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人家天时、地利、人和,他们是怎么都斗不过的了!
李明义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我竟是不知啊!竟是只有我不知啊!”
仿佛是真的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李明义的眼中笑出了眼泪花子,忽而,他收声站了起来,挺直了腰身道:“要我去求秦修文那小儿,做梦!”
说罢,一摆手,拂袖而去。
贺知县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颓丧地跌坐在椅子上,懊悔地想拍断大腿:“自己当时肯定是脑子错乱了,怎么就和李明义那厮走的那么近啊!”
若是和其他县的县令一样,只是作壁上观、敷衍附和,或者暗搓搓地跟在后面使坏,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现在么,估计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李明义如今说得硬气,到时候求到周知府哪里,看周知府会不会帮忙!
这事说到底,周知府作为上官也会被牵累,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还帮忙?这才是真的做梦!
而在整场大戏中一直没有出过声、露过面的周邦彦周知府,此刻正在自家后花园里和几个幕僚喝茶听曲。
周邦彦出自京城周家,其父就是大理寺卿,葛郎中的案件由其父亲自审理,各中细节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的了。
其实当时上面委派葛郎中入卫辉府赈灾的时候,其父早就传信于他,让他不要轻举妄动,朝中气氛紧张,或许此人将是一枚活棋。
圣心难测,至于皇上到底要葛郎中做什么,周父在信中也没言明,只让他明哲保身为要。
如今文官集团和皇帝斗了个旗鼓相当,甚至还隐隐有压制住皇帝的样子,周家是皇帝的人,自然是要站皇帝那一边,但是该和稀泥的时候还是和稀泥。
周邦彦负责督建潞王府,见到的银子多了去了,虽然当时粮价疯狂的时候自己也有过心动,但是想到自己父亲的叮嘱,他还算稳的住。
正是没有利益牵扯,作为一个局外人,才让他更看明白了眼前的局势,看着秦修文是如何一点点盘活整盘棋,如何出手诡谲多变,从细小处着手,又在最关键的时刻,给人雷霆一击。
这样的人,竟然在他手下不声不响蛰伏了两年,想想就是自己也有些后怕!
后生可畏啊!
如今尘埃落定,迷雾散去,周邦彦也算是看明白了局势,皇上要以葛郎中为筏子,铲除申首辅在户部的亲信常侍郎,以上官渎职之名,卸了他在户部的一条胳膊!
所以自己当时听了老父亲的话不出手是对的,皇帝就是挖好了坑要让葛郎中往里跳呢!只是那葛郎中也够倒霉的,李明义做的烂事基本上也要算在他头上,就算他不知情,也得为这个事情负责!
李明义这人么,周邦彦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此次必死无疑!
李明义之前也多有巴结自己这个上官,但是周邦彦嫌他泥腿子出身,言谈举止没有文人雅相,中了进士也不过是个死读书的,除了读了一肚子的之乎者也,其实没什么真正的文化底蕴和内涵,不说别的,就是每次为了讨好他选个礼物都选不好,都是一些俗不可耐的金银之物。
再加上治理一方民生上,这人也就是个无功无过、平平无奇之辈,像周邦彦这样的人怎么会看的上李明义?
就算表面上客客气气的,可是周邦彦爱惜羽毛,自始自终没有接受过李明义的请托。谁知道那李明义果然是满眼铜臭的粗俗之人,有了机会就想转头巴上葛郎中,至此周邦彦对这人印象更差!
世人眼中,京官总比地方官要贵重,一样的品级,从地方调入中枢就算是升迁了,可也得看看是什么样的京官,葛郎中那样的,在京城一抓一大把,还想指望这种人?
如今看着李明义被秦修文狠狠摆了一道,他手底下的那些知县,纷纷跑到他这边来讨饶求庇护,倒是也让他狠出了一口气。
人心不齐,队伍不好带,如今有人替他出手了,只管坐享其成就是!
“大人,这回咱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收拢了人心,您说要不要给那秦修文记一功?”陈先生摇头晃脑一边听着曲,一边道。
陈先生是周邦彦身边最信任的幕僚,待遇最为丰厚,周邦彦也最信赖此人。
有人早就嫉恨于陈先生,这回抓到了话柄,连忙道:“陈先生莫非收了秦知县的好处?怎么就给秦大人说起了好话来?这次秦知县惹下的种种事端,最后还不是要我们大人帮忙收拾残局?葛郎中和李明义之事,大人作为上官,少不得要受牵连,不罚他便是了,还要赏他不成?”
陈先生好脾气地“呵呵”一笑,睁开了半眯着的眼睛,对着那人道:“何先生,此言差矣!葛郎中之事其实早就已成定局,皇上圣心独断,断然不会错怪了大人的。”
葛郎中的事情是皇帝亲自挖的坑,周家一家又是站皇帝这一边的,就算明面上周邦彦要受牵连,最多不过不痛不痒的斥责罚俸罢了,说不定暗地里还要提拔周家人一二,且不见户部中已经出了两个空缺了么?
