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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活_分节阅读_第126节
小说作者:御井烹香   小说类别:穿越小说   内容大小:6.14 MB   上传时间:2024-12-17 19:12:59

  而狗栓这样可以到处去报信,可以帮着照顾病患,可以背着尸体去乱葬岗的年轻佃户,便是前所未有的吃香。这两三个月,至少饭是可以尽量吃饱的,非但他,连狗剩和小妹都有事做,有饭吃——有些人家,一家都死绝了,他家的粮食谁来偷?自然是有胆量进疫家们的狗栓一家。他们吃得也心安理得,后事都是他们料理的哩!求几顿饭不多罢?

  已经一个多月了,还有人不断地在染病,今年的地是怎么都种不完了,以往各家佃户、农户还会去扯扯田里的杂草,今年哪里照顾得过来呢?再者天气也十分干旱,麦苗长得很不好,河里的水位还不高,今年是真不知道能漫灌几次,没了壮劳力,担水浇田都显得很不现实。

  狗栓这几个月来,到处地去料理后事,还为村里人跑腿去县城传话买东西,见识比过去十几年都多,而且能吃得饱,脑子要灵活得多了,他比李老爷家的大太太更操心今年李家村的饭辙:李老爷已经半废了,成日里痴痴傻傻,半疯不癫,病了以后走路都是拐着腿,在自家瓦房门口乱转,嘴里说的都是胡话。骂他们家不该起这瓦房——都是这瓦房的风水不好!风水先生害了一家人!

  今年李家的佃租不用说是收不上来的了——李家唯独就剩了一个疯子老爷,一个寡妇大太太,两三个十一二岁半大不小的孩子,怎么可能还收得了佃租?只担心着别被人乘夜放一把火烧了屋子,把田契毁了是正经。

  但没得佃租,不代表所有人就都能吃饱了,这个月若还不下几场雨,麦子一亩地能收个百斤那都算是多的,一家五六口人,守着十亩地,能打到千斤的粮食,够吃什么的?一个人一年只吃两百斤粮食?绝不够的。

  若是连百斤都没有,那就还是拉饥荒,这已经是连着拉了几年的饥荒了,以前听人说,拉饥荒是人多地少,吃饭的嘴多了,粮食不够。可这会儿人死了,地多出来了,谁种呢?!这个天候,怎么能不饿死人?

  “听说,县里来了一批土豆,一亩地,能种四五千斤。比麦子还耐旱哩,叔。”

  二堂叔一家也死了孩子,但侥幸壮劳力没死,那么就不算是太伤了元气,狗栓摘了孝帽(这孝帽过去几个月反复使用),拿布绑在脸上去和他商议,“村里那十几亩撂荒的地,草比苗高了,也打不了什么粮食,不如去县城领了那个叫土豆的东西回来种了,是好是歹打一棍子再说。”

  二堂叔对狗栓的提议不置可否,含糊地说,“那是青头贼的种子哩……”

  去年的天花,便是由青头贼的疫苗而起,尽管那是假的,但似乎也带来了不祥的印象,让村里人对青头贼的东西有很大的戒心,尽管狗栓一家接种了牛痘后,的确没有染上天花,但这份好处既然没被他们分润到,那似乎就不能算是获得了他们的信任。二堂叔说的是另一件事,“狗栓,现在李老爷家算是绝嗣了哩,总是要过继一个的。俺们老李家现在就数你最出息,最有见识,二叔觉得该你过继进去,把俺们李家的大梁挑起来。”

  狗栓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能成为老爷家的一份子,一时怔住了,“二叔,我还有弟妹呢!”

  村里的过继,那是很当真的,狗栓过继给李家,做了李家的少爷,狗剩和小妹便只能自己谋生了——他上头还有个李老爷没死,还有个大伯娘看着,敢把李家的钱花在弟妹身上?那谁都容不得他!

