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也记起这事来,那是三年前,跟着他们捕鱼的族人突然泻肚,连着泻了好多天,后面肚子还胀起来,像是有了身孕。老巫医用火炙去烤他的肚子,却使得他疼得哇哇大叫。
那时候,老巫医嘀咕了几句话,谁也没听清楚。
不久他就拿着药粉出来,喂给族人吃。吃下药粉的半日,那族人就吐了一滩活着的虫子。
青壮们脸色变了变,有些难看地看着许黟:“许大夫,我们也……有那种虫子吗?”
“不一定。”许黟摇摇头,“或许可以试试。”
阿卓耳惊讶:“这药粉能随便吃?”
许黟道:“不是随便吃,服用要有数,不宜过量。”没有什么药是能随便吃的。
更何况是这带有毒性的驱虫药了。
不过听着许黟的话,这几个青壮都有些犹豫,毕竟他们也见过老巫医治死过人,虽然那人已经要死了。
片刻后,一个青壮拉着阿卓耳来到旁边说话:“阿卓耳,你觉得这许大夫说的话,可能信?”
阿卓耳盯着他看:“那是族长请来的客人。”
青壮张张嘴:“……”他就是因为这,才问的啊。
“你是族里的巫医,我们听你的。”
阿卓耳目光落在手里拎着的鱼上,这鱼快要死了:“你们不去卖鱼了吗?”
“啊?”青壮一时没听清,“你说鱼怎么了?”
阿卓耳道:“鱼要是死掉了,就卖不到好价钱了。”
青壮:“!!!”
后面,他们到底是没找许黟换驱虫药,急匆匆地搬着鱼桶,道别许黟。
看着他们渡舟离开,许黟似笑非笑地看向走回来的阿卓耳。
从山脚处回来,阿卓耳屋外已经有几个阿嫲,她们手中牵着孩子,神色紧张地看向回来的许黟和阿卓耳。
“怎么了?”许黟目光睨向颜曲月。
颜曲月轻摇头,低声说道:“她们来一会儿了,说是要找阿卓耳,像是有急要的事儿。”
“就你在这里?阿锦没陪着你?”许黟视野扫了一圈,不见其他人,微微皱起眉头。
颜曲月道:“阿锦跟着二庆去山里了,阿旭本来还在,但被我叫去挑水了。”
她有几日没能好好洗漱,昨夜又匆忙,便想着今日在屋里沐浴。
哪想,外面突然传来骚动声,出来时,就看到了几个阿嫲。
为首的阿嫲带着孩子过来,问阿卓耳:“听孩子们说,他们肚子里有虫子,要吃药。”
“嗯?”阿卓耳神色微妙。
阿嫲又道:“这是真的吗?”
这话,许黟自然也听到了,没想到会是他们的话让孩子们产生了误会。
他连忙上前,想要解释。
结果让阿卓耳抢先一步,开口道:“是有这话,但不是他们有虫子,是族里人肚子里都有可能。”
许黟迈向前的脚步顿住:“……”
接着,他差点踉跄了下。
“这话是许大夫说的。”阿卓耳朝着他看过来,狡黠地笑了笑。
顷刻之间,数名老少都将许黟和颜曲月围了上来,齐齐看向他,慌张询问他这是不是真的。
佝偻的阿嫲举着拐杖,双眼浑浊,嘶声道:“贵客是大夫呦,救救我们吧。”
她比任何族人都清楚,那虫病是多么可怕。
年轻时,族中曾经爆发过虫病,死了很多很多人。便是当时最厉害的巫医,也无能为力。
她们的举动很快引起注意,族长踉跄着步伐,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询问了前因后果,族长目光灼灼地看向许黟,凝重道:“要是真有虫病,那是大事,还望许大夫不要瞒着,告诉老巧吧。”
许黟听得酸楚,拱手道:“老伯严重,是我没有道清,让这孩子传了去。我本是想用驱虫药换江鱼,才生了这误会。”
“是假的?”族长哈哈笑起来,“是假就好,惊扰到贵客实在失责,今夜宰杀山鸡,再迎贵客。”
许黟惊呼:“不可不可,养家畜不易,怎么能都让我们给吃了。”
族长笑着道:“有何不可,难得来客,都没拿酒来饮。”他见许黟谈吐不凡,便也问是否读过不少圣贤书。
听闻许黟是弃文从医,更是敬佩:“时人崇仰读书人,像许大夫这般古往今来皆是少有。”
“不过是家境贫寒,才断了读书的念头。”许黟轻笑着摇摇头。
哪怕他这么说,族长对他的态度依旧崇敬。
这会儿,族中男人们也匆匆地跑来了,默默地站在一旁紧张等着。
一个阿嬷呜呜地哭起来:“没事儿,没事儿我儿,是娃儿听错了。”
“阿嬷哭啥,这是好事啊。”一个妇人装扮的年轻女人过来搀扶她回去,这里面几个小孩里,有她的孩子。她从江边浆洗好衣裳回来,听到这事,吓得衣裳都丢在半道。
等来了,听到是假的,便喜笑颜开。
族长高声喊道:“行啦,既然是误会,那都散去,该做活的做活,不要在这里惊扰到许大夫了。”
等族里人都散开了,族长有些叹气地看向阿卓耳。
阿卓耳不敢去看老族长,他也晓得自己那些话严重,让族中人都陷入了恐慌。
族长叹息一声,道:“阿卓耳,你是本族的巫医,身有重任,族中人的性命都在你手中,你要是拿命开玩笑,是件很可怕的事儿。”
阿卓耳捏着手指头,小声道:“我不会了。”
族长知晓他的心性,没再说什么,摸摸他的脑袋,让他回屋去。
说罢,就邀请许黟去他屋里喝茶。
族长的屋子在正中位置,周围围着几间木屋,屋子外面,挂着个白骨森森的雄山羊头颅。
崖中光线昏暗,进到屋里,视野里黑蒙蒙,族长往屋里喊道:“喜娃儿,出来见客。”
屋里有道脆亮的嗓音应两声,接着从里面钻出个女娃子,朝着许黟有模有样地行了一礼,笑道:“许大夫好!”
