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太太背对人群,没发现人群的异样,更为感受到气氛的沉凝,她瞅见赵光耀,气势立涨,一把扯住儿子:“光耀,你来的正好,让你当书记的那个姓姜的领导叫什么来着,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开开眼!哼,她爸算老几啊,你以后可是书记,这坏了名声的丫头嫁我大孙子那都是高攀,要不是我大孙子就看上她了,我才瞧不上呢。”
她又指了指钱成:“这个小公安势利眼,拉偏架,还狗胆包天说要抓老娘进公安局呢……”
“别说了!”赵光耀浑身发抖,气恼老娘的胡言乱语,又惧怕这些话全被领导听见了,稍一想想随之而来的影响,他就眼前发黑,因此语气不自觉便冷厉起来,“你瞎说啥!职务任命调动都要经过组织严肃讨论的,不是谁的一言堂。领导们还在考察研究,书记一职尚未任命。”
不管如何,先把姜领导摘出去,这是自己的靠山,不论是安稳度过眼前的危机保住目前的职位,还是日后的高升,都离不开对方的提挈。
一听这话,赵老太太马上急了:“咋又不把稳了呢?你前天不还说姜领导收了你送的礼,给你透信说这事十拿九稳了——”
“娘!”赵光耀暴喝。
他整个人如坠冰窖,赵老太太这话阻绝了他一推三六五的借口,大义灭亲都脱不干净。
忽然,他看见缩在人堆的媳妇,事已至此……他眼里猛地冒出股凶光,一巴掌甩了过去,叱骂:“谁让你带娘出来的?她老糊涂了,认不清人记不住事,还会胡言乱语,不是让她平日在家修养,少出门么,你怎么把人带出来了?”
赵新路他妈被从天而降的一巴掌扇懵了,哆嗦道:“我没,是娘她自己……”
“啪、啪”又是两巴掌,把她辩解的话语又扇回嘴里。
赵老太太也被儿子突然的暴力吓懵了,喏喏道:“光耀你这是干嘛,你媳妇……”
赵光耀不想再听赵老太太开口说任何一句话,他定定注视着她说:“娘您老糊涂了就别随便出门了,外面乱,走势怎么办,我现在就让桂芬送你回去。”
这是他目前为止最好的选择,一个脑子糊涂的老太太,说什么都当不得真,不管怎样,总要先保全自己。
他把愣怔怔的赵老太太推给媳妇,走到两领导跟前讪讪又难为道:“我老娘今年七十多了,上了年纪脑子糊涂,总是记错事,张冠李戴的,她都是胡言乱语,您们别计较。”
姜领导黑沉的面色像是能浸出水,他轻飘飘刮了一眼赵光耀,却惊骇得赵光耀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
张领导嗤笑一声:“这次下来考察情况,简直令我大开眼界,就我们方才的所见所闻看来,赵厂长不适合担任机械厂书记,书记主抓思想建设,但你们家,上到你母亲,下到你儿子,行事作风方面都有问题,大问题!思想更是走偏路线,要严厉纠正。有些人口号喊得响,但做起来却正相反,依我看还是换个更清闲的岗位冷静冷静吧。”
姜领导面色黑青,一言不发。
老太太刚指认他收礼,他哪还能顶风替赵光耀说话。心里却不住暗骂赵光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管不好儿子老娘,还连累了他。必须尽快和这般拎不清的人切割清楚!
赵老太太反应过来,一张老脸骇得惨白,颤颤巍巍挪到张领导跟前,扯住他胳膊喊叫:“你说话不算话,东西都收了咋能不办事呢?我儿子是要当大领导的。是不是有人送了更多好处给你?送你了多少?我们加倍给你!”
“够了!”姜领导怒不可遏,浑身打哆嗦,冲赵光耀疾言厉色道,“我看老张说得对,既然你娘老糊涂了,你干脆回家尽孝去吧!”
