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年……也十三了吧?”
胤祚笑笑:“汗阿玛记得不错,儿子是二月初五的生辰。”
玄烨的神情一下子有些飘忽起来,二月初五是承祜的忌辰……若是承祜还在,如今应当有二十多岁了吧。
他目光复杂地看了胤祚一眼,随后便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刚刚梁九功从火器营那边拿回来的奏疏上,上面记载的内容与胤祚说得大差不差。
十三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是随军出征在后方呆着已是足够了。
只不过若是此次出征带了胤祚,他前头的几个哥哥也不能落下,玄烨想到被自己派去山东的三儿子和四儿子,沉吟了许久才开口让胤祚下去。
容他再想想。
……
十月初八,细雪蒙蒙,枯瘦的枝头抖落着雪星子,雅利奇踩在咯吱咯吱的雪地里,朝着宁寿宫的方向望去。
布尔和出嫁后在京中逗留了九日,如今便是最后一日回宫拜别父母,过了今日她就得随噶尔臧回喀喇沁部去了。
“你不去送送她么?”祝兰走到雅利奇身旁,见她神情低落,有些心疼地拂去了她眉毛上沾到的雪花。
雅利奇摇摇头:“今日是三姐留宫中的最后一日了,兆佳娘娘想必有很多话要和她讲,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虽说喀喇沁部离京城近,但是兆佳氏长居宫中,又无甚宠爱,日后随行伴驾的日子想必也少,母女二人见面的机会恐怕屈指可数。
当年在寿萱春永里头围在一起射箭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没想到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连布尔和都出嫁了,真是岁月不饶人。
“你汗阿玛基本上每年都会去木兰围场,到时候茉雅奇她们也肯定也会来了。”祝兰柔声安慰道。
雅利奇蔫蔫地点点头。
一年也只能见一次面,终究还是不能像未出嫁时那样快乐了。
第068章 奶茶
暖融融的屋子里头, 祝兰抱着睡眼惺忪的胤祯煮着奶茶,茶壶盖被沸水蒸得发出“哔啵”的声响,香甜的奶味从壶中飘出。
雅利奇身边挨着多西珲, 两个人坐在被茯苓铺了一层羊绒毯的软榻上面, 她们的正对面是手撑下巴聚精会神讲题的胤祚,桌面上摊着他自己翻译成满文的《几何原理》。
他的眼眸中满是好奇与兴奋, 多西珲听得却有些眼皮打架,雅利奇就更别提了, 她早就仗着妹妹的身份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了。
“娘娘,四阿哥回来了!”
跟在茯苓身后进来的是在山东徘徊了将近半年的胤禛。
祝兰看着眼前因为长高变得仿佛一根麻杆的儿子不禁陷入沉思:他们应该不是去逃难的对吧?
祭曲阜孔庙最多花费一个半月的时间, 四月底的时候胤禛和胤祉其实就已经在准
备动身回京了,只是他们刚坐上马车, 京城这边就传来了消息,玄烨说他们既然正好在山东, 就顺便去替他巡视一下河工。
如今的河道总督靳辅的驻地就在山东济宁。
靳辅此人是康熙一朝的治水名臣, 虽说他前几年的时候一直被弹劾, 还曾被革职处分, 但是治水的能力确实不容小觑。
再加上去年新上任的河道总督王新命勒取库银六万零七百两一事被告发, 玄烨震怒之下意识到了河道总督一职的重要性, 因此哪怕靳辅以体衰多病推辞,他还是重新起用了靳辅。
玄烨本想自己动身南巡,但是如今快到年底了,西征噶尔丹的事情还没有定下来,又逢布尔和出嫁, 想起胤祉和胤禛也成家了, 此番回京就要入朝开始接触政务,所以便干脆将两个儿子留在山东跟着靳辅学学如何治理河道。
正好也让这两位在宫中养尊处优的阿哥体验一下何谓民生。
显然, 玄烨的目标达到了。
雅利奇被胤祚推醒后就火速跑到了祝兰旁边,结果直接没认出来站在她面前的又黑又瘦的竹竿是谁。
“……四哥?”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胤禛下意识地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巡视河工需要一直晒在外面,虽说靳大人已经尽量让他和胤祉待在不那么晒的地方了,但是仍旧没让他们保持住原先的肤色。
