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眸,就看张管事领着一个年纪轻轻的大夫进来,眼里生出惊艳的光色,颇是好奇的偷偷打量。
她偷看的不明显,但这年轻的大夫猛的撞见过来。
巧竹的脸扑哧一下起了红,急忙小步回到江娘子身边。
她是郎君在阴平县给江娘子新赁的贴身丫头,每个月能领五百文钱,府里其他丫头,可羡慕她了。
江娘子是好伺候的主,就吃食上谨慎挑剔一些,其他时候,他们这些做贴身丫头的,有大半日的时间都能得闲。
“夫人,许大夫来了。”张管事站在珠帘外,微弯着腰身,垂着眼睛轻声喊道。
隔着帘子,江娘子目光落在张管事旁边的年轻郎君上,这人确实是她在盐亭县城外遇到的那位大夫。
江娘子柔声道:“张管事,你带着大夫进来。”
张管事道:“是,夫人。”
大户人家的规矩多,许黟在张管事没有主动时,便识趣的不问、不看、不听,他目光垂落在前方的地板上。
地板擦拭过,带着未干透的湿意。
张管事说道:“许大夫,跟在下进来吧。”
直到这个时候,许黟才看到脸色苍白,气色不足的江娘子。
江娘子的精神样貌欠佳,她已经在巧竹的搀扶下,稳稳的坐在软榻上。
看到许黟穿过珠帘进来,她莞尔一笑,轻声说道:“许大夫,劳烦你替我诊平安脉。”
许黟听了,不动声色道:“江娘子,容在下准备。”
之前打帘子的丫头端着净水的铜盆进来,她朝着江娘子喊了一句“太太”,就把铜盆端到许黟面前。
许黟稳当的洗手,用帕子擦拭干,便打开药箱,取脉枕。
一侧的张管事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的举止看,许黟可不觉得对方是好奇一个大夫,而是当心他做什么其他的举动。
不过,对方是女眷,又是身怀六甲,仔细一些也是应该。
许黟对此并没有觉得不妥,在他准备时,大丫头巧竹已经搬来凳子,放在软榻旁边。
许黟落座,让江娘子伸出手。
江娘子一面伸手,一面缓缓说道:“不知是否错觉,我这些时日,总感肚子时有疼痛,府里请了几回大夫,都说我这是心病。”
“若是心病,也需得用心药医。”许黟平静道。
他说罢,便沉默的为江娘子脉诊。
隔着轻薄的手帕诊脉,许黟依旧不习惯,他凝神切脉许久,不自觉间,眉心处已然紧紧皱起。
见他沉默不语,江娘子紧了紧攥着帕子的手心,问道:“许大夫,如何?”
“江娘子,你常感腹痛,是因为试胎引起。”许黟对她说道。
江娘子柳眉拧起:“何为试胎?”
许黟平静解释:“月数未足腹中有痛,疼痛过后又如常者,便称之为试胎。而江娘子你如今已过九个月,此时该宁静以待,万不可燥扰疑惑。”[注1]
“这疼……真的是正常的?”江娘子微微惊讶。可她总因为那个香囊的缘故,想到不好的一面。
许黟点头,不过他又道:“但你心思过重,已有不好的预兆,江娘子,我为你开一剂养胎安神的汤剂吧。”
“麻烦大夫了。”闻言,江娘子支撑起精神,不由的暗自轻叹一口气,“不知这养胎安神的汤剂服下,妾身还会腹痛吗?”
许黟没有立马回答,而是说道:“若只是试胎一证,此汤剂服下就可以有所缓解,只是江娘子腹中的儿身,有些胎位不正。”
“是坏事?”忽然,身后传来低沉稳重的声音。
早在许黟回话时,他就听到屋外有轻微的脚步声,但他没回头,只老老实实的坐在原地,没有抬起眼。
闻声,江娘子眼里多出一丝惊喜:“夫君,今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韩韬来衙门里回话,我觉得这事不能耽搁,就提早下值回来。”韩中莆净了手,撩开珠帘走进来,关心地问道,“萱娘,今个如何,可又腹痛?”
江娘子的闺名叫江白萱,嫁给韩中莆后,他便经常以“萱娘”称之。
江娘子低柔的摇头说道:“今日还好,只疼了片刻,就不疼了。”
韩中莆听她如此说,坐到大丫头巧竹搬来的凳子上,他目光落在对面年纪很轻的许黟身上,问道:“许大夫,你说胎位不正,可有麻烦?”
许黟像是幡然醒悟,连忙站起身,行揖喊道:“小民见过韩县令。”
“不必多礼。”韩中莆眼神隐晦,不知在想着什么,“许大夫,你还没回我的话。”
许黟深吸气,说道:“江娘子腹中的儿身胎位稍有不正,如今恰逢要临盆,得在临盆之前,将胎位纠正过来才行。”
韩中莆轻皱眉头:“你可会?”
“在下略懂一些,却不敢轻易尝试。”许黟说完这句,便默默的低下头颅。
韩中莆:“……”这人,与世伯所说,好像不同。
“此话怎讲?”
