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天下也有比王爷您更尊贵的人,不过他们是否可以随意出行?其实您心中也是一清二楚的,他们又哪里比潞王您更轻松呢?”
比他更尊贵的人,自然就是他皇兄和母后了,母后身为女子不必说了,皇兄就算是一国之君,也从来不会随意出宫门,不像他之前还经常在京城各地晃荡,万历长到这么大,到如今也只是第一次出京城啊!
和他即将一辈子呆在潞王府比,万历又何尝不是一辈子被束缚在皇宫之中?而万历身上的担着大明的万里江山,责任重大,又哪里有他的轻松闲适?
但是褪去了身上尊贵的身份,变成一个普通百姓,又能去哪里呢?
果然,这人不能太贪心啊!既要,又要,还要?就是天佑之子都不会被老天成全的。
潞王放下筷子,似乎泄了一口郁气,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盯着里面的酒水看了许久,然后突然仰脖,一饮而尽,“啪”地一声,将酒杯放下,朗声道:“秦元瑾,本王竟不知你是如此通透之人,一语点醒我这个梦中人啊!”
秦修文摆摆手,连道“不敢”。
潞王之前就对秦修文颇有好感,今日一番话畅谈下来,秦修文的几句话虽然说的委婉,但可谓是推心置腹了,他心中的愁闷依旧在,但是却能让他用另外一种新的眼光看待自己的未来,和秦修文说了出去后感觉舒服了许多。
这人对他的话,从不敷衍,至真至诚,潞王能感觉的到,所以潞王待秦修文也绝不与旁人相同。
“来,再上一壶酒!”潞王喝酒喝的兴致高了,一壶酒已然空瓶,潞王干脆再叫人上酒,亲自站起来给秦修文倒了一杯,秦修文只得站起来接,潞王此刻已经喝的有些微醺,一手搂着秦修文的肩膀,一手拿着酒杯和秦修文碰杯:“今日我们两个,不醉不归!”
秦修文海量,倒是不怕喝酒,两个人又痛饮了几杯后,眼见着潞王头一点一点地往下沉,秦修文凑近潞王耳边,用只有两人可以听到的声音悄悄道:“其实王爷也不必忧心,古往今来没有不变之局,如今陛下不是安排了您在卫辉府办差么?等差事做好了,有了底气了,何愁没有新的说法?”
潞王原本有些醉意地双眸徒然之间睁大,定定地看着秦修文好一会儿,见秦修文又一次肯定地点了点头,潞王突然就笑了起来,先是低声浅笑,然后是高声大笑,兴致上来了,干脆以碗盏当器乐,以筷子击打之,放声歌唱起来。
唱的是《梅花三弄》,没想到潞王声线不错,唱的婉转悠扬,秦修文击掌喝之,两人喝到半夜,才尽兴而去。
动静闹得这么大,万历自然是知晓了,不过他也没有放心上,自己弟弟放浪形骸惯了,至于秦修文,毕竟年轻人么,偶尔放纵一番,倒更加让人觉得他并非是那般无懈可击之人了。
这两人以后要合作帮自己办事,潞王去拉近一点关系,无可厚非。
他却不知道,因为这一场交心,潞王已经把自己往后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秦修文身上,原本他应该是万历放在卫辉府最重要的一枚棋子,用来制衡秦修文,如今却在潞王自己都还不甚明了的时候,他的心已经悄悄站在了秦修文这一边。
第136章
总体而言,除了彰德府的那件糟心事,万历还是满意这次出巡的,尤其是在卫辉府的这几天功夫,万历将卫辉府的大小情况摸了个清楚,同时还定下了潞王在卫辉府就藩的时间,就定在明年开春,并且兴之所至,将京城到卫辉府这一段路,命名为“洵路”。
当时大队伍要出发回京了,萧永言带领卫辉府上下一干官员恭送出城,万历望着那一条一直延伸出去的水泥路,感叹道:“功有九转之妙,洵为希世奇珍,不如这条路就叫“洵路”吧!”
皇帝亲自赐名,意义非同凡响,萧永言当即就带着人下跪谢恩,卫辉府的人如今为萧永言马首是瞻,自然是萧永言怎么行动,他们就做怎么做,一起高呼“万岁”,谢皇上赐名。
而京城官员这边,根本没有想到,万历还会来这么一出!
“洵路,洵路,”说的好听,挺会玩文字游戏的,找了一个其他由头,但是在场的谁不明白,这是为了给谁抬身份?
