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王泉心中冒出了一股极强的嫉妒之意。
原本,他也是有机会像这位秦大人一样的,考取科举,堂堂正正地立在朝堂之上,而不是像现在一般,如此低贱到尘埃里去。
然而转瞬之间,王泉又将这种情绪强压了下去,他给秦修文行过礼后,语气恭敬道:“秦大人,皇上召您过去。”
说完之后,又压低了声音,传递了一则消息:“皇上换上了便服。”
皇帝除了上朝或者祭祀的时候,平常时候会穿便服,就比如说这次路上出行,为了方便起见,都是穿的便服,毕竟朝服里三层外三层,十分隆重,日常穿着起来十分不方便。
但是即便是便服,也会上面绣五爪金龙,上身面料无一不是贡品,御用织造方的织娘耗费数个月的心力,一针一线用金丝银线绣成,也绝非普通常服。
但是王泉特意提醒了一下秦修文,万历换了便服,若是只是皇帝的普通便服,这句话根本没必要提,除非皇帝换的不是他穿的便服。
皇帝穿上他不会穿的便服,那是想干什么?
秦修文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微服出巡。
照理以万历的性格,不太会想到微服出巡这种事啊?是被身边的人撺掇的?郑贵妃?还是这十几天心玩野了,还想去玩点民间的新花样?
和聪明人说话一点都不费劲,王泉提点了一下秦修文后,秦修文原本还想换回公服面圣,如今直接穿着自己的常服去拜见万历了。
果然和秦修文所料不差,万历和潞王两兄弟身穿常服,仿佛民间的两个富贵公子哥,身边还站着另外一个面生的少年人,模样长得十分俊秀非常,面白无须,身量和王泉差不多高,秦修文只以为也和王泉一样是个太监,没有多给关注。
万历和潞王两个人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了几句,看到秦修文来了,万历直起身子冲他招了招手:“元瑾,朕,不对,我准备等会儿去彰德府微服私访一番,想叫你作陪如何?”
潞王笑眯眯地看着秦修文,嘚瑟道:“秦元瑾,这好机会可是我帮你求来的,虽然彰德府不是卫辉府,但是两府相隔很近,民俗也差不多,你之前在卫辉府当差,也算尽一尽地主之谊嘛!”
秦修文:……我能说什么,轮到我说话了么?
秦修文心里头清楚,此次巡视的重点肯定就是在卫辉府,到时候公事繁忙,万历不一定抽的出空,再加上到时候多少双眼睛盯着秦修文,更加不可能偷偷溜出去,等到回程的时候,万历还要赶在年底之前回到京城,路上无法做太多耽搁,所以现在这个时候出去玩一玩,看一看是最好的机会。
只是到时候万一微服私访出点个什么,对这次随行而来的许尚书可不是个好消息。
毕竟秦修文没记错的话,彰德府今日来接驾的知府卫升阳可是许尚书的门生啊!
自己掺和进去的话,到时候许国若是知道是自己陪着万历一起微服私访的,以这人对自己已有的偏见,岂不是对他恨之入骨?
朝堂之上有些敌对、政见不和是正常的,但是若是明晃晃的针对,那就是要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了。
秦修文暂时还并不想明刀真枪的和许国对上。
脑中正在想着阻止万历出巡或者最不济的情况自己退出此事,不要在里面留什么痕迹,突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接着一声接一声的禀报声传入内院,一位头戴珠翠冠,身穿盘金绣圆领女袍的女子一步一步走了进来,宫规极好,但是仪态稍显僵硬,面容清秀有余,雍容不足,虽然她强自装作镇定,可是依旧能从些许细节中窥见她的底气不足。
来人正是王恭妃。
王恭妃进来之后,目不斜视,直直对着万历行了一礼,等到万历面色不愉地让她平身,她才站起身来询问万历:“臣妾听说陛下似乎有微服出巡之意?”
王恭妃其实声音音质不错,有种“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脆之感,但是奈何停在万历耳中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只听万历拉平了声调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谁准许你过来的?”
万历其实抵赖不得,自己和潞王二人穿着民间便服也就算了,关键是他身边的郑贵妃也穿着男子装扮,秦修文并不曾见过郑贵妃真容不认识,只误以为是宫中哪个自己没见过的小太监,可是王恭妃难道还不知道郑氏长什么样子么?
