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鹅寺就在半山腰上,有条通往半山腰的石台阶,是上山的信徒自主自发砌的。已有好些年,常年踩踏,一些石阶中间都凹了下去。
郭中攸和云柏第一次来,山上风景不错,他们走走停停,许黟在旁边陪同着,见到有遗漏的药材,就将其挖了放到后面的竹筐里。
云柏回头,恰好看到许黟拿着什么放到竹筐,疑惑问:“许大夫,你挖了什么?”
“是青菀。”许黟把筐里的青菀拿给他瞧。
云柏看到这长着紫色花朵,像是小菊花的植物叫做青菀,有些愣住。
他学医时间不长,虽也跟着郭中攸识得不少药材药草,可好些不常见的药材还不认识。
“这药材能治什么?为什么开着紫色花,取的是这名字?”云柏凑到鼻子嗅了嗅,一面问许黟。
许黟说道:“这青菀一名,出自魏晋吴普撰写的《吴氏本草》,它也有另外的名字,叫紫菀。”
“味苦,性温,归肺经。”这时,郭中攸走了过来,拿过这株青菀,对着云柏道,“这青菀可祛痰止咳,散寒润肺,你切莫记得,以后若是在路上瞧见了,可将它收了。”
“学生知晓了。”云柏恭敬道。
郭中攸把手里的青菀还给许黟,笑道:“我们赏景,你却在寻药材,令老夫惭愧啊。”
许黟道:“在下只是习惯了。”
郭中攸满意点头:“这习惯好,柏儿,你要多学学。”
云柏低下头:“学生,知晓了。”
许黟哑然失笑。
金鹅寺不大,没什么好逛的,他们在上面点了一炷香,拜了拜,就无其他事可做。
接下来的几日,郭中攸一直在许家与许黟论医道。
郭中攸不愧是师承御医所学,他对中医的学识见地,比一般的民医更加深厚。且,这是许黟首次与这个时代的大夫论道,隔着时代,许黟在郭中攸身上,见识到了什么是医痴。
哪怕历史长河里,并没有留下一个叫做“郭中攸”的医者。
许黟在心里默默地想,只有真正地接触这个人,才能对他的学识、能力进行客观的判断。
判断告诉许黟,郭中攸是个值得结交的大夫。
于是,许黟便也将吴关山给叫上了。
“我在盐亭里,也有一个相识的大夫,他实乃仁人志士,亦有悬壶济世之心,想来郭大夫见到他,会欢喜的。”许黟热情推荐。
郭中攸是来见许黟的,许黟推荐的人,自然是见一见。
很快,许黟就喊阿旭去请吴关山。
吴关山听到是从遂宁府来的大夫,赶在医馆关门后,匆匆提着一壶酒,另两包切好的王家婆卤肉上门。
“吴兄,就等你了。”
许黟看着他来了,拉着他去到庭院。
深秋的夜晚,风吹落枯叶,云薄月清,灯光烛火斜照在树影上,咕噜噜叫着的炉子烧着滚烫的汤水。
秋的冷,与打边炉热滚滚四处飘散的热气,形成一方天地。
吴关山看到一个长得面貌慈和的老丈人举着筷子,夹着一片肉蘸着葱碟吃,便知这人是谁。
他上前行礼:“在下吴关山,见过郭大夫。”
“吴大夫来了呀,别站着快坐下。”几日时间,郭中攸已然把许家当自己家了,他招待道,“今日食的边炉,味道甚好,你们也快尝尝。”
吴关山愣然地看向许黟,只见许黟微微笑地对他摇了摇头。
“郭大夫,能与你同坐而谈,是某之幸。”吴关山说罢,倒了酒先饮一杯。
郭中攸摆手:“你们这些后生,就爱说客套话,我们都是大夫,没有高贵之分。再者,我是跑来找许黟论道的,你是许黟叫来的,想来也有几分能耐才是。”
“……”吴关山没想到对方不按常理出牌。
开场白结束,郭中攸直接问他师承的是谁,学医多少年,可识得多少药材,有没有去游历过?
