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两个钱,你不要命了?”巴图尔反问。
彭勇眼里充满愤怒,半天,从牙缝里挤出话:“好,这个钱,我出。”
“先把钱掏了。”巴图尔信不过彭勇的为人,伸手要钱。
彭勇气急败坏地掏出钱,巴图尔才让出位置给张翠翠打针,打完针,张翠翠给彭勇包扎伤口,“还好伤得不是很重,回去后多注意些,过两个月就能好全。”
“要不是我穿的军大衣,那死狗能把我手臂咬断了。”彭勇恨恨地抱怨道。
张翠翠没理他,继续交代道:“上个月隔壁大队用掉了两支狂犬疫苗,我这里就剩最后一支了,过两天我去趟场部卫生所,领到了疫苗,再给你打一针。”
想到还要花钱,彭勇肉痛地打商量,“能不能不打了?”
“不打可以,出了事别找我。”张翠翠态度不大好,甚至可以说冷漠,谁让彭勇干什么不好,居然偷老乡的牛粪,简直丢他们汉人的脸。
牛粪一坨没偷到,搭进去两支打针钱,赔了夫人又折兵,彭勇觉得太憋屈了。
第二天,林可叮和格日乐放学回到家,吉雅赛音已经等在包前,让林可叮把麦乳精喝了,和她去一趟巴拉家。
“额木格,二叔家又出什么事了?”格日乐问。
林可叮边喝麦乳精边竖起耳朵。
“还能啥事?彭勇两口子又来闹了。”吉雅赛音本不想多掺和,但事情越闹越大,她不去看一眼,实则不放心,“不光范代表和周主任去了,彭勇他媳妇居然报了公安,派出所都来人了,扬言你们二叔不做赔偿,就要把他们抓起来。”
“派出所派的谁来?是大哥哥吗?”林可叮没骑马,和吉雅赛音他们走路去,积雪有些厚度,不大好走,她和格日乐一人搀吉雅赛音一边。
“不知道,先过去看看。”吉雅赛音加快脚程,心里惦记着事,顾不得雪盲症受刺激流下来的泪,经风一吹,泪痕特别明显。
林可叮发现额木格的雪盲症越来越重了,希望大哥哥今天能帮她把东西捎回来,当然最好是大哥哥本人回来一趟,她好些日子没见到他了。
家里来了不少人,阿尔斯郎和阿古拉被萨仁支出来,吉雅赛音让格日乐也留在外面,就带了林可叮进包。
一掀开门帘,就听到一个女人呜呜地哭,林可叮不认识对方,也知道是彭勇的媳妇,王爱霞,相由心生,长得尖嘴猴腮,看着就不好相处。
正坐地上,一边哀嚎一边捶大腿,要范代表替他们家主持公道。
范光辉和周海莲坐在地毡的主位上,巴拉夫妇和巴图尔坐一块,彭勇要死不活地靠在炕头,炕边的小板凳上,是派出所的人,一男一女,男同志正是林可叮的大哥,牧仁。
二十一岁的牧仁五官比少年时更加清俊,也更加不苟言笑,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漠气质。
抬头看到林可叮,牧仁紧抿的唇角有所松动,随即冲她浅浅地笑了笑。
林可叮不敢打扰哥哥工作,无声地挥了挥手。
正在做笔录的谭玉莹不经意间,瞥到牧仁唇角的弧线,惊得手里的笔险些掉地上。
牧仁,居然会笑!
她来派出所三个多月,还是第一次见着他笑。
牧仁模样好有本事,哪怕再高冷,也阻止不了所里女同志的热情,年纪大的婶子们,给他介绍家里的闺女或者亲戚家的孩子,而未婚的小姑娘们十之八九芳心暗许,包括谭玉莹。
谭玉莹虽然不是蒙古人,但性情比蒙古姑娘还要豪放,喜欢了,就大大方方地告诉对方。
三个月被拒绝了十次,她不仅不受挫,反而越战越勇,用她的话来说:好男怕女缠,只要她功夫深,铁杵也能磨成针。
谭玉莹单手撑腮,一脸痴痴,牧仁笑起来也好好看啊,更喜欢了!