  “头前说的那个张家,他家的童养媳也死了,小妹过去不是正好?狗剩也十二岁了,该担当起来,难道还能饿死了他不成?”二堂叔不以为然,“栓,你要想清楚,村里这回就数俺们老李家死的人最多,王家、曲家怕不是都要欺负起我们来?本来水就少,今年还能由俺们头一家浇地么?你既有本事,那便该立起来,为俺们老李家当了这个家!”

  本是来商量种土豆,最后却说到风马牛不相及的过继上,狗栓晕晕乎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他有种仿佛从心底最深处迸发出的无奈——土豆看来是种不成了,连二叔都不支持他,到底也没有足够的人力,这土豆良种本来就是要抢的,要想种的人家多了,才能请来田老爷,还要去海州请,本就艰难,而且说是土豆的时令得赶冷天,天马上就热起来,夏收这拨赶不上,怎么也得等到秋后,秋后……今年的收成够吃吗?若不够吃,那连种土豆的余力都没有,恐怕大家都得逃荒去。

  就算是过继给李老爷家,当了以前做梦也不敢想的李少爷,到那时候又能怎么办?大家都去逃荒了,谁来交租子,明年谁种田?有李老爷压着,怎么才能种土豆?其实便是能种,狗栓也不敢对收成打什么包票。这条本被他寄予厚望的路似乎也走不通。

  狗栓最近脑子逐渐灵活了,不像是以前浑浑噩噩,到家之后他便立刻想到了一个新的顾虑:过继这件事,不是他不愿意就结束的,二堂叔的想法,在族人看来一点错处没有,李老爷不但是本村最大的地主,也是李家人抱团的中心,李家人最大的倚仗。现在他们家没个能顶事的男丁,其余族亲家,也没几个能办事的,还真有可能强行把他过继了去。

  反抗?该怎么反抗?哪怕是最浑浑噩噩的流民,在乡间都明白一个道理,一个人无法反抗一群人,尤其是找不到别人来介入的时候。当族里形成一致时,哪怕李老爷和他都不情愿,过继依然会是双方都不得不接受的事实。

  接下来,族老们会怎么做?给小妹找归宿,给狗剩找块好地佃,便算是交代过去了。狗剩会不会饿死,小妹在张家做童养媳又能不能吃得饱,遇到荒年会不会被张家人捉去菜人市,这些他们是不管的。而狗栓已经不是从前了,他不再能麻木地接受这样的命运,他至少看到了一条路——痘苗有限,天花蔓延,那么山阳道总是会有地方闹天花,哪怕他和弟妹专做收尸人去,和痘大人一起到各地去种痘去,在大家都种上痘之前,他们一家三口至少也还能吃得饱饭!

  再之后呢?天下这么大,痘苗也不是说有就有,做上几年,等弟妹都长大了,有了一点积蓄,哪里去不得?县里的宋牙婆说,买活军那里,去了就有田种,万事官府都管,还可以读书上学,只要肯干就不怕没饭吃,甚至于……甚至于就是现在,去买活军哪里或许都不是问题!

  宋牙婆不是先还想用几十斤盐买了小妹吗?

  狗栓虽然一向木讷,但有时候又是个有决心的人,这主意没出来还好,一旦闪现了,便根深蒂固,往下深钻发芽,他站在自家那低矮的泥屋门口,望着远方低矮的麦田,看着二堂叔和二柱子一边说话一边一瘸一拐往李老爷家方向去了——二柱子运气不好,那天排队去得晚了,轮到他疫苗便没了,这次天花,他别的没什么,麻子也不多,但落下了轻微的瘸腿,注定是过继不得了。

  他们可能就是去谈过继的事!

  狗栓立刻就下定了决心,回屋开始收拾细软——其实也不过就是一二两银子并一些包银的首饰,还有些厚实衣服,都拿包袱裹了,待弟妹们结伴回来,催他们洗了洗手,换下白布口罩,便道,“立刻睡觉去,咱们三更起身,天亮前要进城去!”