在这些京官中,显然是许国的身份最高,好几人都偷偷看向许国,许国乃礼部尚书兼任武英殿大学士,内阁大臣之一,申时行一派的重要人物,此刻许国就代表了内阁的意见。
当初为了立谁为太子的时候,内阁吵得那般凶,如今皇帝直接给三皇子抬身份,这实在是要把内阁的脸都打肿了啊!
许国铁青着脸,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来,身体晃悠了一下,被站在他旁边的秦修文眼疾手快地扶住了:“许大人为国事操劳,也得保重一下自己的身体啊!否则如何帮陛下分忧?”
秦修文容貌出众,语气诚恳,就是许国也被秦修文这番作态晃了一下神,等到他站稳身子,才回过味来——这下子是在暗示他,后面回京了,还要给卫阳升擦屁股这事吧?是这个意思没错吧?
许国再次被噎住了。
还能如何?前头的事情还没解决,难道这个时候要和万历对着干?犹豫了一下,在这种情势下,许国只能当先一步跪拜下去,其他京官纷纷一起跪下加入了卫辉府官员歌功颂德的队伍中去。
万历豪迈一笑,在宫人诧异的目光下,直接翻身上马,姿态潇洒地骑马飞奔出去,锦衣卫见状,连忙骑马跟上,水泥路宽敞平坦,马匹速度也快,在这般速度下,秋风迎面扑来,带着几丝寒凉,但同时却让人觉得天高地阔,自己仿佛无所不能。
万历自小受的是最顶尖的帝王教育,文化水平不用质疑,骑马射箭也是会的,只是平日里他为人懒散不爱运动,不曾展示而已。但是此时此刻,万历也想感受一下“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畅快,好在他的速度在擅长骑马的锦衣卫这边并不算快,他们很快跟上,将万历围拢其中保护。
许国和秦修文作为这次组织大部队出行的人,在后面进行善后工作,组织好人马,开始踏上归途。
此次出行的人中,不仅仅万历志得意满,坐在皇帝专用的马车中的郑贵妃同样十分满意这次的出行。
搅黄了王恭妃的好事,考察了秦修文的本事,抬高了她儿子在民间的名声,这一次,她动用了自己所有的能量,结果显然是极好的。
郑贵妃轻轻掀开一点车帘,看向不远处骑马走在一侧的秦修文颀长的背影,目光中闪过的是志在必得的神色。
万历回京之后,原本以为自己要从国库拨款去研制蒸汽机船这事会引起大波折,没想到这事轻轻松松就从内阁通过了,万历当下觉得事情顺畅,是下面的人识时务了,可是等到三天之后的大朝会上,万历才知道,原来这些人是憋着一肚子的坏,等着他呢!
年关将至,各地税入、官员考核等事情都得提上日程,大明幅员辽阔,事情就多,如今刚刚要入冬,有几处地方已经上报朝廷,开始下起了大雪,估计今年又是一个雪灾之年,央求朝廷早做准备,拨款赈济;蒙古那边听说如今大雪纷飞,草原上一片凋零之色,大家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比听到大明境内有雪灾之地脸色还要难看——自家里遭点灾,好好赖赖都是自己家里事情,蒙古那边遭了灾,那些蒙古人就要开始异动,跑到边境处各种劫掠,这帮子杀才是天生的马上劫匪,来去如风,小规模袭扰的话,明军根本追不到也打不过。
边军那边的折子显而易见,也是要朝廷拨款的。
明年又是会考之年,京城的考棚好几处已经年久失修了,工部的人三年前就上折子主张将考场重新修缮一下,今年若是雪灾年,这个考场怎么说也要修一修了;再加上明年万寿圣节各国使团入京上贡也算一件大事,那些使团表面上向大明臣服,实际上每次来朝贡都是想着如何从大明骗点财物回去,实在也是吃相难看,但是大明朝廷为了宣扬国威,依旧要从中斡旋应付。
这里里外外,处处要花钱,哪里都节省不下来,今年的税入因为卫辉府的异军突起,再加上京城到天津卫以及京城到卫辉府官道的修建,显而易见商税的税入猛增了许多,原本大家还以为可以过个肥年,结果听着这边要钱,那边要钱,许多人心里就清楚了,看来今年的税入能把这些事情摆平就不错了!
