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军政的清理触动到了辽东,李成梁几次上书,对此颇为不满,让万历十分恼怒,再加上言官的弹劾,于万历十九年初,罢免了李成梁的职务,同时将李成梁宣入宫中,进行了一番密谈。
世人不知道到底万历和李成梁谈了什么,总之李成梁并没有因此而造反,他儿子李如松也依旧好端端地做着山西总督,同时统领神机营,风头一时无两。
辽东那边最终还是无奈地接受了万历的军政改革。
虽然此时大明名义上还是屯田养兵制,但是实际上后面招收的士兵都是募兵制过来的,只要青壮年,也无需种田,每日只需要专心操练,一应饭食、衣物都有军队发放,每个月还是不少的军饷可以领,且可以做到按时发放。
就冲着这几点,原本老百姓逃都来不及的军营,现在成了一个炙手可热的地方,许多年轻人愿意来此一试。
做许多事情都需要金钱来支撑,而不管是大明内部的商贸繁荣爆发出来的巨额税入也好,还是从蒙古和海外掠夺过来的财富也罢,都在以一个很恐怖的速度再往大明汇聚,自然能够负担得起新式军队的巨额开支。
但是这两年对秦修文来讲,也不完全都是好事。
宋纁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从前年开始就迅速的衰老起来,请了宫中御医看了,也只说年纪大了,需要荣养,开了一些安神养身的方子,其他也别无他法。
万历十九年夏,秦修文右迁至户部左侍郎,成为宋纁手下第一人,碍于秦修文如今在朝堂中威严积重,同时内阁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申时行与王锡爵都对秦修文有些另眼相看,哪怕有一些反对之声,说秦修文升职升的太快,应该再继续在鸿胪寺卿的位置上磨炼几年,还是被压了下去,最后顺利成为户部二把手。
秦修文再次回到了户部,因为宋纁身体每况愈下,许多事情都只能交给秦修文处理,可以说,秦修文实际上已经成了户部的主导者。
可是哪怕秦修文帮宋纁处理再多的公务和烦心事,让他多注意身体多休息,宋纁的身体也依旧没有好转,在一次突然晕厥后,无奈致仕,在家中疗养。
秦修文一有空就会去看看宋纁和文氏,休沐日的时候更是会陪上宋纁一整天,给他讲讲朝堂上的变化,户部的人事调动,以及一些新的发展点子,宋纁身体虽差,但是却很是爱听秦修文讲这些。
“师父,吕宋那边说发现了一种新农作物,叫做马铃薯,是从南美洲那边获取的,据说很好种植,产量高,吃了饱腹感很强,同时味道也不错,可以做成各种菜肴。”如今实际管理吕宋的掌权者是叶向高,秦修文命他多关注一些舶来品的农作物种子,果然有可喜的发现。
秦修文修长的手指一边剥着橘子,一边将橘子皮拢好放在身边的小茶几上,然后又将上面的白线细细挑了,一囊一囊放好在盘子了,端到宋纁手边。
宋纁却迟迟没有应声,也没有去吃橘子。
秦修文不禁看向宋纁,初秋的天气,风中还带着几分炎热,但是宋纁很怕冷,晒着太阳,躺在醉翁椅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只露出一个脑袋出来。
六十九岁的宋纁头发已经全白了,秦修文记得第一次见到宋纁的时候还只是半白,没想到几年过去了,一下子就成这样了。
秦修文记忆力很好,当时在户部“正德厅”第一次见宋纁,宋纁人精瘦干练但是却神采奕奕,走路生风,接连提问了好几个户部的官员问题,见谁答得不对,就马上脸色一摆,开始声音洪亮地骂人。
当时秦修文就在想,这个小老头挺有劲的,脾气这么暴躁,一点都不像个文官,但是骂人有点水平,都不带重复的。
然而现在,宋纁十分安详平和地躺在这里,人更加的瘦了,颧骨高高耸起,脸上似乎只有一张皮在包着他,双手交迭放在胸前,一点都没有了以前暴脾气的架势。