  “进城去做什么?”弟妹都有些疲倦,但精神不差,他们是去村口祠堂照顾病人做杂活,虽然没钱拿,但也是可以吃饱的。目前来说,狗剩和小妹已非常满足现在的生活,并不像是大哥,还有些对于将来的忧虑。也不知道宗族在村中的力量,更不知道,若是大哥被选去李老爷家做嗣子,对他们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这里没救了,便有土豆也救不活。”大哥的答话让人很有些迷惑,但决定是大家都能听得懂的。

  “到买活军那里去!”

第257章 狗栓拜干娘

  因为今年来人种了牛痘的缘故, 谢天谢地,土山县今年竟没人死于天花,虽然四下村落里还在闹疫病, 但县城却比往年此时还繁华了少许——既然不会得病,本地的人口便活跃了起来, 外来的人口, 必定会带来一定的商机,而疫病也会让某些行业比往年繁荣。

  譬如寿衣寿材铺, 这些年生意便比从前要好,不过前些年寿材和寿衣一样好卖,这几年便不同了, 寿材,哪怕是最普通的板条棺材,也有许多人家支撑不起了,倒是最简单的白纸寿衣十分的畅销, 甚至还有人家乘价格还不高时提前买几件存在柜上, ‘横竖总能用得着’!

  除了殡葬业以外, 今年县城一带的庄客也还有活做, 他们农闲时都在城里鸡毛店住,城里活多些,如此便赶上了第一波种痘。现在很积极地去各地种麦子——佃户们死了, 老爷们也死,但只要一家没死绝了, 地总是要种的。县里的老爷们也不至于连种地都不管,这些庄客正好和田师傅们到处去城郊的村里种土豆。

  “买活军那里, 嗐, 那是没得说的。”

  狗栓三兄妹进城时, 天色刚擦蒙亮,城门开了一个角,正好便遇到庄客们簇拥着田师傅往外走,这些田师傅们操着熟悉的乡音——他们很多都是从山阳道逃荒到南面去的,甚至于说,买活军起家的彬山流民,便以山阳道为主,听说谢六姐原本就是山阳道泉城附近的农户出身,那么买活军那里的山阳老乡当然很多喽。

  山阳这里,官话有山阳道的口音,土话虽然各地也有细微的差别,但还没到彼此听不懂的地步,这些田师傅们未必是土山这里的人,但说起带了乡音的官话,还是让人感到亲切,立刻便被庄客们接纳且信服,便是村里人也都很尊重他们。狗栓这样心事重重、脚步匆匆的一行人,也不由得停下脚来,听着这些田师傅们夸耀着买活军那里的日子。

  “便是天堂也不过如此呀,兄弟们!若是有福分,有机缘,真该上船去云县瞧一瞧。云县的钱,‘淹脚目’,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那是那里的土话,意思就是钱都淹脚背了,弯腰去捡就行了——只要考过了扫盲班,舍得卖力气,天天能吃饱!”

  这已经够让人不可置信了,还有更梦幻的在前头那,狗栓虽然听过一次了,但也还是很愿意再听一次,“天天能洗澡,皮都洗破了也不过是两文钱!每天吃饭东家还管你至少一个蛋那——大方的东家,还给吃个咸鸭蛋!”

  “没有徭役!没有捐、赋、税,都是六姐的活死人,一亩地一季收个三百斤租子——你别嫌多,一季至少一亩地也打个六百斤,若是种土豆,一亩地没个两千斤那是歉收的!”

  这对于习惯了丰年亩产三百斤的山阳道百姓来说,实在是太过于不可置信了,就算活生生的田师傅站在面前,也当传说来听。一亩地几千斤?那真是仙种了,天下间哪有一亩地能产几千斤的种子?

