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带着他带过来的程宜然都没放过,茫然无措地跟在许黟身后。
“许大夫,你认识潘知府?”他紧张地咽着口水,偷偷打量城墙周围。
城墙已有些年代,上面长着的青苔,又厚又黑。
许黟本没让程宜然跟着,但过来请他的人一并将程宜然给叫上了:“识得,你不用担忧,潘知府无恶意。”
“有许大夫在,我不怕。”程宜然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些。
方还如此鼓励自己,可在看到潘知府时,他还是慌张地行揖,不敢抬头看。
潘文济坐在椅子上,让旁边的随从给他们两人搬凳子:“怎么过来了?”
“听到城门口有施粥,就来看看。”许黟如实回道。
潘文济瞥他一眼,目光落到旁边的青年上,青年穿着身旧棉布袍子,洗得很干净,身上带有一点药味。
许黟见他注意力在程宜然身上,连忙道:“这是程宜然,他识得些药物,也懂得些药理,这些日子一直在帮我打理药材。”
潘文济“嗯”了声,没再看他,转而对许黟道:“你来这里,只是来看看,没打算做别的?”
想到他投机取巧在城中卖的高价药酒,这小子比以前精明多了。
那会,可没这个心机。
许黟没瞒着,自若道:“风寒传人,城外突然多出这么多人,其中有些已感染风寒,若是都聚集在此,恐怕会有所影响,我便想,若是官府会派发驱寒药,兴许能避免病亡。”
潘文济面色肃然,这事他岂会不知。今日过来,亦是想看这城外聚集着的百姓如何。
他若有所思地看向许黟,能将这事说出来,看来是已经有了主意。
“若你是官府,你会如何做?”他淡淡一笑,问他。
许黟丝毫不含糊,起身行礼:“若是我,我会即刻将得风寒者隔离出来,发放驱寒药物治病,再熬煮姜汤,分给排队的百姓们。”
这是比较直接的方式了。
再不然,就是直接将人隔离了起来,任由那些人熬过去,熬不过去的,再拉出去处理了。
自然,要是真选了这条路,那么对潘文济以后的仕途会有黑点,是会被批判的存在。
潘文济目光深然,一字一句道,“人心如海,善恶难辨,朝堂建立不过百余年,就已经历无数天灾人祸。大体之治,便是负载救难,安抚民心,然而重任难,为民者需以身作则,空口白书不过如此,自会有这世间人来辩这公道。假若人人都如你,便不会有富而不仁之说,安会有民不果腹的惨剧?”
他惋惜一叹,友人识人不错,此子确实有一颗悲悯之心。
但世道难,便是他作为知府,在此一方也不是无所不能。
他缺人,缺钱,唯独不缺这理治之念。
“许黟,你说的这事,可知道真要办到,需要花费多少银钱?”潘文济问他,“如果城中大户不愿出这笔钱,哪怕是我这个知府,也办不到。”
许黟缄默,潘文济说的是实话。
“潘知府是已有别的良策?”片刻,许黟抬眸看他。
潘文济冷笑道:“你之计不错,至于那些大户愿不愿意出钱,不是他们说的算。”
许黟微微惊讶,没想到潘知府要用强的。
潘文济知道他是这个想法,差点要捶他,笑骂道:“用强岂是长久之计,我倒是忘了,你不过一介民流,不知这贩盐的好处。”
“……”许黟愕然,哪想到潘文济会用募民掌盐的条件,来换这些商户们行善事。
如此说来,倒是不用他出钱出力了。
这城楼下密密麻麻都是拥挤着的百姓,不下数百人。
只靠他,哪行啊。
他们聊的是私密事,早在聊这事之前,程宜然就被随从请去后面小屋喝茶了。
他这一待,就是两盏茶的时间,心中难免恐慌。
问了在旁候着的随从,随从只微微笑道:“程官人不用担心,这许大夫和我家老爷关系好着呢。”
程宜然:“……”
他就是担心啊。
这许黟不过是民,潘知府这么大的官,为何要留他这么久?
只是听着就觉得不对劲,但却也想不明白。
他左等右等,在午时前等到许黟安然无恙的回来了。许黟道:“我们先回去再说。”
“嗯。”程宜然点头。
他也知道这里不方便说话。
等坐上驴车,他就迫不及待地问道:“那潘知府是寻你有事要办?”
