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身后立着一个婆子,许黟还记得她,是过来时见到的秦婆子。
那秦婆子面色不善地对着他瞪了两眼,脸上好似写着“有娘子在,你休想骗郎君”的神情。
许黟摸不着头脑:“……”
他不记得,自己认得什么秦婆子。
莫非这人把他当成行骗的光棍了吧。
方楚良起身,看向年轻妇人问道:“娘子怎么过来了?”
他话音还没落下,坐在旁边椅子上的方乔慈溜下来,走到他娘旁边,蹭着他娘的裙边,软声地喊道:“阿娘。”
齐秀娘眼中多出疼爱之色,抚着他的脸,柔声问道:“慈哥儿,今个儿累不累,可要去屋里歇息?”
方乔慈眼珠子转了转,眼睛余光瞥向旁边的秦婆子,可人儿地说:“阿娘,我不累哦。”
然后,就当着众人的面,天真无邪般地问:“阿娘,你是知道许大夫要来给我看病,才来的吗?”
齐秀娘:“……”
秦婆子这会上来,笑容满面地对他道:“慈哥儿,娘子和郎君有话要说,咱们先回屋可好?”
“有什么话,是不能当着我的面说的吗?”方乔慈有些不开心地嘟起嘴角。
秦婆子噎住,实在是拿捏不准慈哥儿是知晓了,还是不知晓。
都道慈哥儿聪慧,方府上下都不敢随意地哄瞒他,只要是谎话,就很难瞒住他。
哪怕是郎君,也不会事事都瞒着他。
方乔慈这么一说,齐秀娘就让秦婆子退下,转过头看向方楚良。
“夫君不说两句吗?”
方楚良道:“慈哥儿已和许大夫聊过,就让他留下来一块听罢。”
他很了解这个儿子,适才两人的谈话他都已听到,知晓慈哥儿还挺喜欢这个年轻的大夫。
齐秀娘面色不显,拉着慈哥儿坐到桌几旁的椅子上,视线落到许黟身上,缓缓开口。
“许大夫,我话直,还望你莫怪。我家慈哥儿这顽疾,这些年里寻医问药不少,药汤没少喝,病却一直无法治愈,作为慈哥儿的亲娘,我也不忍他总是这般遭罪,你实乃太年轻了,不似以往问诊的老大夫,让我将慈哥儿的命交给你,我心慌得很,实属做不到。”
许黟垂眸:“太太言重了。适才问诊,在下还未开药方,要是太太信不过我,在下这会便告辞。”
他说完,对着方楚良行了一礼,接着就开始收拾药箱。
方楚良微微皱眉,立马将许黟拦下来:“许大夫留步。”
他说罢,就回头看向齐秀娘,解释地说道:“娘子不能只看表面,这许大夫看着年轻,可上回你服用的陈氏消食丸就出自他之手。”
齐秀娘听后也是惊讶,这陈氏消食丸,不是姓陈的大夫所制吗?
她一直以为是妙手馆里的陈大夫所炮制,以至于对陈大夫都是十分尊敬,可陈大夫来给慈哥儿出诊后,就表示治不了,连药方都没有开。
莫非这年轻后生,能比得过陈大夫?
在其他人没注意到的地方,方乔慈小步地挪过来,拉住许黟的袖子,疑惑地问道:“你真要走?”
许黟看着他,笑了笑没搭话。
这孩子果然聪慧。
很快,齐秀娘就被方楚良说服,让许黟先开个药方再看看。
许黟知道自己的劣势在哪里,一些病人是不愿意让年轻的医师看病的,觉得这个年纪的医师没有多少临床经验,肯定不如老医者稳妥。
当然了,有这个想法不一定有错,确实在中医里面,老中医的医术更加有说服力。
不过也有例外,古代里就有不少年纪轻轻就名声远扬的名医。
许黟想,以后会不会多他一个?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现在最要紧的是要给方乔慈开哪个药方。
方楚良道:“这是以往慈哥儿喝的药汤方子,许大夫先过目。”
许黟道了一声谢,接过他手中的一沓纸张。
足足有二三十张。
这方乔慈还真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不过八岁的年纪,就已经喝过这么多中药汤。
许黟一张张地翻阅,其中就有先前听到的“四君子汤”,里面除了白术、茯苓、甘草,还有一味人参。不过用在慈哥儿身上,却不合适。
还有“当归四逆汤”,“桂枝汤”,“瓜蒌薤白半夏汤”等等,这一沓药方看下来,有几个大夫开的药方还是很有水准的。
譬如,“当归四逆汤”加减法用,用桂枝、细辛等,可以减体内寒气,对于四肢寒冷者有疗效,也能减轻胸痹心痛症。
但这大夫后面新开的药方里,引经药不对,主攻气血虚,却没有补阳。
此外,其他大夫开的药方里,皆是多多少少有些对症不对药。
许黟沉默地看完,没有多说什么,取出药箱里自带的笔墨纸砚,开始研墨。
他给方乔慈开的是保元汤,这药汤出自明朝魏直所著的《博爱心鉴》。
此药汤主治元气不足,少气畏寒,阳虚顶陷等,对于心气不足导致的胸痹之症的疗效不错。
因为它药性甘温,许黟觉得先用它来调理一下慈哥儿的身体,再合适不过了。
“这药方,人参一钱,黄芪一钱五分,甘草五分,肉桂三分,加当归一钱,丹参五分。水煎服,煎药时要多加一片生姜。”[注3]
保元汤加减,多用两味当归和丹参,一味补气和血,一味益肺宁心,都对心脏有好处。
许黟写完,将药方递给方楚良,对他说,“我今日带来的药物里,正好有这四味药,方教谕若是同意在下的方子,可先煎服一碗,让令郎服下。”
“好,好。”
方楚良拿过药方一看,这药方里所用的药物,皆是熟悉,可与以往大夫开的方子,又不同。
他没再犹豫,让管家把药拿去灶房处,亲自监督着把药汤煎服出来。
齐秀娘出自大家闺秀,在闺中时,是有女夫子教授过《诗》《孝经》等书籍,她识得字,在看到药方后,心里却是想,这么简单的方子,真的能治好慈哥儿的病?