万历就是想要摆烂,都没有理由躲懒,更何况,现在的他完全摆脱了之前的颓丧,可是立志做一个名垂青史的盛世之君,该出来干活的时候还是得干。
朝堂上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各种事物,粗粗拟定一些章程,气氛到也还算融洽,大家都是有事说事,颇有点君臣一起齐心干活的意思。
不过这点君臣之情,很快就被王锡爵的一封奏疏给打破了。
在秦修文看来,王锡爵此人确实算是一个不错的好官,审时度势之余,也愿意为民请命,处理政务兢兢业业,算的上清廉正直,十分具有古代士大夫的高尚品格,秦修文近距离接触那么多官员,王锡爵是秦修文都认可的人。
有能力,不贪腐,有思想,有品格,能做到这四点的官员,古往今来一向少有。
但是同时王锡爵也很执着,只要是他认定的事情,他就一定要争个是非曲直。
王锡爵认为必须要立嫡立长,如今中宫无子嗣,那就必须立长,包括前一次闹得沸沸扬扬的国本之争,申时行是很想从中调停、和个稀泥的,但是王锡爵态度坚定,甚至在申时行不知道的时候,将他的名字也写在了奏疏上,一起上呈给了皇帝,让申时行迫于无奈,只能站在朝臣这一边。
而现在,因为许国的疏忽,让万历和郑贵妃占了上风,居然将卫辉府到京城的路命名为“洵路”,这是王锡爵不能忍受的。
卫辉府到京城的这段官道,意义如此重大,影响如此深远,其他不说,光现在每日里在这条官道上行驶的车马、走过的行人就有多少?户部呈上来的数字,过税都翻了几倍了,就知道这里的人流量有多少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以后这里每走过一个百姓,就会在心里念叨一声三皇子的好?皇帝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如此抬高三皇子在民间的名声意欲何为?
郑氏的心更是昭然若揭,直指太子之位啊!
哪怕许国用各种理由推脱了当时自己为何不劝阻皇帝,依旧被王锡爵指着鼻子大骂了一通,说他根本不在意江山社稷,对不起先帝的嘱托,也对不起身上的官职!是一个自私自利,毫无大局之人!
许国被骂的脸面全无,恼怒不堪,更加是被戳破那层窗户纸的羞愤,后来卫阳升的亲信跑过来再次向许国求援,许国都没有开门相见——为了卫阳升这个事情,许国面子里子都丢尽了,虽然自己的势力此次必要折损一些,但是京城里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到时候王锡爵知道了自己还在为卫阳升走动,估计两人之间的那点面子情都不复存在了。
申时行看不得自己手底下的两员大将为了这样的事情闹翻,再次出来调停,两边劝和,许国是巴不得将此事大事化小,王锡爵听完申时行的劝解,明白这赐名一事已成定居,若是让皇帝收回成命,那是直接去扇皇帝的脸,除非自己是彻底不想干了,否则真没必要闹成这样。
王锡爵为官二十多年,朝堂的风风雨雨经历过无数,哪怕是这样的局面也难不倒他,很快他就另辟蹊径,想出了另外一个主意,并且强势要求这回许国等人必须支持自己。
许国自知理亏,忙不迭点头应是。
于是便有了今日的这份奏疏。
其实这份奏疏很简单,半字没说皇帝的不是,只有一个要求,给从卫辉府到松江府的那段路,也赐个名,名字就叫“洛路”好了。
确实,卫辉府到松江府的路已经动工了,且这段路比之卫辉府到京城那段路长度更长,江南地带又是商贸繁盛之地,这段路修好之后,过往之人肯定不计其数,皇帝你不是要赐名么?那就一视同仁,别漏了大皇子啊!
这招看着很坦荡,但是等万历看完这封奏疏,简直气的要心梗,若不是朝臣都在,对方又是颇为能干的王锡爵,万历恨不能直接将这封奏疏掷到对方脑门上!
只能迂回行事。
万历想要找个推托之词,暂时按下不表,可是,王锡爵朗声说完奏疏的内容后,内阁中其他几位大臣纷纷附议,然后整个朝堂一大半以上的朝臣都站了出来附议。
看着跪了一地的朝臣,万历是真的恼了,这帮人怎么就抓着立太子之事不肯放!
“以朕看,也别赐什么名了,朕即刻退位,你们想立谁为帝就立谁吧!”万历看着底下的朝臣,冷笑着缓缓道。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刚刚还站着没有一起附议的朝臣纷纷跪了下去,口中高呼“陛下息怒!”
