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大富不安搓搓手:“这个……比不上旁人家。”
宓凤娘也觑了觑女儿面色,一脸忐忑。
叶盏鼻子有点酸,爹娘行事很是市侩油滑,却仍忐忑担心女儿不喜欢。
因此她努力摆出笑脸:“爹,娘,家里很好,我很中意。”
二老猛地松一口气,拉着女儿的手让她坐下:
“就怕你不惯。”
叶盏放下手里拎着的一油纸包点心拆开奉上:“我回家前借用府里厨房做了一份点心,爹娘尝尝,也算是弥补我多年未承欢膝下的缺憾。”
这句话一说二老再次红了眼眶,应承着从女儿手里接过点心放进嘴里尝尝:“好懂事的孩子,就算你做得不好——”
那另外一个吃字还没出口,二老就双双住了口:
好香!
宓凤娘选的是一份粉红色的酥皮点心,样子精巧,捏成了牡丹花的样子。吃进嘴里之后雪白的酥皮纷纷掉落,入口即化。
云朵一样绵软的口感让人生出无尽享受,而是尝到了点心的滋味。
这是豌豆泥,米黄色的豌豆泥极其绵软,没有任何砂质,应当是过滤搅动过无数次,甜滋滋里还混合着淡淡的徘徊花香。
宓凤娘看了一眼其他点心,牡丹花心露出的馅料是浅粉色,应当是豌豆泥混合了徘徊花馅儿的缘故,这份徘徊花香,冲淡了甜腻感,让整份点心忽然有了灵气,甜而不腻。
叶大富选的是另外一种:焦黄色的酥皮上点了个红点。
吃进嘴里那一刻外头焦黄的酥皮立刻层层绽开,透出里面的鲜香。
他好奇看了看自己咬开的切口——暄软的外皮下面是两层馅料,一层是金黄色的,一层则是松松散散像木屑的东西。
叶盏怕他吃不惯,跟亲爹解释:“那金黄的是咸蛋黄,里面的是我用猪肉做的肉松。”
汴京水系多鸭子多,咸蛋黄不稀罕,可这肉松是什么?叶大富不是爱琢磨的性子,直接咬了下去。
咸蛋黄松松软软,吃起来颗粒感有点沙沙的,不知道怎么处理的,非但没有腥味还满口香气,肥得流油,一股蛋黄油流进嘴里,让人说不出的满足。
而那叫做肉松的东西绝了,有点咸,入口即化,抿一下几乎无影无踪,却留下无尽的浓郁香气。
金黄酥皮、橙色蛋黄、琥珀色肉松,几种颜色不同的食物搭配起来居然如此之香!
这还是放凉状态,叶大富不敢想这点心刚出炉有多香。
可这真是女儿所做?两口子不大敢相信。
他们把剩下点心收起来,跟女儿讲述当年:“当初你生得花儿朵儿一般,小小年纪就如画里的金童玉女,人都说是来咱家享福的。”
或许是因为生得太讨喜,三月三她随家人去汴京城游金明池时被拐子掳走了。
邻居们都说“丫头片子寻回来也要费嫁妆钱,丢了也罢。”
可叶家人坚持要寻回女儿,鉴于女儿是在汴京城丢失,甚至全家搬到了汴京方便寻找。
这一搬家就让家里衰落了。
叶家本是汴京郊县的殷实富农,
有几十亩田地一头牛两头驴三间大瓦房,农忙时甚至能雇佣得起佃农。
但到了汴京城,一家人嚼用、寻女费用、再加上被谎称有线索的骗子骗些钱财,家里很快就一穷二白。
全家上下只好自谋出路:
叶大富开起了博卖摊,他浑家帮人说了几次媒便当了媒婆,其余子女更是各处做工,叶家人一边寻些生计过活一边四处打听叶盏消息,很是艰难。
说话间到了黄昏,兄妹们也陆续回家,一家人见面,抹着眼泪互诉生平。
叶家大概有双胞胎基因,
两口子生了一对双胎儿子和一对双胎女儿,再加上一个小丫头,一共是儿女五个。
孩子们的名字都是稀罕物,“金、银、玉、盏、琉璃”,满屋子珠光宝气。
两位哥哥长得一摸一样性情却大不同:
大哥叶金十八岁,穿着体面的两领皂杉,胡子刮得干净,发间插一朵大红蔷薇花,油头粉面,说起话来总是笑眯眯,一看就很油滑。
二哥叶银则鼻直口方,一圈络腮胡,腰阔十围,极其方正,鞋袜略有些灰尘。
职业也不同,大哥是酒肆里专门帮子弟们倒酒跑腿的闲汉,二哥则是军巡铺的火警。
大姐叶玉与叶盏是双胞胎,长相却不同,
她十五岁,蜜合色皮肤瓜子脸,尖尖下巴配上翘鼻头,一脸的俏皮神气。
一根襻膊膊儿把两个长袖高高捋起,头发一丝不乱梳在耳边,插一朵彩纸幡胜,利落能干,如今是帮人倒酒卖小菜的焌糟娘子。