王恭妃敢走到这里,那就是有倚仗的,只见她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了两枚令牌,强自镇定道:“出宫前,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交托给臣妾的,嘱咐臣妾劝诫陛下和贵妃娘娘,不要做出任何有辱皇室形象的出格之事,微服私巡过程中危机重重,锦衣卫也不一定能保护到位,还请皇上三思。”
说完之后,王恭妃就跪了下去,不再出声。
满堂寂静。
秦修文默默站在厅内一角,恨不得将自己隐身起来,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撞到这种时候,也真是太倒霉了。
万历手中的翡翠手串被突然握紧,可见万历心中是气狠了。
若是王恭妃只说皇后也就算了,没想到太后居然也在里面掺一脚,自己要是一意孤行,除非即刻弄死王恭妃,否则这事一定会传到太后耳中的。
这也是万历不喜欢王恭妃的另外一则原因,这个女人不仅仅是自己的女人,还是太后的耳报神!
第129章
万历当下就恼了。
不仅仅恼的是王恭妃,更加恼的是一种无力感!
贵为天子又如何?万历永远忘不了自己少年时期被李太后压着跪下,当着一众宫女太监的面曾说过,若是他不愿意好好做一个皇帝,那就干脆废了他,反正她还有一个儿子!
最后这件事还是万历向李太后诚心认错,写了罪己诏才过去了,可是事情的由头是什么?不过是万历醉酒后逼迫一个小太监唱曲,那个小太监不会,万历一个不高兴就让人剃了他的头发而已。
在一向高高在上,根本没把太监的命当命的万历眼里,这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一件事,但是却引得李太后大发雷霆,甚至还要威胁他废帝!
更可怕的是,李太后当时真的有这个实力去做这个事情,李太后甚至招来了张居正要写下废帝的诏书,虽然以现在的万历回头看,他心里清楚这是他母后在训导他、甚至可以说是“吓唬”他,但是那时候的他确实被吓破了胆,跪地求饶,涕泗横流,作为一个君主,实在是一分体面都无,而那时候的万历已经十八岁了,可想而知,这件事在万历心中烙下了多么深的一道痕迹。
这也是为什么,这次万历离京也要带走潞王的原因之一,说是说为了让潞王去看看修完的潞王府,但是实际上到底抱着什么心思,只有万历自己心里清楚。
兄弟情深不是假的,防备忌惮也不是假的。
哪怕如今,张居正和冯保已死,李太后年纪渐大,退居深宫不再插手朝政,可万历对生母除了濡慕和亲近外,依旧有一种被压迫的忌惮和小心,所以当王恭妃搬出太后的时候,万历对王恭妃的感官越发地厌恶了,哪怕这个女人已经给他诞下了一子一女,也依旧让他厌恶。
就在这个时候,郑贵妃走了过去,扶起了王恭妃,轻笑道:“王恭妃说的是,陛下其实本身也没有想要出去的意思,也不知道王恭妃你哪里道听途说得来的消息?陛下只是想看看本宫的男儿装扮罢了,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想来我和陛下之间的一些小趣事,应当惊扰不了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把?”
秦修文站在角落里只当自己死了,自从王恭妃来了之后就一直静默无声,一直到听到郑贵妃出声,他的思绪才迅速回笼。
秦修文第一个想法是,原来这个人就是传说中的郑氏。
第二个想法则是,原来这位郑贵妃并没有传闻中那般只是靠容貌姿色蛊惑了君王,人家说话十分有水平,非常会抓关键点。
瞧人家第一句就直指核心,你王恭妃这么快就能得到消息,看来眼线挺多啊?皇帝你是不是应该要清一清身边人了?第二句就是赤裸裸的秀恩爱,我们没想出去啊,就是玩儿,就是互相喜欢,你这也要告状吗?
果然,郑贵妃话音一落,已经站起来的王恭妃顿时就慌乱了起来,眼神楚楚可怜的看向万历,想给自己辩驳几句,可是万历哪里还有心思听她在那边说,直接黑着脸让她退下。
秦修文和潞王顺势也麻溜地告退了,还留在这里,那就是不长眼了。
等到其他人都退下了,万历搂着郑贵妃进了内室,刚一落座,看到手边摆着的茶盏,万历就恨不能扫到地上,但是下一瞬还是克制住了。
哪怕如今已经离皇宫千里之遥,但是万历相信,稍微有些风吹草动,还是能传到李太后耳朵里的,尤其是在王恭妃刚刚搬出了太后和皇后的招牌,自己后脚就摔东西,岂不是说自己对她们很不满吗?
