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夫子,且把嘴巴张开。”许黟温和说道,补充了一句,“烙熟噤虫不会很疼的。”
章夫子:“……”
章夫子这辈子就没怕过什么,此时听着年轻大夫如此温和贴心的话,不知为何,整个身子都颤颤巍巍的。
“大夫……”仆人跟着一起害怕。
许黟叹口气:“这舌肿不能耽搁太久,要不然等胀到满口,堵住了嘴,就出大麻烦了。”
他神色严肃,不像开玩笑。
章夫子和仆人都认了命,只能是听从他的安排。
许黟换了个竹钳子,夹着肥肿的舌头,往上一压,露出那条噤虫来。
他将发烫的铁针附在虫头上面,“滋——”的一声,被烫到的地方发出声响。
不过章夫子却瞪了瞪眼,发觉并没有多大的疼痛传来。
许黟的手很稳,他等待片刻,将铁针拿开。
检查了一番那条噤虫,发现还没将其烙熟,又炙烫了一遍铁针,才将虫头消下去。
接着,许黟拿出小刀,放在油灯的火苗上烤了烤。
消毒完毕,小刀轻轻地在肿着的舌头上划出一道口子,深黑红色的血就从伤口处溢出来。
许黟让仆人拿着帕子吸收血水。
等血流得差不多时,就可以拿走帕子,开始敷上用醋调和而成的墨灰膏。
一套操作下来,章夫子的舌肿以很快的速度消下去。
不到两刻钟,舌头便恢复如初。
仆人欣喜地跑去拿来铜镜给章夫子瞧,章夫子嘴巴还张着,见着上面黑乌乌的墨灰,虽看不清,但舌头已经不肿,能说话了。
他命仆人端来漱口的水,把墨灰清洗了去。
漱口后,章夫子对着许黟欣然道:“辛苦许大夫了,若不是许大夫,老夫怕是有罪受了。”
许黟摇头,表示都是分内之事。
章夫子瞥向许黟,眼神里多出欣赏来,他这半年来也听过一些许黟的传闻。
说这个许黟本是在刘夫子的私塾里读书,可惜某些原因弃文学医了。章夫子曾跟友人说起这事,还批评说这许黟过于糊涂,学医怎么能和考取功名相比。
但如今看来,这许黟确实是有几分能耐在身上的。
小小年纪便能治好他这舌病,比昨日请来府里看病的那位大夫,要强上不少。
身为夫子,章夫子有个毛病,便是看到年轻人时,就喜欢提问题。
如今口能说话,章夫子就捋着胡子笑着问道:“许大夫,你学医多久了?”
“若是从看医书起,已有数载。”许黟轻声道,在心里默默地补充了句,有二十三年零八个月。
章夫子点点头:“如此短的时间内,就能有如此医术,确实是学医的料。”
忽然,他问道:“你可想过回到私塾里读书?”
许黟抬眼看向章夫子。
治好舌病的章夫子,其实很有夫子的刻板印象,留着小胡须,头发用黑色的儒巾扎起来,穿着一身半灰半蓝的鹤氅,因天热的缘故,他里面穿着方大斜领长衫微微敞开,露出一片微微皱巴的肌肤来。
气质儒雅,却又带着文人的洒脱不羁。
许黟阖着眼睑,平静道:“在下未曾想过回私塾读书。”
“哦?”章夫子惊讶。
他劝说道:“学医总归是旁门左道,以你的聪慧来看,只要刻苦用心,好好地多读几年书,想来考中举人不算太难。”
他教书多年,见过不少学子,哪个不想考取功名。之前就听过许黟以前也是想要靠读书改变门庭的,要不是父母生病,石药无医,又变卖了家中产业,许黟不至于落到学医的地步。
章夫子向来喜爱聪慧的学子,今日见到许黟,便生出想要收他当徒弟的心思。
“只要你愿意,可来我私塾读书,我不收你束脩,当我的徒弟如何?”章夫子问道。
许黟睁大眼睛:“!”
若是选择读书考取功名,这便是与他心里的理念背道而驰了。
许黟急忙道:“章夫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学生并未有读书之心,恐要辜负了章夫子的心意。”
章夫子叹气道:“你一个好好的读书人不当,跑去学医当个游方郎中,实在委屈了。”
许黟笑着摇了摇头:“学生乐在于此,并不觉得委屈。”
“罢了,既然你不愿,老夫也勉强不得。”章夫子略表遗憾,对着旁边的仆人说道,“你且送许大夫回去。”
仆人闻言,取了银钱递给许黟。
许黟没有在章夫子这里多待,收了诊金,就拱了拱手离开。
……
他却不知,后面章夫子回到私塾,就把许黟给他治舌病的事讲给台下的学子们听。
学子们听后,便对这许黟多有好奇。
“那许黟,以前是刘夫子的学生,可惜早就不读书了,听闻学医去了,没想到咱们夫子得的舌病是他治好的。”
“你不知道吗?年前邢家开设义诊堂,里面坐诊大夫,除了妙手馆里的吴大夫,另外一名大夫便是他。”
“竟是他,那我见过!”