她捏着方子,询问许黟。
“此药汤,真能医得好慈哥儿的顽疾?”
许黟摇头:“令郎的病是先天的,在胎儿时就已有,先喝这保元汤,是为了补养心气,振运心阳。待令郎气血亏虚补回,还需要改其他药方调理。”
中医脉诊中,也是有一诊、二诊、三诊或者四诊等,每次诊脉不同,服用的药汤也要有所保留、加减。
每个大夫会对于接待的病患,所用什么药物都有自己的见解。许黟想先从心气不足、胸阳不振中入手,那开的药方,就要与别人不同了。
“麻烦许大夫了。”齐秀娘的态度缓和不少。
煎药的时间不短,等待的期间,齐秀娘闲来无事,就问许黟:“那陈氏消食丸是你炮制的,那为何不是叫‘许氏消食丸’呢?”
许黟道:“虽是我炮制,但这消食丸的药方并非出自我手,我只是借用药方,不敢改换名头。”
齐秀娘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不免多瞧了他两眼。
“许大夫师出何处?”
“在下并未拜师,只是以前偶遇一云游四方的老大夫……”
要说学医无师自通,那说出去就太大口气了,还不如编一个不存在的“老大夫”,这样可以给许黟带来很多方便。
果然,他讲了自己是得了老大夫指点,又被赠予几本医书后,齐秀娘对他的感官有了良好的改善,不至于像最开始那样,满脸不信任。
在他们聊到消食丸如今只有他才卖之后,方管家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汤进来了。
齐秀娘心急地起来,让方管家把药汤给她,她亲自喂慈哥儿服下。
那药汤闻着味道又酸又苦,方乔慈皱着眉头,待齐秀娘吹得温了,一口接着一口地喝进肚子里。
喝完了,方乔慈撒娇地道:“阿娘,我嘴巴好苦。”
“来张嘴,阿娘带糖豆了,你含一块。”齐秀娘早有准备,从袖袋里拿出来一个包着的手帕,里面装了几块糖豆。
方乔慈含着糖豆,嘴角上扬地说:“阿娘做的糖豆最好吃了。”
“贫嘴。”这话对齐秀娘来说很受用。
方乔慈每次喝完药汤嫌弃苦,不好喝,吃的糖豆都是她亲手所做。
……
这药汤喝完不久,方乔慈就喊着说热。
“我手心都出汗了。”
他掏出手,对着他娘他爹说。
齐秀娘一摸他的手心,热乎乎的,不像以前摸着冰凉。
她惊喜:“慈哥儿热出好了。”
“我瞧到了!”方楚良亦是高兴不已,他解下儿子戴着的围脖,毛绒绒的雪白兔毛做的围脖,暖和得很,可以往,慈哥儿戴着却没有多大区别。
这会,围脖下面的脖子,也热出汗。
许黟松开一口气,这是药效发挥了,看来他开的药方没有问题,能对症下药。
“许大夫,你这药汤真有效,你看慈哥儿这出热汗,可是好事?”方楚良一面激动,一面又担心这出汗不对,还是问一遍才安心。
许黟点头:“此出汗非彼出汗,确实是对症下药。”
方楚良和齐秀娘脸上的愁绪瞬间散开了不少,要是真的能把慈哥儿的病给治好,他们一定重金酬谢许黟。
许黟表示以后再说。
这会看他们一家三口亲亲热热的模样,场面着实温馨,许黟便觉得,他该回去了。
方楚良听到许黟要离开了,立马喊方管家去拿钱。
他道:“这是在下一片心意,许大夫且收下。”
许黟看着面前成色不错的银饼,他没有任何负担的收下:“那在下先告辞,一旬之后,方教谕可让管家再去南街寻我。”
“明白。”方楚良颔首,让管家送许黟回去。
方管家领命后,小声提醒说:“郎君,许大夫不喜坐轿。”
方楚良哪里听不懂其中意思,立马道:“备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