男子汉大丈夫,黑一点也不妨事。
他垂眸将目光微微左移,多西珲正在看着他。半年未见了,胤禛觉得她在宫中待的这段时间被额娘的小厨房养胖了不少,原先尖尖的下巴逐渐变得丰腴,个子长高了点,胆子也变大了,与他对视的时候没有原来那么紧张羞涩了。
“四哥变黑了就认不出来了?”胤禛揉了一把脸,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
雅利奇眉眼弯弯像月牙,她拉着胤祚和多西珲围到胤禛身边:“怎么会认不出来呢?你和六哥就算去泥地里翻了几百个跟头,我也保管能从里头认出你俩。”
多西珲有些羡慕地看着眼前言笑晏晏的兄妹三人,她是家中幼女,前头的几个兄弟姐妹全都比她大许多,不像雅利奇与哥哥们差的年纪不大,说笑玩闹都在一起。
就在这时,胤禛的目光从雅利奇身上转移到了多西珲身上,眉头微微皱起:“屋子里头暖和,但是只穿了一件氅衣未免有些单薄了。”
多西珲白皙的脸颊上瞬间飞上一抹红霞:“额娘在衣裳里头夹了棉,穿着不冷。”
雅利奇有些促狭地将目光在兄嫂间打转,随后大声嚷道:“四哥!你不公平!我分明穿得和嫂嫂是一样的衣裳,你怎么只关心她不关心我!”
胤禛一哽,他原先大大方方看着多西珲的目光一下子也不禁躲闪起来了。
祝兰憋着笑将雅利奇拉了回来:“行了行了,你四哥刚回来,别都围在门口堵着他了,要说话进来说。”
她一边说着一边有些心疼地捏了捏胤禛的手:“怎么瘦了这么多?靳大人没让你和胤祉好好吃饭么?还是山东那里的菜不合胃口?”
胤禛摇摇头:“每日用餐的分量和时间与在宫中没什么两样,可能是巡视的时候跑的地方多了点,所以没怎么长肉。”
也可能正好赶上抽条了,所以才瘦的这么明显。
“四哥,你们平日里巡视的时候都要做什么啊?”胤祚好奇道。
胤禛喝了口水,回想了一下这几个月的经历,原本想挑些他觉得有意思的事情说,但是想了半天竟都是田园庐舍被淹,百姓流离失所的人间惨象,话到了嘴边都不知道怎么说出来。
衣食住行,这些在宫里司空见惯的东西到了外边都变成了求而不得的奢侈,他和胤祉好几次随着靳大人巡视河工的时候都会顺路到百姓家里用饭,他们的粮食都是些好种易养的玉米、地瓜。不要说和宫里面比较了,就算是南巡北巡的路上再怎么艰难,胤禛都没有吃过那么粗糙平淡的东西。
但是这些在百姓家中已经是最好的,能够拿出来招待他们这些天潢贵胄的东西了,就连猪下水这种连宫人都不会吃的东西在他们眼里都算得上是难得的荤腥。
“其实我们做得也不多,基本上都是靳大人在教我们他是如何治理河道的。”胤禛笑笑,“哪些地方需要筑坝,哪些地方需要疏通,如何因地制宜……”
雅利奇和胤祚都听得很认真,就连对政事不怎么感兴趣的祝兰都全神贯注地听着。
百姓过得很苦,这些话是胤禛的老师顾八代长长挂在嘴边的,但是在少年时他并不知道所谓的“艰苦”到底能达到什么程度。
直到此次在山东逗留的这大半年,他亲自走过一家一户,那些瘦小黝黑佝偻着的脊背,那些衣着破旧一看就知道穿了一轮又一轮的孩子,才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
百姓苦,这才是百姓苦。
他身为整个天下最尊贵的那一批人,享受着整个天下的供奉,却从来没有睁眼去看一看他们治下的百姓,这个认知几度让胤禛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汗阿玛要重用靳辅治河,因为一旦河堤崩塌,遭罪遭难的都是百姓;为什么汗阿玛对朋党之争如此深恶痛绝,因为朝中重臣如今只看得见名利,却看不见真正需要他们的百姓。
“回宫了就先好好歇歇吧。”祝兰时隔多年再一次摸了摸儿子的脑袋。
说实话,她其实挺欣慰的。
祝兰并不知道真正历史上的雍正是个怎么样的孩子,但是她养大的胤禛感情充沛,共情能力强——身居高位却依旧能够看得见下位者的苦难。
至于他到底学到了多少治河的道理,这些都不重要了。
……
草原上早就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雪毯,公主府内外全部被冻得晶莹剔透,池塘面上也浮起了一块一块的碎冰子,让布尔和不禁想起了幼年时和姐妹们在金水河边上滑冰的场景。
她裹着厚厚的大氅趴在栏杆边上,宫人们来来往往似乎和在宫中没什么两样。
“公主!”随她出嫁的侍女秋娥匆匆从外面走进,她的脸上有些慌乱,“额驸来了。”
布尔和秀眉微蹙:“我不是没有宣召他么?”
