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都格外知情趣的放了个晴天。
严淑芳匆匆走过一间间车间厂房,远远便看到了二纺厂门口聚集的那些人。
她对象姜佑青身旁站着双方父母,妹妹姜玉芝和制衣厂的几个女同志站得更近,江遇则是在和一家三口正说着话,还有穿着明显更时髦体面的四人,一波又一波的。
严淑芳下意识的走到姜佑青旁边,招呼这些她大部分都不认识的人,“小意在里面忙着给其他人化妆,我来接你们进去。”
这宛若旅行团似的一群人,年轻些的全都是周知意的朋友。
严淑芳带着这一大群人朝大礼堂走去,姜佑青走在她旁边,眼睛根本离不开,他那双偏圆的眸子一眨不眨,和媳妇说着悄悄话,“你今天可真漂亮,简直和结婚那天似的。”
姜佑青不是第一次见严淑芳穿这条扎染裙,可今天看又觉得眼前一亮,说不上哪里有变化,就觉得严淑芳好看的让他移不开眼睛。
严淑芳不好意思的抿唇笑笑,又迫不及待的和他小声分享道,“小意给我抹了珍珠膏,帮我画了眉毛,还有她说的那叫什么……对,眼线!还有还有,她还用烧过的火柴棍帮我烫了睫毛!可真神奇,就那么几下我就看镜子里的自己仿佛变漂亮了不少,她可真厉害!”
被赞了一句厉害的周知意只不过是用她在大学四年练出来的化妆技术帮别人化妆而已。
周知意在舞台幕布后面忙得不可开交,给十六个女工一一化好妆可不是个轻松的活儿,尤其是在工具不全的情况下。
没有粉底液,能提亮些肤色的永芳牌珍珠膏勉强可以替代;没有眼线笔,周知意就用在文化商店新买的一支扁头细画笔,打湿后沾着她在中山南路百货商店买的眉粉给姑娘们画眼线;没有修容,她就用珍珠膏加一点眉粉自己调;没有睫毛夹,那就用最质朴的办法,火柴棍烧热了去烫睫毛;口红颜色太浓艳,周知意便用指腹沾着,只轻轻的点上去些许,淡淡的增色就刚刚好。
人生头一回被别人动自己脸的张国琴总是心里别扭的想笑,为了不给人添麻烦,她只能强忍住,好不容易熬到周知意收手,她立刻松了口气,好奇的掏出小镜子照了下,立刻惊奇道,“这还是我吗?”
五官没变,但就是看着比平日看着好看,圆润的脸都看着小了一圈,总是被人说“胖姑娘”的张国琴第一次觉得自己也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
如张国琴这般想的还有很多人,在周知意手下、被她化好妆的女工们俱是陷入自己一下子变美的神奇魔法中,一个个好奇的围在周知意身边,想要看清她到底是如何做到的,还有其他车间看得心痒痒的女工们,就这样,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被周知意在脸上画着什么本就紧张的于秋看着围过来的人们,整个人都要僵住了,她哪里见识过这种场面。
付出不一定要求回报,但如果有意想之外的回馈,那就是惊喜。
纺织车间的主任牛小菊看着那簇拥成一团的姑娘们,她不是看不见女工们一个个正在变得更加漂亮。
虽说是一门交易、是一桩合作,但周知意一大早就来到后台、一直忙活到现在,几乎都没怎么停下来,拿着那几乎快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三分之一工资的珍珠膏毫不心疼的往女工脸上抹,这些可并不是约定的内容。
牛小菊看在眼里,转身找到厂长覃杰,和其沟通了一会儿,又找到文艺汇演负责主持的两位工人说了什么。
周知意帮最后一名女工翁美英化好妆,揉了揉酸痛的手腕,长舒了一口气,就听有人叫她。
“小周老板。”
周知意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原来是牛主任,她好似在旁边已经等了一会儿,见周知意忙完才出声道,“我又去和覃厂长商量了一下,决定让主持人在我们纺织车间女工们合唱结束后多提一句,表演的服装来自你的赞助支持,你到时也上台露个面。”
周知意惊讶,“怎么突然让我上台露面?”