  若是有,到秋里收成,怕不是能在那土豆穗上打滚,在上头睡一觉?——虽然听说土豆是没有穗的,但山阳道这里种的麦子、糜子都有穗,所以庄客们也根深蒂固地认为,土豆一定是有穗,或者是近似于穗的东西的。

  “上学也不收钱吗?”

  “只要你有本事,凭你读多久都不收你的钱——”

  众人谈论着慢慢远去了,排队交钱要进城卖菜的农民都羡慕地看着他们,彼此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土豆的事情,很想再多听一些买活军那里的新鲜规矩。

  狗栓么,他的心情也和以前不同,从前他听这些事,心里或多或少是有些抗拒的,因为那边尽管再好,他又过去不了。

  从前,他最关心的还是土豆,并且非常羡慕那些愿意腾出田地来种土豆的村落,但现在,既然立心不惜一切也要走,对土豆便没有那么关心了,反而越听越忐忑起来了,既怕走不了,也怕去了那里,发觉那里和想象中不同,全都是如李老爷所说,编造出来骗他们的。

  因为带的东西多,这一次不能溜进去,交了三文钱入城,狗栓带着弟妹直接去了牙婆家的小院,轻轻地叩响门环,“宋婆,宋婆起了吗?”

  宋婆屋里其实已经有了动静,门也是虚掩的,两行湿脚印一路出来,过一会,宋婆的儿子挑了一担水过来,见到狗栓一行人并不诧异,叫了声‘妈’,便推开门进去,让他们在院子里蹲着,狗剩狗栓忙帮他把水倒入大缸里,看着还差一桶,便道,“狗剩去帮哥挑一担子去。”

  宋婆儿子道,“不消得,也够了,你们是想去买活军那里?痘苗种过没的?”

  狗栓忙道,“种过了,种过了。三口都种过,我们专带痘大人到处去看诊种痘发丧呢!”他看这少年似乎颇为刁钻,不禁便担心起来,只怕一家人被收了高额的路费,还去不得买活军那里。

  说话间,宋婆已起来了,勒了一方抹额,蓬着头出来,拿了一根猪鬃毛的牙刷在檐下,沾了香膏刷牙,满嘴都是喷香的白沫子,叫人看得稀奇得不得了,刷完牙又用雪白的毛巾洗了脸,这才清清嗓子,笑着说,“是狗栓啊,怎,好日子还不足,要把妹妹卖了去买活军那里,给你换些彩礼来?”

  狗栓这两三个月间,和宋牙婆倒是熟悉起来,宋牙婆胆子很大,仗着自己也种了牛痘,和狗栓他们一样,也是去村落里到处用低价收买那些小孤女——有时甚至都不用钱,给口吃的就带回来了。往常,死了父母,若有族人,多少还是要给点才能买走,但此时是染天花死了的,众人对这一家都避之唯恐不及,还谈得上什么要钱呢?

  宋牙婆也不敢把女孩子们全都往城里带,而是在城外找了个老庙,搭了草窝棚,她儿子每天去送饭,新来的女孩子种了牛痘,再过个三四天的,见没有发烧,这才领到城里来住。

  这些女娘这样送到买活军那里去,买活军是照价付钱的,但宋牙婆做的是无本生意,这一波闹花子,她至少赚了二三十两,说得上是县城里数一数二的富裕人家了,且因为她手里有买活军赏的牛痘苗,县内上下人家都对她十分客气,万万不敢得罪了去。

  狗栓对这些事情,也是逐渐知晓的,不知出于什么考量,他对宋牙婆越发客气,平时走村子时见了面,多有照应,双方要比初次见面时熟悉友善得多了,见状赔了个笑脸正要说话,宋牙婆道,“先不说这些,你们吃饭了没有?”

