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本之争已经从万历十四年吵到了今年万历十六年,大家显然已经有些审美疲劳了,虽然斗得心惊,但是依旧在大家的射程范围之内。
但是万历突然虚晃一招,封秦修文为“詹事府少詹事”,给两位皇子讲学,这就真的动了大家的根本利益了!
好家伙,大家在这边拼死拼活,拿着自己的一张张老脸,靠着自己在朝堂中混了半辈子的根基,逼迫着皇帝让步了,大家好不容易达成目标,结果你秦修文过来摘桃子?
世上还有这种好事?
简直就是岂有此理!
所有人甚至都觉得自己是幻听了,要不是申时行出来阻拦,说不定秦修文都已经领旨谢恩,成了定局了!
以往,能成为太子之师的人,必然是出自翰林院的人,因为只有进士中的一甲三人可以直接进入翰林院,其他进士想要入翰林院,还得再次进行庶吉士的考核,也就是说,只有学问最好的进士,才能入翰林。
“非翰林不得入阁”,这又是大家公认的官场规则,看看如今的几个内阁大臣,哪个不是翰林院出身?
申时行,嘉靖四十一年状元,当年官授翰林院修撰。
王锡爵,嘉靖四十一年榜眼,当年官授翰林院编修。
余有丁,嘉靖四十一年探花,当年官授翰林院编修。
王家屏,隆庆二年榜眼,当年官授翰林院编修。
就许国稍许差点意思,只是个二甲进士,但是也名次靠前,后来考中庶吉士,任翰林院检讨。
发现没有,的的确确所有内阁大臣都出自翰林院,而翰林院里的年轻官僚也素有“储相”之称。
向来太子之师,都是出自翰林院,包括有时候翰林院的学士依旧要时不时的给皇帝讲学就是如此意思。
在大家的想法里,先确认下太子名分,再由内阁大臣或是翰林院之人给太子进行讲学,这才是正道正理。
大家为何如此热衷于推大皇子上太子位?不就是为了率先占个师徒名分?而只有皇子还小的时候,才能够轻而易举地将自己的政治理念、政治抱负灌输在未来的储君脑海里。
立太子、确定名分是第一步,第二步给太子讲学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当万历退了一步,愿意先给两个皇子一同开蒙讲学的时候,大家的心底是舒坦的,两个皇子一起教,虽然更属意大皇子,但是有个后手,有备无患嘛。
结果算盘珠子打的砰砰响,桃子却被一直在隔岸观火的秦修文给摘了,这大家怎么忍受的了?合着搞了半天,是给他人做嫁衣?
詹事府少詹事是东宫属官,正四品,职位不算高,实权也没多少,而且如今太子未立,东宫官员本也没有完善设立起来,现在秦修文把这个位置一占,还要给两位皇子做老师,这如何使得?
你秦修文既不是翰林院出身,又没有多少才名,本身还只站在皇帝这一边,说的好听叫做纯臣,说的难听就是皇帝身边的一条狗,没有什么士大夫的气节,这样的人凭什么做皇子之师?!
大家急了,纷纷出言表明秦修文并不适合做皇子之师,说什么的都有,说秦修文才学不足,说他入朝为官时间太短,说他并没有教书育人的经验等等。
总之就是一句话,秦修文,他不配!
只是朝臣们不忿,却取悦了万历,刚刚那股子愤怒差点都冲到脑门了,多年的帝王教养都压抑不住心口的愤懑,现在却消散了个七七八八。
刚刚也只是万历的灵机一动,没想到这招这么管用,就算你们这些人逼迫朕,达成了你们想要的又如何?想做未来帝师?想继续保你们几辈子的荣华富贵?做梦!
这也是万历突然想到了秦修文曾经劝诫他的话,万历那天想到让他头疼许久的立储问题,曾问过秦修文,到底是应该立长还是立贤?
当时秦修文的回答是,皇子们尚且都还年幼,不管是立长还是立贤,都没有一个定数,倒不如将两人都好好培养,放平心态,交给天意,况且皇上春秋鼎盛之年,难道就确定没有更优秀的子嗣出现吗?
这话虽然有些打太极,但是也让万历突然从国本之争的漩涡中得以挣扎出来看清真实的情况。
平心而论,三皇子朱常洵子凭母贵,万历自然一副慈父心肠都给了三皇子,但是难道大皇子就不是他亲生的了么?毕竟是万历第一个儿子,万历又不是什么心理变态,骨肉亲情乃是天生,说对朱常洵毫无感情,那是不可能的。
况且万历也不是一个能生的皇帝,到目前为止,存活下来的皇子就这二人,中宫也无所出。
但是如果照秦修文说的那样,自己还能活许多年,后面王皇后生子了呢?郑贵妃又生了一个更聪明机灵的儿子了呢?到时候怎么说?
