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就看到邢岳森笑颜灿烂地拿着墨迹未干的宣纸,捏着未蓄须的下巴,摇晃脑袋地阅读起来。
许黟:“……”
片刻后,邢岳森道:“黟哥儿,我有东西要予你。”
许黟疑惑:“什么?”
邢岳森放下纸张,从袖袋里拿出两张交子,一张交子是五两,两张就是十两。
他把两张交子双手递到许黟的面前,放下。
许黟看了看他,问他:“这是做什么?”
邢岳森说:“这是祖父叮嘱我,一定要拿给你的诊金。”
许黟诧异:“太多了。”
即使邢家在他看来是大户人家,但一出手就是十两银子的诊金,也是不多见的。
邢岳森摇头:“不算多的,当年祖父突发疾病,家中为了医治祖父,细数下来花费不下百贯,都没能将祖父的病医治好。”
他甚至觉得,十两银子已经是很少了。
“黟哥儿不会不收下吧?”他反问。
许黟:“……”他文章都抄了,不拿好像说不过去。
许黟不禁笑了,“行,那这诊金我就收下了。”
“还有别的。”邢岳森接着说,“我已经让人去唤阿目,他会带东西过来。”
许黟不知道阿目是谁,等人来了,他一看穿着打扮,才知道这个十几岁的少年是邢岳森的书童。
阿目把邢岳森要的东西放下,恭恭敬敬地站在身后,就是悄悄睁大眼睛地好奇偷看许黟。
这人就是少爷说的可以称之为知己的好友吗?看起来好小,跟他差不多的岁数,穿的也是普通的长衫,比他都没好多少哩。
邢岳森拿到锦盒,就快速地将它打开,一边推到许黟面前,一边看着他。
“这是祖父让我带给你的,本打算旬假去找你的时候带上,又觉得择日不如撞日,就让阿目拿过来了。”
锦盒里,放着一块白玉环,上面什么雕刻都没有,光洁润滑,品资不错,要是拿去卖,大概能有十几贯钱。
另一边,则是一本古医籍抄本。
对许黟来说,古医籍比玉环更有吸引力,让他拒绝的话卡在喉间,久久没法吐出来。
邢岳森见状,嘴角带笑,他就知会是这样:“长辈赐不能辞,你我已然是好友,我的祖父便是你的长辈,这是他叮嘱我一定要拿给你的。”
许黟吸了吸气,他今天出门肯定看了黄历,要不然怎么会有比中奖更意外的事发生。
前一日,他制了药丸,穷得身上只有十几个铜钱,一眨眼的功夫,他好像不用为钱操心了。
许黟看着邢岳森,脑海里想着,要不然,他去邢家免费出诊,给他们一家人来场免费的全身检查?
这样……至少不是白拿人家的东西。
不过最后他还是没法将想法化作行动,因为邢岳森根本就不同意,让许黟给那几房的人免费义诊检查身体?也太给他们脸了!
而许黟也非一定要去免费出诊,不管是亲自送上门的诊金,还是以长辈的名义给他送东西,他拿了,顶多是心里别扭一下,不至于良心不安。
……
次日,他再度去金鹅山采药材,下山路上,他遇到了同来采药下山的人。
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
小孩手中的冻疮好了不少,就是身形看着更加消瘦,枯黄的两颊深深地凹陷着,身后的背篓很重,他需要弓着背才能背得动。
听到动静时像是一头受惊的小鹿,两只眼睛颤呀颤,僵着身子不敢动,发现是人后,才松开一口气,匆匆地下山。
许黟沉着脸走在少年后面,看着他来到山脚下的河岸去喝水,接着继续赶路,没有坐等候在旁的牛车。
许黟坐上牛车,问那车把式:“阿叔可认识那个小孩?”
车把式疑惑:“哪个?”