万历有些颓唐地坐回软榻,原本兴奋的想要微服私访,体验一下从未体验过的事情,如今却是一盆凉水泼下来,从头凉到脚。
郑贵妃见万历神情不好也不害怕,而是绕到了万历身后,亲自给万历揉起太阳穴来,纤纤玉指,保养的极好,揉按的力度正好,身上的气味宛如淡淡柑橘之香,甜蜜又不至于太浓稠,让人感觉到身心放松。
揉了一会儿,万历拉下了郑贵妃的手:“朕害你白高兴一场,等回宫了补给你。”
万历说的“补给你”,无非是一些金银珍宝的赏赐,这些东西郑氏刚刚入宫伺候的时候,每得到一次赏赐都欢天喜地的,但是次数多了也就没感觉了,如今吃的用的穿的都是最好的,再得赏赐也不过就是堆到库房里,偶尔想起拿出来观赏观赏,并没有什么实际用途。
但是郑贵妃依旧显示出一副感恩又开心的样子,娇笑道:“其实臣妾到哪里都一样,只要能陪在陛下身边就好了,最重要的是,陛下得开心,臣妾就开心!所以,陛下笑一笑嘛~~”
万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点了点郑氏的娇俏的鼻子,见郑氏身穿一身男装也别有一番滋味,忍不住心头火起,直接将人拦腰抱起,引得郑氏惊呼出声,更加取悦了万历。
有人苦守寒窗,有人春宵帐暖,明明只隔着一小段距离,却仿佛隔了天上人间。
王恭妃看着外面院子里的树,秋天了,叶子早就掉光了,只留下光秃秃的树干子,难看又凄凉。
她收回目光,对着身边的宫人淡淡道:“去告诉许大人吧,事情办成了。”
底下人应声而去,王恭妃站了起来,回到了床榻边,由身边的大宫女帮忙将外袍除去,这才躺进了被窝里。
尽管不受宠,王恭妃为万历诞下一子一女,该有的体面还是有的,宫人服侍到位,王恭妃生育过后到了秋冬日手脚越发冰凉,虽然被窝里早有人妥善放置了足炉烘的热热的,但是王恭妃却仿佛感受不到似的,想到今日万历看自己的那种眼神,就感觉到心底一阵发凉。
罢了,她和陛下之间又有什么情分么?本身就是阴差阳错下的孽缘,若不是她恰巧怀了身孕,恐怕早就一条白绫赐死了。
如今她和儿子的地位岌岌可危,自己只是一个小小宫女出身,还不得皇帝宠爱,若是自己还立不起来,不帮自己儿子一把,又如何与郑贵妃母子斗?
有时候王恭妃都感觉很痛苦,为什么王皇后没有嫡子?为什么她生下来的洛儿是长子?若是以前她还不明白,现在她已经全部都看清楚了,那些朝臣要立洛儿为太子,不过是因为要用他们来辖制郑氏母子,不过是她们好摆布而已。
就像今日的事情,王恭妃知道自己去做了这个恶人,必然会被皇帝厌弃,但是她为了儿子的未来,只能去做了。
只但愿,许尚书能遵守诺言。
也只希望,她的儿子以后能活的自在一点。
秦修文今日围观了一场大戏也不是毫无所获,到底近距离地看到了国本之争背后的两位皇子的母亲,虽然在明面上看这场战役应该是郑贵妃的赢了,但是知道历史走向的秦修文却知晓,最后坐上宝座的人却是朱常洛。
万历厌弃朱常洛,却在最后不得不立为太子,秦修文觉得光靠群臣的压力是不够的,朱常洛和王恭妃必有一点过人之处。
虽然史书上描述郑氏恶毒,立朱常洛为太子后,就囚禁王恭妃在冷宫中,最后郁郁而终,但是到底事实的真相如何,秦修文活在当时当下,却也还需要观察判断。
一场闹剧就此结束,第二日巡视彰德府的流程却还是要走的,此时万历其实已经没有了兴致,经过前几个府的巡视,万历发现都是大同小异的流程和结果,什么事情做第一遍第二遍的时候总是兴致勃勃,做到第三第四次的时候就觉得无聊,万历也是人,否则昨晚也不会想到微服私访的事情。
如今兴致被打断,万历也只想将流程走完,快点到卫辉府去考察一翻,没有问题后,就开始启动海贸走私计划。
心里有着真正挂心的事情,又没看出点什么新花样的万历,耐着性子听完了卫阳升的一通对彰德府民生的介绍,又听着他对自己的一通吹捧,万历则想着,总算该完事了吧?
