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义还来不及高兴一秒,下一刻王爷就沉吟开口:“只是吃羊不见羊……此物有些奢侈啊,听闻官家在宫里有天夜里馋羊肉都不忍心叫御厨重新开火忙碌就忍了,我这里居然连羊肉都瞧不上,只是拿来借味,实在是愧对兄长啊!”
下面的人自然一派称颂之情。
段义若能咬牙牙都能被咬碎:装什么呢?!肯定是装的!
可面上还是跟着诸人称赞王爷圣明,王爷为官家分忧是社稷之福,兄慈弟忠,是万民楷模。
接下来是叶盏。
段义微微气平一些:这个王爷有眼不识金镶玉,活该被毒死!
叶盏顺势先将酸辣乌鱼蛋汤呈上去。
王府仆从分发菜肴。
这道羹盛放在巴掌大的天青色瓷制小炖盅里,很是漂亮:
一片片雪白的乌鱼蛋被撕成薄薄月亮样的小片,安静躺在纯净的汤汁里,看着就如月色映照泉水。
让人看着就很有胃口。
舀一勺进口,又是一惊讶:居然发酸。
汤汁微微发酸,又有点发辣,两种蛮狠的滋味肆意进了口中,在舌尖为非作歹,一下就让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了。
这三位进场前宴席已经进行了大半,宾客们喝酒吃肉,味蕾已经有些倦怠了,寻常菜肴已经无法让他们早有什么大的波动。
因此这道酸辣乌鱼蛋汤立刻就夺人心魄,提神,解酒。
裴昭也在慢慢回味这道汤,这酸似乎不是简单的酸,里头还有两种滋味。
若是他将这事告诉叶盏,叶盏肯定会告诉他尝对了:原本的酸黄瓜腌汁又酸又清爽,里头有黄瓜独有的清冽滋味,但她又加了一道贵州白酸汤,滋味多一丝隽永与米香。
这样两种酸结合起来,更加富有层次感,让这道酸汤更加刺激人的味蕾。
开胃微酸、清爽黄瓜香、淡淡米香、微辣的胡椒粉、醇厚的高汤,光是汤汁就已经很让人很着迷了。
里头的乌鱼蛋片更是薄薄滑溜溜,又爽口又有嚼劲,明明大家已经吃得半饱了,但还是忍不住喝了一口又一口。
泾王更是称赞:“这道菜不管是色泽还是滋味都不错,堪称上乘。”
其余人也附和。
叶盏不骄不躁:“多谢王爷称赞。”其实她也算是取了个巧,吃到浓油赤酱大鱼大肉先吃第一口惊艳,吃到后面会迅速变腻,像春节桌上最先吃完的那道菜必然是凉拌黄瓜,所以这时候做一道清爽菜反而能出奇制胜。
酸辣汤汁,喝下去胃里暖和,嘴里刺激,还能让味蕾猛地清醒,自然会博得头筹。
段义惊疑不定:他明明记得自己下药时叶盏做得是一份白乎乎豆花一样的东西,怎么变成了乌鱼蛋汤?
叶盏不是说两道菜是一菜两做么?
为什么呢……
他脑子飞速旋转,思索着其中的缘由。
既然第一道菜好吃,在座诸人难免期待第二道菜:是大菜呢?是点心?还是另一份汤羹?
段义也宾住呼吸,不知为何他有点担心。
“王爷赎罪,第二道菜并不能呈上去。”叶盏开口。
“那是为何?”泾王是出了名的好性子,并不生气,反而好整以暇看着叶盏。
觉察到身边段义的目光,叶盏昂起头一字一句回答,既然对方想要挑起战火,那别怪她不客气:
“回禀王爷,我本来要做的是一道鸡豆花,但府里走水,我出去再回来,就见菜品被人污损,所以只能舍弃这道菜,因为无法确定始作俑者是不是还会行动,所以只能装作无事发生,不让第二道菜离开我视线。”
叶盏说完后行了大礼:“还请王爷赎罪。”
“如果是真的,你倒真有点冤枉,何罪之有?”泾王来了兴致,其他宾客也来了兴致。
本来吃饱有点困,谁知来了场现场的戏可看呢,至于谁死谁活跟他们有什么干系?
段义急了,没想到叶盏居然看到了他下毒,并且当众将这事捅了出来。
这样非但下毒不成,还有可能被抓住!
他心脏狂跳了几下,竭力安慰自己:她没有证据,一定没法子!
裴昭则放下手中的水杯,关切看向这边,他看似沉静,心中在思索,帮叶盏分析当下情形,
他相信叶盏不是刻意陷害他人,也相信叶盏有足够的智慧全身而退,但万一出了什么问题……裴昭摸了摸小指关节,无论如何他都能保叶盏安全。
旁人看戏,小吏急了,这不是说他监工不利么?赶紧跟着求饶。
泾王忽然来了审案的兴致,问:“到底是不是官员监守自盗?”
“回禀王爷,当时走水,所有人急着去救火,这位官员也急着去救火,而且当时并未到最后呈现时刻,我们的菜品都各自照管,所以与这位官员无关。相反,我们三个的菜品做好后,他都很尽职尽责,并非他的过错。”叶盏早就想好了要将小吏摘出去,打工人何苦为难打工人?