“额吉,小叮当,坐这边来。”巴图尔往旁挪了挪,让出离炉火更近的座位,林可叮和吉雅赛音坐过去。
谭玉莹终于看清林可叮的脸,大眼睛小鼻子,樱……桃、小红……唇,跟洋娃娃一样,不由感叹:好可爱啊,不愧是牧仁的亲妹妹。
别说牧仁喜欢,她也喜欢。
谭玉莹热情地冲对方一笑,要不是在工作,她早就扑过去抱了。
林可叮也看到了谭玉莹,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好有活力,眉眼生动得仿佛会说话似的。
见对方和她打招呼,林可叮有礼貌地回以微笑。
王爱霞还在哭闹,吵得人脑瓜子疼,连范光辉都不耐烦了,出声呵止:“要哭出去哭,别耽误警察同志办事。”
王爱霞不敢哭了,偷偷地往炉火边挪,还是蒙古人的屋子暖和,不像他们的民工房,比冰窖还冷。
“彭勇同志,大致情况,我们已经了解了,现在说下你的诉求吧。”牧仁走流程地问话,语气毫无起伏,让人捉摸不透。
彭勇担心牧仁帮亲,开口前,先看向范光辉。
“你看我干嘛?”范光辉被气笑了,“警察同志问你,又不是问我。”
彭勇讪讪地收回视线,回答牧仁:“也没有特别过分的诉求,就想巴拉他们赔我医药费。”
“还要买一件新的军大衣,”王爱霞接话,狮子大开口,“那死狗太凶了,一口把娃他爸的军大衣咬那么大一窟窿,补都补不了,哦,对咯,娃他爸还得补身体,你们要管我们家往后一年的肉食才行。”
萨仁不同意,“昨夜里就说好了,医药费,彭勇自己出,这么快就反悔?你们做人一点诚信不讲吗?”
“诚信值几个钱?凭什么我们挨了咬,还要自己出医药费,范代表,周主任,你们都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太欺负人了!”王爱霞左右开弓,抓范光辉和周海莲,“青天大老爷,你们得为我们平头老百姓做主啊。”
范光辉打太极,将话推回去:“牧仁同志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谭玉莹不想牧仁为难,抢先开口,“用眼睛看呗,彭勇大叔偷东西,大狗看家心切,咬他不应该吗?”
就这一家极品,别说狗咬,她都想咬。
谭玉莹强忍心中不平,默默咬紧后槽牙,磨牙。
“哎,说你呢,哪来的小丫头片子,范代表和周主任都在呢,轮得到你插嘴?”王爱霞典型的欺软怕硬,看谭玉莹年纪小,好欺负的样,不把对方当回事。
没想到踢到钢板了。
谭玉莹从衣服兜里掏出工作证,走上去,拿给王爱霞看,“看清楚了,派出所实习警员。”
王爱霞理直气壮,“不认识字。”
谭玉莹身材娇小,刚好一米六,比王爱霞矮半个头,但气势拿得住,凑近了,对着王爱霞的耳朵,大声喊话:“耳朵也聋了啊!”
王爱霞脑袋嗡嗡,连退两步,难受地揉自己的耳朵:“干嘛呀?”
“我说我是派出所实习警员,你说你不认识字,牛头不对马嘴,我能不关心关心你耳朵有没有毛病啊?”谭玉莹皮笑肉不笑,“你也不用太感动,为人民服务罢了。”
“实习警员了不起?”王爱霞翻白眼,“范代表还是我家大鹏的远方表叔……”
范光辉握拳轻咳两声打断王爱霞,“小谭同志,你也要体谅王爱霞同志护夫心切,再说,王爱霞同志话虽然糙了些,但理不糙,彭勇同志挨了皮肉之苦,还让人自己掏医药费,这事确实说不过去。”
谭玉莹性子直率,有一说一,才不管对方是谁,要不要给面子,“怎么说不过去?他不来偷东西,狗能咬他?”
范光辉脸上有过尴尬,想不通派出所怎么派这么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小丫头下来。
“这不是没偷到嘛,”王爱霞强词夺理,“他们家的狗凭什么咬娃他爸?”
“不讲道理是吧?”谭玉莹生气归生气,理智还在,思路也清晰,“那狗不咬你们,你们是不是就偷到了?偷东西就是犯法!”
