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莲一巴掌呼过去,“磨磨蹭蹭,说没关系。”
周西河嘴角撅到一边,也不情愿:“没关系。”
“握手!”
“拥抱!”
在吉雅赛音和周海莲心平气和的教导下,两人总算“和好如初”,抱完后飞快地弹开,拍自己的衣服,就像碰到了脏东西。
听到说话声,巴图尔从包里出来,直奔林可叮,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后,捏了捏她嫩嫩的粉颊,“闺女,阿布想死你了。”
林可叮亲昵地挽上巴图尔的手臂,往包里走,“阿布,事情都解决好了吗?”
巴图尔年初竞选上满都拉图的妇女主任,是额善有史以来第一位异性妇女主任,谁让他精通蒙汉两种语言,性子也活络,和大队的每一位女性,上至小老太,下到小女婴,都能打成一片。
妇女主任最主要的工作就是调节邻里和家庭矛盾,对巴图尔来说简直手到擒来,他也乐此不疲,爱工作更爱吃瓜。
“闺女,阿布跟你说,今天去的那家可有意思了……”巴图尔每天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跟林可叮分享他调节的那些东家长西家短,林可叮也喜欢听,全大队的秘密都在父女俩的掌控之中。
“先管好你家的事吧。”吉雅赛音平时也听,但今天没了心情,将格日乐在学校闯的祸,简单地跟巴图尔说了下。
巴图尔一点不生气,反倒夸赞地摸他的头,“就这事,我站格日乐,谁让周西河那臭小子扯我闺女头发,要不是昨个儿周主任先收拾他,我能让他好过?”
吉雅赛音就知道会这样,便说起了格日乐上次的小考成绩:“数学二十九,语文八分。”
“不是,”巴图尔笑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垮,原本摸格日乐头的手转而揪他的头发,“格日乐,额木格说的分数怎么跟你给我看的分数不一样啊?”
格日乐吃痛,弓着背,顺着力道,靠巴图尔身上靠,“分数,我,我改了一下。”
巴图尔暴跳如雷,揪着他的头发不放,同时,抬脚往他屁股上踹,“哎呦,臭小子,胆子越来越肥了,敢跟自己老子撒谎了。”
“谁让你不看卷子,就看那个分数,”格日乐笑咧咧,还有点小骄傲,“看分也不仔细,都没发现是我的笔迹,哈哈哈哈……”
“你还有脸笑?!”巴图尔揪着儿子的耳朵,往包外拖的同时,取下挂在哈那墙上的马鞭,“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
越大皮越厚,巴图尔夫妇现在收拾格日乐,都要抄家伙了,马鞭牛棒齐上阵,还不一定能得手,这死小子,他还要跑。
于是乎,相邻几个蒙古包,经常看到巴图尔和林静秋追在屁股后面打格日乐,能绕草地好几圈,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重要娱乐节目之一。
半个小时后,巴图尔喘着粗气回来,马鞭往桌上一扔,连呼打不动了。
而格日乐不知道已经躲到哪儿去了。
林可叮赶紧给巴图尔倒一碗奶茶,抚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阿布,您和额木格也不用太着急了,离期中考试还有两周,我可以帮小哥补习。”
巴图尔看见了希望,“对啊,我们小叮当成绩好,上次小考两门都是满分,格日乐也最听你的话,你让他学习,他肯定不敢偷懒。”
吉雅赛音心疼地摸摸林可叮的脸,“就是要辛苦我们小乖宝了。”
话音未落,厚实的门帘被掀开一条缝,格日乐钻进来一个脑袋,笑得没心没肺地喊:“妹妹,走啊,小哥带你滑雪去!”
巴图尔:“……”
吉雅赛音:“……”
草甸北面有一道山梁,坡面不算陡,用来滑雪最合适不过。
格日乐带林可叮到的时候,阿尔斯郎四人已经等在坡底,每个人脚边都放着一个大铁皮洗脸盆,格日乐一手拿一只盆,腾不出招呼,就头一甩,喊口号:“兄弟们,冲啊!”
他一发话,阿尔斯郎四人立马跟着高声喊起来,“冲啊!”
边喊边拖着大铁盆往坡顶爬,林可叮轻装上阵,第一个抵达,格日乐紧跟其后,他将大盆放到口子上,扶着林可叮坐进去后,才摆好自己大盆,等所有人都准备完毕,他一手握住盆沿,一手举过头顶,“预备备,出发!”