秦修文当时说的最后一句话一直放在万历心中,秦修文道:“英宗在世时,估计也没有想过自己会被废帝,更加没有想过后来又重新做了皇帝吧?人世无常,诸位大臣实在不必这个时候就把目光放在此处。”
其实看看他们朱家的老祖宗,好几个就挺离谱的,明英宗“土木之变”后,为瓦剌俘虏,京城内群龙无首,只能推举明英宗的弟弟朱祁钰为皇帝,结果后来英宗又被放了回来,联合太监发起了“夺门之变”,杀了亲弟弟,自己又坐回了皇位。
真实的历史就是如此,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所以秦修文的话,万历听进去了,他也同样认为自己还年轻,不过是两个稚儿而已,他不忿的是朝臣的咄咄逼人,秦修文话外的意思一点都没错,这个时候就把目光放在立储上,这帮子人就是闲的!
如今他干干脆脆退了一步,但是也让这些朝臣们得不到他们想要的。
这感觉,实在是舒坦!
进言的官员一个接着一个,尤其是翰林院的几个官员叫嚷的最凶,最后,万历将翰林院的两个侍读学士都拉了出去,直接命人打板子,三十廷仗,一棍不能少!
都是些文弱书生,哪里经得起这般凶残的仗刑,尤其是皇帝还发号施令,是“重重地打”,连带几个求情的人,一并拉出去打,转瞬间,大家就听到大殿外面不时响起的惨叫声、痛呼声。
大殿外哀嚎声一片,大殿内只剩下万历冷冷清清的声音:“秦修文还不接旨?”
秦修文立马笔直地跪下,磕头谢恩:“臣秦修文,叩谢圣上隆恩,定不负圣上所托!”
万历的决心,所有人都看见了,无人再敢置喙,外面的人三十廷仗打下来,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除非是真的想要一头碰死在大殿殿柱上了,否则这个时候还要触一下龙须,实在是活腻了。
申时行闭了闭眼,只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泥人尚且还有三分火气,更何况对方是九五之尊,真要是继续步步紧逼,恐怕今天就不仅仅是打板子这么简单了,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打杀一些臣子罢了,明年又有那么多才子入京要成为天子门生,皇上不缺人用!刚刚拖出去的几个人,都是他们内阁里面的几个心腹,皇帝杀鸡给猴看,他们看到了。
就这样,万历和朝臣因为册立太子之事,吵了两三年,最后摘到最大果子的人竟然是秦修文,就连秦修文自己,都有些愕然。
这突然之间,又成了两位皇子之师,秦修文还真没做过启蒙老师这种活,更没带过孩子,讲真心话,这差事是他到如今接手的差事里面,最让他感到棘手的。
不过这事要等到明年开春,还有点时间给他做准备。
目前当务之急,还是将卫辉府那一摊事情给办妥,既然工部上的折子批示过了,徐光启那边就会拿到大笔金银继续对蒸汽机船的研发,最好等到明年开春之际,可以入海航行。
还有一个事情,则是秦修文在和万历商定之后,和吴富贵的“吴氏纺织作坊”签订下来了一张巨额订单,总共价值三十万两白银。
“吴氏纺织作坊”之前革新了织机,后来又加入了蒸汽纺织机后,其实生产一直是有富余的,富余的就囤积在库房中,慢慢消耗,没想到秦修文一出手,直接带给他们如此巨额的订单,不仅仅将库房中的存货消耗一空,甚至还要加班加点继续去干,才能在规定的时间内将布匹准备好。
秦修文在卫辉府暗中布局,而在他不知道的申府,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争执。
申时行从来没想过,自己这个小女儿如此叛逆,也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左右为难的时刻。
前一段时间,他还劝王锡爵放宽心,不要和他女儿闹得太僵,反正他女儿如今也是寡居在家,想要修道就在家给她专门建一个小道观,修就修吧。
他劝人的时候说的轻松,如今轮到自己头上了,申时行才知道头痛。
事情的起因是吴氏最近开始给申兰若挑选夫家了,毕竟已经十六岁的大姑娘了,先定下来,等再留个一两年出嫁也算正是好时候。
这事吴氏和申时行提起过,申时行也放在心上了,嘱咐吴氏,若是有看中的,先不要透露风声,等他派人打听过了再议。
女大不中留,大女儿当时也是这么操办的,小女儿依葫芦画瓢,当父母的总归会给她找个妥帖的婆家,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可谁知道,已经看着挺乖顺的小女儿,突然和吴氏说,自己要学医,而且是出门学医,对吴氏说不要给她寻找婆家了,等她学成归来再说。
申时行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是觉得荒唐至极,一个姑娘家家的,居然说要出门学医,简直匪夷所思。
他以为只是小姑娘家家的一时起的心思,让吴氏去劝,结果今日他一回来,吴氏便冲着他有些怨怪道:“我劝不动你女儿,今日你回来的早,你去说说她,我的话,她已经是不听了的!”
吴氏向来知书达理,说话细声细语的,没想到今日一回来,就冲申时行发了一通脾气,申时行今日朝堂上不得意,原本手到擒来的果实被人摘了,已经是面色发黑了,结果被吴氏冲上来这么一通抱怨,心里也不痛快了:“你一个当家主母,连女儿都管教不好,还好意思让我去说?”