  说是吃了也可以,三更出发时吃了一些煎饼,但这会儿肚子又是空空了,宋牙婆便对儿子说道,“再烘几个饼子来,辣椒酱、豆腐乳多装些来。”

  她儿子应了一声,自去厨下忙活,狗栓、狗剩帮着宋牙婆,把饭桌在院子里拼起来——县里人吃饭为了借天光,喜欢在堂屋屋檐下架桌子,两张桌子平时靠墙,做月桌,吃饭时便拼在一起,是一张小圆桌。

  现在这圆桌上放了六个碗,显得很拥挤,宋婆儿子捧了一个竹篓,里头装着烘好的干饼,是回锅烙过的,放了一点油,边缘焦香,篓子里还有六根小咸鱼,又有六碗糜子粥,这早餐实在是再丰盛不过了,他还开地窖取了一颗白菜,切碎拌了麻油点了醋,“吃吧!吃饱了好说话!”

  东西都上了桌,再要客气,那就是见外了,狗剩和小妹仔细洗了手,拿着干饼,捧着粥碗,一边绕着碗边吸溜热粥,一边啃干饼子就酸菜咸鱼,豆腐乳因为摆出来得不多,便没有去吃它,辣椒酱更是只敢看看。到底城里人富庶,咸鱼饼子拿来做早餐,对狗栓一家人来说,能吃上咸鱼饼子那是很好的日子了,这些东西只拿眼睛看看也觉得饱足。

  狗栓年纪大,手也大,伸出手端着粥,虎口还能借碗边搭块饼子,蹲在地上,另一手拿着筷子拨粥,这粥很稠,没有筷子是不容易吃进去的。宋婆儿子和他一起蹲着,两人都很有本地男丁的特色,话不多,只埋头吃,桌面上坐狗剩、小妹,宋牙婆还有她的女儿——她女儿比小妹还小,五六岁,但也是家务一把好手了,刚才在厨房烧火来着,脸上还熏了黑灰。

  糜子粥吃在嘴里,稠稠的、滑滑的、热热的,有一股粮食自然的清香味,咽下去以后似乎又有一股虚无缥缈的甜味,这水样的东西,恰好有了咸鱼来搭配,便觉得不单调了,再间或咬一口热腾腾焦香脆响的煎饼,本是不安的心似乎也在进食中被慢慢安抚下来。狗栓昨日起的紧张逐渐消解开了,他突然想得很开:有什么大不了?都已经到县城了,乡里的人根本不敢出来,他们都没种痘,这时节哪敢往城里来?

  好奇怪,一旦离开了李家村,原本天大的难题,仿佛便立刻变得很小,小得根本不值一提,不值得多忧虑一点儿,二堂叔、李老爷,这些原本在狗栓的想法里非常值得敬重,犹如天一样高大的人物,现在回想去却觉得各有各的愚笨,狗栓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惧怕什么——

  这种事奇怪就奇怪在这,他的担忧是没有错的,李家村不能留,留在那是一定会被强行过继的,但在当地几乎无法扭转的东西,在县城里却好像根本就不是问题。就算宋牙婆不肯送走小妹,又如何呢?他们种过痘,有一把子力气,也认识痘大人,甚至还有几个衙役也是熟悉的,都搭过话,大不了去请他们帮忙,在海州寻个营生,慢慢再看机会。

  怎么说呢……他没读过书,也说不出俊俏的话来,狗栓只觉得,走出李家村,天地也大了,心也大了。他现在心境竟很安详了,甚至好意思再添一碗糜子粥,不再是如从前去别家做客时一样,一口吃的不敢多要,生怕被别人看得轻了。

  “是这么回事,你们阖家也要去。”

  宋牙婆大概是早猜到了,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他们带的破烂家什也实在是多,俗话说烂船也有三斤钉,锅碗瓢盆都是舍不得丢弃的,甚至连地窖里的白菜把好的几颗都担来了,还有几件烂棉袄,都是长辈留下来的,其余的衣服倒没有多的,百姓人家,不可能有太多的衣服给你去换洗。这不像是送小妹走的阵势,像是要阖家投奔。

  “是好事!”她是赞成的,“你这小伙,我瞧着你们一家面相都机灵有福,早该想通了的,要我说,若船足够,咱们都该去了是好,我告诉你,买活军那地儿,比太山还好,去一次云县,比太山的香会还要开眼界呢!又是积福的事情——你很该和你哥一起先入个会,到了云县那里有得你的便宜!”