韩中莆虽是二娶,实则江白萱如今肚子里怀着的是他头一个孩子。他与前妻成亲三载,并没有留下一儿一女,后来前妻不幸病故,他为妻子守身三年。
三年后,他登科之际,娶了武将出身的江白萱作为续弦。
这个妻子是他自己挑选的,从结亲到如今,他与江娘子两人相敬如宾,彼此恩爱。
韩中莆对这个孩子的到来十分期待,素日里稳重如他,也会因妻子腹痛乱心神,差遣随从千里迢迢去寻那个许大夫。
可江娘子不说那许大夫是谁,不讲长相,不讲年龄,只一个许姓,实在难找。
好在,韩韬不负使命,还是把人找到请回来了。
许黟说道:“在下所知都是从书中得来,但接手的病患实在太少,怕一知半懂,误了江娘子。”
“阴平是小地方,这里的大夫医术一般,想要找医术高明的大夫,实在不容易。”
韩中莆神思愁虑,捏了捏眉心的说道,“许大夫,你是怕我怪罪?”
“不敢。”许黟回答。
片刻之后,韩中莆突然问道:“要是我从县城中找一名大夫助你如何?”
许黟愣住:“……”好像也可以。
他没有立马回绝,在心里盘算一会儿,才行礼道:“若是如此,在下斗胆一试。”
此事,今日是暂时没法试了,见天色不早,许黟不适合再继续留在这里。
他连忙铺开纸张,提笔写下一个养胎安神的药方。
这药汤不是别的,而是有名的安胎达生散。适用于怀胎八、九个月时胎动不安,心腹腰痛等。
此汤剂,同紫苏饮极为相似,不过其中所用的药材,有几味不同。
许黟根据江娘子的身体状况,加减几味药材,书写完,等待笔墨干时,韩中莆请他去书房说话。
见他话里有话,许黟把药方交给张管事,吩咐他几句,才随着韩县令离开。
去往书房的路上,许黟目光一直落在韩县令挺括笔直的后背上,他瞧着二十八岁左右,面无须,五官硬朗,身上带有正气凛然的气度。
刚下值,但进屋时已经换上便服。
许黟在屋子里不敢细看,这会左右没有其他人,反而让他看到许多。
韩府不大,他们很快来到书房。
许黟再度见到韩韬,韩韬恢复成初见时的模样,一丝不苟的行礼喊道:“见过郎君,许大夫。”
韩中莆淡声道:“去备茶。”
话音落下,韩韬先一步的推开书房的门,接着才默默退下。
韩中莆看着许黟,沉稳道:“许大夫,事关妻儿安危,适才你在屋里所言,可有其他隐瞒之处?”
许黟一愣,不过很快反应过来:“韩县令,并无隐瞒之处。”
韩中莆道:“在韩韬确定许大夫是你后,就通过邸店向我汇报过了,而庞世伯也写了一封信与我。”
许黟神色不解的看向他,等他下话。
“世伯信中言,许大夫医术非寻常大夫所能,为何对于正胎一事颇有顾虑?”韩中莆无奈道,“莫非因我是阴平县的县令。”
许黟摸了摸鼻子。虽然有那么一点原因是后者,但韩县令说出来,自己怎么就有点心虚了。
他没敢真的说实话,留着心眼道:“在下毕竟年龄尙小,诸多事并未见真章,只停留在书中所知,或许不如专治妇科的大夫。”
治妇科的大夫,多数为女医,但盐亭县和阴平县这样的小县,想要找一位医术不错的女医看病,实属不易。还不如将眼光放在其他大夫身上。
当然了,这年头也不是没有学妇科的男大夫,毕竟学医中,男多女少,若是都不学妇产科,岂不是糟糕透了。
在历史上,就有不少有名的妇科男大夫,其中,记载的第一个妇科男大夫,便是扁鹊了。
许黟不敢和扁鹊相提并论,但他自小跟着家人学医,样样都沾,不能说样样精通,但看过的医书成百上千,接触过的病案数不胜数,可以说是理论知识满分。
要说这正胎,说难也不难,他之所以没有向韩县令担保,还是因为时下是宋朝啊。
不是在现代,也不是在医院里。
韩中莆没有为难他,他在读完韩韬寄来的书信时,本是不想用这位许大夫的。觉得此子过于年轻,哪怕有巧思,但终究输在年龄上。
但他收到了庞博弈的书信,他在信中竟给一个大夫做担保。
……
是夜,许黟被韩韬安排在韩府的客房里歇息。
韩韬抱着用香炉熏好的被褥进来,看向还在看着书籍的许黟,笑着说道:“许大夫,夜露深重,仔细了眼睛。”
许黟抬起眸眼看他:“我再看一会儿就歇息。”
韩韬先放下被褥,回身去拿剪子,剪了灯芯,又拨了拨,屋里昏暗的光瞬间亮了起来。
“多谢。”许黟微笑着对他说。
韩韬不急着走,他这一路跟许黟相处得融洽,今夜他不用当差,就想跟许黟说说话。
许黟也有不少话想要问他,见他如此神情,就把手里的书放下。
他询问韩韬,阴平县都有哪些大夫,他们分别都叫什么。韩韬就把知晓的告诉给许黟。
接着,许黟又问他,可知道一个姓“苟”的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