同样是受牵连的上官,周邦彦或许在此事中还能得到好处,而那常侍郎就惨了,肯定要被调离中枢,虽然职级不会有太大变动,但是这里面诸多弯弯绕绕,不是简单的调任那么简单的。
“至于秦大人么,少年英才难得,不如让大人收入麾下,以后又有一个助力!”
这种所谓的“收入麾下”,可不像是普通的上下官面子情,而是真正像自家子侄一样培养,给资源、给人脉,助他一步步高升,有了能量后再反哺周家。
这样的事情古来有之,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那位何先生长得浓眉大眼的,虽有急才,但是为人器量狭小,闻言冷嗤道:“周家如此多的英才,还需要一个秦修文不成?远得不说,光说咱们府上的大公子和二公子,大公子年纪轻轻已经中了举人,来年春闱必然一举得中,二公子不过年方十五,也有了秀才功名。届时一门三进士是板上钉钉之事,不将力气花在自己人身上,竟是要扶持一个不知道有没有异心的秦修文不成?”
何先生的话,虽然有吹捧之嫌,但是也契合周邦彦心里的想法,板正的脸上难得露出一抹笑意和自豪之色。
好话谁都爱听,不拘是谁。
陈先生多人精一个人物啊,见了此情此状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只是心里忍不住有些叹息。
大公子、二公子确实也是人才,可是人才和人才之间也有差别,那秦修文的本事,百年难出一个,而举人秀才每年都不知道有多少,如何比?
他秦修文不是在和举人、秀才斗,他是和一众中了进士的官老爷斗,他还不是就炒高自己地盘的粮价,从彰德府入手,到卫辉府再到怀庆府都受了秦修文的影响,他一个人在几个府之间搅风弄雨,却依旧进退有度、游刃有余。而他,只是他而已,背后并无一人!
只是真话不容易说出口,陈先生心中转了一转,还是尽力提点道:“何先生说的也是属实,不过秦修文却也是善才,大人以礼待之总是不错的,也算是我们结一份善缘。”
就算不能拉入自己阵营成为亲信,但是至少不要站到对立面。
周邦彦对陈先生的话还是信服的,闻言点头道:“陈先生所言极是。”
何先生见自己成功打消了陈先生的起初计划,不由有些得意地朝陈先生看了过去,却没想到对方又闭上眼睛摇头晃脑起来,好像压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让他生了好一顿闷气!
等到茶会散了,周邦彦在给皇帝写折子的时候,想了想还是抹去了秦修文在里面的动作,将事情的矛头都推到了李明义身上,说他囤积居奇,勾结葛郎中盗卖赈灾粮,散播宁夏异动的流言,哄抬粮价,想要在里面赚取暴利,搞得卫辉府和周边府粮价波动,还请皇上明示。
李明义是墙倒众人推,此刻谁都要踩上一脚。
不出所料,当晚李明义捧着厚礼去敲周知府家院门的时候,直接吃了个闭门羹不说,就连礼物都被门子扔了出去。
直到此刻,李明义才知道自己彻彻底底地完了!
任他瘫坐在知府门前,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好端端的一个官老爷,发髻歪斜、头发散乱,先只是哭,到后面竟然还骂了起来,骂卫辉一众官员,骂秦修文,最后连自己都骂了,还自己打起了自己的嘴巴!
守门的人见实在闹的不像话,都要惊动四邻了,连忙向府里大管家禀告后,就带着几个壮硕仆人来赶人。
李明义挥退他们,自己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口齿不清道:“本官用不着你们!给我滚!滚啊!”
说完之后,被自家小厮搀扶着,回了马车。
见马车“哒哒”远去,知府府上的下人们都松了一口气——毕竟是个官老爷,他们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李明义回到县衙后院后,就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任谁来了都不开门,自己呆呆坐了一晚上。
等到第二天,李明义老妻实在是不放心他,拍了许久的门也不见他来开门,也听不到里面的声响,心里一阵慌乱,连忙叫来下人砸门,结果门一砸开,就看到李明义整个人悬挂在了房梁下,脖颈下勒着一段白绫!
他竟是自己悬梁自尽了!
李明义老妻见到此场景,整个人眼前一黑,就跌了下去,还是被其儿子搀扶住了。
“娘,这是爹的绝笔信!”
儿子悲怆的声调,让李明义老妻眼前能视物了一些,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纸张,看完后只觉得喉头一甜,生生喷出一口血来,彻底晕了过去!
只见那张纸上写着:
“罪臣李明义,愧对皇恩,愧对圣人教导,今日以死谢罪!