许黟笑着摇头:“聊些琐事,聊到兴起就忘了时间。”
“对了,那城门口那么多百姓,我们还要去管吗?”程宜然踟蹰地盯着他看,“我还是打算明日去山上看下有没有淫羊藿。”
“不用。”许黟微笑道,“我知你想问什么,这事潘知府会处理的,你不用插手。”
程宜然一愣,却也欣喜,哪怕被许黟看透,都不在意。
他歉然地朝着许黟行了一礼:“是我鲁莽,许大夫莫怪。”
“不怪你。”许黟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他们一路回来,还遇到了不少去城门口讨粥吃的乞儿,乞儿穿得破破烂烂,四肢肌肤都裸露出来。
程宜然看得不忍,与许黟说起他小时候的事。
他爹是村里的游方郎中,经常给村里人无偿治病,有次,他爹救了个乞儿,那乞儿后来得了运道,做起小买卖,挣到钱后,还回来感恩他爹。
程宜然记得很清楚,当时那乞儿给他爹留了五十贯银钱。若不是这些银钱,他爹就没法带着他们来到城中赁房屋治病。
“你家中留书呢?”许黟一直好奇,既然他爹是大夫,为何没有留下多少医书。
程宜然面带羞赧,自责道:“小时不懂,有打秋风的亲戚来,知我爹病故,就说要把那书给卖了。”
“我本来不愿,但他说那书留着无用,卖了才能养活我和娘。”
“当时一时犯了错,就同意他带走了几本医书,可是……”程宜然说到后面,他深深懊悔,捂脸继续说,“他带了书去,却没再回来,等我去他家寻他,发现他早就搬家走了。”
那些书都是他爹一生的心血,不料他年少无知,竟将这些书给抛了。
许黟叹息一声,十年前程宜然不过十二岁,确实斗不过那些心术不正的人。
“既如此,如今重新得了医书,可想好好学医?”许黟问他。
程宜然像是春生的野草,扬起了头颅:“我当然想了,望许大夫能收我为徒。”
他当即在车厢里跪了下来。
车厢到底不大,许黟来不及拦住,直接地受了他一拜。
“砰——”
程宜然的脑门重重地磕在车板上,发出低闷的响声,他重新抬起,又连续磕了两次。
许黟受了这么大的礼,无奈地将他扶起来:“我又没说不教你,你这么磕头,脑袋不疼?”
以他现在的资历,也是够资格收徒的,经了这么多事,许黟也明白,宋朝有仁心的大夫还是太少太少了,只他一人,远远不够。
他要做的,或许不止坚守本心。
第216章
说到拜师, 可不是只磕个头就成的,程宜然在激动过后,便忙着准备拜师礼。
像老师收学生, 其就需要正衣冠,向老师送拜师帖,还有呈六礼。
这“六礼”也是颇为讲究,是送给老师的报酬, 承用的是儒学规定的拜师礼仪。
次日程宜然早早就来到市井, 去到屠户那里买了两条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又去到卖菜摊上买了一把鲜嫩的芹菜, 接着再去到粮铺里, 买了龙眼干, 莲子,红豆和红枣。
拜师当日,颜曲月也来了, 她坐在厅堂上首, 与许黟一起,接受了程宜然的拜师礼。
自今日起他就要改口了,唤许黟为“老师”,唤颜曲月为“师娘”,这让阿旭和阿锦两人艳羡极了。
他们俩虽是许黟收的第一对徒弟,可没有经过拜师仪式, 至今未改过口,属于有实无名。
程宜然拜完了老师, 转头看到兄妹俩人, 知礼数地行礼道:“师兄,师姐。”
两人先是愣住, 紧接着便欢喜地与他行了礼。
“以后,你就是我们的师弟了。”阿锦笑颜道,“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也可来问我们,我们跟着郎君这么多年,学的东西不少。”
阿旭看着他:“当然,我们也不能越俎代庖,要是有郎君在,师弟还是要先问过郎君才是。”
程宜然笑道:“多谢师兄师姐不弃。”
程宜然回到家中,他娘在屋里等着他,见着他回来,欣慰地拿手摸摸他:“宜哥儿如今也算是有了出路,你切不能辜负了许大夫,好好在他膝下学医,等能出师,咱们的日子就能好起来。”
他娘望了一眼天色,云遮雾罩,这是个好兆头啊。
常言道,人头上有云气如车盖,便是大富大贵的征兆,她儿刚拜师,这云就翻涌云集,来到她家屋顶,岂不是在预兆着她儿终于有了出路。
看着他娘喜极而泣,程宜然心神感动,戳心窝子一般令他难以释怀。
想到以前诸多画面,他只恨自己不够争气。
程宜然半跪在地,牢牢地握住他娘的手掌:“娘,我定好好学医,不辜负你和老师的期许。”
也许,确实如他娘说的那样,以后他们的日子,会发生很大的变化。
而现在的他还不知道,以后将会面临的是什么样的选择。
……
许黟在收徒的第三天,制定好教学计划。
他手中三个徒弟,都不是初学者,基础的知识都很扎实,缺乏的,是临床经验。
这临床经验很重要,毕竟从医书上面学到的知识是死的,而病证是多种多样的,很少有患者,生的病和教科书上面写的一模一样。
这个概率有多低?就像买同个部位的猪肉,肉的纹理生长花纹都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