最小的女儿叶璃今年十岁。梳着双平髻,左右各绑两朵水红的蜀葵花,看上去伶俐聪明。她跟着里坊出名的时妖①学巫医之术。
叶盏看家人,家人也在看叶盏:
鹅蛋脸,皮子雪白透着亮,眉眼精致却不突兀,透着温柔可亲,
身着藕荷色诃子,搭配天水碧六幅褶裙,外搭木槿紫过膝褙子,裙下隐约露出的裤脚边绣着蜻蜓荷花纹样,一看就如夏日里一朵碧荷,亭亭玉立。
除此之外身上没有任何装饰,看上去简单朴素。
宓凤娘便抹眼泪:“装扮这么素净,可见吃了不少苦。”
汴京城百姓讲究穿着打扮,便是叶家这样穷苦人家女眷都佩戴首饰,好比现在,宓凤娘手腕上套一串桃木珠串、大女儿发间插一柄黑木篦,不会一素到底。
叶盏摇摇头:“我有首饰呢。”
大丫鬟说不知亲人品行前不可随意露富,临行前特意代她把首饰卸了下来。
“我被卖时四岁,又被拐子下了药不记得往事,只知道被卖到一户累宦人家,主人家是太常少卿杜家。”
她跟家人诉说生平。
“我先在灶房烧火,过几年得了三小姐身旁大丫鬟莲花的喜欢,近身服侍了她几年。”
“丫鬟居然也要人服侍?”宓凤娘啧啧称奇。
“大户人家丫鬟就如副闺秀一般,身边有两个小丫鬟服侍衣食起居,莲花脾气温和,节假里赏银也会分给我们下人,我专负责端水倒茶,不曾吃什么苦。”
“到底是做奴婢生死不由自己,我苦命的儿!”
娘搂住女儿又开始落泪,兄姐跟着劝解。
叶大富抹了抹眼睛,还不忘给老婆递过去巾帕。
叶盏接着讲下去:“杜家三娘子说‘雕镌荆玉盏’这句诗雅致,给我赐名玉盏,谁知道姐姐和我两个名字合起来是玉盏,可见有缘分。”
“真是作孽啊。”娘又提手抹泪,“我好好的女儿去为奴为婢,连自个儿名字都没法保留……”
家人们也跟着揉眼睛。
就在这时听见远处钟鼓楼的钟声:“当——当——当……”一共一百下。
还在掉泪的宓凤娘一声令下:“酉时下漏,交账了!最少二十文②!”
刚才还在抹眼泪的一家人迅速围坐方桌前的杌凳上,
从年纪最大的叶大富到年纪最小的叶璃,一家老小都开始从口袋里掏钱。
铜钱扔进桌上的四方筐里,叮叮当当撞击声响个不停。
叶盏:?
第2章
见女儿纳闷,宓凤娘解释两句:“这是交家用哩,每日二十文,酉时定点交。叶家不养闲人。”
爹憨笑着从怀里掏出个口袋:“都给娘子收着。”
“今日卖小菜得了九十文,这是二十文。”玉姐揪住荷包脚,“哗”一下就倾倒桌上,“懒得数,娘自己点。”
银哥轻松拎起门口的两个布口袋:“今日救火邻居送了两袋金丝小枣,大约值五十文。全给家里吧。”
小妹有条不紊从腰侧荷包数出二十文:“师傅带我诊病时人家送了一匹尺头,我去卖了,师傅赏了我几个跑腿钱。”
金哥从怀里艰难掏出一把钱:“这是二十文。”
宓凤娘伸手:“还有呢?”
金哥恋恋不舍从怀里又掏了几把,露出痛苦的神情,递上去十几个铜板。
“还有呢?”宓凤娘面不改色。
金哥无奈脱鞋,从鞋里倒出几个铜板。
宓凤娘伸出的手都没缩回去。
金哥从发缝里掏出最后几个铜板,一边哀嚎:“娘!我如今大了,要攒几个私房钱交际!再说兄弟姐妹们怎么不多交钱!”
“攒什么攒?!”
宓凤娘给儿子脑瓜狠狠一记,
“别学隔壁的赵小七把铜板藏屁股缝里!”
叶盏:……
赵小七,很遗憾以这种方式认识你。
“不许忤逆你娘。”叶大富教训儿子,
“每人须得交20文吃饭赁房钱不错,可你多余的钱都给了狐朋狗友,不如让你娘替你攒着。”
他一边捏捏儿子衣袖,又捏出几个钱,熟门熟路。
“没了。真没了。”金哥抱头逃窜,“我要是说谎,就变成七十二只雌狗,专门在家门口跟其他人抢屎吃!”
五妹嘀咕:“为啥跟人抢屎啊?不应该是跟其它狗吗?”
宓凤娘麻利把钱塞进了诃子里贴着自己乳肉藏好:“盏盏新来,暂时不用交。”
对此兄弟姐妹们毫无异议。
叶盏想了想,从腰间解下丝绦:“这编制是仿大内样式,能卖个几十文,算是我今天的工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