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修文的声音在风中有些飘渺,只听他道:“若是你我不成家也就罢了,若是成家,少不得要给自己积点福。我不求别人知道,也不求他们的感激,只希望若是你我一朝落难,也能有那还有几分良知之人,出手照拂一二。”
听完此话,季方和神情低落了许多。原是此次争斗的胜利方,当时也是做好了不死不休的准备,等到看着对方倒下时,心中是得意快哉的,而此刻却又有了百般滋味,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突然,秦修文又展颜一笑,如春风拂露,化解了季方和的愁绪:“但是求人不如求己,还是你我增加自身实力,将妻儿老小护在身后才是正经!别人我尚且不论,只是方和你,若真到了那么一天,我也定会给你谋一条生路的!”
季方和心中大震,他了解秦修文,知道他只是以轻松的语调,给他许下了一个承诺,就是不管以后他行至何方,都会将他保全,从泥淖之中摘出来!
秦修文自己到了这个时代后,处处步履维艰,一直在寻求自保,同时也是出于自身的掌控欲,希望自己更加有话语权,自来之后他就没想过成家之事,在现代他都没有找到过情投意合的女子,在这古代,他感觉更加不可能。
但是季方和不管对原身也好,还是对现在的他也罢,都是一个特殊的存在,是心腹,是兄弟,是左膀右臂,可以说季方和的命运如今已经绑在了秦修文身上,所以秦修文心中也早就将其视为自己人。
若是有朝一日自己也落得李明义那样的下场,那么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将自己在乎的人置于安全之地,才不枉他们相交一场。
其实在这次粮价的斗争中,尽管秦修文料事如神、手段了得,但是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季方和感觉到自己和秦修文之间的差距似乎越来越大。
那样冷静果决的秦修文,和他记忆中的那个同窗好友,有时候会因为他的玩笑和捉弄而窘迫甚至面红的少年人完全不一样了,纵使容貌依旧,纵使日日在一起共事,可还是让季方和有一种渐行渐远、看不清对方的感觉。
现在的秦修文让他钦佩、让他仰望,却唯独少了以前的那种亲切和想要为了对方冲锋陷阵的兄弟之宜,他也慢慢地将自己的位置摆到了和孙主簿、汪县丞一样的地方。
可是此刻秦修文的话语,却将他这一段时日来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不安给冲刷的一干二净,心中只余一腔热忱,此刻就是秦修文要让他肝脑涂地,他也在所不辞!
士,为知己者死!
要不是周围还有不少守城的兵丁,说不好情绪外露的季方和都能哭出来。
立在不远处的孙文秀,隐隐约约听到了棺椁、地契、出卫辉等字眼,心里马上就知道了他们在说何事,毕竟这里面还有他的人手帮忙,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秦修文没有特意瞒着他。
对于孙文秀而言,上官太过妇人之仁是下属的灾难,可是若是太过狠辣无情,那也让人心中担忧,怕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步他人后尘。
而他们大人这样的,孙文秀觉得,刚刚好。
孙主簿见两人已经叙话完毕,就走上近前,邀请秦修文一同下了城楼。
十来个衙役在前开道,后有兵甲簇拥,秦修文如今出行越发有了上位者的威严。
特权的美妙之处,总是会让人有些飘飘然。
此刻流民区域内人数不多,只一小部分人还在修缮整个流民区的房屋,甚至绕着这十几排小楼砌起了围墙,虽然还没完工,但是这样一来,在秦修文看来确实有了后世小区的感觉。同时也让人感觉这不是临时栖身之所,有了安全感和归属感。
剩下的人都派往各地,开荒的开荒、伐木的伐木,进城的进城,此刻显得这个流民区还有点空落落的。
那些人远远看到了秦修文的队伍前来,还没走近前,就有人放下手中的活,对着秦修文跪拜起来。
只是这次,这些人脸上再没了愁苦乞求之色,只剩下激动、欣喜和雀跃,想要上前跪拜行礼,却又怕唐突了秦修文,也惧怕那些衙役兵丁,并不敢造次。
但还是有那些机灵的,偷偷绕着院墙跑了进去,等跑开了一段距离,才扯开嗓子大声喊人:“大家快出来啊!大人来了!秦大人来了!快出来迎接!!!”
陈大山今日轮值检查他们那栋小楼所有的宿舍,刚一下楼就和那人撞了个满怀,连忙将他扶起,斥道:“小五,你怎么咋咋唬唬的!喊什么?谁来了?”
小五今年不过刚刚十六,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人又机灵会来事,只是之前饿狠了,一直没有太长个,力气也不大,最近被调派到修院墙的活,帮着搬运青砖,传递材料,大家照顾他,做的都是还算轻省的活计。
小五猛一抬头,看到是陈大山,顿时咧开嘴笑了:“大山叔,是你的大恩人来了!是秦大人来了!!”
陈大山闻言,顿时一个哆嗦,扯着小五的肩膀再次确认:“真的是秦大人来了?你看到了?”
小五狠狠点头:“真的,真的!我看到他们下了城楼,现在正在往我们这边来,你快出去看呀!”