豆角也站出来作证:“小的也能佐证这位很尽职,而且其余同僚都在院里,也能看见。”
当时叶盏最先做好,放在公共区域,但当时还未到统一交菜的时刻,所以小吏能够免责。
“那就免了责罚他。”泾王闲闲道。
小吏松了口气,见叶盏的目光就多了一丝感激,其实说实话仔细追究他的确有点失职,叶盏能帮他摘清已经足够让他感谢。
“既然吏员无错,菜做成之后全部盖着盖子,你如何证明这不是你自导自演陷害他人呢?”泾王很有脑子,一下就指明了最大的疑点。
“回禀王爷,我这道菜有一种秘制调料,是由南疆的一种香料加了醋调和而成,看着无色,可是触碰者按手印到橘皮汁浸泡过的纸张上,就能印出一个蓝手印。我当时做菜时不免沾染到了瓷盆盖子把手上,若有人触碰过盖子,叫他拓手印便能辨别出来。”
叶盏胸有成竹,似乎早已有十足把握抓住凶手。
段义大骇。他不知道叶盏居然还有这后手!
不过仔细分析,这的确是叶盏作风,她惯常用各种奇异调料菜式,能有这个调料也不奇怪。
做菜之余手沾染到瓷盆盖,也很正常。
泾王果然来了兴致:“还有这等香料?回头进献给皇兄。”进献好东西,这很符合他的利益。
便挥挥手:“那就开始吧。”
王府的管事便去布置,叫人将门外的几个助手都带进来,还有几名小吏,汇集了所有在小厨房出现过的人。
叶盏则去泾王跟前耳语了几句,王爷便吩咐管事去带她准备了橘皮汁喷过的宣纸,方便每个人按手印。
段义大汗淋漓,竭力将衣袖下的手藏起来。
偏偏叶盏笑眯眯道“只要按一下就能知道今日谁是罪魁祸首。”,说罢还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
段义心跳不止,他没想到叶盏居然不依不饶,就这么当众揭发!
现在让他如何是好?
在王爷宴席上下药,别说行老之位肯定没了,就是小命说不定也不保!
段义已经顾不上遮掩神色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同死人没什么区别了。
他胡思乱想之际,每人被发了一张宣纸,按照规定将左右手按在宣纸上拓印。
段义也领了一张纸。
看着那张纸,他似乎看到自己被剥夺了行老之位、被如狼似虎的官员捉拿、被投入牢狱、带着枷锁被人嘲笑……
后悔、懊恼,最后被浓厚的求生欲占了上风。
他一定能想出解决办法!
就在这时段义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法子。
他左右打量,趁着无人注意自己,将双手微微抬高纸面,看似按在宣纸上,实际并未贴合纸面。
这么一来不就没人知道他下手了吗?
他咽了咽口水,将宣纸交了上去,心中忽然变得轻松无比,卸下了重担。
叶盏这个蠢女人?!以为这法子就能让他坐以待毙?
收好了宣纸,泾王叫人展示了一张张宣纸,随后问叶盏:“怎么不见蓝色手印?”
段义心里松了口气,随后暗暗窃喜:戏弄王爷,叶盏看样子死定了。
玉姐儿急得舔嘴唇,她刚才被带进来时听说了事情始末,本来高兴于妹妹有法子,没想到没人揪出凶手,这可怎么办?
要不是上面有王爷,她恨不得上前揪住段义那厮多按几张手印。
裴昭看着这边,身形已经前倾,随时准备起身帮叶盏说话。
即使形势再恶化下去,他大可说出叶盏已经与自己定亲的消息,这样王爷看他面子都不会再追究此事。
至于这件事会不会对他仕途造成影响,裴昭想都没想。
叶盏却仍旧冷静沉着,指着那叠宣纸给王爷看:“回禀王爷,纸面上撒了一层柑橘汁,每个人都会或轻或重沾染橙汁,变得有些发黄。”
“所以呢?”泾王饶有兴味。
“所以将所有人的手都伸出来,就可以知道是谁心虚没有按。”
石破天惊。
在座诸人都恍然大悟,玉姐儿如释重负,裴昭眼神带了浓重欣赏,泾王“啊”了一声。
段义面如死灰。
可不由得他抗拒,王府的部曲已经上前检查每个人的手掌,强制拉出他的手,两项对比下开口:“回禀王爷,唯独段行老的手很干净。”
所有人都看向了段义。
他莫名吞咽了一下,心虚道:“我,或许是我按得不够用力。”
“其实还有一处可以证明。”叶盏挑眉看他,“我那鸡豆花里头加了一味藏红花,味道也独特浓烈,若请了狗来闻也能从这么多人中寻出凶手。”
没想到她一招接着一招,段义被打得无从招架,急得只有本能的反驳:“藏红花不会有那么浓烈的味道。”
“是啊。”叶盏看他,忽然笑了。
段义莫名其妙。
就听王爷道:“好奇怪,你是如何知道小娘子做的是鸡豆花?”
段义如遭雷劈。
叶盏道:“王爷圣明。我对外一直声称我做了同一道菜,按道理段义应该以为那是一道乌鱼蛋汤才对。”
又问段义:“我那道菜从做好之后盖上了盖子,所有人都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