牛小菊笑眼弯弯,“总要让大家认认人,省得买衣服再找错店。”
趁着文艺汇演开始还有一点时间,周知意抓紧从后台走到看台观众区。拥挤的人群中,严淑芳一身特别的蓝白扎染裙显眼的仿佛一个地标,周知意从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挤过去。
冯桂敏眼尖的看到她,挥动胳膊招呼着,“小意!这边!你可算是忙完了,我们给你占了位置。”
严淑芳站起来,黄色木头的折叠椅在她身后自动合上,她把座位让给周知意。
周知意终于走了过去,和朋友们汇合,却是没有坐下,“我只能在这儿待一会儿,坐不了,临时要我也上台露一面,我必须要和纺织车间的女工们一起在后台候场。”
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讶然的表情。
“你也要上台表演吗?”齐廷铮抢先问道。
“不是,”周知意摇头,“我只是在纺织车间女工们合唱结束后会上台露个面,相当于谢幕一样。”
所以她才趁文艺汇演开始前,抓紧时间过来和朋友们碰个面。
江遇和冯桂敏、高德明和高静坐在一块儿,桂明饭店的一家三口都来了;
周知意在海林制衣厂共事过的除了姜玉芝、黄秀敏之外,何萍和方红敏也来了,看在何萍曾帮忙把给江遇做的那条裤子拿去锁扣眼的事,周知意便在何萍说也想来看看的时候默许了。
然后就是南方男人服装店的钟玲和沈谦,还有齐廷铮和她的客户殷勇……
和朋友们一一打过招呼后,周知意便又和严淑芳一同离开了。
冯桂敏侧头靠近旁边坐着的江遇,小声问他,“阿遇,那边那个叫齐廷铮的青年,该不会也是喜欢小意吧?”
都是周知意的朋友,大家自然也是互相认识了一番,几个适龄单身的年轻男人在其中显得尤为突出。
江遇没有回避,点点头,坦然道,“是,他喜欢周知意。”
这一排座椅的另一边,齐廷铮也暗暗观察着江遇。
他认识沈谦,知道这人和周知意并没有什么,但是今天出现的这个叫做江遇的年轻男人却令他下意识的警觉起来,尤其是在察觉到周知意态度的微妙不同后,她对自己礼貌更多、亲近不足,但面对那个江遇时,言语间却带着熟络,那一刻齐廷铮仿佛听到了汽车方向盘被按下传出的刺耳嘀嘀声,让他心头一激灵。
跟着何萍来凑热闹的方红梅先是看看和钟玲坐在前一排的沈谦,又看看坐在左边那头的江遇,转头又看向坐在右边那头的齐廷铮,心气不平的凑到何萍耳边说悄悄话,“周知意可真会招蜂引蝶,三个了!三个人还各有各的好看,唉,算了,我有点理解她了,要是我的话这确实很难选……”
完全忘记自己曾一片芳心落在沈谦身上,方红梅陷入幻想里,独自纠结中。
何萍完全没注意听方红梅说了什么,她只被这偌大的礼堂吸引住全部心神。
待灯光变换,舞台两侧的红色幕布拉开,全场安静下来。
何萍看向舞台中央站着主持的两人,不禁想道:这就是周知意所说的更大的世界吗?
文艺汇演顺利的按照彩排时的流程进行着。
舞台上,纺织车间的女工们昂首挺胸的齐声歌唱,璀璨的灯光折射在她们乌黑的瞳孔中,仿佛点点星光,格外明亮。
「幸福在哪里,朋友我告诉你,它不在柳荫下,也不在温室里,它在辛勤的工作中,它在艰苦的劳动中……」
台下新宁市纺织工业局的局长申长明看着舞台上的这些精神面貌昂扬的女工们,侧头去问旁边坐着的二纺厂的覃厂长,“老覃,她们穿的裙子是厂里新开发的布料吗?染的可真好看,我还从没见过这种样式图案的布。”
“这可不是我们厂子染的布,不过这种染色技艺我们已经和人谈好合作了,之后厂里就会开发这类布料。”覃杰咧嘴一笑,神神秘秘的说,“不过您一定想不到,是谁提供的这些裙子。”
申局长挑眉,“我活了快五十年了,还有什么想不到的,是外国厂商吧?你们怎么和人认识的?”
覃杰但笑不语。
「幸福在哪里,朋友我告诉你,它不在月光下,也不在睡梦里,它在辛勤的耕耘里,它在知识的宝库里……」
周知意站在幕布后的暗处,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着装。她为了能有个好盼头,今天出门特意穿的是白色的发财快乐衫,下面则是一条蓝色喇叭牛仔裤,脚上一双方便活动的白球鞋,还算是清爽的穿搭。
牛主任帮她争取到上台露面的机会对周知意来说是意外之喜,她身上的发财快乐衫说不准也能蹭到一波宣传。
女工们唱到最后一句。
「幸福就在你的智慧里,就在你闪光的智慧里——」
负责主持的女工和男工在舞台侧方现身,按照修改过的台词说道,“真是让人眼前一亮的表演,人靓裙也靓,让我们特别感谢,本次纺织车间女工们表演所穿着的扎染裙的提供者——南风服装店的女老板周知意!”