所有罪责都由罪臣一人而起,罪臣家人并不知晓,所有家产罪臣愿意充公,只求放罪臣家人一条生路。
遥祝吾皇万岁、圣体安康。
罪臣李明义绝笔。”
第32章
和李明义自杀的消息一同传来的,是万历皇帝的诏令:
李明义盗卖赈灾粮、以次充好、哄抬粮价,其罪当诛!革其官服,抄没家产,家中三代男子不得科举入仕!
因为李明义的自缢和绝笔信,尚且还算年轻的万历皇帝此刻还没练就铁石心肠,觉得此人虽然在为官上错漏甚多,但是对家人倒还有几分情意,原本是要判他们全家流放的,现在也算是网开一面,好歹留了他们一条生路。
而牵涉赈灾粮一案中,除了李明义外,还有淇县贺知县、浚县沈知县被褫夺了官职,贬为庶人;卫辉知府周邦彦因失察之罪,罚俸半年。
因为赈灾在卫辉府掀起的浪潮也算是告一段落了,剩下的便是朝中神仙斗法,基本上和卫辉府没什么大干系了。
卫辉府其他县的知县最近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一直到谕令颁布下来,才敢松口气。
有些人在这场争斗中因为听了秦修文的话,得以全须全尾地保全自身,甚至还小赚了一笔,但是还有更多人那是输的不说倾家荡产、也要个几年才能缓过神来。
不管这些人心里怎么骂秦修文,但是表面上如今都对新乡县的秦知县那是礼遇有加,不敢再有任何造次——前车之鉴李明义就摆在那里呢,没有将他一击打落的把握,谁还敢明面上和秦修文杠。
而此时,众人口中的秦修文却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轻松。
李明义的死讯是汪县丞带给秦修文的。
当时秦修文正在和孙主簿说流民下一步的安置计划,同时手中不停在写一份公文,汪县丞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讨论,诚惶诚恐地告诉了秦修文这一消息。
秦修文手中正握着毛笔,闻言手指倏地一下收紧,修长的骨节都隐隐有些泛白,低垂下清俊的眉眼,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等了许久,汪县丞才听秦修文淡漠地声音响起:“既然如此,那想必朝廷必回马上有所表示,李大人也算是以一己之力,将事情都扛下了。若得空,汪县丞替本官在李大人坟前一炷香吧。”
李明义是七品县令,大明朝对待士族还是非常优待的,一般很少会对当官之人直接下令处死,且此计本就是皇帝暗中布下,拿人把柄,所以一般而言,李明义是不用直接赴死的,最多不过是抄家流放。
或许可能会在流放途中熬不住搓磨而死,运气好些性命也能得以保全。
但是他选择了用自己的命,换家人一条生路,这样的人,纵使恶贯满盈,也有让人动容之处。
汪礼远如今是秦修文说什么是什么,闻言立即点头称是。
秦修文将书写好的公文摊开晾干,突然话锋一转,问起了汪礼远其他事情:“汪县丞,本官记得你在此地做县丞也快六年了吧?”
汪礼远心里一突,不知道秦大人怎么就说起这个了,但还是老实回答:“大人容禀,到今年年末就是整六年了,第一个三年下官的考核只得了“平常”,又正好其他处没有空缺,就又在新乡县任了三年县丞。”
秦修文点了点头,将手边已经晒干的公文给汪礼远递了过去。
汪礼远有些不明所以地接过公文,一目十行的看过去,等看完之后,瞬间激动的热泪盈眶,直接跪了下来,拜道:“多谢大人提携之恩,汪某没齿难忘!”
秦修文闻言笑了一下,原本的疏离之色如雪般消融,顿时显得可亲了许多:“你我之间,何必言谢。不过这也只是我递上去的折子,事情允与不允,还得看上面的意思。”
如今卫辉府一共空出来三个知县的位置,秦修文的公文折子上写的就是举荐汪礼远为浚县县令。
要知道汪礼远作为八品县丞,虽然在新乡县也是二把手的存在,甚至有些类似批捕、缉盗、财政支出等公函上,汪礼远不签字,这些公函命令秦修文都发布不出去,他是有制衡之权的。
听着似乎和七品县令没有差太多,但是实际上两人之间天差地别!
秦修文是正经二甲进士出身,年纪轻轻已经七品,就算是像李明义一样熬个几任,不出大错都能熬几个品级出来,毕竟年龄摆在那里呢。
但是汪礼远只是一个举人出身,他很有可能这辈子就是在八品官职的位置打转了,差别不过就是在此地做县丞,还是在别处做县丞罢了。
就是在新乡县做县丞,都还是自家人打点的结果,好让他不要离家太远。
汪礼远是真的没有想到,秦修文居然会举荐他做浚县知县!
先不说自己只是举人出身,很有可能难以升迁的事情了,就光一点,浚县知县和秦修文是同品同级,有多少上官有这种魄力和肚量,举荐自己的下属,坐到和自己平起平坐的位置?
就汪礼远自己扪心自问,都做不到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