赵光耀腿一软,差点跌地上。
这话基本上给他判了死刑。
老太太傻眼了,嚎叫卡在喉咙里,瞬时又把一张脸憋得紫红。
那边一团闹腾,谢茉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
小说里虽没详尽描写原主跟婆婆和太婆婆的关系如何,但仅从原主婚后失去光一般的日子,和小说中带出的只言片语,再结合谢茉梦境中窥见的一鳞半爪,便可知道,这俩人对原主并不友善,宠孙狂魔的太婆婆只会对孙媳更刁钻,看似懦弱的婆婆,实则最擅长背后使阴招。
所以,看如今的她们仓皇无助,谢茉一丁点的同情都无。
至于赵光耀,会主动贿赂,且擅长钻营的人又能干净到哪里去,是他一直给赵新路撑腰,才令赵新路屡触红线,还有恃无恐。
赵光耀是根源。
赵光耀正在姜领导不耐烦的驱赶和警告之下,一步三回头地拖着老娘和媳妇离开了。
从头到尾都没记起向谢茉道歉,这个被赵家人三番五次骚扰加害的受害人被他完完全全忽略了。
谢茉目不转睛,口里却小声问着卫明诚:“你怎么来了?”
卫明诚低眼端详谢茉,见她面上并无一丝阴霾,凛冽的寒气压回眼底,低声回道:“我来接你下班。”
谢茉歪头不解:“嗯?”
卫明诚视线稍稍下移,落定在她小巧的鼻头上,解释道:“我担心之前那场雷暴雨直到你下班还不停,又不确定你是否带了雨具,便开车来接你。”
谢茉微一挑眉,瞟了一眼不远处的钱成,意思不言自明。
卫明诚接着说:“到门口时,这老太太正缠着门卫找你,我听了几句,便去找公安同志来处理。”
谢茉眼睛弯弯似月牙,眼波徜徉着清澈的愉悦。
两人竟想到一处去了。
“英雄所见略同。”
谢茉正说着,张领导走了过来,确认谢茉的身份后,态度亲切询问她事情详情。
谢茉肩背微微前探,正色道:“领导,事情是这样的……”如是口齿清晰,条理分明地讲明白了从赵新路尾随她到不久前被堵门的整个过程。
说罢,她又指了指钱成说:“这是经办此案的公安同志,案件的具体内情和进展他可以向您汇报。”
钱成说:“案件已基本查清,谢茉同志所言皆属实。”
其实这个事由钱成这个公安来说更具说服力,且加强她是受害者的事实,但张领导点名了她,那她便撇去个人感情,并提高嗓音从头讲述,藉此向周围听到赵老太太蒙蔽的人群讲清事情经过,杜绝日后可能的流言。
张领导点点头:“是他们无理纠缠,小谢同志无辜受害。”
他转头对姜领导说:“这种行事做派很不好,干部不能约束好家属,又怎能做全体工人的领头人。”
姜领导梗着脖子应承:“是。”
顿了顿,他又道:“儿子心术不正,老娘各处攀咬污蔑,今天受害的就有我跟这位小谢同志俩人,要算上以往得有多少人受她冤屈,真不敢想。”
张领导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不接话茬。
谢茉不操心两位领导间的暗潮。
看看围观群众面上或羞惭或恼怒或恍然愤怒的神情,谢茉知道因为辟谣及时,又有公安和上头领导的背书,今日的事闹不出对她不利,且难以收拾的谣言。
围观众人当然有自己的判断,这姑娘长得好,还是市长闺女,什么样的对象找不到,那老太太的孙子品行不端,手段下作,明显就是看上了人家姑娘的美貌和家世,结了婚肯定也不会真心对待老婆。
呸!一家子黑心烂肺算计个小姑娘,被抓了活该!
谢茉不自觉提了提唇角。
张领导目光有不着痕迹又打量了一回谢茉。这个年轻的女同志目光坚定,熠熠有神,在他们一班领导面前丁点不慌乱,不像她边上的女同志们虽然极力镇定,但身侧的手却正发抖。
“小谢同志很好嘛,遇事不忙不燥,有着青年人该有的精神面貌。保持住,给现今的青年们做个好榜样,祖国的未来终究要靠你们。”张领导调子起得很高。
谢茉微笑:“您过誉了,一定。”
张领导满意颔首,眼神示意随行的下属疏散人群,方才隐约听见这小姑娘是谢济民的女儿,面貌行止确实和印象里的章明月些许相似,于是问谢茉:“你是谢济民的闺女?”