秋娥有些紧张又有些气愤:“额驸说他与公主本就是夫妻,何必拘泥这些礼节,如今已经在公主府门前候着了。”
布尔和目光轻移到一旁默不作声的嬷嬷身上,前几日她仗着陪嫁嬷嬷的身份将噶尔臧拦在门外,还没等她展现什么威风就被噶尔臧的手下推了个趔趄,一把年纪腰扭了不说,头都磕破了。
自此之后无论那噶尔臧做什么,她都是一副木头人的模样,不听不管不问。
反正端静公主脾性软和是出了名的,想必也不会拿她怎么样。
“公主……您要见他么?”秋娥抿着唇。
布尔和一点也不想见她这个蛮横无理,只知道乱发脾气的额驸,但是正是因为他脾气不好,公主府里的侍卫太监都怕他得很,就算不让他进来估计也拦不住。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前面传来一声比一声大的哀嚎,其中甚至夹杂着宫娥的惊叫声。
“先去看看怎么回事。”
布尔和被吓了一跳,脸色苍白有些瑟缩,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秋娥,却见秋娥也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且怔怔地看着左前方。
噶尔臧就站在她们前面。
他的身后是人高马大的蒙古侍卫,身侧却揽着一名身姿娇小的少女,她满脸羞愤欲绝,看见布尔和的瞬间却眼睛一亮:“公主救我!”
“霜明?”布尔和愣在原地。
霜明与秋娥都是她的陪嫁宫女,几乎算是同她一起长大的,一盏茶前她刚让她去前院替她寻一些
成套的杯盏,没成想居然被破门而入的噶尔臧抓了个正着。
噶尔臧的手缓缓移到了霜明的脸上,摩挲着她的嘴唇,随后转头朝布尔和笑笑:“我知道公主嫌我是个粗人,不愿与我同房。”
“那您身边这几个婢女不如就赏给我吧?”
此话一出,不止霜明和秋娥的脸色煞白,就连布尔和的脸都白了。
她没有和噶尔臧同过房。
一开始的时候是因为大婚事务繁忙,当时在京中又有许多地方需要参拜,二人都没有这个力气在做点别的什么了。
等到了草原上……布尔和亲眼从噶尔臧的营帐中被拖出去的女奴,她们的身上几乎都是青一道紫一道的疤痕,甚至还有烛油的痕迹。
那日之后布尔和一连发了好几日的烧,一直病到现在。
霜明几人当日是陪她一起看到的,一听噶尔臧这话几乎是声泪俱下扑在布尔和脚边:“公主!求求你公主!我们不愿意离开公主府!”
噶尔臧的脸色一下子暗沉下来,他几乎算得上阴鸷地扫了一眼跪了一地的宫女,勾起嘴角望向布尔和:“公主?”
喀喇沁部是有功之臣,汗阿玛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将自己下降来显示大清对喀喇沁部的恩宠。满蒙联姻并非儿戏,送噶尔臧几个宫娥又如何?
布尔和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霜明,她那双向来温柔似水的双眸中透露出痛苦与挣扎。
但这里分明是她的公主府,这些人分明都是她的人,为何她没有掌管她们命运的权利?反而要将这个权利拱手让与旁人?
“公主……”
霜明眼眸有些黯淡,端静公主性情柔顺,恐怕这次她们真的在劫难逃了。
布尔和鼓起勇气小声道:“你帐中的女奴还有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