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向清在高台上向所有人宣布,用掌声欢迎秦首辅致辞的时候,整个会场都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所有人都将自己的手掌拍红了,等到终于看到那道人影的时候,有的人甚至激动到哭了起来。
鼓掌致意也是国子监中的改革之一,在国子监中见官无须跪拜,国子监是治学之地,只有老师和学生,没有上级和下级,为表欢迎,鼓掌即可。
也就是说,只要入了国子监,不管你身份地位如何,从哪里出来,在这里你只是一名学生,四周都是你的师兄弟和老师,这样的一个强大的关系网,更加让人趋之若鹜了。
而秦修文在这里致辞,也是以客座老师的身份,所以这一刻,掌声雷动。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就譬如卓之山,内向少言如他,此刻他的眼眶同样通红,因为他知道,如果没有秦首辅,没有他的那些改革,那些政策,或许自己此刻只能依旧过着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生活,是秦首辅完善了蒙学制度,让他这种小乞儿一样的孩子也能读的了书,吃的饱饭,甚至因为成绩优异,而一直享受着朝廷的补助,也因为他在数学方面的超高天赋,甚至还进了许多官家子弟打破头都进不来的国子监!
这就是秦首辅的厉害,时代的一粒沙,落在每一个普通人身上都是一座山,而秦首辅轻轻挥袖,抚掉了马上掉落在卓之山头上的那粒沙,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如今有幸,能见到本尊,怎么不让卓之山激动万分?
秦修文此时已经三十六岁了,很多人人到中年,难免身材走样,但是秦修文却一直保持着和往年一般无二的挺拔身材,岁月似乎尤其优待他,一张脸依然清俊雅致,看不出什么细纹,如果脱掉了身上的官袍,走在这些少年学子之间,恐怕也不会太过违和。
但是如今,他站在高台上,气势内敛,却依旧掩盖不住一身光华,三十六岁的秦修文,没有了年轻时如利器般的锋锐,磨砺成了一块真正的玉石,看似温润,但是这只是他的保护色,内里依旧坚毅无比,只见他轻轻挥一挥手臂,整场肃静,再无一点声音发出,所有人都竖起耳朵,生怕听不清楚,或者漏掉了一星半点的内容。
“今日我们聚在一起,应该感谢向祭酒,若不是上次我们元宵猜谜我猜不中,没办法给我家小女赢到最大的那盏花灯,左右为难之际,是你们向祭酒挺身而出,帮了大忙,挽回了我在家中岌岌可危的颜面。不过向祭酒因此趁火打劫,要求我务必抽出时间过来致辞。所以,我来了。”
清冷低沉的声音通过高台上的扩音设备传向四方,让最角落的人也能听清秦修文的讲话,秦修文说到这里停顿了一瞬,目光看向向清,向清没想到秦修文居然将这事说了出来,好笑之余,忍不住朝着秦修文拱了拱手:“那说明咱们首辅大人言出必行!”
全场不少人笑了起来,没想到看着有些严肃和距离的首辅大人一出场发言,就开了一个小玩笑,同时拉近了和大家之间的距离。
等到笑声稍稍停止了一些,秦修文接着道:“今年有新生入国子监,也有第一届在此磨砺了快三年的进士,将在五月底开始陆续前往大明各地任职,在这里,我首先祝愿入学者可以在这里找到自己人生的方向,志存高远、脚踏实地,也祝愿马上要结业的人,牢记初心,方得始终。”
很多人,听到了这里,忍不住挺了挺胸膛,恨不得大声呐喊,告诉秦大人,自己绝对不会辜负他的期望!
但是马上,秦修文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有人曾问我,搞新式学堂,将好好的一个国子监变成了如今这幅模样,四书五经不认真读,尽弄一些歪门邪道,到底为何?”