吴关山一一回答,郭中攸却摇了摇头:“你不行,你还是太规矩了。”
“此……此话怎讲?”吴关山诧异问他。
郭中攸道:“你学医后,一直规规矩矩守在医馆里,兴在医馆,败也在医馆,只能坐井观天,困在此处了。”
吴关山神色恍惚,他从未想到此处。
自他学医以来,遵循的便是师父的话,师父让他留下来打理医馆,他便留下来了。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离开盐亭县,去到别处,也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医馆。
与郭中攸论道后,吴关山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困惑。
但郭中攸有一点说对了,他便是太规矩了。
即使被点出来,他依旧不敢去想,他离开盐亭县后,能去哪里。
许黟知晓他的苦恼后,叹息道:“吴兄,人的志向不同,有人想当官,有人想成为富甲一方的商贾,而有的人只想过安稳日子。人与人本不同,你若是按郭大夫之言而改变主意,何尝不是在走他人为你选的路。”
吴关山闻言,心中的迷茫清晰了一些。
是啊,他何尝不是在为一件未发生的事,而黯然神伤。
……
遂宁府。
时隔两月,余秋林带出来的消食丸卖得差不多了。
这日,他在城南临时租下的小院里,收到许黟寄给他的信件。
余秋林拆开看完内容,没有多想,急忙地去城里打听关于郭中攸的消息。
得到消息后,他便收拾行囊,准备回家了。
第129章
郭中攸在许家一住就是半个月, 除开最开始的几日都在与许黟进行学术交流,剩下的日子,他就在许家开了坐诊。
不收诊金, 免费给来看病的病患义诊。
冬日快要来临了,天气愈发严寒,平头百姓里,穷得缺少棉衣袄子的人家, 出门在外打工, 或是下田干活,都尽量用搓软的草绒塞到衣物里。
哪怕如此, 还是有好些穷苦人家病倒。
梨花村, 李大路从盐矿赶回家时, 从他媳妇的口中得知,他爹已经高烧三日了。他在盐矿里当盐工很艰苦,每日都要下盐井,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经常不能回家。
李大路每个月只有一天的假期,此次若不是同村的人说他爹快不行了,盐矿的管事还不愿意放他回来。
“三娘,我爹他……”李大路看着躺在木床上,病骨支离,连水都喝不进去的亲爹, 眼眶发热,眼泪啪啪地掉下来。
三娘摸着眼泪, 低声道:“大路, 公爹他前几日下田,不小心被王大户的管家撞倒, 摔进田沟里了。你也晓得,这天那么冷,公爹回家后,当夜就起了烧。”
“那王大户的管家呢?”李大路猩红着眼睛,气愤喊,“他们就没带爹去看大夫?”
三娘哭着道:“那管事的就扔了一吊钱,我说要去请大夫来,他……”三娘说不下去了,她撸起袖子,给李大路看胳膊上的鞭痕。
他们在梨花村没有田地,是佃的王大户的田地,佃户的日子不好过,李大路才跑去当了盐工。
家里搜刮不出多少银钱给公爹看病,三娘就请了村里的李半仙儿。李半仙儿会炼丹,还会画符,收的钱不贵,三娘就请了李半仙来看病。
公爹吃了李半仙的药丹和符水,依旧没好起来。
眼见着公爹快不行了,三娘做不了主意,求了村里人去给李大路送消息。
李大路跌坐在床边,他作为家里的男人,看到妻子被人打了,却无法替她讨回公道来,甚至他爹都快要病死了,李大路都不敢找那王大户。
那王大户在梨花村就是霸主,梨花村几百亩田地,有三分之二都在王大户的名下。
他们村里人,好多都是佃租的王大户的田地在耕种,哪家被欺辱了,都不敢上去讨公道,生怕连佃户的身份都丢了。
如今的盐亭县,富得流油的大户主多,穷得连豆粥都吃不饱的穷苦百姓也多。
更何况这会快要入冬了,要是在这个时候丢了吃饭的田地,那他们能熬得过明年春的耕种,也熬不过青黄不接的时候。
“爹……”李大路哽着嗓子,淘淘大哭起来。
三娘跟着一起哭。
三娘也是个命苦的,当年她家闹灾,他爹娘带着两个儿子三个女儿逃来梨花村,等到梨花村时,三个女儿只活了一个,那就是三娘。
三娘没名字,她排行最小,就叫三娘。
村里就有好几个叫三娘的,嫁给李大路后,同村人都叫她“大路家的”,以此来区分哪个三娘。
他们哭过后,便出来屋子,商量着怎么给爹办后事。
“把稻草席和被子裹上吧,爹在冬天走的话,没有被子,会冷。”
“可是……家里就只有两条被子,埋了的话,狗娃回来,就没有被子用了。”
两人一阵沉默,李大路蹲在地上,双手捂脸,手掌手背都是挖盐矿时留下来的伤痕和皲裂。
三娘看得心疼地落下泪,去舀了温水给他暖手。
“别,别浪费了。”李大路喊道。
他们没在屋外待太久,外面实在是太冷了,而且李大路的爹好像醒来了,在里面一声声的咳嗽着。
三娘急忙拿着帕子沾水,敷在公爹干裂的嘴唇上,想着能让公爹沾点水喝。
兴许是儿子回来了,李大路的爹睁开眼醒来了,皮带骨的手掌抓住李大路的手,声音嘶哑无力:“儿啊……儿啊……”
“爹,爹,你要说什么?”李大路跪在地上,求着他爹说话。
“儿啊……爹……不想死……”李大路的爹落下眼泪。
听清他爹说了什么,李大路又崩溃地流涕痛哭。
他太没用了,从未让他爹过上一天好日子。
“大路,我们救救公爹吧!”三娘看不下去了,她想到了她姐姐,当时她姐姐就是发着烧,人昏昏迷迷的都不清醒着,也是这般拉着她的手,喊着她的名字,说想活下去……
这时,同村好友跑来到李大路家里。
“李大路回来了?”好友喊道,“你爹有救了,城里的许大夫可知晓,他家里有个姓郭的大夫,在开义诊呢。”
“铁牛,我爹起不来床了。”李大路心灰意冷地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