这女娃儿许黟昨夜见过,窝在一个妇人怀里吃肉时,眼睛亮亮的。
许黟笑道:“喜娃儿好。”
族长催促道:“快去倒茶来。”
“诶诶,我这就去。”喜娃儿说罢,轻捷地飘回屋,顺手还将那灯给点上,一会儿就给抱来个圆肚子瓦罐。
她有些吃力地把瓦罐放在桌上,给许黟和族长倒茶。
许黟正好有些渴了,道谢后端起,顿时嗅到一股浓浓的土腥味夹带松叶的味道。
用松叶泡水喝,许黟不是没听说过,但他从未喝过,不免好奇这味道如何。
于是,便一口饮尽碗里的茶水,笑道:“多谢。”
族长笑眯眯地看着他:“许大夫是没喝过这样的茶吧。”
“是的。”许黟颔首,“不曾喝过。”
族长道:“松柏长青,寓意长寿,用它们的叶子泡水,是我们族中多年以来的习俗。”
许黟有所思地说道:“这松叶味苦,性温,入脾经,可活血安神,镇静祛痰,还能杀虫止痒,确实有康健养生之效。”
山涧潮湿,久居容易得风湿,但这松叶能治历节风痛、风湿痿痹等病证。用它来泡水当茶喝,确实能预防这些疾病。
许黟恍然大悟,为何这些峡民,能世世代代住在这里了。
第222章
老族长笑道:“山上没有什么好谷子酿酒, 穷得哩,就去山里捡果子松叶,用酒曲放在陶瓮里埋在山洞里, 等过个几年再挖出来,就能酿出酒来了。”
峡民们叫这酒为“松酒”,拿出来祭拜山神,迎贵客。
许黟困惑不解:“峡中辛苦, 老伯可曾想过迁徙而居?”
老族长笑着摇了摇头, 说道:“我们峡民世世代代都在这里,这里就是我们的根, 离开了这里, 不一定能过上更好的日子。”
屋中昏暗的光线像是活了过来, 映照在他苍老的脸上,那双本该浑浊的双目,此刻熠熠生辉。
他活得通透, 即使奢望外面繁荣昌盛的生活, 却也时刻谨记着族训。而他们生是山神的子民,死也是山神的子民,在哪里,他们都离不开养育他们的山神。
许黟萧然起敬,举起盛着刺鼻味道的松叶水,朝着族长行一礼, 一饮而尽。
他爽朗笑道:“好茶!”
“客好!”族长跟着畅快一笑,亦是饮尽了喜娃儿倒给他的松叶水。
喜娃儿看到他们喝完了松叶水, 又殷勤地给他们倒上。
她赤着双脚, 捧着脸颊嘻嘻笑着,纯真的模样逗乐了许黟。许黟从怀中摸出一包随身携带的糖豆, 递给她吃。
“给你,这是糖豆,甜的。”许黟笑着看她。
喜娃儿眼珠子咕噜转动,拿过了糖豆,嘻嘻笑着:“我吃过,呜哈哥哥给我们买糖豆吃。”
拿着许黟给的糖豆,她鞠了一躬,蹦蹦跳跳地跑出屋子。
许黟和族长看着她跑开了,也没在意,继续随意地聊着族人们在山谷中的生活。
聊到后面,族长没忘记当初邀请许黟在山峡中暂住的想法。
“许大夫,你也瞧见了,山中多虫毒,三十年前,族中出现过虫病,死了很多族人。”想到这件事,对于年老的族长来说,依旧心有余悸。
他摩挲着盛松叶水的陶瓮,喟叹道:“这样的悲剧,不能再发生了。”
许黟默默叹息。
寄生虫的危害,自古就有,峡民饮用的是江水、山里的泉水,这些水都可能存在寄生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