“我想起来了,我家管家他娘得了眼瞎病就是他给治好的,我见过那老妇人,如今都能看清东西了。”
“果真这么厉害吗?”
……
关于许黟治好章夫子的病,在几个私塾里越传越广,后面学子们分析,才知道他们听闻到的有关“许大夫”的事迹,以及近来陶家胭脂铺里卖的“许氏面脂”,这里面的“许氏”,都是同一个人。
便是许黟。
其他未知,但是这许氏面脂,近半个多月来在盐亭县的女眷里面,颇有火热的苗头。用过这面脂的女眷们,都说这面脂好,比她们以前买的“白芷膏”、“木兰膏”或是“羊髓膏”都要好上不少。
其中,陆秀姐已经回购了两次,第三次去陶家胭脂铺时,这“许氏面脂”还供不应求,卖断货了!
另有学子,家里人正好得病的,听到这事后,还特意叫家里人去请来许黟出诊。
不知不觉间,许黟突然又忙碌起来。
每天天刚刚亮,练拳之后,食过早便有人上门来看病。
来看病的人得的大部分都是小病,两三剂汤药下肚,便可痊愈。
许黟看病的流程不变,穷人诊金五文,富人就随心一些,看对方拿多少。
大部分来看病的富人知晓许黟给穷人看病,收取的诊金是五文钱,却不好意思只掏五文钱,怕引别人笑话。
拿太少怕被笑话,拿多了心疼,他们满脸纠结,有些气恼许黟收费随意,但又不敢真的气恼了。
许黟的名声在盐亭县越来越广,如今不止是盐亭县的百姓知道有这么一个游方郎中。
连着周边其他县城,也都知道了。
有病人乘坐着牛车、驴车等车辆,行了几十上百里路,就是来找许黟看病的。
他们知道这么回事后,就不敢直接跟许黟闹了矛盾,怕以后得病,其他大夫治不好的话,许黟不给他们治。
今日过来寻许黟看病的这位病患,家住东街,是许黟的邻居。
他家中是做胭脂买卖的,甚少跟许黟打交道,但这些日子,他听闻陶家的胭脂铺里卖得火热的“许氏面脂”,其实出自许黟之手,就想来套近乎。
套近乎总得有个缘由,而他脸上得了恶疮好几年,虽然不严重,却麻烦,见客时,总要遮脸。
这回,他可借着医治恶疮的事,暗地里询问他面脂一事。
“许大夫久仰大名,鄙人姓曹,你家斜对面第二户人家,某便是住在那里。”曹官人说罢,叹口气道,“说起来,我们也是邻居关系呐。上回许大夫乔迁时,某还想着上门送礼,又怕过于唐突便没遣人过来,实在是惭愧。”
许黟看向他,虽不明所以,但依旧保持淡定问道:“曹官人好,你今日来,是来……”
曹官人一愣,连忙歉然说是来看病的,就摘下脸上的帕子,露出脸上长的恶疮。
“我这脸上恶疮,许大夫可能治?”他询问。
许黟眯了眯眼,便让他先伸手。
脉诊之后,隔着帕子检查他面上的恶疮。
是热毒疮。
曹官人的热毒疮,是肺胃藴热上升,加之外界毒邪,致使两者互结,表出到肌肤腠理之间,从而长出来的毒疮,以脓疱聚集为主,一碰便会有少量的脓液外溢。[注1]
常常伴随着红肿,疼痛,消去后,其他地方也会快速地长出来,反反复复不停。
许黟道:“你这恶疮,需要内外调理,我给你开个汤剂,再开一药散,你且用寻常的润肤面脂调和,敷在恶疮之上便可。”
“许大夫所说的润肤面脂,莫非是陶家胭脂铺里卖的许氏润肤膏?”曹官人假意问道。
许黟心有异样地打量他,一面辨析着他话里的意思,一面说道:“并不用,普通面脂就可。”
寻常抹面的面脂,胭脂铺里一钱左右就可买到,若是用润肤膏,就要贵出几钱银子,没这个必要。
曹官人笑着说:“我家里也是做小本生意的,家里的面脂确实有不少,不过听说这许氏润肤膏效果十分不错,要是拿它来调和,能不能事半功倍?”
他话中意思古怪,许黟一时半会分不清何意。
既然不清楚,那便不顺着他的意。
许黟一本正经道:“这润肤膏里用的药材不少,主要是起到滋养肌肤,使面色白皙滋润。用来它来调和,颇为浪费了,不过曹官人若是想用,也是可以的。”
曹官人:“……”
他本来打算从旁入手,如果许黟主动提到“许氏润肤膏”,他便顺势开价,看能不能拿到润肤膏的方子。
毫无意外,许黟没有入他的套。
并没有表示出来,这许氏润肤膏是他炮制的。
曹官人不死心,又问:“许大夫对这面脂的效果如此清楚,莫非是你所炮制?”
许黟缓缓开口:“并非在下炮制。”那是陶家的老师傅们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