这罪太大了,实在是无人敢受。
别人买账,王锡爵却不买账,既然万历已经挑明了讲了,王锡爵也不藏着掖着了,他抬起头,看向万历,面上是誓死如归的倔强:”陛下,英宗两岁即为太子,孝宗六岁立为太子,包括陛下您也是六岁就为太子了,且在立为太子之前,已经开始接受帝王教育,然则大皇子今年已经六岁,却无名分也不曾开筵讲学,再拖下去,大明万里江山的继承者能否担负得起他的责任?如何能够培养出一个盛世之君?若是陛下一意孤行,那老臣只能愧对先帝的信任,请皇上准许老臣自劾请辞,让老臣在乡间养老,了此残生。”
秦修文听的啧啧称奇,这是一个比一个狠啊!
皇帝说我不干了,你们爱找谁找谁,王锡爵就说那我也不干了,大家一起玩完!
甚至还拖出以前的那几位皇帝,包括万历你自己,都是六岁就封为太子了,三岁开始就接受帝王教育了,你好意思拖你大儿子到现在么?名分名分不给,老师老师不找,再拖下去,以后能培养出完美的接班人吗?
教育要从娃娃抓起,懂不懂?!
不得不说,王锡爵的教育理念还挺先进的,秦修文甚至是有几分赞同的。
万历气疯了,直接站了起来,手指颤抖地指着王锡爵,大声呵斥道:“放肆!竟敢揣摩上意,以舍长立幼为疑,置朕于有过之地!”
万历的胸膛大肆起伏,这句话搁在别的臣子身上,早就吓得魂不附体了,但是王锡爵只是重重将头磕下:“臣有罪!还请陛下革去老臣官职!”
口中说着有罪,态度上却是坚定地半分不让。
有时候,忠臣的固执,比奸臣的狡猾还让帝王难以接受,忠臣心怀大义,今日就是为了达成目的,即刻赴死,他也不会有二话,而想做一个明君的话,还必须忍让对方三分!
许国当时没有阻止万历,如今必须得将功补过,连忙也磕了一个重重的头,涕泪横流道:“王大人一心为国,实乃忠臣啊!他绝没有此心,只是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着想,还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三思!”文臣们这刻心齐了,若是王锡爵因为违抗圣意,而被革去官职,以后是不是这朝堂就是皇帝的一言堂了?以后还有没有他们说话的份了?立不立太子的,有些人还有别的心思,但是将王锡爵革职的事情,大家站到了统一阵线上,这个时候就连周邦彦、秦修文这些中立派也一起帮着王锡爵求情,实在是大势裹挟,谁也不愿意当这个出头鸟。
万历忍耐再三,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欲要喷薄而出的愤怒之言,这个王锡爵,实在是欺人太甚!
知道朕动不了他,就如此逼迫朕!
好,那朕就成全你!
“赐名“洛路”,朕允了。”
万历面无表情地坐回龙椅上,目光阴恻恻地看着底下的朝臣。
虽然是准了,但是谁都不敢有什么欢欣鼓舞之色流露出来,众人伏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至于王爱卿说的教育皇子一事,确实乃是为国之心,大皇子和三皇子明春先行出阁讲学礼,目前大皇子年幼体弱,待再成长一些,再行册立一事。”
这是万历自国本之争以来,第一次真正的退让了,虽然万历还没有放弃让三皇子一起出阁讲学,但是三皇子过了明年也不过才四岁,奶娃娃一个,能听懂多少?
况且万历金口玉言,答应了大皇子册立一事,不过是缓两年,这在大朝会上做出承诺,应该不会出尔反尔吧?
再者说,虽然万历说话不中听,但是出发点倒也是对的,古代孩子易夭折,到底两个皇子都还没成年呢,万一大皇子……暂且做两手准备不算是错。
万历都退让至此了,王锡爵心中有度,马上见好就收,不再提册立一事,行了大礼叩谢皇帝圣明。
只是万历的话还没说完,突然他目光一凝,道:“秦修文!”
秦修文立马出列,一派从容:“臣在。”
“秦修文天资卓越,满腹经纶且学贯中西,领詹事府少詹事一职,待开春侍奉两位皇子读书进学。”
万历话音落下,秦修文还没来得及领旨谢恩,就听到申时行等人连连变了脸色,口中惊呼:“陛下,万万不可!”
第137章
朝堂瞬间炸锅了!
甚至于比刚刚万历和王锡爵之间对抗的时候,还要来的让人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