在朝堂上他是绅首辅,在家中他也是说一不二的人,吴氏和他结发这么多年,向来是让着他的,但是此刻听到申时行因为女儿的事情就要将她这么多年的辛劳全盘否定,又想到女儿今日对她的不理不睬,吴氏原本就已经心力交瘁,如今更是忍耐不住了:“好,好,好!我这个当家主母做不好,你便让那云氏做吧!”
吴氏一甩袖回了正院,直接命人将院门锁了,申时行跟过去的时候,碰了一鼻子灰。
“真是岂有此理!”
什么让云氏做主母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没得让底下人听了笑话!吴氏一大把年纪了还和一个小妾争风吃醋么?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申时行奈何不得吴氏,也不好意思再去爱妾那边,转身去了书房,让下人将申兰若给叫了过来,他倒是要问问清楚,好好的千金小姐不做,发的哪门子疯,要去学医?
第138章
朝堂上没占到便宜,家里还吃了老妻的闭门羹,简直就是处处不顺,申时行饶是再好的涵养,今日的脸色也是黑的一塌糊涂。
书房里静悄悄的,申时行奉行养生,一般公务在白日里处理掉,晚上吃完晚饭后,会在后院散步消食,然后再到书房里看一些名家珍卷,消磨时光,算是他难得的休闲时刻。
平日里,申时行很是享受这点个人时间,轻易不让下人打扰,所以底下人都知道,老爷要是进了书房的话,大家一切都要放轻,没事就都退在外面,老爷有事吩咐了再进去。
想着还有点时间,申时行展开一卷吴道子的画卷,这是他最近最常观赏的画卷,珍爱非常,只是打开看了一会儿,就觉得心神还是静不下来,干脆又卷了起来,结果卷的时候画轴上方勾了一下砚台,居然撕裂了一些,唬的申时行连忙止住动作,捧着那幅画,心疼懊悔的要命。
今日真是,诸事不顺!
正当申时行内心的小人气急败坏的时候,申兰若进来了。
申兰若还是如往常一样,低头给申时行行礼请安,面上也没有任何惊惶之色,仿佛今夜过来,只是和父亲叙家常一般,倒是让申时行原本的怒气稍微止了止——至少这个女儿处事不惊这点,还是像自己的。
“听你母亲说,你不想嫁人?想要学医?”申时行在朝堂上说话藏刀,每次说完的话,下面的人都要在心里揣摩再三他的意思,但是对着自己的亲女儿,申时行就开门见山了。
申兰若也干脆地直接应是。
申兰若以为父亲会和母亲一样,激动地反对,可是申时行听到了申兰若的回答,却没什么反应似的,只是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了自己女儿几眼,然后就沉默了下来。
撇开父亲的身份,申时行还是大明首辅,伺候过三任君主,每一个都不是好相与的角色,他却能继张居正和张四维之后坐上了首辅的宝座,足以可见此人的心理强大。
说实话,女儿这点事,还算不上让申时行特别惊讶。
魑魅魍魉的事情经历多了,只要不是什么惊天大事,在申时行心里根本掀不起多少波澜,申兰若的这点叛逆和让秦修文摘了他们整个内阁文臣集团果子这件事比起来,压根不算事。
但是依旧让申时行感觉到不愉快,尤其是今日的申时行,一件件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的脱离自己的掌控,这对申首辅来说,是不可忍受的。
“你是不是对你娘给你提的那些男子不满意?”申首辅果然是搞政治的,马上想到的就是阴谋论。
好端端的女儿突然说要去行医,不成亲,他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女儿对医术有什么喜爱,毕竟之前也未曾听说过,脑海里首先的想法就是女儿心里有了中意的男儿,所以想要来一个围魏救赵。
于是,申时行就想要想问出申兰若的真实想法到底是什么。
申兰若没想到父亲的重点放在这个上,她的脑海里飞速闪现过的是秦修文的身影,但是马上她又打断了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申兰若果断的摇了摇头:“父亲,母亲给女儿相看的男儿都是俊杰,女儿又如何能有什么不满。”
申时行在申兰若的脸上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的表情,心中纳罕,转而又问:“怎么想起来要去学医?”
“李圣手说女儿十分有学医天赋,若是家中肯放女儿跟着学医,他愿意收女儿为关门弟子,认为女儿只要潜心学习,在医道上能有所建树。”申兰若继续不卑不亢道。
申时行第一反应是申兰若遇到了骗子,什么李圣手,京城里的名医、太医哪一个是他申时行不认识的?没听过哪个姓李的,除非是那个……
等等,女儿说的不会是那人吧?
见申时行惊愕的看过来,申兰若不知道为何心中的憋闷感总算松了一些,露出了一抹微笑:“是李时珍,李圣手。”
申时行原本是坐着的,闻言立即站了起来,走到申兰若面前追问:“你确定是李时珍,那位做过太医院院判的李时珍?”
见申兰若点头,申时行兀自还有些怀疑:“你怎么会认识李圣手?”
申兰若将那次街上李时珍被偷走医书,自己帮忙拦截的事情说了出来,只是隐掉了秦修文在其中的作用。
其实这个事情说起来,也真的是巧合。
那次李时珍匆匆走了之后,申兰若和秦修文聊了一通,心中有所收获,拜别之后就回了申府,那几日一直思索的是秦修文的话,并没有怎么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