陈大山再也不和小五废话了,撒开脚丫子就往院墙入口那边跑去,跑了一半差点被凸起来的石头绊了一跤,把布鞋子给绊掉了,原本想不管不顾地继续往前跑,但是跑了两步后,还是折身将布鞋子捞起来,着急忙慌地套到脚上——光着脚见大人,不行不行!
小五看着陈大山风风火火跑出去差点被绊倒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但是又转念想到陈大山床头放着的刻着秦修文名字的长生牌位,就知道对方是何等的急迫心情。
大山叔可是每天早晚一炷香给长生牌位上香呢!
每天发的十文钱工钱,大山叔平时自己一文都不舍得花,却是攒着钱花了一百文请会写字的小吏写上了秦大人的名姓,刻在了他自己亲手雕刻了好几晚的牌位上。
这样虔诚,日日祷告,就求神明一件事:
保佑秦大人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这样的人,还不止大山叔一个。
小五知道这里所有的人都念着秦大人的好,都想见秦大人一面,可是秦大人贵人事忙,哪里是他们这些贱民想见就见的?如今有了这个机缘,还不将在里面干活的人都叫出来?错过了今日,以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有这个机会了!
小五跑的飞快,一边跑一边喊,很快一帮子人涌了出来,跪在入口的两旁,恭恭敬敬地等待秦修文的到来。
等到秦修文进来后,所有人仿佛都排练好了一般,对着秦修文磕头跪拜:“拜见秦大人!恭迎秦大人!”
大几百个青壮一同叩拜,声音嘹亮、整齐划一,有些人甚至是扯着嗓子在喊,放佛要将心中所有的激动都喊出来。
孙主簿听得眉心一跳,想起来自己曾经有过的胡思乱想,和现在的场面倒是有点重合起来。
秦修文何曾见过这种架势,这礼太大,他愧不敢受。
秦修文三步并作两步,将最前面的几个汉子扶了起来:“大家都起来,起来!本官今日来只是想看看你们过的好不好,大家各归各位,不用如此,快起来吧!”
被秦修文扶起来的那个汉子竟然就着秦修文的手就哭了起来,看起来挺五大三粗一个人,哭起来却跟小孩似的,一行行眼泪从他黝黑的面旁上划过,最后流进了杂乱的胡子里,被秦修文扶着站了起来后,束手束脚地站在一边,赶忙用袖子擦脸上的泪:“秦大人,您终于来了!我们这些贱民受您恩惠,能活到今天,您就是青天大老爷!您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请秦大人再受我等一拜!”
说着竟是又拜了下去,连带着其他的人也跟着再次拜了下去:“请秦大人再受我等一拜!”
秦修文放眼看去,竟然不是就这个汉子在哭,还有好几人都在擦着眼泪,这些人都是真心实意地在拜他,非是因为惧怕、非是因为规矩。
一时间,秦修文自己都感慨良多,心潮澎湃。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做法到底对不对,在这个世界有没有意义。
李明义之死,到底还是对他造成了一些心理负担。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他一个现代人,嘴上再喊打喊杀,可是何曾真的杀过人?
然而李明义却真真实实的,因他而死。
午夜梦回,也是大汗淋漓,不得安寝,只能不断的用理智去分析,自己说服自己这样做是自保,他没有错,自己开解自己。
一直到此刻,秦修文才真的放下了这段心结,他第一次真正认同了自己所有的行为是有意义的。
因为不仅仅是他需要这个结果,这些人也需要。
秦修文自认不是多么高尚的人,但是人总要为自己的行为准则寻找一种肯定,寻找一种认同感。
秦修文被簇拥着进了里面,各处地方都看了过去,发现孙主簿确实将他交代下去的活都做的非常有条理,甚至在细小处还有查漏补缺,心中忍不住对孙主簿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等全部转完了一圈,回程之际,孙主簿将自己的为难处也和秦修文说了:“大人,目前此处都已经规整的差不多了,城内道路、民居屋舍的修缮也都完成的差不多了,此处也就只剩下院墙的修葺还有一些小处的整改,外面的荒地再有半月也开垦的差不多了,到时候这里这么多人,大人您看……”
当时秦修文说的是三个月后让他们家人团聚,但是就算有了住处,这些人没地、没生活来源,到时候吃什么喝什么?就城外的那些荒地也养不活那么多人,可是也总不可能让大人就一直这么养着他们吗?就是粮食再多,也经不住这么造的!
但若以后不管这些人了,那前面做的那些,又算什么?
秦修文这次卖了一回关子:“就等这两日,马上咱们就有要用人的时候了,或许到时候这里这点人还不够。”
孙主簿咋舌——要做什么大事情,一万余力夫都不够?
孙主簿一路上思前想后也没有个头绪,等回到了县衙门,就见汪礼远拿着帖子急急赶来:“大人,这是知府大人送来的帖子!”
第34章
汪礼远从门子那边拿到了帖子就坐卧不安,想要打开一睹为快,却又有秦修文的威慑在其上,不敢私自行事。
但是一想到是知府大人送来的帖子,汪礼远整个人就是抓耳挠腮地想知道里面到底写了什么,自己升官的事情到底有没有着落。
说是不管事情成与不成,都感激秦修文,可是如今有一线希望,自己能跳出八品县丞的官位,升到七品县令的位置,怎么能让他不惦念、不患得患失?