六人同时用力一蹬坡面,就坐着大铁盆风驰电掣地飞滑下去,伴随着哇哇尖叫,带起一路雪花。
一群人玩得不亦乐乎,到底后立马拖着盆重新往上爬,欢声笑语飘出好远。
周西河在包里就听到他们的笑声,出来坐在空地的小板凳上,用他爹送的军用高倍望远镜,循声一望,就套住了坐在大盆里从坡顶往下滑的林可叮,不小心和旁边的其其格撞到,快到地面的时候,整个人从盆里甩出去,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接着滑出去好远。
周西河紧张地从板凳上站起来。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摔疼?她多娇气一小姑娘,一定会哭得很惨吧。
然而——
再看,林可叮已经从雪地里爬起来,格日乐帮她拍身上的雪沫,似乎脸上也有,她胡乱地抹了一把,其其格过来帮她,林可叮也替她拂去头发上的雪,完事后,两人看着彼此突然大笑起来。
白净的笑脸在日光底下明晃晃的,特别耀眼。
很有感染力,周西河跟着笑起来。
周海莲出包看到笑得跟傻子似的小侄子,走上去抢过望远镜一看,也憋不住地笑了,“就说你看啥,这么高兴,原来是小叮当他们呀。”
“我才没看他们,”周西河嘴硬解释,“我在看河套那边的沙鸡。”
“你这死别扭的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周海莲摁他的脑袋,“想一块玩,就好好相处,非要惹小叮当干嘛?”
周海莲回忆自己小时候,班上也有像周西河这样的小男生,明明想和自己喜欢的小女孩玩,偏不按正常套路出牌,总以恶作剧方式引起对方的注意。
“西河,你听姑姑一句劝,”周海莲难得温柔一把,不厌其烦点拨周西河,“你要是再这样惹小叮当,她不但不会喜欢你,只会更讨厌你。”
周西河脸颊微泛红,嘴硬到底,大声:“讨厌就讨厌,反正我也不喜欢她。”
“无药可救,有你哭的时候。”周海莲没收周西河的望远镜,“想结交朋友,要付出真心,不是靠偷看。”
“我都说了,我没偷看他们,我在看河套那边有没有野兔子!”周西河追在后面。
周海莲晃晃手里的望远镜,“刚还说看沙鸡呢。”
林可叮他们一直玩到傍晚,各家大人叫吃饭了,才恋恋不舍地回家,刚到包前,吉雅赛音和林静秋一块迎出来,前者笑得跟一尊弥勒佛似的,慈祥地揽着林可叮进门吃饭,后者阴沉着脸,像阎王索命,走向格日乐。
格日乐笑嘻嘻问他额吉:“晚上吃什么啊?”
林静秋眉眼不动,从腰间抽出牛棒,“吃竹笋炒肉。”
格日乐啊一声,撒丫子就跑,“额吉,阿布下午都打过了。”
“他是他,我是我,”林静秋一牛棒抽格日乐屁股上,格日乐吃痛地蹦起老高,林静秋又是一棒子,“小小年纪,好的不学,学人撒谎,不打你一顿,我能憋死了。”
格日乐挨完打,一瘸一拐地进包吃饭,林可叮守着他,等他吃完一碗,才甜甜地开口:“小哥,等会儿去小包学习吧?”
“什么学习?学什么习?学习什么?我才不学习!”格日乐最烦读书了,还没捡牛粪来得有趣,“就我这脑子,还考九十分?刘老师太看得起我了,要不别等期中了,耽误时间,我明天就把学退了。”
林静秋一听这话,气得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
哪是看得起你,明摆料定你考不了九十分,好让你退学。
其实六十分,儿子都够呛,刘老师做事还是太谨慎了。
巴图尔搂着她的肩膀,柔声宽慰:“不着急,这事交给小叮当,她有法子。”
第37章
林可叮早想好了对策。
“小哥要是退学,就我一个人在小四班了,每天孤孤单单的,连说话的人都没有,”林可叮越说越伤心,眼眶红红的,像小兔子,她拉拉格日乐的衣服,委屈巴巴,“万一有人欺负我怎么办?小哥~”
“谁?谁敢欺负我妹妹!”格日乐拳头已经硬了,咬牙切齿放话:“除了彭大鹏也没谁了,我明天就把他凑退学了再说!”
“他还没欺负我,小哥就揍人的话,有点太不讲道理了,我不要别人说小哥不讲道理。”林可叮抽抽鼻子,故作坚强地冲格日乐摇摇头,宽慰道:“没关系哒,小哥,我一个人其实也可以,你不用担心的。”
太茶了!林可叮在心里狠狠鄙视自己一把。
而,护妹狂魔的格日乐再受用不过了,随即改变主意,一口气把扒完碗里的饭,抬手一抹嘴,“走,妹妹,学习去!”
