,受你那篇文章启发,我也起了写作的想法,可这笔好像不听话,写出来的东西完全不符合我的预想,却怎么都找不出问题在哪里。这回慕名找你,就是想让你指点指点文章。”
心动的人就站在他眼前,饶是王东兴自诩颇有城府,这会子也因激动而脸红脖子粗。更遑论,谢茉的漂亮远超他想象。
先前只能远远瞭望,就觉得她是他所见最美丽的姑娘,晕黄光束里的她就像被众星拱卫的明月,含笑的嗓音好比甘冽的美酒,一场汇演下来,他已不知不觉被醉倒,此时就近再看,竟又好看了三分,人不仅比他珍藏的那幅画报中的姑娘更美,还比画报中人多了份勾人心弦的鲜灵。
仿似那开了屏的孔雀,王东兴眉眼神态、言谈举止忍不住溢出一股浮浪气息。
满口进步和文章,一双眼睛却牢牢粘在谢茉身上,黑亮黑亮的,分外渗人。
上一世谢茉走路上常会被陌生异性搭讪询问联系方式,所以她早已饱受旁人目光淬炼,对陌生人有意无意投来的眼神具备较高的免疫力,和多数人欣赏惊艳偏善意的眼神不同,王东兴眼底的那团黑,像黑泥一般,粘在身上极不舒服。
谢茉作为体面人,虽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闹出事端,但有些东西,有些事情,有些人却是万万不能忍的。
谢茉敛起所有表情,板声道:“这位同志,我能力有限,怕给不了你什么指点。”
闻言,王东兴眉心一跳,荡漾在半空的心霎时跌地上,扯了扯嘴角,讪笑两声说:“谢茉同志,我再没见过比你文章更好的,你真的太谦虚了。我是初学写文章,你这个大才女来指点我,还不就是耷耷眼抬抬手的事儿。”
谢茉眉心褶皱愈深,强调说:“才女不敢当,更不敢误人子弟,这位同志你的请求我委实不敢应,让你白跑一趟了……”
王东兴朝谢茉迈脚,凑近谢茉两大步,弯腰倾身,压低声音说:“谢茉同志,我实心实意请你帮忙,你千万不要推辞。你放心,我不白让你出力,这行吧,我在这县城还算有几分薄面和门路,如果你缺啥,或是想要什么紧俏物件,都可以告诉我,我一定设法给你弄来。这么着怎么样?”
说到后头,到底没忍住得意的语调。
狗腿子六子奋力捧臭脚:“兴哥在县城这一亩三分地是这个……”说着,他比了个粗短的大拇指,“公社到底没县城大,没县城物件多……兴哥对自己人一向掏心掏肺。”
三句四六不搭噶的话,却字字句句戳进王东兴心窝子。
王东兴笑斥六子一声,眼睛却没离谢茉。
在王东兴靠近时,谢茉便已后退到台阶上,现如今听着王东兴言之凿凿,六子直剌剌的边鼓,谢茉都要气笑了,于是,言辞便益发直白锋利:“这位同志咱们今儿头一回见,你这要求的确冒昧,至于你说的所谓‘互利互惠’,就更不必了。我男人是军区干部,我是公社干事,我们夫妻俩不追求享受,工资福利足够应付三餐四季,不用向外求助。”
王东兴脸色渐渐僵沉,可不愿轻易放弃。
这几天他着意跟永河公社宣传科的赵梦认识,赵梦和谢茉同为永河公社宣传科干事,跟谢茉熟识,通过赵梦他倒打探了不少谢茉的相关情况。
谢茉不是本地人,随军到的永河,结婚不足仨月,丈夫——那个一身骇人煞气的男人是个营长,具体什么来路他还没打听到,不过他却从赵梦提供的信息里找出个接近谢茉,与谢茉光明正大交朋友的办法,那就是“以文会友”。
他从小看见书本文字就头晕,可这回专门翻到刊登谢茉文章的那期省报,强摁着头把那密密麻麻的千多个蝌蚪文的从头到尾读了三遍,前所未有的耐心,就是想和谢茉聊天时有话说。他真的从来都没有这么用心着急地想去讨好一个人。
对谢茉越了解,越读她文章,他心里就越躁动,越不甘心,一颗心似被蚂蚁啃咬着。
眼瞅着谢茉面上未流露出一丁点转圜余地,王东兴赶忙说:“谢茉同志要是实在不方便指点我写文章,那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我读你那篇文章时,产生了好几个疑问,跟别人讨论不出个结果,就想问问你这个作者。”
谢茉如何看不出王东兴一直在借机搭讪她,已然没了耐心,接上之前被打断的告别:“不好意思,我后台还有事忙。”连个具体借口都懒得找,说完,谢茉抬脚便要离开。
只一个照面,谢茉便可确定王东兴这人自私又自我,总要别人围着他打转,听不进旁人的话,她既没义务带他师长领导教他做人道理,更不想和他站一堆被人围观看戏,转身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别介!”王东兴垫前一步,伸臂挡在谢茉身前,急忙忙说,“谢茉同志,今天是我选错时间,不管是指点文章,还是解答疑惑,都可以放到以后,来日方长嘛,今天耽误你时间,我也过意不去,哪天我敬酒赔罪。咱们今儿就当交了个朋友。”
谢茉皱眉说:“交朋友也不必了。”虽然她一贯奉行与人为善,但“人”有前提要求,绝不能是王东兴这种人,而且有些话、有些立场,越早表达清楚越好。
王东兴一怔,问:“为什么?”
谢茉抬眼直视着王东兴,漠然冷声说:“我和你不是一路人。”
“怎么就不是一路人了?”王东兴跨步上台阶,探究又不解地盯着谢茉打量。
谢茉:“……让开。”
狗皮膏药似的,撕撸不开了是吧?
四周人来人往,不时便有目光扫过来,谢茉不担心话说狠了激怒王东兴,她跟卫明诚练习防身术,每天运动量足够,身体素质较前世好一大截,即便打不过王东兴这样年轻气盛的男青年,但在他跟前逃脱混进人堆却一点问题没有。
谢茉厉言斥责王东兴,眼尾余光瞥见一道意料之外的身影,一道熟悉到骨子里的军绿身影。
谢茉心里一愕,卫明诚怎么来这儿了?
卫明诚并不是一个人,他跟四五个中年干部模样的人走在一起,肩宽腿长,身形高大笔挺,且面庞年轻英朗的他在那一堆人中格外显眼。
他虽没站在最中央,可跟最当中那干部紧挨着,而且那干部说话的时候,一直是朝着卫明诚的。两人走在最前面,其余人隐隐后错半个身位。
“谢茉同志!”
王东兴的声音把谢茉喊回神,事实上他音量不大,但不知是卫明诚耳力异于常人的优秀,还是某种不可名状的感应,王东兴话音一落,卫明诚的目光顿时如同利箭般疾射过来。
花坛里零落开着数朵月季,大多红色,只颜色深浅不一,像人们面上浓淡不同的表情,而花坛四围是修剪整齐的冬青,夏日的疏狂好似全凝在叶子上,那一抹绿浓而深,反射出的光泽便沉且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