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茉一愣, 问:“说是谁了吗?”
门卫是个面相憨厚, 不善言辞的四十来岁中年人, 此时面对一屋子的目光, 他面色微窘,磕巴说:“是一个大娘, 和一个大嫂……像是一对婆媳。”
谢茉凝眉半晌儿,想不出来人, 谢过门卫大叔,让他回去,她稍后就到。她边搜索记忆,边拖着步子往单位大门走,距离门口还有一段距离,耳朵自动捕捉几个敏感词汇“冤枉”、“大孙子”、“救人”、“来求求”……
谢茉顿时住脚,她已猜出门外人身份——赵新路的奶奶和妈妈。
思量片刻,谢茉果断转回办公室,站在门口迟迟未动,待同事们望过来,她又咬唇低下头。
单位齐大姐一向热心,又好打听,见状便疑惑道:“去门口见过人了?回来这么快?”
谢茉摇摇头。
顿了顿,她面上露出迟疑,软声道:“我知道是谁,可我不想见。”
齐大姐问:“为啥?人都找到单位了。”
“外面人就是机械厂赵厂长他妈和媳妇。”谢茉抬眼扫了一圈屋内倏地投过来的一道道兴味十足的视线,不忿又惧怕道,“……那个,我不敢去见她们。”
有人忍不住在齐大姐开口前插话:“有啥不敢见的,咱们单位人都在呢,还能让他们欺负了你不成?”
“是啊,说说呗,咋就不去见了?”
谢茉踟蹰好半晌,就在同事们催了又催后,才满脸为难道:“本来这事我不愿拿出来说的……”
随即,她口齿伶俐地把赵新路所作所为,详略得当地陈述了一遍,期间夹杂几句极具煽动性的话,所以她还么讲完正义感强又血气方刚的男同事已一脸怒容:“什么东西,无耻下流的卑鄙小人!”
不止一个人骂,大家纷纷出声声讨。
“走,咱们一起去看看,她们究竟有何道理闹到咱们单位门口。”
“小谢别怕,咱们跟你一起出去,给你出头!”
“咱们靠笔杆子吃饭的人最不怕跟人讲道理。”
谢茉赶忙拦住搓搓手腕就要冲出去的齐大姐,说:“赵厂长他妈上了年纪,人肯定固执,多半讲不通道理,轻易也劝不回去,再说老人家年纪大,万一磕着碰着……那可就说不清了。”
一众人面面相觑,冲动褪去不少,老人一般受不得气,到时候要是把人气晕过去算谁的?再者,这老太太能闹到他们单位门口,想必是个豁得出去的,若是不留心稍微碰了她一指头,她便顺势倒地不起,一赖到底,又该怎样收场?
见他们动摇,谢茉适时提出一早想好的对策:“不都说有困难,找公安么,咱们把公安同志叫来,一来可以跟老太太申明他孙子到底犯没犯法,又所犯何法,老太太正在外头喊‘冤枉’呢,这不是污蔑公安同志执法有误么,正好让他们当场澄清;二来万一老太太想做点什么损害咱单位名誉,公安同志也能震慑一二,实在不行还能做个见证人。”
她一通话有理有据,同事们懵了一会儿,反应过来纷纷夸赞,“小谢说得有道理”、“小谢这办法好”、“妥当”、“小谢平时不声不响,没想到心里自有锦绣沟壑。”
谢茉脸颊微红,连连摆手,旋即又故意蹙紧眉,说:“就怕公安同志那老太太也没法子,轻不得重不得……”
忽然有人得意道:“这有什么难的,老太太可以任性胡来,赵厂长也能不要脸面吗?”
“对呀,现在可是机械厂任命下任书记的关键时候。”
谢茉趁机插口:“要是赵厂长也管不住他妈怎么办?”
“呵,有心管哪有真管不住的,考察组的人在,赵厂长必不会放任老娘胡闹。”
“就这么办!赵厂长要请,考察组的人最好也能来一两个。”
“我听小周说,机械厂厂领导们今天晚上要在国宾路的国营饭店给考察组接风。”
“我骑车快,我去找人来。”血气方刚的男同志自告奋勇。
“小谢先别出去,再等会。”
谢茉满脸感激地团团道谢:“谢谢大家,你们是我坚强的后盾,能和大家这般急公好义、见义勇为的好同志共事是我莫大的荣幸,你们在,我便不慌了。”
同事们被她直白贴脸的吹捧弄得很不好意思,个别面皮薄的耳根都红了。
齐大姐脸冒红光,爽朗道:“小谢千万别见外,咱们一个单位的同事,自该同气连枝。再说这件事,你本来就是受害者,抬头挺胸不要怕,那起子坏痞子就该狠狠地罚!”