谢茉点头:“谢济民是我父亲,章明月是我母亲。”
就两人张领导略说了两句,又问了近况。
谢茉说:“我爸进山区考察了,我也有一星期没见着他了。”
张领导缓缓颔首。
早些年,他与谢济民章明月夫妇有过短暂交集,对两人印象颇佳。不过前些日子他倒听到些涉及谢济民的不利风声……张领导度了度,突兀地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最近不太平啊。”
说话时,他视线扫过谢茉,微微抬头瞭望着天空灰沉的流云。
谢茉心头却一个咯噔。
不等她追问或细思,张领导点了点一直站她身后的卫明诚,笑着说:“这位军人同志是你对象吧?”
谢茉余光瞥见卫明诚放在身侧的手倏然攥紧,关节处显出道道白痕,她没扭头去看他,而是抬眼看向张领导,浅笑着大方应道:“是,给您介绍一下,这是我对象卫明诚。”
卫明诚的瞳孔被猝不及防的惊喜震得骤缩,手背青筋臌胀,几近崩裂皮肤,垂眼一寸寸将倩笑的人影描摹镌刻。
灼热烫人的视线几乎化为实质,谢茉不自在地挪了挪脚,手肘轻轻捣了男人一记。
卫明诚得体地跟张领导问候、寒暄。
神情自然,游刃有余,只微哑的声音泄露了他汹涌的情绪。
直到两位领导率众人告别离开,旁边钱成内心的震惊还在激荡。
见人影走远,钱成迫不及待冲卫明诚开炮:“啧啧,我就知道你小子急惶惶拉我过来不对劲,还有之前你居然打电话询问案情,还提供侦破思路,以你以往的脾气,见义勇为顺手的事,哪有闲心跟进后续,嘿,我一见你盖戳似的行动和眼神,我就全明白了。”
钱成又指指卫明诚,笑斥:“卫明诚你不地道啊,有对象了也不说一声,藏着掖着,怕弟妹见了我,嫌弃你没我幽默风趣是吧。”
谢茉浅笑不语,她才不会去帮卫明诚辩解解围,只想多瞧会热闹,于是她转头去看卫明诚。
却不想,正撞上卫明诚从未移开的视线。
面对他藏云搅雾的黑眸,她滞了滞,微微错开视线。
卫明诚目光滑过谢茉的脸颊,斜睨向钱成,不置可否笑了一声。
钱成深知他德行,转而伸手对谢茉露齿笑道:“弟妹你好,我叫钱成,卫明诚上铺的战友。”
“你好,谢茉。”
不及谢茉伸手,卫明诚一把打掉钱成的手,并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嘿,知道了知道了。”钱成啧啧两声,“对了,你还让我留意的那几个革委会的人,他们不会欺负弟妹了吧?”
卫明诚淡声道:“知道了还问。”
钱成嘿然一笑,还想继续调侃,就被卫明诚打断,“你不是还有个紧急会议要开?车借你开走。”
钱成低头看了眼表盘,“呦”了一声,朝谢茉抱歉说道:“对不住弟妹,我马上有个紧急的案情分析会议要开,我得赶紧走了,改天我请你和这小子吃饭,咱们届时再好好聊。”
谢茉颔首:“工作要紧。”
钱成接过卫明诚递过来的车钥匙,又对谢茉道了次恼,便立即上车离开了。
橘色的日光冲破厚重的云层迸射而出,斜照在层峦起伏的云雾上,将半边天空渲染得格外绚丽。
钱成忍不住回头远望了一眼,就见到多年后仍清晰印刻在脑海里的一幕。
男人挺拔俊朗,姑娘窈窕清丽。
一个穿着绿色军装,理着凸显眉眼的板寸;一个则是白衬衣深蓝长裤,两条麻花辫甩在脑后。
他静静伫立在她身后,两人隔着半臂的距离,自有一股难以言说的亲密。
钱成收回目光,不由地想象卫明诚曾经的模样。那是的卫明诚像一只到处龇牙的猎豹,浑身上下写满桀骜,对前来示好的女同志也不假辞色,时间久了,敢到他面前的女同志越来越少,大家伙嘲笑他是块不开窍的铁疙瘩,可谁又能想到,如今开了窍的铁疙瘩立马化身绕指柔了。
那软和绵长的眼神,啧啧。
钱成的内心一时间充满感慨和欣慰。
***
卫明诚推着自行车,谢茉跟在他手边。
谢茉和卫明诚走在去往市委家属大院的路上,一直静默无言。
斜前方有一个水洼,谢茉为避过去,朝卫明诚方向靠了靠,在肩膀摩擦的瞬间,手背不经意地擦过卫明诚垂下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