一行人走过彰德府城内的主干道,万历和卫阳升走在最前头,卫阳升是激动又忐忑,这还是他中了进士之后,第一次面圣,他中进士那年,才万历三年,当时万历自己都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并未独掌大权,匆匆见了新科进士后就走了,如今再见万历,可就不同当年了。
卫阳升巴不得给万历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说的是唾沫横飞,万历听到后面已经是兴致缺缺了,好在也快到饭点,卫阳升邀请万历去彰德府最好的酒楼“醉天楼”用午膳,整个酒楼已经全部包下,锦衣卫列在门口严阵以待,普通百姓压根不能靠近这里半步。
也就是在万历要进酒楼的时候,异变突生,主道两旁跪俯的百姓中,突然冲出来一个人,高呼“陛下为草民做主啊!”,就往皇帝面前冲。
保护皇帝的锦衣卫们顿时紧张起来,拔刀相向,生怕是刺客,可是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就听到有人大喊了一声:“保护皇上,小心!”
此言一出,锦衣卫们神经跳动,有人离得近,直接就要一刀砍过去!
第130章
眼看着那个老汉差点要被锦衣卫的刀削掉半个脑袋,血溅当场,还好万历也不知道确实是真龙天子护身,还是胆识过人,总之面对这种情况,万历奇迹般地很是镇定,同时还喝止了锦衣卫的无差别灭杀行为:“住手,将人带过来!”
刚刚隔着点距离,万历只隐约听到什么“做主,有冤”之类的叫嚷声,具体的也听不真切,但是他都听到了,那更加代表两边跪拜的百姓也听到了,如果直接杀了,岂不是给天下人话柄?
这并不利于万历明君人设的树立,既然这个老头胆敢告御状,自己自然要听一听。
卫阳升身边的一个县令,看到那个老汉的第一眼,瞬间就是瞳孔一缩,吓得浑身发抖、冷汗直冒!
这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很快,那名衣衫褴褛的老汉就被锦衣卫押送了过来,老汉不仅仅穿的衣服破破烂烂,脸上也是灰头土脸,一眼看过去,至少五六十岁上下,身上也没有携带任何攻击性武器,隔着万历一段距离,就被锦衣卫踹了膝盖,双腿一软,直接趴跪了下去,脸上泪痕斑驳,好不狼狈。
张公公十分有眼色地为万历搬来了一把圈椅,服侍着万历坐下,然后便听到那老汉哆哆嗦嗦道:“草民,草民叩见皇上,皇上万岁!”
乡野老汉并不懂太多拜见皇帝的礼仪,只知道一个劲地磕头,瘦到皮包骨的额头重重磕下去,顿时就有许多尘土嵌在他的额头上的皱纹里。
这样的人,万历还第一次近距离接触。
“刚刚你说有冤屈,到底是和冤屈?给朕说来听听。”四周民众众多,虽然大家都低着头跪在地上,此刻无人敢发出声音,但是所有人都竖着耳朵在听。
卫阳升没有看到底下县令面如死灰的样子,但是也知道大事不好!
这四周的百姓,明面上是自发过来拜见,可是实际上他们早就排查过一遍才放人进来的,而且都要求他们必须穿上自己家中最好的衣服,提前三天沐浴清洗,务必要给人一种健康向上的精神面貌。
而这个老头明显就不是他们安排好的老百姓,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混进人群中?甚至还有冤屈要诉?
所有的一切都透露着诡异和局面不被掌控的心慌,卫阳升感觉到官帽内侧开始有些濡湿,有心想要说两句话,将局面压下去,最好是把这个老头先拉下去,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置了,可是还没等到他开口,卫阳升便看到他的座师许国隐晦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