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伙计是来给主家顶罪的,可他一口咬死是自己犯的事,对于凶杀现场和作案过程全都了如指掌,根本不好翻供。
裴昭却胸有成竹:“我来说服他。”
他站在监牢前。
那犯人坐在监狱角落,缩在阴影里,没有旁的狱卒的不甘心和焦躁,整个人很平静,似乎在静静等着死亡。
裴昭便开口:“我已经查明你家里有重病母亲,前几天忽然有了一笔钱找了好郎中,有这回事么?”
那人晃了晃手腕间的锁链,一口咬定:“大人何必费事,这件事就是我做的,至于我老母忽然得钱那是有好心人救济。”
“你别狡辩。”大斧忍不住插话,“你的掌柜会忽然这么好心?”
那伙计冷笑一声:“整个汴京城有不少济民所、善堂,莫非背后都有蹊跷?”
大斧灵机一动,拿出一份单笼金乳酥①。
“?”鸣镝眼睁睁看着大斧拿出单笼金乳酥在罪犯前晃了晃,不知道他这是忽然要做什么。
“你想吃吗?”大斧问罪犯,“这酥皮,这厚实的乳香,真死了可就吃不到喽。”
原本说这话是想诱惑诱惑嫌犯,可是说着说着自己真馋了。
酥皮金灿灿,吃一口脆得掉渣,内里的乳酪浓厚,满满都是馥郁的奶香,丰富扎实的口味甜度正好,松软香绵,吃完手里就能兜一巴掌碎皮。
“你再仔细想想,难道真要为了一点银钱替他人顶罪?”大斧不甘心,又问。
那犯人不说话,只冷笑一声。
鸣镝要气死了:大斧这个笨蛋,当人人都和你一样贪吃吗?这是在审讯!审讯!破坏了素静肃穆的气氛如何是好?
还是裴大人开口:“你当真那么信任真凶吗?他连杀三人,可见视人命为草芥;能叫人来顶替自己,可见对律法毫无畏惧,上不敬人命,下不敬国法,你是哪来的自信,能信那人能信守承诺,在你死后还给你老娘看病?”
伙计动了动,锁链细细碎碎响动了一下。
看得出来他内心有所松动,大斧大喜。
“杀了三人,你的下场便只有秋后问斩,可你若死了那人反悔怎么办?你老母照样没有钱看病。”裴大人的声音沉沉,一字一句似有份量。
伙计喉头不安吞咽了一下。
大斧再次大喜,看来这件事有突破了。
裴昭继续沉声道:“你老母亲原先就算没有钱看病,至少还有你照顾养老,以后只怕连口井水都要爬到门口求路人怜惜。”
那汉子动了动喉头。
“我已经说服了被害男子的家眷,只要你站出来指出真凶,你那老母的医药费他家来付。他家就几代单传一个儿子,自然要耗尽心血找到真凶。”裴昭一字一句说完。
从始至终,他的眼睛都盯着伙计,面色凝重。
伙计盯着那对眼睛,黑白分明,在光线昏暗的牢狱里熠熠生辉,对面的大人沉静如海,虽然素不相识,但无端觉得他浑身气势充满正气,值得信赖。
再回想起自家掌柜在寻他顶罪时的神情:带着血丝的浑浊眼球,还带着一丝黄,急切盯着他,说出好处时,嘴唇都在发抖,似乎很心疼那些银子……
想到这里伙计开口:“我翻供。”
大斧和鸣镝齐齐松了口气,大斧还惦记着承诺:“说话算话,这份单笼金乳酥先给你尝尝,回头我给你娘买一笼送过去。”
“暂时不必打草惊蛇。”裴昭开口,“我会派衙差过去暗中保护着你老母亲。”
“凶手也怕你反悔,在官府没有发榜定罪之前,他一定会控制你老母亲,所以还要辛苦你在大牢里待两天做做戏,我也会保证你母亲的安危。”