这不一看到秦修文带着人回来了,就连忙将帖子送到了秦修文面前。
秦修文不慌不忙将帖子打开,其实心中已经大概知道了这份帖子找他是所谓何事,等看过之后见果然如此,便对着汪、孙二人道:“你们所求之事,都已经有了眉目了,成与不成,就看今晚上的宴席了。”
秦修文将帖子打开,给二人观看,只见上面写着邀请秦修文今晚至“凌云阁”天字一号包间一叙。
看到“凌云阁,天字一号”等字眼,汪、孙两人顿时对视了一眼,纷纷向秦修文拱手恭贺:“恭喜大人,大人此去,想必会心想事成!”
“凌云阁”什么地方,上次他们已经在接待葛钦差的时候领略过了,而“天字一号”包间是“凌云阁”内最好的包间,比上次接待葛钦差的那个房间还要豪华。
也就是说,周知府接待秦修文,是以私人的名义,单独邀请,同时还是以最高规格接待。
这般重视,所谈之事,靠着他们家大人的本事,十有八九能成。
这是他们两个对秦修文的自信。
至于两人所求之事,汪礼远最看重的是自己的官位,而孙文秀则是城外的青壮流民安置,没想到听秦修文的意思,他竟然是可以将两件事放一块儿给办了!
“季师爷,你一会儿收拾收拾,今晚陪本官一同赴宴。”秦修文说完后,便起身离开做准备去了,此时已经下午末时三刻了,这时候的宴席一般开始的很早,天擦黑就得到。
季方和喜滋滋地接下了命令,跟着秦修文一同离开了。
“哎,季师爷虽然只是个师爷,但是深得秦大人青睐啊!”汪礼远有些羡慕地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心里头有点不是滋味。
明明自己才是县里的二把手,但是真到了能见识场面的时候,大人带的却是自己的亲信师爷。
孙主簿虽然年纪比汪礼远小上十来岁,但是为人却比他通透不少:“人家是打小的情分,季师爷对大人从来也是忠心耿耿,毫不含糊。凡事都要讲个先来后到,这是咱们比不了的。再则说,大人对你我,难道还有不好的地方?”
这样的上官,底下人基本上要啥给啥了,还要多少要求?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汪礼远发现,这个孙主簿现在说话对他是越来越不客气了,可偏偏人家讲的还都是实情,心里闷闷了半晌,想要反驳,最后却也只能无奈承认:“是我的不是,说错了话!”
孙主簿和汪县丞两人共事日久,哪里不了解汪礼远了,孙主簿一向儒雅好脾气,汪礼远则是油滑善变通,但两人意外地关系处的不错,所以也就是在孙主簿面前,汪礼远才吐露了心声。
“善和,你要知道,大人之路不是我们能看到尽头的,以后追随大人的人多了,你我一个秀才出身、一个举人出身,论学识论才干,论出身,都算不得什么,和后来人比,我们可能也只占一个先,但是占了先,就是赢了先机。与其将力气花在妒忌羡慕他人身上,还不如让大人看看我们的忠心和实力。”
汪礼远,字善和,孙主簿只有私底下两人相交的时候才会喊他的字。
汪礼远心下有些微微的感动,知道孙文秀是在好意劝解他,同时也被孙文秀话里的意思给震惊到,直到此刻他才去深想,跟着秦修文这样的人,将来会是怎样的一幅场景。
其他的不说,“名留青史”四个字,直接就在他脑海里映了出来。
担负名留青史之人,要么是一代名臣,要么是遭人唾骂的奸佞,但是不管这些人留的是什么样的“名”,没有一个不是身居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
远的不是,就说万历十年被清算的张居正,生前是何等显赫、大权在握?就是在皇帝面前,都是说一不二的存在!
他们家大人,也能走到这一步吗?
已是入秋时节,天黑的早了些,不过刚到酉时,夜幕就降临了下来。
此时的风去掉了夏日的燥热,只剩下干爽和煦,吹拂在人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惬意。
等到天上最后一抹金色也隐入云层之后,秦修文的马车也到了“凌云阁”门口。
今日周邦彦是以个人名义邀请的秦修文,没有再似上次一样直接大手笔地将整个“凌云阁”整场包下,所以此刻刚刚下了马车,就看到不少人从华丽的马车上下来,门口也站着好几个小厮和婢女前来迎客。
秦修文的马车外表很是朴素,在一众华丽的马车中间显得很不打眼,但是等到秦修文一从马车里钻出来,瞬间还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无他,实在是长得好看的人,天生就能聚光。
秦修文今日赴的是私宴,自然没有再穿官服,而是穿了一身青色儒生襕衫,头上墨发用乌木簪子高高竖起,腰间同色青玉制成的革带将腰部衣服束紧,显得其人宽肩窄腰,明明只是很平常的打扮,浑身上下也没有更多装饰,却硬是被他穿出来几分不凡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