谢茉乖顺点头。
另一边,男同事找到国营饭店时,赵光耀率领厂里其他领导与京里来的“钦差”在包间里推杯换盏,他进去也不避人直接说出赵厂长老娘不满孙子被抓闹到市报门口去了。
京里来人分了俩派别,一派鼎立支持赵光耀,领导姓姜;一派倾向外调空降,领导姓张。
张领导率先开口道:“赵厂长啊,你教我怎么说你呢,你这家眷教育可是大大的欠缺啊,老话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上万口的机械厂交给你,你接得住吗?”
这话就差直接点名赵光耀能力不济,不配如今地位,更不配高升。
姜领导隐蔽地瞪了一眼赵光耀,说道:“老张,事情到底如何还没定论,你这么说可就武断了。”
赵光耀暂且自惊魂中醒神,堆出满脸笑:“一定有误会,有误会。兴许是这位同志听错了,再说我娘人都七十多了,老糊涂了,听风就是雨,不能和老人家一般见识。”
男同事插言:“这倒也是,只老太太一人说自己是机械厂厂长的老娘,要是她故意寻个大名头骗咱们呢?咱们单位的人也没人见过您母亲,所以,您还是跟我回去一趟,您亲眼见见老太太。要是真是您母亲,你也好安全无虞带回家,堵我们门口算什么,咱们又不管案件判罚。”
赵光耀噎住。
张领导不置可否哼了声,说:“既然有误会,咱么就一起看看呗,也好还赵厂长清白。”
说罢,不给别人拒绝的机会,一马当先出了包房门。男同事立即跟上。
姜领导狠狠瞪了一眼赵光耀,滚雷似的“哼”了声,也跟了出去。
厂领导里一向以赵光耀马首是瞻的后勤主任凑过去,毕恭毕敬又忐忑不安地问:“厂长,咱们这……”
惊惧暂时缓解,赵光耀的火气燎上发顶,闻言当即炮轰自己的狗腿子:“什么这,那的!谁让人乱闯包间的?为什么不把人拦住?”
怒火和恐惧在赵光耀心里翻搅,他这会儿也没心思教训人,火急火燎拧身追了出去。
***
赵老太太当真能闹腾,门卫大叔的衣领都被她扯裂了,实在没辙又来办公室找谢茉。
谢茉算了算时间,也差不多了,便在几个下班后主动留下的同事陪伴下出去了。
单位门口已经围拢了一圈人,坐在地上拍大腿的老太太见到门口有人出来,一眼就盯住谢茉,没一会儿认定她似的,麻利爬起来,一路冲到她跟前,哑声问:“你就是谢茉?”
谢茉淡淡道:“我是。”
见谢茉点头,老太太眼泪说来就来,哭道:“你丫头,你行行好,你去给公安同志说道说道,我大孙子新路可不是坏人,咋就被抓紧去了呢,三四天不回家我和他爷爷吃不下睡不着,还说要送去劳改,这不是擎等着要我和老头子的命么。”
“丫头你快去,我给你一块去公安局,咱们去说明白,你和新路搞对象闹着玩的,咋就上纲上线了,等新路出来,奶不嫌弃你坏了名声做主让你们立马结婚。”
说着就要来拉谢茉,同事伸胳膊挡了下,赵老太太鸡爪似的手锲而不舍一再抓挠,嘴里还冲同事们骂骂咧咧,谢茉脸上挂了层霜,冷硬道:“我不会去,你孙子……”
赵老太太尖啸一声,又拍起大腿:“这丫头长了一副祸害模样,心也跟着恶毒。我孙子可从流氓混混手里救过你,你不去捞他,你不知感恩没有心……我孙子,新路啊……”
地上的老太太一头灰白的头发凌乱干枯,面色灰白,深如沟壑的皱纹里蓄满泪水,无力哀嚎的模样好不凄惨。
围观群众里就有那心软的就喊了:“这位同志,你怎么回事,老人家都哭着求你了,还是你对象他奶奶,你怎地这么狠心?”
“人家还救过你,你却这般行径,当真白眼狼!”
“就是啊,长得挺好,心咋这么黑呢?”
一个一个接连声讨起谢茉。
谢茉的同事们看不过眼刚要反驳,就见一辆军绿色的吉普冲过来。
人群闻声散开,吉普停下,走下来两个人身板笔挺的男人,一个穿绿色军装,一个穿蓝色公安制服,正是卫明诚和钱成。
第024章
卫明诚走到谢茉身后站定, 一副保卫的架势。
他低头垂眸对上谢茉漾着细碎笑意的水眸。
钱成惊异地瞥了眼两人,不及细究便被赵老太太陡然尖利的呼号引走心神。
他直接走到赵老太太跟前,双臂稳稳当当架起她,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老太太您孙子行差踏错进了公安局,您来闹受害者可不占理啊, 本就是您孙子对不起人家, 咱们有什么事去公安局详聊, 您看成吗?”