伙计跪在地上,重重行了个大礼:“多谢裴大人。”声音哽咽。
从大牢出来,大斧得意:“这单笼金乳酥立大功。”
“你小子差点坏了事。”鸣镝生气,“吃食美味归美味,但世间任何食物都不会美味到让人翻供。重要的是少爷说的话。”
那人最惦记就是老母,如今一听他一旦处死那真凶很可能弃养他母亲,当然立刻就能反水。
大斧嘿嘿笑:“这桩案子又破了,是我们少爷的功劳。”
裴昭无奈一笑,摇摇头:“不为争功劳,只是这种凶杀案不能草率结案,如若草率结案让真凶流落在外,或许又能多杀几个无辜之人。”
大斧听懂了,不过他很快提议:“少爷,我们去叶家食肆吃单笼金乳酥庆祝吧,这要刚出炉热气腾腾才好吃。”
裴昭点点头。
大斧大喜,他就知道少爷也爱吃。
几人坐在了叶二姐食肆里。
食肆里雪白的茉莉花默默吐香,木制餐桌在阳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刚才眼里还是牢狱里的囚徒,耳边听着的还是犯人凄厉的叫声,此时心绪一下就平静了下来,原本紧绷着的心情也陡然放松。
“怪不得少爷老爱来这家食肆。”鸣镝在心里默默想。
叶盏也看到了裴大人,没想到他今天是白天就过来了。
因此在点菜时她便将手套递了过去:“多谢裴大人。”
裴昭没堤防她要还回来,一时没说话。
“已经擦过了,如今是干净的。”叶盏还当他嫌弃呢,赶紧解释。
“我不是那个意思。”裴昭这才知道叶盏是想岔了,“你留着自己用便是。”
谁知旁边的玉姐儿警惕心满满,旁敲侧击:“裴大人,这个……是有主的吗?”
“没有。”裴昭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好耐心回答她。
“我的意思是……那……不管是活人还是……那个……,故去的人,都没主吗?”玉姐儿努力斟酌着字句。
昨天叶家人也是吓坏了,宓凤娘碰都不敢碰,硬是要用火钳子将它夹到灶王爷跟前请他老人家给看着。
还是叶盏拿了出来用干净的布巾擦干净了。
“这是新的。”裴昭挑眉,很意外居然有这样的对话。
玉姐儿肉眼可见松了口气。不然她今天要抓小妹过来念五百遍《太上感应经》。
叶盏也觉得好笑,赶紧福了一福:“多谢大人馈赠,那我就敬谢不敏了。”
鸣镝和大斧对视一眼,等玉姐儿和叶盏走了以后就嘀咕:“这家两位老板怎么都奇奇怪怪?”
玉姐儿她们轻松于这不是死人之物,鸣镝两人奇怪于老板举止怪异,这让他们集体忘记了追问一个问题:怎么好端端的裴大人怎么会给食肆一副手套。
这件事就这么不咸不淡过去了,谁都没有琢磨怎么回事,就连叶盏和裴昭两位当事人都没有察觉怎么回事。
*
蛋糕渐渐在附近街坊里打出了名气,叶盏也小小赚了一笔。
这时候金哥儿也决定开办自己的头面冠梳店。
家里自然有各种意见。
叶大富先摇头:“儿啊,不是我打压你的兴头,只是这京城里不好出售吧?”
"穷人去不起,富人的话,自家有梳头娘子、有丫鬟仆从,各个都能参详穿衣打扮,哪里轮得着去外面询问?”
“再说了富家女眷镇日里闲着无事,不就是琢磨穿衣打扮?哪里需要再去店里买?"