秦修文等了一会儿,心里揪紧了一下,正准备探过身去看看宋纁,便看到宋纁转过头来,浑浊的双眸眯了起来,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似乎做这个表情有点费力,宋纁只笑了一下就放下了嘴角,但是看向秦修文的眼中却是充满了肯定:“元瑾啊,你做的很好,十分好。比我想的还要好。大明交给你这样的年轻人,我就安心了。”
秦修文打了一个激灵,见宋纁的手伸了出来,连忙握住了宋纁的手想扶住他,但是宋纁并不是要起来,他已经没有起来的力气了,他只是紧紧握着秦修文的手,虚弱到有几句话都只是气音,秦修文必须耳朵凑近了才听得清楚:“元瑾,能收你为徒,是我一辈子最高兴最自豪的事情,你要带着为师的理想一路走下去,你会成功的。为师有点累了,让我先去睡一会儿吧。”
宋纁另外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秦修文的手背,眼里是许多的不舍,但是最后宋纁的眼睛还是慢慢合上了,嘴角挂着一抹若有似无得笑意,原本抓着秦修文的手也失去了力道,慢慢滑落了下去。
秦修文起先是愣了一下,一向充满了各种想法的脑子,在这一刻,一片空白。
等到他回过神来,他尝试性得轻轻推了推宋纁,哑着嗓子唤了两声“师父”,可是宋纁却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伸出手指,放在了宋纁的鼻翼下探了探,连最微弱的呼吸都没有了。
秦修文嘴唇颤动了两下,想要叫他师娘过来,可是喉咙口就像被堵住了一块巨石似的,一点都发不出声音,过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文氏刚刚去给秦修文端茶水去了,等从厨房出来,走到小院的时候,她一失手,直接打翻了茶盏,滚烫的茶水溅到了她的脚背上,她去恍然未觉,她快步走了过去,看到了宋纁的模样,嘴巴里“啊啊”叫了两声,有些茫然地看向秦修文,等看到秦修文脸上都是泪水,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顿时哭倒在了宋纁身上。
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秦修文的眼眶中蓄满了泪水,他忍不住跪了下来,给宋纁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这个给了他无数支持,待他如亲子的师父,再也睁不开眼睛看他一眼了,在这个初秋,永远地与世长辞了。
那个会骂他鲁莽,责备他不信任别人,将自己所有的政治资源全权托付给他的老者,此生再难相见了。
第180章
宋纁走后的第二天,文氏也跟着一起去了,并非自裁而亡,而是自然而然地睡在了宋纁身边就一起去了。
生时两人是少年夫妻,患难与共,宋纁做到了一辈子只守着一人过;去时两人依旧双手紧扣,面色安详,仿佛只是沉沉睡去一般。
秦修文在宋纁之子到之前,为其夫妻二人料理了后事,用最昂贵的棺木打造了两个棺材,整理了宋纁生平最爱的各种名家字画作为陪葬品,在这一刻,秦修文不想去思考这些东西有没有意义,他只想做一些什么。
宋纁门人学生众多,为官清廉正直,被万历追封为一品太师,再加上有秦修文这个关门弟子在,许多前来吊唁的人,不管是为了彰显自己是和宋纁同道中人也好,还是巴结秦修文这个实际上的户部一把手也罢,总之宋府小小的宅院里,客人络绎不绝、香火就没断过。
宋纁之子宋磊再三拜谢秦修文操持了这场丧事,怀着沉重的心情,将父母的棺椁扶送回商丘老家,京城中的许多百姓都从“京报”大篇幅的报道上知道了宋纁生平事迹,皆感动于他的人品贵重、作风清廉、一心为国为民,自发地设下路祭,送走这一位可以载入史册的名臣。
秦修文自宋纁离开后,沉郁了一段时间,好在已经回到老家的季明志知道了此事后,写信过来特意开解他,言道生死乃是天命,人生七十古来稀,宋大人是寿数到了,虽然可惜不舍,但也是喜丧了,而活着的人更应该担负起逝者的遗志,坚定不移地继续前进,这样就算有一天在地府重逢,说起旧事,也可以开怀畅笑矣!