  她是非常虔信白莲教的,而且因为这份虔信,深觉自己把女孩子往买活军那里卖是做善事,宋牙婆和他们同路下乡的时候,不知多少次给衙役们讲自己的道理:以前把孩儿们卖给别家做养女,卖给那些草窝子,难道不知道女孩儿在里头吃苦吗?但除了这些地方,女孩儿没得去处就要饿死了,没奈何只能吃些苦。可如今便不同了,如今把女孩儿卖去了买活军那里,钱也不少拿,女孩儿过去了高高兴兴地,还给她写信回来,叫她‘宋妈妈’,这不是世上最积阴德的事情?

  因此她积极地搜罗女童,绝不是为了自己赚钱,而是为了积阴功,为了修持善果。而衙役们倘若能从中通融担保一二,叫那些刁钻的村民,把自家的女儿低价舍给她,而不是去给别家做童养媳,做养女,或者卖到菜人市去,那也是莫大的功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些事,在世老母元君菩萨六姐都会在冥冥中记在心里,将来自然有他们的好结果。

  这些三姑六婆,嘴皮子都厉害,衙役们被她说得晕晕乎乎,再加上痘大人在一旁推波助澜,讲着买活军多么菩萨仁心的事体,居然真的也带挈着帮她一把,连狗栓都不知道挑过几次女孩儿们了——两个箩筐,一边坐了两三个小女娃,就这样帮她挑上山去。甚至还有些衙役私下也跟着入了白莲教,在去年听说被捣毁了的香坛,又重新建了起来。

  在百姓们来说,三姑六婆似乎总包藏着祸心,谁知道宋牙婆嘴里说得好听,私下拿那些小女娃去做什么,若不是狗栓这两个多月来,见了几次宋牙婆将女孩儿们送去海州上船的情景,是没有这么容易放下畏惧的,按照农户们普遍的谨慎,原本这种观察甚至还能持续个好几年,但现在既然决定要去买活军那里,那么狗栓便也爽快地说,“便是来寻宋婆入会的,我们阖家入会,不知要交多少香火钱?”

  入会要交会费,这是千古来的道理,不缴费,怎么知道你是诚心进来?宋牙婆一听,十分欢喜,道,“我们这里倒是全凭自愿奉献,只是要参拜六姐,学习教义,你若在县里做事,那除了每日早晚参拜之外,三五日也要来上香会,读书习字,背诵教义。”

  便摸了一本教材递给狗栓,指着上头的字念道,“政、治、与、道、德,这本教义是万万要背诵精熟的。此外,还有语文、算学,都是要学的。”

  因为狗栓以前也没入过什么会,便以为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大概买活军的经文比较特别,是不以‘经’字结尾的,闻言慎重应了下来。宋牙婆见了,更是喜欢,道,“若是你去了海州,也是如此,香会的人,可以为你介绍些活儿做,自然了,做不做得下去,全看你自己,你若不去,那也随你。我们这里最要紧的规矩,便是要三天上香会,要把教义背得滚瓜烂熟。这样六姐喜欢,我这小香主也能多得些体面,多加些分。”

  分是什么?宋婆没有再解释,只道《政治与道德》里都有的,将来他们自会明白。接下来便说去买活军那里的事,宋牙婆道,“女孩儿去买活军那里,分做几种,第一是卖去的,去了那里,吃什么、住什么、做什么,全由买活军定。买活军也会付身价银子,你家小妹算半个大人,能得个一两多的身价银子,不过这一去,天南海北,想要再在一处就很难了。因为去哪里不由自主,是未必能和家人在一块的。”