叶盏倒不同意她爹的看法:“那不穷不富的人呢?大哥的生意就是做给这些人的。”
其实大宋不再像前朝一般抑制商业,特别是汴京,兴起了大批商业阶层,因此也有了大批中等人家,按照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多了许多中产。
“像我的食肆里常来的食客们便都是这样的中等门户,他们家里有些或是有生意或是祖上有积粮,也没到大富大贵的地步,但衣食无忧。”
“像这些人家,家里养大批丫鬟、梳头娘子、绣娘自然是养不起的,可她们也有爱美之心,穿衣装扮比寻常百姓家里更讲究,这样大哥的店自然就也就有了生意。”
玉姐儿也在旁边嘀咕:“我们的店能够开起来,大哥的店便也能开起来。”
“也罢。横竖你们如今都大了,也该自己拿主意了。”宓凤娘从兜里掏出一个荷包,“这是一笔钱,多少也能填补些。”
叶盏和玉姐儿商量,也要拿出一笔钱给大哥:“大哥既然要开店,拿些银钱好置办筹备。”
“我怎么能拿妹妹们的钱呢?”金哥儿不打算收这笔钱,“你们账上看着流水多,每日里大额资金往来,但其实咱自家人懂,这进账多出账也多,一来一去也就是赚个辛苦钱。”
他自己与往日里交好的公子哥中间问了一圈,以低于市场价两成的价格赁到了一处铺子。
也多亏他平日里到处吃喝玩乐攒下的人脉,认识的一些银楼掌柜、头面冠梳店好歹还给他几份薄面,愿意将自家首饰寄存到他这里出售,不过价钱要先付,也只是比市价便宜了一成。
金哥儿已经很满意了,他一介平民,人家愿意给他这一成的信任已经很不容易了。
店铺的位置不显眼,他便向叶盏取经,自己去布坊买了人家染坏了的布匹回来,自己动手扎了些布花在门口的树木上。
又去花鸟市场也买了些金盏花、蜀葵、茉莉便宜皮实又醒目的花卉,用各色花器装了摆在门头。
布置好店外,在店内便将各色衣服、首饰按色系摆放,一水红色、紫色、橘色、绿色、蓝色照着摆过去,仿若彩虹,很吸引人的注意力。
再看了黄道吉日,在门口放了两串鞭炮,这家小店就算开张了。
原本只是做小生意,却没想到店里的生意从第一天起就出奇得好。
究其原因,是因为汴京城再无竞品。
汴京城里人都知道南通巷专门卖金银彩帛,金梁桥街有专门的枣王家金银铺卖金银首饰,要买珠翠头面、领抹帽子,特髻冠子就去大相国寺,至于买濮头,寺东门大街一条街都是卖生色销金花样幞头的大小店铺②。
可是从来没有一家店能买以上所有。
“金哥儿头面冠梳铺”便是城里独一份的所在。
第一种客人是那种着急要用梳妆的客人:虽然衣柜里诸多衣裳,可是明儿要相看、要赴宴,忽然觉得哪件衣裳都不合心意。
可是明天就要用,哪里来得及去各家店铺买齐全?
这时候就去“金哥儿头面冠梳铺”,只要半天就能解决所有问题:掌柜的能给你配齐大红的对襟窄袖褙子、盘髻上簪一朵小小凤仙花,上衣配浅白,下裙配石榴裙:“大红显得气色好,保管您在宴席上艳压诸人。”
那位夫人一看镜子,果然金哥儿搭配得好,一下就让她年轻了好几岁,当即喜不自胜:“这脸部装扮要如何?”
“您也不用铅粉,只淡淡敷一层便是,口脂却要抹得艳丽些,两相映衬,让人将注意力一下都看到您身上。”
那夫人高兴不已:“看赏。”
下一位要相看的,金哥儿给她出主意:“您也不用太厚的粉底,反而失了本真,不如薄薄一层。”
“可我两颊上有……雀斑如何?”那女娘急得都快哭了。
“您试一试擦掉这层粉照照镜子。”金哥儿示意宓凤娘帮她举镜子,“有了那些雀斑,反而显得神色动人,多了一层娇俏。要更生动活泼些。”
他又拿出一对耳环:“这对耳环是红玛瑙的,一长一短,坠在耳边,正好显得更加俏皮。”
那少女戴上耳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四下看看,果然,她高兴看看自己亲娘,娘也高兴:“结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