季明志之前在京城也呆了小一年时间,那时候刚刚听闻秦修文拜了新师父的时候,对着宋纁还有点别扭,不过两个小老头后来慢慢地倒也挺能谈到一起去:宋纁喜欢听季明志讲述秦修文少时之事,同时乡间生存教书也有其智慧,并非一层不变,再加上季明志为人豁达、心胸开阔,宋纁很是愿意交他这个朋友;而季明志羡慕宋纁坐拥如此多的古籍,学识深厚,名家名卷的记载信手拈来,而且当官这么多年,一直恪守本心,让季明志十分钦佩。
季明志在京城的时候,经常有事没事就去找宋纁喝茶下棋,同时其他时候就是想帮秦修文相看女子成亲。
等到秦修文发现了这个苗头后,他无奈地和季明志坦明心意,直言先立业再考虑成家之事,如今自己心无挂碍,才能更好地为朝廷办事。
季明志一开始不理解秦修文的话,但是等他深入接触了秦修文目前的生活以及他的忙碌程度后,他也不由得有些哑然。
一个男人,如果忙到根本没有任何时间顾及到后院的程度,哪怕有贤妻良母为其打理后宅,生儿育女,承担绝大部分的事物,但是家中也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琐碎小事需要他处理。
不要以为封建社会的男人,就真的可以对后宅不闻不问了,至少子女的教养问题,家人的生病看病,各种节日生辰重大时间节点总要出席的吧?以秦修文如今的忙碌程度,季明志都无法想象,秦修文若是成了家,如何要在他已经被排的满满当当的时间表里,再挤出时间处理家事。
霍去病曾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如今看秦修文的意思,竟也有同样的志向。
李明志心中就算是再是可惜焦虑,也只能按耐下来。
此事,只好作罢。
季明志带着点小遗憾,但是更多的是对自己这个最关心的徒弟的自豪回去了老家,并且依旧时不时写信殷殷叮嘱秦修文,公务再忙,也要以身体为重云云。
秦修文看罢季明志的来信,空落落的心里才觉得又找回了些什么,同时心里愈发地想将大明的颓势彻底扭转过来,若是以往只是为了他个人的发展、前途、理想的话,如今他的肩上,更是肩负了他师父的遗志和向往。
愿他亲手打造出来的盛世,真的能如师父宋纁生前所愿。
秦修文重振旗鼓,投入到户部的工作中去,如今秦修文暂代户部尚书一职,宋纁卸任后,万历迟迟没有指派新的人上任户部尚书,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给秦修文留的位置。
秦修文如今虽未入阁,但是权势太盛,户部乃是他的一言堂,新任鸿胪寺卿宋星达是他的附庸,秦党一派的人,同时融入翰林院、都察院和其他各部,朝堂之中,秦修文并非一呼百应,但是也没有人想当然的就敢触秦修文的霉头,想要和他叫板的人都要和他掂量掂量,自己能否惹得起他。
秦修文为人低调,但是做事方面却是大刀阔斧,目前为止,但凡他传达出来的意志,还没有不成的。
大明正往一个国泰民安、万物昌盛的方向走去,但是总有不长眼的人,非要去踢铁板。
万历二十年的春节刚刚过完,朝廷就收到了边关八百里加急,东瀛人登陆了朝鲜岛,在朝鲜岛大肆屠杀,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已经打到了朝鲜都城汉城,朝鲜的国王李昖吓得立马弃都城逃窜了出去,凭着一队护卫,一直逃到了大明境内的义州,求到了大明军队这边,让大明赶紧出兵,拯救朝鲜国。大明边军自然不敢轻举妄动,虽然朝鲜国是大明的藩属国,但是到底只有大明的皇帝才能调动三军,于是当地官员先是安抚住了李昖,然后快马加鞭往京城递送消息,等待中央裁决。
这个消息一传到大明内部,整个朝堂炸锅了,他们没想到小小东瀛人是真的如此胆大妄为,居然敢直接攻打朝鲜国,而且要知道当时东瀛攻打朝鲜的理由是什么?
是朝鲜不同意和东瀛一起攻打大明,这是明晃晃的利剑直指大明啊!
顿时,朝堂上许多人坐不住了,联名上书给内阁,要求皇帝下令,进行反击,决不能让东瀛这等宵小之辈得逞!
秦修文看到自己还未动用自己的人进行煽风点火的时候,就已经有如此多朝臣对此表达不满,顿时心底是有些满意地。
要知道,在历史上,这件事同样也是发生了的,但是那个时候朝堂的局势绝非如此,更多的人对这场战役是否要打,都秉持怀疑态度,不是他们不想打,而是他们觉得打不起。
最后虽然万历站出来一锤定音,赞成了主战派,但是这场战役,也确确实实拖垮了大明的财政。
这场战役从万历二十年一直打到了万历二十六年,耗时整整六年,中间有和东瀛议和过,之后东瀛又背弃了条约,继续攻打,大明期间投入了十几万的兵力,耗费了数不清的金银,才获取了最终的胜利,奠定了东亚之后三百年的和平,但是却让大明财政陷入了瘫痪之中。
而现在,或许有些朝廷官员并不清楚国库里到底有多少银子可以用来支配、皇帝的内帑里又有多少藏下来的银子,但是国富民强的感受确实根植在他们的心里,理所当然的,他们觉得自己打得起!
胆敢挑衅他们大明的人,虽远必诛!