许黟指了指那小孩的背影。
车把式“哦”了一声,说他也不认识,就是经常看到这孩子过来山里采草药,不过每次都不会搭车,而是走二十几里地去县城。
“看着是个苦命的孩子,这么点大就要去山里采药卖钱,也晓得他家里父母怎么想的。这金鹅山虽然有寺庙有人烟,但后山也危险,经常有山猪出没伤人,过来敬香的香客们,都不去后山的……”
许黟沉默。
他们挖药材的地方,就在后山。
第17章
回县城的沿途风景不错,许黟每次坐在晃晃悠悠的牛车上,都爱看这春深似海,两耳听那鸟语阵阵。
今日,他目光一直落在前方。
牛车速度不快,却快过两条腿走路的人,尤其是那背着重重背篓,脚步一深一浅的少年郎。
不到一刻钟,许黟便看到了那走得吃力的小孩。
小孩担心被路上来回的车辆碰撞到,瘦小的身躯走在草丛边儿,微微低着头,不敢与往来的行人对视。
如此熟悉的感觉,不由地令许黟想起那日在医馆里见到的一面。他的心像是被一股重力给狠狠撞击到了,那刻进骨子里的教养,让他无法选择忽视。
要是今天放在他眼前的是一群衣不遮体,饿得双眼冒光的流民,许黟会选择自保,而出现在眼前的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
他看起来很小,很弱,能看到营养不良带来的诸多毛病。
“呦,是你说的那个小孩。”前头,车把式突然出声。
彼时刚碰面不久,车把式还记得那小孩。
许黟眨眨眼,顺着他的话说道:“回县里还有二十几里地,不如让他上来吧。”
“小孩子也是要算钱的。”车把式嘟囔。
许黟听在耳里,在袖口处掏出一枚铜钱,递过去给到车把式:“帮我喊他上来。”
车把式把钱塞入怀里,喊了句“小郎君心善”,便把牛车停下,叫住那小孩。
小孩呆了呆,还算明亮的双眼怔怔的,不敢动。
车把式没打趣他,只道:“上来哩,我载你一程。”
小孩听到这话,眼底露出惊恐,飞快地摇头摆手,慌慌张张好久,才憋出拒绝的话:“……不、不用。”
车把式扯动嘴角,若不是有人付钱了,他真想立马驾着牛车离开:“怕啥哩,我天天赶这条路,你又不是没见过,难不成还担心我把你给拐了。”
不知道是哪句话触动小孩的神经,小孩慌张的小脸霎时一白,似乎真的害怕车把式想要拐他。
车把式仿佛看不见,催促喊:“快点上车,别耽误车上其他客人。”
许黟:“……”
车上其他两人:“……”
许黟清清嗓子说道:“上来吧,我跟你同路的,等会也要去妙手馆。”
小孩惊诧地昂起脸,这会终于认出来许黟,哪怕不知道这个大哥哥叫什么名字,却是记得那天对着他笑的脸。
这时候,车上其他两个人都在催促着,他们是看到同行的少年拿钱给车把式的,不好不让小孩上来。
过程曲折,好在小孩后面上车了,他挨着许黟旁边的角落坐下,整个人都是紧绷的。那双好似小鹿的眼睛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想偷看许黟,又不敢看。
许黟知道这小孩不爱说话,他什么都没问。
结果,车把式嘴上没把门,叭叭叭地就把许黟付了车钱的事吐露给呆呆坐着的小孩听。
小孩震惊,他以为是车把式愿意免费载他一程。
车把式:“牛要吃草,我要吃饭,车轮子要修护,我可不做这种善事。你这孩子,得好好谢旁边的小郎君,要不是他可怜你徒步二十几里地回城,你哪能如此轻松。”
许黟:“……”
过去许久,许黟耳边出现小孩怯懦的声音:“谢、谢小郎君。”
许黟看着他:“不用谢,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一个人去山里采药?”
小孩子抬眼看过来,视线碰到许黟的眼睛时,有些失神,那是一双他从未见过的眼睛,很温柔,不夹带一丝讨厌、恶意。
他急忙低下头,嘴抿得死紧,突然讨厌起自己的名字。
“能告诉我叫什么吗?”许黟温和地再次问道,小孩不说话,却不影响他,作为医生,他学过怎么哄孩子,“要不,我先告诉你我叫什么吧。我叫许黟,不过我还没取字,家住在盐亭县的南街,如今一个人生活,哦对了,我还有一条狗。”
不过今天出门没有带上小黄。
下次一定带上,可以用来哄小孩子。
面对许黟表露出来的善意,牛粪心里动容,他已经十一岁了,能懂不少道理,明白这样的善意不多见。犹豫片刻,他喃喃地小声报出名字:“我叫牛粪,住在皮家弯瓦平村。”
许黟蹙眉:“怎么叫这个名字?”
给自家小孩取名“牛粪”,怎么听都觉得不是因取贱名好养活的意思。更像是……
旁边听到的人嬉笑道:“多着呢,乡下人哪里识的字,能取名字就不错了。”
被叫做牛粪的小孩抿着嘴:“我……我不知道。”
想起家里其他人的名字,牛粪眼圈一下子红了,他知道爹爹阿娘都不喜欢他,只喜欢大哥和弟弟。还总说他只会在家里吃白食,连赚钱都不会,懂的药草那么少,别人一天能挣几十文,他只能挣十几文。
还要把全部的钱上交,要不然不给他稀粥吃。
旁边插嘴的人看到,没好气地责怪:“你这小孩哭什么,我又没说你什么!”
另一个人则打趣:“哎呦,该不会是想要赖上我们吧。”
“我没有。”牛粪惊慌地摇头,抹着眼泪想解释没有这么想,结果眼泪却不知为何,哗啦啦地止不住。
许黟脸色有点冷,凛然地看向那两个故意逗小孩的乘客。
那两人见状讪讪一笑,借口说着玩儿,没想到小孩这么不禁逗,他们可不敢再说了。
……
经这么打岔,许黟没再继续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