林可叮连连摆手,“小哥,真的不用了,妹妹不想强迫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妹妹最大的愿望就是你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妹妹呀!”格日乐快感动哭了,大骂自己不是东西,就顾着自己安逸舒服了,白瞎妹妹一心为他着想,握着拳头面向长生天发誓,“小哥以后一定好好学习,陪妹妹上完小学上初中,上完初中上高中,上完高中上大学……”
“高考都取消了。”巴图尔提醒一句,抚在媳妇后背的手竖起大拇指,果然还是他闺女脑子灵光。
去年取消的高考,1977年才能恢复,就是还有十年,她和格日乐二十岁,到时候报考大学也不晚。
“谁知道政策哪天说变就变了呢,”林可叮去牵格日乐的手,“反正小哥答应我的事情,从来都是说到做到的,对吧?小哥。”
格日乐点完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妹妹,你该不会真想考大学吧?读那么多书,就不怕变成书呆子吗?”
“古人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林可叮拉着格日乐往小包走,“小哥多看看就知道了。”
兄妹俩一走,巴图尔就想跟上去,被林静秋拉住,吉雅赛音说他:“别吵他俩学习。”
“我是担心小叮当,”巴图尔辅导过格日乐写作业,当场差点没给气晕过去,“怕格日乐把人气哭了。”
“放心吧,一物降一物,”吉雅赛音对孙女有信心,“格日乐就听小乖宝的话。”
林可叮对格日乐太了解了,他有一看书就浑身疼的毛病,想让他突然转**上学习,一般路数很难起效,于是她“因地制宜”换了个套路。
她看书,他坐在旁边。
蒙古六十年代的小学语文课本,重点在教学生们认汉字,课文内容都比较简单,比如这篇《太阳山的故事》:“有一天,天刚蒙蒙亮,老二背起砍柴的斧子……小哥,这个字读什么呀?”
原本打瞌睡的格日乐一下来了精神,眼睛瞪大地凑过去看了两眼,“一个提手一个工,肯定读gong,gong着扁担拿起……”
林可叮一脸崇拜,“哇,小哥好厉害啊。”
格日乐飘了的同时,有点心虚,怕教错了,对妹妹有影响,忙拿起原本枕着睡觉的的《新华字典》,“妹妹,等我一下。”
其实格日乐很聪明,《新华字典》买回来,林可叮只教了一遍,他就学会怎么查字,就看他愿不愿意学。
格日乐用部首查字法很快找到“扛”,他也没有不好意思,立马纠正自己的错误:“妹妹,这个读kang。”
“那就是:扛着扁担拿起……小哥,这个字又读什么?还有这个……这个……”
格日乐不停地翻字典,最后拿走林可叮手里的语文课本,“要不妹妹先学数学吧?”
格日乐暗暗发誓,一定要先把课本里的所有字都认全了,不对,还要倒背如流,绝不辜负妹妹对他的信任,最后手把手再交给妹妹。
全然忘了林可叮上次小考语文得的满分,而他只有八分。
巴图尔睡醒一觉起来,看到坐在桌前学习的格日乐,以为见鬼了,吓得差点叫出声,亏得林静秋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
巴图尔拉过被子,将自己和媳妇蒙住,说悄悄话:“格日乐中邪了?这么晚还学习呢?”
林静秋没好气掐他一把,“你才中邪,哪有阿布这么说自己儿子,爱学习不好啊。”
“当然好了,我做梦都想他和牧仁一样,”闺女终于帮他达成心愿,巴图尔高兴地笑哈哈,“虽然高考取消了,上不了大学,但多读点书总归是好的,至少可以拓宽眼界,咱蒙古人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格日乐千万别像我一样,一辈子只能窝在草原里。”
林静秋眉眼温柔下来,拉住丈夫的手,“你很好,草原也好,只要孩子们喜欢,过得顺心如意,在哪儿都可以。”
“这倒也是,”巴图尔想起自己的大儿子,唏嘘感叹道,“牧仁以前在旗里上高中,再到外省的大学,每到放假回来,表面看不出异样,但我当阿布的,感觉得出来,他过得并不开心,后来学校乱了,大学没上完就被调回来参加工作,虽然忙是忙了点,一年到头回不来几次,但每次都高高兴兴的,整个人放松了不少,这就是你常说的那个——落叶归根。”
“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更何况人,不是每个人都想出去闯荡,牧仁一心在草原,他喜欢这里,热爱自己的故里,没有什么不对。”林静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