朝堂上也有持反对声音者,却很快被其他人压了下来,用兵之事一向宜早不宜迟,万历当机立断,宣内阁五位大臣以及秦修文等人入宫商议朝政,最后定下了秦修文为这场战役的总督,李如松为总兵,陈矩为监军,钦点辽东四万兵马,投入这场战役中去。
所有人都知道,这场战役非同小可,绝不是以前几千人的小打小闹了,万历一出手就是四万兵马,可别觉得这四万人马很多,东瀛出兵多少人?据朝鲜那边得到的回馈,是整整二十万人!
而当时整个东瀛总共多少士兵?一共三十万人!也就是说,这几乎是将举国之兵力投入到朝鲜国的一场战役,绝不可等闲视之。
不是万历不想给秦修文调派更多的兵力,而是这些年来不断地剔除掉很多老弱病残的军人,目前辽东军队的正规可用兵力就是这么多。
再从其他边防那边调派军队,却是需要时间。
而这次,也没有任何人给秦修文设套,是他主动请缨要求作为此次战事的总督,对此战全权负责。
秦修文从两年多前的万寿节朝贡开始就一直防着东瀛了,当时特意弄出了动静,震慑东瀛人,但是秦修文知道,东瀛人的野心靠这点震慑是震慑不住的,秦修文也没想过他们从此以后就能安安分分过日子,只不过是换取一些时间。
而现在,当年兑换的时间限额终于到了,他这些年的部署也终于可以拿出来了。
许多人对于内阁和皇帝的这项决议是看不懂的,他们甚至都没有想到过会是秦修文主动请缨的这种情况。
毕竟秦修文如今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户部尚书,就算还只是暂代吧,但是二十七岁的户部三品侍郎也已经足够骇人了,很多人这个岁数的时候,连举人都没中呢!
以秦修文的年纪、他的功绩,再熬个几年,顺顺利利地就是二品大员了,到时候入阁拜相,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可能这个时候急吼吼地还要通过这么危险的战事去挣军功,哪怕他曾经参与过一场战事,但是这两者之间的规模,都不是一个量级的。
但是他们不知道,这些年来,若论最了解东瀛的人,那就是秦修文了。
用季方和的话来讲,东瀛人可能做梦都想不到,和他们做买卖的背后人,居然会是秦修文。
秦修文驱使一名叫沈惟敬的人,做他的代理,此人精通日语,能言善道,很是机警,同时在海外漂泊过几年,十分适合做这个中间人。
通过这个中间人,秦修文卖什么东西给东瀛人呢?
或许说出来让人骇然,秦修文专门卖枪支给东瀛人,所获之利,足以让人瞠目结舌。
第181章
这是一桩十分危险的生意,好在秦修文一向是懂得权衡利弊,给自己留足退路的。
这桩生意在开始之初,秦修文就和万历商量过了,当初一听到秦修文的提议的时候,万历也是震惊了,说什么都不愿意去做这样冒险的事情。
将他们好不容易研发出来的燧发枪卖给东瀛,这不是助长敌人的气焰和军备,让自己落于被动的境地么?
哪怕这卖出去的价格再高,也不能这么做啊!
万历虽然贪财,但是也知道哪些钱是可以赚的,哪些钱是没办法赚的,他并不想为了赚点钱,把自己的整个国家给赔出去。
甚至当时万历还用十分狐疑的眼光看着秦修文。
秦修文在万历心里一直是十分妥帖谨慎的性子,哪怕做的事情有时候天马行空,但是落到实处却是一环扣一环,并非无的放矢之辈,没想到竟然会提出这样荒谬的法子。
不过也正是因为秦修文之前一惯给万历的印象是十分值得信赖的,否则在当时万历发现身边居然都能出现东瀛奸细的情况下,说不定其他人说了这种话,马上就要被万历下令抓起来革职查办,看看对方是不是又是一个东瀛奸细。
秦修文当时问万历,那他为什么能同意放宽铁器管控的权限,可以将铁器卖给蒙古?
万历不用多思考,脱口而出道:“目前大明都可以研制出更为先进的火器了,铁器又算得了什么?大刀长剑再厉害再锋利,能在三百步之外射杀别人?”
秦修文笑了,恭维万历:“陛下果然英明!那如果我们大明已经有了可以在五百步之外射杀敌人的枪□□么这些射程只有三百步的枪支我们应当如何处理?”
万历一时语塞,有心想说那就把这些枪支存放起来,再造新的更厉害的就是了。
然而秦修文和他说过,如今一把燧发枪投入量产的造价是十两银子,库存数量是五万把,算一下成本就要五十万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