周知意快步从黑暗中走向明亮的舞台上。
她曾和同学们在学校毕业展走秀结束后一同走上秀台谢幕。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的“秀台”、不一样的“模特”,不一样的……只有她独身上台谢幕。
“她不只提供了纺织车间女工身上的这些靓裙,还慷慨的愿意传授这种染色技艺,让我们期待接下来二纺厂会开发出怎样的新布料……”
掌声雷动一片,周知意走到舞台中央,笑靥如花的朝台下挥了挥手,鞠了一躬,没多停留便和严淑芳挽着胳膊,和纺织女工们一同下台。
短短几秒钟的亮相,却不知惊艳了多少人。
申局长难以置信的看向覃厂长,“不是外国厂商?而是这么个年轻女仔?”
冯桂敏骄傲的使劲拍着手,还招呼着高德明和高静父女俩也使劲鼓掌。
钟玲连连问今天特意借了个相机的沈谦,“拍到了吗?小意也跑太快了,怎么就打了个照面就下去了……”
方红梅在雷鸣般的掌声中朝失神的何萍喊道,“这大舞台打光就是好,怎么把她衬得更好看了!”
黄秀敏激动的拉着姜玉芝摇晃着。
姜父姜母也在问儿子姜佑青,“这就是住你们隔壁、芝芝那个朋友啊?可真厉害!”
殷勇侧头看到久久回不过神来的齐廷铮,连忙伸手在他面前晃着,打断他心中所想。开什么玩笑,现在谁都别想耽误周知意搞事业。
江遇也是深深凝望着舞台,即使主持人已经在报幕下一个车间的表演节目,他的脑海中仍像DVD碟片刻录下来似的,画面循环播放,不断重复着刚刚周知意亮相的惊鸿一瞥。
许久过后,江遇侧头看向周围那一片坐着的人们。
她的世界色彩斑斓、热闹、朋友众多,她的脚步从未停下。江遇相信,她今后一定会走向更大的世界,也会有越来越多的朋友。
就算不配成为与她并肩携手的那个人。
江遇长出了一口气。
他至少也不要掉队,连朋友的一席之地都失去。
第36章 报纸
经历过那段教育不受重视的时期,全国出现了人才的断层,无论是农业、还是工业上,都急需人才,而这靠才恢复没几年的高考培育出的大学生,是远远不够的。
再加上81年国家颁布的《关于加强职工教育的决定》,对青壮年职工要争取在两、三年内扫除文盲。
在这样的背景下,夜校开始了蓬勃发展。
罗良白把修好的一块电子表放到店里柜子上的塑料筐里,转身回自己座位时经过江遇的身后,突然看到了什么,伸手越过他,拿起了桌上江遇的那本笔记本。
顺着刚刚看到露出的一角,罗良白向后翻了一页,只见笔记本上粘了几张剪报。
「珍惜业余时间的人们——记新宁电子夜大学的学生」
「五月十一日傍晚,虎镇区机床厂的青年工人张盛刚下班,立刻换下汗水渍渍的工作服,背上书包,匆匆走出工厂。路上,他吃了个火烧,算是对付了晚饭。六点半的时候,他已经坐在电子夜大的课堂上专心听课了。像他这样“特别”的学生,在电子夜大四个系里有四百二十三人……」
笔记本右下角则是另一块从别的报纸上剪下的新闻报道。
「鼓励年轻人利用业余时间上夜大——新宁市15所高校的夜大将招生,今年起实行统一入学考试」
「为保证学生质量,新宁市15所高等院校的夜大学今年招生将实行统一入学考试。所有报考夜大的考生,都必须参加市高教局组织的入学统考。今年招生的专业类别包括理、工、医、文、财经、外语,计划招生3805人,其中理工科1405人,文科2400人。招生院校将于5月15日发售招生简章和复习提纲,5月20日至23日报名。」
罗良白眼睛一亮,惊喜的看向江遇,“哦我的朋友!你终于要斩情缘、搞事业了?”
他这才发现江遇今天拿着的书不再是从前面租书店租来的《家电维修》杂志,而是变成了复习提纲。
江遇从他手里把自己的笔记本拿回来,淡漠中带着些许疑惑不解,“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让我搞事业?”
这个寻常的夏日午后,郝运来电器行小店里,电风扇摇着头缓缓转动着吹风,老板郝志刚躺在两张椅子拼凑的“床”上打着瞌睡,朱泉趁此机会又故态复萌悄悄偷看他那些小黄书,专注的根本无暇顾及周围。
罗良白坐到江遇旁边的那把椅子上,“你知道吗,一个人的才华和能力是有限度的,而这个限度决定了这个人能到达的高度。我这人呢,小聪明有点,大聪明却不够,所以才窝在这小小的二手电器行干了三年。但我总不能三十多岁、四十多岁,还窝在这里,那就是窝囊了,所以只能尽快抱个大腿,来让我的人生到达更高的高度啦。”
他拍了拍江遇的肩膀,“看我这么坦诚的份上,朋友,我也不求什么你当大哥、我当二哥之类的,只要等你发达了之后给我安排个小经理之类的岗位就行,我要求的也不算高吧?”
现在自己都不是什么小经理的江遇沉默了,这要求还不够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