  小妹哪愿意离开两个哥哥?狗栓等人自然不能接受这种办法,第二种办法要复杂一些,“第二种呢,是不给身价银子,也能免费上船,船上吃喝都是有的,到了那里,上学也是不要钱的,一日能做半日工。”

  “如你们这样,小妹、小弟一天都是五文钱的工,你一天是二十文钱,加在一起一个月也快一两银子,一家人还能在一处,只是艰难些,这个的好处,是小妹要走,拔脚便可以走。她的船费是不要钱的,她还可以带一个大人,也不要钱,比如你们一家三口,去云县的船费,小妹不要钱,你算是她的家人也不要钱,小弟的船费要二两银子,那你们若是要走,还官府四两银子便行了。不过目前去了的人还没有要走的那!”

  “这前两种,多数都是被安排在福建道内的城市,第一种,小妹大概是会被分到新占的如泉州、榕城那样的地方,云县的孤儿院已经是不收人了。第二种,地方自己挑选,你们可以自己选了在云县做工,这是第二种的好处。”

  “还有第三种办法,那就是不但可以一家人在一处,还有钱拿——现在买活军缺人在鸡笼岛开荒,因此招人垦殖,种粮都是发给的,还包教种田,没得饭吃了也不会让你们饿死。一上船便发给一人五千块筹子——就是五两银子了,女娘还加倍!十两银子!”

  “小妹也算吗?”

  “算,女娘不分大小都算——只一点,上岛后,除非买活军官府有令,否则就不能轻易离开了。不然,银子岂不是白给你们了?”

  之前只听说去买活军那里,去买活军那里,还不知道其中有这么多的讲究,狗栓纵然逐渐有些见识,但他所知道的无非是眼前这方圆几十里的小天地,对买活军那里的生活,完全无从想象,更不说做出判断了,一时也不由大是茫然,对宋牙婆说道,“宋婆,我怎么觉得去鸡笼岛还好些哩?说是什么拔脚就走人,俺们人离乡贱,到了买活军那里,还不是任由官府揉搓,能跑到哪儿去?去了鸡笼岛,还能落些钱财在手里,您老人家说呢?俺听您老人家的。您对我们有大恩大德,俺们三兄妹想拜你做个干娘哩。”

  宋牙婆大为得意,她也是个好来事的性子,既然这么一说,便真当受了三兄妹的礼,又引他们拜过了一具健硕少女的雕像,道,“以后有机会自己也要请一尊来早晚参拜——妹妹要多吃些,六姐喜欢健壮高挑的女子。”

  待得三兄妹虔诚万分地跪地大礼,把额头都叩肿了一半,拜进了香门,方才真当狗栓是干儿子一般,为他筹划起来,道,“这几种各有利弊,端看个人质素如何,我现在先不说——今日恰好又要运一批人口去海州,你们随我一起上路,一路上我要仔细看看我干女儿的心思灵巧不灵巧,再给回话。”

  狗剩和小妹自然是没主意的,便连狗栓听了,也是暗道,“干娘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前路如何,竟不看我,而是看小妹不成?”

  不由得纳闷非常,但也不再多说,便立刻勤快收拾起来,准备和干娘一起雇车接人,买粮烧水,预备着往海州去不提。

第258章 天堂摆渡

  山阳道这里, 赶路上有一桩好处,那便是官道比南方要好走一些,这里四处是没有高山的, 土山到海州一路上多为平缓丘陵,而且天气又干旱, 这会儿官道并不泥泞, 骡车走起来不过是尘土要大些,并没有别的不妥。便连被打劫的危险都较小——如同狗栓他们到处奔走, 也不会担心被打劫一样,这附近的山大王也都在躲天花呢。他们来历不清白,平时是不敢进城的, 都没有种过牛痘,怎么能不怕?