王爱霞嘟囔道:“这不没犯法嘛。”
打嘴仗没用,范光辉给彭勇递眼色,来之前,两人已经碰过头,彭勇也记得范光辉的交代,“这样好了,不赔钱可以,那就拿出点诚意来,我总不能白挨这一口吧?”
“什么诚意?”巴拉和彭勇交谈。
“把咬我的那条狗打死,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彭勇提出条件。
草原人看中自家养的大狗,重感情的蒙古包甚至把狗当家人,不可能为了点小钱,把家人的命搭进去。
范光辉给彭勇出的这个主意赌的就是巴拉一家舍不得。
果不其然,萨仁立马就慌了,站起身,一口拒绝:“不行,查干的命也是命。”
查干是那只母狗的名字,汉译白色的意思,刚出生就被萨仁抱回来养在身边,当自己的孩子一样尽心照料,长大后,陪她度过了无数个孤独而危险的下夜晚上。
在草原,家家户户的大狗都是查干,是牧民的战友和密友甚至救命恩人,所以,他们不可能杀狗。
见人紧张,彭勇愈发有底气,“要么赔钱,要么杀狗?你们看着办吧!”
范光辉适时站出来劝道:“巴拉同志,事情已经发生了,不能两头都占全了,总该给人留条活路,退一步海阔天空,你和萨仁同志好好商量一下。”
巴拉看向萨仁,萨仁明显犹豫,眼看两人就要妥协,林可叮正要开口,就听到谭玉莹急冲冲道:“不行,绝对不行!”
王爱霞瞪她一眼,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死丫头,但碍于对方身份,和范光辉的警告,她也只敢心里骂。
范光辉和和气气地笑道:“小谭同志,我知道你才进派出所没多久,小年轻一腔热血是好事,但是吧,像这种小案,当事人私下调解最合适不过,你们也更好交差。”
“范代表这话说得不对,对我和牧仁同志来说,”谭玉莹一身正气,字字掷地有声,“大案小案都是案,大命小命都是命!”
嘴上这么说,却不知道怎么更好处理,谭玉莹着急死了,死脑袋你快转起来啊。
谭玉莹求助地看向牧仁,牧仁比她聪明,毫无疑问,脑袋瓜肯定也比她转得快。
牧仁抬起头,一双古井无波的深眸看她一眼,让她先坐回去。
谭玉莹听话地坐回小板凳上,将笔录本平铺在腿上,紧握钢笔,准备记录下牧仁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
然后回去,反复阅读,全文背诵。
“可以杀狗。”牧仁冷不丁地开口,震得谭玉莹眼皮抖了三下,眨巴眨巴,但她仍然相信牧仁,他从小在草原长大,对草原狗的感情,肯定和萨仁婶子一样。
虽然牧仁外表看起来冷冷的,不好亲近,但谭玉莹始终觉得他内心是有温度的,有感情的。
“不过杀狗的后果,你们确定担得起?”牧仁面无表情地问彭勇和王爱霞。
王爱霞笑出声,带着不屑:“杀狗能有什么后果?死狗还能变成厉鬼回来找我不成?哈哈哈哈……”
牧仁不理会她,继续说道:“牧民打猎靠狗,下夜靠狗,就比如查干,满都拉图谁不知道它是守夜护羊的一把好手,你们把它杀了,羊群出个事,集体财产受损,你们赔得起吗?”
彭勇来这边虽然不久,却听了不少这种事,畜群受损,牧民被要求办学习班、用工分赔偿,最严重的还有人把小命搭上。
越想越害怕,立马打死退堂鼓,“那就赔钱吧,给医药费就行。”
巴拉算是看明白,今天这事儿,越退让越吃亏,“不赔。”
萨仁也打起配合来,顺手抄起砧板上的刀,递给王爱霞,“你们还是把狗杀了吧。”
王爱霞带着气性,一把夺过菜刀。
第40章
“别以为我不敢。”王爱霞伸手去接刀,彭勇大吼一声,“臭婆娘,你疯了!”
王爱霞吓一跳,拍着胸脯,“你疯了!吼什么吼!?”
彭勇躺不住,从炕上坐起来,讪笑地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其实军大衣挡了一下,也没被咬多凶,蒙汉本就一家人,一家人不赔就不赔了。”
“你脑子被门挤了,打针钱都不要了?”王爱霞不知道丈夫怕什么,反正有范光辉给他们撑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