当秦修文抛出这个话题的时候,有人愤怒,有人迷茫,有人不知所措,因为这确实是秦修文一力促成的政策,国子监人员构成复杂,虽然能入国子监读书的都是既得利益者,但是人的属性,注定了他们不是单独的个体,他们同样有家人、有朋友、有同窗。
对于卓之山这些人,他们当然是举双手赞成秦修文的政策,可是对很多其他人来讲,秦修文的政策或许侵害了他们身边人的利益,有些人勤学苦读大半辈子,将四书五经各类注解倒背如流,八股文写的炉火纯青,结果一朝改制,自己大半辈子的心血付诸东流,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不是所有人都有从头再来的勇气,甚至有些人愿意放下身段从头再来,可是那些犹如听天书一般的数学、物理、化学之流,到底是什么东西?又该何处下手?对于习惯了文科思维的人来说,这简直就是灭顶之灾。
当然,若是要死嗑四书五经也可以,但是如今每科取士的人数不等,要像以前一样从四书五经中取士,难度太高太高,朝廷给出的解释是,这类人才已满,朝廷暂时没有空缺。
有空缺的是什么位置?是那些他们不想去接触的科目。
纵然他们已经是国子监的学生,未来前途无量,但是对于身边人的遭遇,依旧唏嘘。
所以,在此时此刻,秦修文率先抛出这个问题,所有人都感觉异常棘手,刚刚欢乐祥和的氛围一下子散了,很多人都紧抿嘴唇,不敢多言。
这是朝廷的决策,他们再莽撞,也不敢妄言。
第208章 番外十◎开学致辞(下)◎
这些年轻学子因为上头突如其来的政策变化,而不得不改变原来的读书方向,转而从头学起,去研究以前并不熟悉的数学物理等科目,但是究竟为何要去学这些,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想的明白。
就像最开始,为什么大家一定要学四书五经,可能每个人都能从中总结出各种必要学习这些的道理,但是为什么不是其他书籍,非得是这几本书?没人能说的清楚。
这必须要有更高一层的眼光和更开拓的思维,才能讲清楚这件事的根本,但在这个时代,实在是太过超出这些学子的能力了。
他们只是被时代命运选中的幸运儿,可以在合适的年纪,从头学习一些他们并不抗拒的知识,哪怕心里有过质疑,也不敢公然顶撞首辅大人。
于是,接下来他们听到了一段足以改变他们未来人生道路的话。
“四书五经里自然有先贤的思想,让我们从思想上不会走偏,但是对于实际的应用,却需要我们更广博的知识,我不是让大家就抛弃以前的文化了,而是想要告诉大家,如今还想在大明做官,要求变高了,不是只会读几本圣贤书就够了。在工部,作为下官至少能写会算,可以画出房屋结构的草图;在户部,各种记账手法、算术解法都要了然于胸;在兵部,探究热武器的结构构造、目前炮弹的发射轨迹、军营军饷、武器、装备的管理和采买,这些都需要最扎实的应用知识来补充,就算成了上官,底下的人也不能随意欺瞒了你去,这就是大家要学这些科目的最根本的道理。”
“当然,有人会说,大明开国至今近两百年,甚至在往前数几朝,科考都是这么过来的,为什么非到咱们这个时候变了?变意味着什么?肯定意味着冲击了很多人的利益,大家从一个模式中走出来,朝廷要做出改变,个人也要做出调整,有些人调整好了,适应了这个改变,有些人改变不了,那就要被新的制度所淘汰,自然会引起他们的不满。”
秦修文扫视全场,见所有学子都目光汇聚到自己身上,认真倾听,甚至是轻轻点头,显然很多人是听进去了。
但是还有人却死死皱着眉头,脸上露出了难以接受的表情,秦修文直接用手指指向那名学生:“若有疑问,可以直接举手询问,今日这里没有首辅,只有师徒。”
那名学生就是冲在最前排的沐言。
沐言虽然敬仰秦修文许久,自己也是秦修文改革科举制度的获益者,但是他心里对这个改革一直是有疑问的,他的长兄在科举改革前刚刚考中了举人,结果一朝改制,他的举人功名不好用了,让他从头学起其他科目,又谈何容易?
他是家中嫡次子,而长兄是嫡长子,年纪已经三十又二了,家中门庭都是靠长兄支撑起来的,除了读书,其他人情往来、生意上的事情,一家老小的生计都要他操心,好不容易中了举人,文章火候也到了,心里松了一口气,结果改了制,他的心气一下子就散了。
兄长在他心里一直是一个有能力有抱负的人,这样的人没有被朝廷录取,成为官员,在沐言心中,这也是朝廷的损失。
虽然并没有向他这个弟弟抱怨过,但是沐言是知道兄长的痛苦的,这种痛苦埋藏在他日益颓废的神情里,埋藏在已经落灰的那些书卷中,让沐言每每看到兄长,都心疼不已,但是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尤其是在自己就读了国子监后,他能明显感到兄长在为他高兴的同时,整个人更加落寞了。
原本沐言以为这次首辅大人亲临,说的也会是一些冠冕堂皇的鼓励之言,没有想到他会触碰这般敏感的话题——科举改制还未满三年,民间读书人对此议论纷纷,甚至有愈演愈烈的情势,读书人是最不好得罪的那一群人,口诛笔伐绝不善罢甘休,尤其是如今像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许多京城小报中,经常有写文章嘲讽朝廷、嘲讽秦大人的言论在,让人想忽略都难。
沐言其实心中一直是有疑惑的,没想到今日却能和制定政策的人对上话,被叫到后,心跳如擂,脸涨得通红,但还是稳住了声音问道:“首辅大人,学生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科举改制?为什么不细水长流,给人以缓冲的时间?这样不是更能让天下读书人接受一些吗?”