  “这一带的山大王,多数都和山脚下的村庄是互为犄角的,村民老弱的留下来种田, 年轻健壮的便上山做匪, 丰年吃往来商贾的孝敬, 绑票几个勒索钱财, 若勒索不得,便当两脚羊吃了,到了荒年, 便开菜人市,有时候屠夫胆小, 不敢杀人,他们便进城去开市。”

  赶车的宋大哥, 是宋牙婆的哥哥, 嘴里满是掌故, 许多都叫人听了害怕,车在官道上走,他扬着马鞭指点着远处的小山头,“靠海的村子,便都是和海匪有勾连,出门都说是出海打鱼去,其实是做什么,只有自己知道。有些人的东瀛土话、高丽土话都说得很好。你们遇到身上有海腥味的人可要小心了,仔细他们把你拐带上船去,带到东瀛,配个公主,叫你也做了东瀛的土王!”

  他前头说得一本正经,大一些的女孩儿们,并狗剩、狗栓两兄弟都听得入神,末了突然来了这么一个玩笑,还佐以一个抓人的动作,吓得狗剩大叫一声,过了一会,却又回过味来,眨巴着眼:做东瀛土王这不是好事吗?自己吓什么呢?

  “什么好事儿啊,东瀛的公主你是没有看到,那都是涂黑了牙齿,一张嘴黑洞洞的,嘿是吓人,我们都叫东瀛人黑齿蛮,他们不分男女,越是贵族越是那样子,说是把牙齿染黑了,能少掉牙齿,不害牙疼。”

  如果抛开那藏在迷雾中的未来,还有那关于土豆未尽的遗憾,狗栓觉得,能在春天里,坐在马车的边辕上,听着宋大哥谈论着这些掌故,那还是蛮有意思的。他生平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但今年却屡屡突破了自己的过往,不但把自己的脚程从李家村-土山县,扩展到了土山县周边一二十里的许多村落,现在更是已经走了二十多里,真正离开了土山县,去往宇宙的中心海州。

  ——对狗栓来说,海州已经是他心里,自己所能去到那最繁华的地方了,至于云县、京城……这些地名就犹如仙境一般,似乎根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目前为止,他还不能想象自己该如何去到这些地方,去到这些地方之后,又会发生什么,他觉得自己在云县很可能连路都不会走了,伸一脚就得摔个大马趴。

  不过,现在狗栓心里只有一半投入在宋大哥的笑话里,另一半心思,惦记着宋牙婆坐的小车,这一回孩子多,还有狗栓和狗剩,因此宋牙婆便雇了两辆车,她自己带着四五个机灵的小女孩坐一辆车,小妹也在其中。小妹长到这么大,还很少和家里人分开,从前母亲是最疼爱她的,希望在宋牙婆面前,不要太怯场。

  想到母亲,狗栓的心不由得一痛,母亲的音容笑貌,似乎已很遥远了,只有她带来的温暖的感觉,仿佛还在心头回荡,悲伤不会因为时间而褪色,反而随着日子过得逐渐好了,他们逐渐能够吃饱了,感情仿佛也因此逐渐丰富了起来之后——痛苦才有了力量,像是塘里的涟漪那样,时不时地荡漾:如果,如果母亲也种了牛痘,祖父、二叔……

  这些问题,在没吃饱的时候,是不会被想起的,那时候剩下的一点能量,只会用来寻思着去哪里找饭辙,而现在,明知道想也没有用,却总还是情不自禁地有些愤怒:即便他们种不起,那些常外出的人家,也都是很有钱的,如果他们能和狗栓一样,先种了牛痘……所有事情都不会发生,家里便没人会死了,父亲、母亲都还会活着,还会在狗栓回家时从黑洞洞的泥屋里走出来,满是皱纹的脸笑成了菊花,“栓回来了!”

  他举起手擦拭了一下眼圈,好像是掩饰似的,嘟囔了一句,“这灰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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