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学教谕是学官名,主掌文庙祭祀,教育所属生员。他对生员,也就是读书人有生杀大权,要是行事不端,品德有缺的学员,他有权革除功名。
因而,哪怕只是个教谕,在县城里的地位可不低。那些富甲、权贵见到他,都得毕恭毕敬的,就怕哪里做得不对,坏了族里小辈的前程。
中年男姓方,随他主家的姓氏,像这种读书世家的管家,几乎都是卖身的,一辈子都在主家伺候着,连儿子女儿,也会在主宅里找份差事做。
方管家说:“我家郎君喜静,来县城上任教谕后,一直住在县学后面的庄子里,许大夫真的不坐轿子?”
许黟道:“我脚力尚可,方管家你不用顾虑我,还是坐轿子吧。”
方管家摆摆手,说他还能坚持。
……
县学虽在县城,但远离热闹的街道市井,坐落在县城北郊。北郊山清水秀,县学里的每处院子都有不同景色,后山有竹林,进入后是石台阶,庄子就在半山腰处,确实蔽静。
到山脚下,方管家累得气喘吁吁,冷天里都累出一层热汗。许黟劝他坐轿子,这次他没再坚持陪同。
待轿夫把轿子抬到庄子门外,方管家落轿,上前去拍门。
出来开门的小厮见到他,恭敬地喊了一声“方叔”,接着说道,“适才郎君还在问方叔,方叔你就回来了,可请到大夫?”
他说罢,就看方管家侧身,邀请许黟进庄子。
小厮看到是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人,怔了好久,醒悟过来时就见那人已经跟着方管家进去了。
“奇怪,方叔怎么找了一个这么年纪的大夫。”
有这想法的不止他一人,方管家带着许黟来到庄子后面的回廊处,在这里遇到后院的秦婆子。
秦婆子是东厢房的管事婆子,素日里大哥儿的饮食起居都是她在管。可是大哥儿从出生起身体就不好,随时都会夭折,她这个管事婆子干得兢兢战战,生怕哪天大哥儿夜里睡着就去了。
对于府里请大夫这事,她一直是关心的,总会多嘴问一问。
这会只有方管家带着人过来,她自然是要拦下来问两句。
秦婆子问:“这是你新请来的大夫?”
方管家:“这位是郎君喊我请来的许大夫。”回了问题,他问秦婆子,“郎君可在东厢房处?”
“是在东厢房……”秦婆子面色微妙地看着他身后的大夫,犹豫地小声嘀咕,“这人能看病?要是大哥儿有什么情况那不……”
方管家冷下脸:“秦婆子慎言。”
秦婆子讪讪一笑,没敢继续多嘴,只稍把面上的疑惑挪到心里,觉得这事得让娘子知晓,事关大哥儿的身体,可不能乱来。
她这边往娘子的院子过去,另一边的方管家,已经带着许黟进到东厢房的院门。
院子里有两个打扫的丫鬟,看到人都停下来行礼。
方管家摆手示意她们继续,直接带着许黟去到东厢房的主屋门外。
“许大夫稍后,我去去就来。”方管家说罢,就撩起帘子入内,没多久,他再度出来,喊许黟进来。
“郎君和大哥儿都在里面,许大夫进来罢。”
一进屋,许黟就看到个面色白如凝脂,唇色淡淡的小孩乖巧地坐在椅子上。他身穿织着暗纹的绸缎袍子,脖子处围着一条雪白的毛绒围脖,两条短腿勾不到地板,微微晃着腿,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小孩先开口询问:“你就是许大夫吗?”
许黟道:“正是在下。”
小孩又说:“以前来给我看病的,都是白胡子爷爷,你这样年轻,会看病吗?”
许黟笑了笑:“要看是什么病。”
小孩还想着说什么,旁边的屏风里走出一个青年。
“阿爹。”小孩转过头,喊道。
青年看着三十岁出头,戴着高帽,一身清水绿大袖宽袍,他面未留须,气质温文尔雅却自带为人师者的威厉。
他先摸了摸小孩的脑袋,目光落在许黟身上,说道:“在下方楚良,目前在盐亭县学任教谕。”
许黟颔首,不卑不亢地回他:“在下许黟,是名游方郎中,府中的管家说方教谕请我出诊,可是这小孩?”
方楚良点头,询问道:“许大夫可有看出不同之处?”
“未曾。”许黟说,“我还需要问诊。”
方楚良心里微微叹气,之前来的大夫也是这么说的。
“请便。”
虽如此,他还是抱着一丝侥幸之心,要是这许大夫真能看出些别的来呢。
他作为教谕,见过不少天之聪颖,从小就有过人之处的奇才,因而在看到许黟这般年轻时,哪怕惊讶,但比起他人更容易接受。
许黟打开药箱,拿出脉枕放在桌上,让小孩伸出手。
小孩盯着他的药箱看了看,忽然问道:“你这箱子,为什么装了那么多罐子,都是药吗?”
“对。”许黟微笑看他。
小孩叹气:“我闻到熟悉的味道了,以前喝四君子汤时,里面的白术、茯苓、甘草,就是这个味儿。”
许黟微诧,这小孩确实聪慧:“你还闻到什么?”
小孩想了想,摇头说太多了,闻着头晕晕的。
他这么说的时候,旁边站着的方楚良吓一跳,连忙问道:“慈哥儿哪里难受?”