秦修文点了点头,脸上并没有什么被质疑的不悦,沐言悄悄吐出一口气,身边的卓之山却是侧头看了沐言好几眼,眼神中有说不出来的不赞同。
在卓之山看来,这世上怎么会有质疑首辅大人的人?看看如今的大明朝,看看老百姓现在过的日子,这些就是首辅大人决策正确的最好证明!
“确实,慢慢去改,会让更多的人受益,甚至不改的话也就不会有如今的阵痛,但是,你们只看到了眼前,只看到了大明,没有看到全世界。”
秦修文说完,已经有两个国子监授课的老师,表情激动地扛着一个超大卷轴走到秦修文身后,然后将一幅巨大的世界地图缓缓展开。
这幅世界地图足足有一人高,双面展开有一丈长,能清晰的看到如今世界上存在的大部分的国家和地区,以及他们所占领的土地边际。
毫不夸张的说,这张世界地图的出现,汇集了当前世界人类的许多文明,它需要航海家将每一个地域探索清楚,需要精于算术者计算好比例尺,需要善绘者的精工细作,一个没有实力的国家,根本拿不出这样一张世界地图。
但是在这里,只是秦修文赠送给国子监的一个小礼物而已。
国子监的师生们俱都屏住了呼吸——这张地图足以传世啊!
秦修文让人将这张世界地图挂起,然后接过一截小棍子,点在英国的位置上,郑重地告诉大家:“这里是大不列颠,原本的蒸汽机是我们的不传之秘,封锁了所有消息,但是依旧被他们破解,如今已经造出了属于他们的蒸汽机船,虽然各方面技术依旧落后于我们,但是若我们止步不前的话,那么超越只是在旦夕之间。”
“这里是西班牙,他们一年前在海上扮成海盗,截获了我们的一艘商船,并且将上面的枪支以及大炮全部拆卸搬运回去进行仿制,从海上传来的消息,他们已经仿制成功,野心勃勃想要重新夺回吕宋。”
“这里是意大利,有个叫拉默里的人发明了弹簧,被我们海上的商船主发现了后,带入了大明,才有了如今避震良好的马车,同时我们现在也在研究将弹簧运用到其他领域,看着就是这么小小的一个东西,但是却对我们所有人的生活会产生巨大的影响!”
……
秦修文一口气举了十来个例子,所有人都被秦修文的博学和对世界大势的掌控度给惊呆了,沐言默默地听着,眼前像是被人打开了一扇窗,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同时又心中又在惊叹,原来外面的世界已经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而他居然还像一个井底之蛙一般,考虑着眼前的那一点点得失。
这些都是被保护的很好的莘莘学子,尚且还没有去接触过这个世界的残酷面。
“我们生于这个年代,从千年农耕文明走来,发展至今,已经变成了一个科技文明大爆发的年代,这是我们的幸运也是我们不得不策马狂奔的时代。西方世界在争先恐后地用尽一切手段发展自身,甚至可以说是野蛮发展,他们没有我们巍巍中原的底蕴,到了一处,只要战斗力比他们低的,他们就会用炮火轰开他们的家园,若不是我们开了海禁,与外界相联通了,凭着他们的野心,大明这块肥肉只要在他们的炮灰射程范围之内,那么后果将会是任何人都不想见到的。”
“我们在朝鲜之战中,靠着蒸汽机船,靠着最先进的燧发枪和火炮,打败了企图侵略我们的敌人,现如今,这两样秘密武器也已经被他人模仿而去,要想永远立于世界之巅,只有不停歇地往前奔跑,才能不被这些人追上,才能确保我们的国土、我们的人民,是安全的,是幸福的。”
“而这一切,需要你们来承担,你们是最富有生机的少年人,是大明未来的希望,唯有少年强才国强,唯有少年智才国智,唯有少年人立于世界之巅,才能国立于世界之巅。”
“所以,我进行了这次的科举改制,希望你们能学到这个世界上最先进的科学知识,希望你们能不仅仅着眼于眼前一厘一毫的得失,能开眼看到世界的全局,现在,你们觉得,大明的科举需要改制了么?”
所有人都被秦修文的话震住了!
唯有少年强才国强,
唯有少年智才国智,
唯有少年人立于世界之巅,才能国立于世界之巅!