“我孙子怎么就不占理了?我孙子从几个流氓混混手里把她救下,还不嫌弃她坏了名声,愿意娶她,再没比我孙子更有情义的了。”
她大孙子可跟她说了, 他要用以前戏文里英雄救美的法子给她拐回一个高门大户的孙媳,他计划的周密,但要是不走运败露了, 就让自己把事情闹大, 败坏这姑娘名誉, 让她没脸嫁别人, 这样兴许会让这姑娘松口保他。
钱成哭笑不得:“老太太您是不是记错了?流氓混混就是您孙子找的人,您孙子要三个混混配合他演一出‘英雄救美’的把戏诓骗人家姑娘, 幸好这位女同志机警跑了, 从头到尾连头发丝都没和混混和您孙子挨着, 人家清白着呢。”
“咱可不兴乱说, 污蔑、诽谤都是要抓紧公安局的。”
“倒是您孙子设局坑人、尾随女同志, 桩桩件件可都是明令禁止的。”
钱成又朝围观群众肃容道:“造谣、传谣后果严重是要吃牢饭的,希望各位不信谣, 不传谣!”
听了公安同志的话,众人恍然大悟, 被愚弄的羞恼冲上头,也不管老人家情态可怜了,不留情面讥嘲起来。
“原来是瞧上人家姑娘,人不愿意就用下作手段逼人就范,被戳穿了还不消停,打着坏人清名无奈屈从的盘算,真是卑鄙无耻!”
“瞧这老太太的模样,就知道她孙子长得铁定不好看,癞·**想吃天鹅肉,这姑娘长得这么俊俏,配她身边的军人同志还差不多。”
赵老太太听见这话却像打通关窍,恶狠狠刮了眼谢茉和卫明诚,一双浑浊的三角眼骤然清明,高叫道:“我说这丫头怎地舍得不嫁我孙子,原来是另攀高枝去了,你这水性杨……”
“老太太!”
钱成眼见卫明诚的脸色黑成锅底色,立马堵住赵老太太即将脱口的难听谩骂,卫明诚这混小子和这位谢茉同志的关系明显不一般,他要是动了真怒,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他的桀骜大胆自己当年深受其害,绝不想再体验一遭。
“谢茉同志从未与您孙子谈过对象。”钱成沉声道,“我再重申一遍,您孙子单方面谋算谢茉同志,事情败露才被抓走,您再污蔑谢茉同志我就要带您回公安局了。”
赵老太太“噢”的一声,指着钱成的鼻子便骂:“你抓我,你抓我啊,我一个老太太说句话犯法了?”
她手指戳戳钱成,又回头一蹦点点卫明诚:“你们和这个当兵的是一伙的吧?要不怎么话里话外向着他俩,还来吓唬我。”
“噢,这丫头他爹是市长,市长闺女勾三搭四就不兴人说了,你个狗腿子舔人家堵我嘴,市长又咋了?我老太太不怕!”
“那你知道我儿子是谁吗?机械厂厂长!我儿子不归他管,我儿子上头有人,市长我们不都怕,你一个上不了主桌的小公安还敢拉我偏架,我儿子一句话就能把你撸下去,砸了你的铁饭碗!”
钱成气笑了。
正当时,远远驶来两辆车在街口停下,男同事和两个领导模样的人从打头那辆车中走下来,赵光耀紧跟着从后头那辆的车里钻出来,脚还没着地便忙不迭小跑向两位领导,除开第二辆车中又下来的三人,又陆陆续续围拢几个骑自行车赶到的人,一行人以两位领导为首,浩浩荡荡朝市报门口走来。
余光瞥见这一行人,谢茉垂眸略一思忖,朝赵老太太挪前两步,脸颊涨红,虽是反驳,但却格外气虚:“你在说大话。”
赵老太太得意,以为谢茉被她话震住了,不由地得意道:“我儿子的关系可是直通中·央。”
谢茉暗掠一眼已到人群外围的领导们,继而垂头像是被吓住了,不过仍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低着头声音也压得小小的说:“吹牛谁不会,你连人领导的名字都说不上来,随扯两句吓唬人而言……”
赵老太太以为谢茉彻底怕了,再威吓几句就会妥协,于是拍开一脸惶急的儿媳妇,提高嗓门道:“谁说我不知道,那领导姓姜,现在正跟我儿子喝酒呢。人领导器重我儿子,这次专门下来指派我儿子当书记的,书记这官可比你爸大。”
“娘!你说什么呢?”赵光耀战战兢兢跟在领导身后,一靠近就见老娘这话,当即惊出一身冷汗,再顾不上其他,慌忙跑去呵止,生怕她再说出什么要命的话。
被赵光耀冲撞的众人一脸错愕,他们竟未察觉身后又凑上这么多人。
这是因为这一伙人各个面容肃穆,噤若寒蝉,行动间闹出的响动极轻,是以他们的靠近,并未让沉浸在赵老太太的吹嘘里的围观众人发觉,只赵新路他妈看见了,着急忙慌去拉婆婆,却被赵老太太一扬手挥开。
赵新路他妈在家本就是不受待见的受气媳妇,被婆婆三角眼一斜心头发憷,再度鼓起勇气时,却为时已晚,婆婆秃噜完了,男人和领导也都听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