“阿爹,我就头晕,很快就好的。”方乔慈闭了闭嘴,不想让他阿爹担忧。
许黟看在眼里,抬手给他脉诊。
他的手一碰到方乔慈的手腕,指腹微感冰凉,可从穿着上来看,这小孩穿的衣服可不少。
如此多的衣服穿在身上,手却冰凉,这是体虚之症。
仔细辩证脉象,脉气微弱沉紧,气细,时而断断续续,乃气闭而不合。
许黟沉着眉,让他张开嘴,小孩见怪不怪,他已经看过很多大夫了,很快就把嘴巴张得大大的,露出里面的舌头。
许黟看到舌苔薄白,这也对症上了。
他问:“素日里胸口会疼?”
“嗯,有时候疼得难受,就手脚动不了,有点冷。”方乔慈说着,就看着许黟问,“你是不是也看出来,我治不好了?”
他的话还没落下。
“慈哥儿……”方楚良声音微颤地喊道,小儿如此懂事乖巧,让他见了怎么能不心痛。
方乔慈反过来安慰他爹:“阿爹,我习惯啦,喝了那么多药,已没有以前那般难受啦。”
方楚良:“是阿爹对不住你,没能找到好大夫给你看病。”
方乔慈摇摇头,说不是阿爹的问题,“是我自个生得不好,给阿爹阿娘带来诸多烦忧,阿爹别难过,要不然阿娘看到会哭。”
许黟看着他们父子俩如此,打断他们地问道:“以往大夫开的药方,能否给在下看看?”
第66章
方乔慈一双乌湛湛的眼睛看过来, 用最童真的话问道:“为什么要看药方?这病方是可随意示人的吗?”
病患服用的汤药方子算是一种隐私,许黟提出这话时,便存在着被拒绝的可能性。
他却坦然道:“先天禀赋不足, 致使心之气、血、阴、阳皆是不足,乃素体虚损,阳微阴弦所致的胸痹之症。”[注1]
许黟能诊断出来方乔慈的病因,算是博得了方楚良的一大信任。
上一回, 还有一个大夫问诊后, 说他儿子是“热结血瘀”之症,直接就被他赶出庄子, 但凡说的是“心痹者, 脉不通”, 都不至于让他气到失态。
说起来方楚良也是翻阅过不少古医书的。
作为博览群书的教谕,他手里头就有不少寻常百姓接触不到的医书。甚至与,因为读得太多, 他越明白胸痹之症为何少有大夫能医治, 实在是难以治愈,就更加的害怕失去慈哥儿。
这种煎熬太少人能理解了,他夜夜入梦,常因为梦到慈哥儿离他远去的画面而惊醒。
方楚良问道:“许大夫想看以往的药方也可以,不过这是为何呀?”
许黟说:“令郎的辩证初判,更像是心阳不足, 为先天之兆,可综合种种却不止这一病因。我想知道, 以前脉诊的大夫都用的何种药汤。”
虽《金匮要略》里有素体虚损的辩证之说, 但在宋时,可没有先天心脏病的说法。
据说心脏病这个病名的起源是来自于明朝中后期, 名医龚廷贤医治好鲁藩王妃的胸痹之症,从而才有了“心脏病”这个名词。
不过,在心脏病学家还没有出现之前,古中医里对胸痹的各种辩证与治疗,已经有非常多的临床病例。随手翻一翻古医书,就能看到各种关于“胸痹”的辩证之法。
也有不少治疗方案,比如是“活血化瘀法”、“芳香温通法”、“化痰逐饮法”、“益气养阴法”等。[注2]
到现代,以许黟接触到的中医学中,对于胸痹的治疗已经有了新的辩证与分类。
所以许黟很想知道,这时候的大夫,在临床医学中,是如何用药的。
好在,许黟上面那段话,还是打动了方楚良。
他往外喊了一声,很快方管家就进来了,方楚良吩咐他:“你去将慈哥儿以往喝的药汤方子都拿来。”
方管家退下后,许黟把视线落到小孩的身上。
小孩瞧着如同瓷娃娃,面色白皙,细看又过于苍白,没有血色的嘴唇带着一丝淡淡的紫气。
不过他的指甲光滑圆润,虽不够粉红,但不至于色变带紫。
方乔慈见许黟一直在看他,就问:“许大夫,你怎么一直看着我?”
“我想问,你走动时可会气喘?”许黟顺着他的话问。
“不会呀,除了不能跑,我其他都很正常的。”方乔慈为了让许黟相信自己说的话,就拉着他小声说,“我只有偷偷哭的时候会难受,但我很少哭的。都怪那些大夫,说我不能乱跑,我已经好久没有下山了。”
说着他眼睛带着期许地望着许黟,“你会让我出门的吗?”
许黟笑说:“你这病,出门不会影响病情。”
方乔慈听后眼睛亮了亮,连忙道:“你快跟阿爹说,这样阿爹就允许我出门玩了。”
“嗯。”许黟点头。
两人没聊没多久,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
回来的人不止方管家,还有一位容貌美艳,穿着一身淡紫色绸缎褙子裙的年轻妇人,她梳着圆髻,头上装饰不多,只银梳并着两根银簪,未施粉黛,眉宇间有着一丝化不开的愁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