多么豪迈的号召,多么激动人心的鼓励,许多少年人此刻捂着胸膛,生怕下一刻,心脏会跃动而出,秦大人的话仿佛一柄利剑,斩碎了他们最后一点犹疑,甚至在秦修文提出,未来不仅仅要进行科举的全面改制,还需要进行学堂的改制时,也获得了全场的掌声!
掌声轰鸣,经久不息。
首辅大人,非凡人而!跟着首辅大人的步伐,他们永不会错!
崔丽娘和申兰若带着各自的孩子站在最后面,听完了秦修文的整场讲话,两人对视的时候,发现对方都在泪光闪动。
秦修文说过,科举改革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是学堂改制,男女同校,女子也必须要有接受教育的权力。
他走的每一步都很艰难,足以颠覆世人的陈旧观念,但是他的每一步都很稳,说出去的每一句话,最终都会实现。
相信一个更好的大明,充满了希望和勃勃生机的大明,终将会在世人面前呈现!
第209章 全文完 ◎见你头疼◎
申时行耳顺之年从首辅之位上退了下来,接棒的是他的亲女婿,所有好友同僚见此情况,都要朝他恭贺一声。
虽然是女婿,但是女婿如半子,再加上秦修文自己是孑然一身的,这样的情况下,可不就是和自己亲儿子差不多么!
王锡爵和王家屏看着自己这位老友命这么好,可不仅仅是嘴上的恭喜,心里头也是酸溜溜的——他们怎么就没有这种好运气!
能顺利从首辅的位置上退下来,这已经是一大喜事了,结果新的内阁首辅还是自家人,政治资源一点没浪费,再加上以秦修文之能,只要申家不要作死去造反,那么保他们再富贵个几十年都不是问题!
王锡爵拍着申时行的肩膀,忍不住感叹:“你现在是好了,无事一身轻,可以回家享清福了!”
申时行只能冷笑一声: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啊!
自从他退下来后,自己就和个普通富家老翁没啥区别,他这人喜静,成天养花种草、逗鸟观鱼,同时将以前收集起来的名家字画拿出来邀请一些门客友人过来品赏,没有政务挂心头,一开始倒也确实乐得自在。
但是有些人就看不得他这么清闲了,非要再给他安排一个差事——给秦寒星开蒙。(注1)
申时行老大不乐意了,但是吴氏压着他,说自家孩子,他成天闲着没事干,给开个蒙怎么了?
女儿女婿天天忙得脚不沾地,你忍心看着小姑娘家家一个人在家请西席?
再说了,你的这点学问,应该开个蒙不成问题吧?难道是年纪大了都忘光了才不乐意?
吴氏连珠炮似的发问,把申时行都说蒙圈了。
他堂堂一个状元出身,宦海生涯数十年,曾经的大明第一首辅,居然被质疑没有给孩童开蒙的能力?
简直就是,岂有此理!
要不是对面站着的人是自家老妻,申时行都恨不得拂袖而去了!
“你知不知道当年,想要求我看文章的举子有多少?遥想当初……”
吴氏挥手直接打断了申时行的“当初”,笑眯眯地开口:“那你能力还在,有什么好推三阻四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一会儿就去兰儿那边和她说一声,让他们只管去忙他们的,我把我们小乖乖接过来!对了,还得把东厢房洒扫洒扫,小乖乖用惯的东西也得都拿出来……”
吴氏直接拍板下来,申时行根本来不及反对。
其实,他也没有那么闲啊,昨天还和老友约好了要去夜钓来着……
说实话,申时行也不是不疼爱外孙女,实在是外孙女的腔调和她爹那是一模一样,长得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就不说了,就连说话的语气,有时候抬眼看他的眼神,都和他爹一模一样。
申时行除了教养过几个儿子女儿,其他的孙子辈的孩子他都没怎么操心过,一来那个时候自己身处首辅之位,政务繁忙,二来孙子孙女们都有些怕他,没人敢往他面前凑。
但是秦寒星不一样,她是根本不怕他的,小孩子说话又都毫无遮掩,有时候说出来的话实在是让他心梗。
记得去年有一天,他带着三岁半的秦寒星去老友家作客,老友夸奖这孩子文静乖巧,自己也是谦虚一番,说她平时在家里可没这么听话。
当时他说这话的时候,秦寒星老老实实站在他身边,乖乖巧巧的,一张小脸又玉雪可爱,礼数周到地给几位长辈见礼,把老友的妻子稀罕的不得了,直接搂在怀里抱了好一会儿,还将一枚见面礼玉佩亲自系在秦寒星的身上。
祖孙两人在老友家呆了一下午,宾主尽欢,等到两人登上马车后,秦寒星直接重重地“哼”了一声,扭过身去,给了申时行一个小小的后脑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