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想到,当他走到武林的时候,买的那一期新周报上,自己的一篇《江郎山游记》却是赫然在目,编辑不但细心做了注解,而且还将随信附上的地形图做了润色,刻印了出来,那油墨印刷得极为精致清楚,比他自己画的初稿不赖,徐振之如何能不反复赏玩,爱不释手呢?
他在路上走,辗转周折,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人挑担,最多带一个小厮随行,但下人往往不如他能吃苦,因此很多时候徐振之是独身上路,又是步行,速度自然就慢,等他回到江阴老家时,《买活周报》陆续竟将他寄去的笔记都已发表,并且附上了点评,对他的游记评价颇高,夸这个江阴徐侠客,“笔记文笔平实朴素,不曾一味卖弄辞藻,内容详实,地理精通,无疑是亲身履足之后,双眼所见。夹以旅途风趣见闻,是来稿所有游记中的上品范文。”
有了这么一段评语,那还了得?想来家中亲友,早已奔走相告,因此母亲、妻子已经收到消息,无不是面上有光,大为欢悦,母亲还将报纸慎重剪切下来,装裱收藏,而徐振之俨然已一跃而成家乡名人,回到家中之后,不但族人刮目相看,便连县中名士乃至县尊大人,都争相宴请徐振之,除了对于游记表示关怀之外,自然也免不得打探他和买活军的关系——以徐振之来看,不少人还想借着这样的关系,做上几笔生意呢。
虽说徐振之不事生产,只知游历,但这也不代表他是个不懂经营的傻子,而且徐振之手里的确捏着买活军的人脉——虽然以前没有,但现在有了,徐振之到家的时候,家里已经躺着买活军送来的包裹了,里头除了编辑部寄来的《稿费告知函》之外,还有一叠叠都是读者来信,这是徐振之从未想到的,原来在报纸上发表文章,还有钱拿?而且还能收到读者的来信反馈?
《稿费告知函》里,的确写得真真切切:《周报》的稿费,暂定是一篇一千文,也就是一两银子,不过,由于徐振之人不在买活军境内,这稿费暂时是不能给他的,他要领这稿费需要一些特别的步骤,首先,徐振之要以和投稿时相同的笔迹,以一个固定的住址寄信表示自己要支取稿费,编辑部才能把钱通过私盐队捎带给他,而且,还要收取一笔‘汇款’的手续费,到时候他也必须本人手写住址,通过笔迹核对进收款。
如果在买活军境内的话,要支取稿费倒是简单了,只要人过去编辑部,通过笔迹验明正身即可,这样就不必收手续费。编辑部还叮嘱徐振之,若是愿意,可以在下一封投稿上附带指纹,这样只需要比对指纹,便可以付款,笔迹毕竟还是不如指纹分明些。
这是来意之一,之二,则是编辑沈曼君的约稿,她指出,徐振之的游记在买活军引发的反响很好,如果可以,她希望能延请徐振之在《买活周报》上开辟一个专栏,润笔加倍,一期二两,在游历中所见所闻,不拘巨细,都可以记载其中,若有地理奇景的叙述,文笔又更加白话,那便更好了。
一期二两,一个月四期,那就是八两银子,这个收入对于一般人来说实在是不低的,不过话说回来,徐振之若是看得上这些银子,那他也就不会出门去游历了,这时候旅行实在是很花钱的一件事情,八两银子只能说是有些微补益而已,对徐振之来说,意义更大的还是那些读者来信——主要都是买活军治下的百姓写来的,也有些是之江道、广府道的读者,读了第一篇游记之后寄来的感想,信封上都工工整整地写了‘江阴徐侠客敬启’呢!
信中所写,大致也可以分为几类,第一类是本地土著,从未出过本地,甚至连所在的县城、村落,都没有离开过,这些信件多数都是拼音夹杂买活军的简化字来写的,文理也十分粗糙,大意是感谢徐振之的游记,让他们知道了天下还有这样出奇的所在,这样的名山,就在本地附近,可以前往一观。
其中有些人请他务必要将所游历之处都细细介绍出来,恳求他时常投稿,而有些人则已开始询问徐振之途中的花费,还有他们想象中的一些困难是否真切,看来是也动了出去游历的念头。
第二类,则是外地迁徙到买活军治下的读者,不少人的祖籍就是徐振之到访那几座城市,他们也曾去过江郎山、三清山等名胜古迹,写信过来,是要感谢徐振之为老家山峦扬名——这种感谢是非常真挚的,就犹如弘扬乡望一样,弘扬家乡的山水,很能让本地的百姓自豪且高兴。此外,这些人还要补充徐振之没有说到的地方,告诉他,哎呀,光是此山中,也还有很多地方是先生你未曾领略到的美景,如果还有机会重游的话,可千万不要错过,我有一个亲戚,他住在城里某街上,您拿着我的信去,他们一定会好好地接待您的!
第三类呢,除了称赞徐振之以外,就是为自己老家的山水揽客的了,和第二类读者大同小异,一样也是罗列美景美食,并且告诉他县中有谁可以接待,有哪家最好不要打交道,又说着路途中某山有山寨,通过要小心,某客店是黑店,千万不要去投宿云云。
这些信件,有些是对徐振之很有用的(尤其是黑店指南),有些则是让他心底极为宁洽欣悦的,譬如有几封来信中也提到,‘从前不敢离开老家,虽然也想去鸡笼岛,但心中很畏惧,看了先生的游记之后,觉得其实出门也并没有那样可怕,远方除了危险和孤独之外,更有大好河山……于是便决定去鸡笼岛闯一闯!希望在鸡笼岛上,也能看到先生的文章’。
这样的反映,是江阴徐侠客投稿之前,完全没有想到的,却让徐先生拿着信封,心绪万千,几乎到了潸然泪下的地步。他的爱好,在众人看来,一向是不务正业,虽然父母开明,尤其是母亲鼎力支持,但是大好男儿,中年游历在外,不事生产,不能奉养母亲,于家中了无益处,岂能没有一点愧疚?
便是这一念之差,往买活军寄去一封信之后,旦夕间竟有了这无数读者,殷殷感谢,才叫徐振之知道,原来许多人心中,皆有这游历的愿望,而他于这世间亦不能说是全然无用,哪怕只是激励了一个少年走出家乡,往山海而去,便是他这个纨绔之徒,没有白白抛掷了这十数年的光阴呢!
这种吾道不孤,吾行得用的感觉,是多少银子都换不来的,哪怕是不给钱,徐振之也情愿把文章陆续投去呀,因此,在家中居住的这大半年间,他便陆续整理游记,往买活军寄去,虽然稿酬还是暂存于买活军那里,但是已经在读者中累积了不小的人气与名望,只要是常看报,爱玩闹的人,便没有不知道这个江阴徐大侠的。
此次前来买活军这里,徐振之是有三件事要办——第一件事,是和他母亲有关,他母亲今年已经八十了,徐振之本来返回江阴,就是要好生为她养老送终,此前不再出游,却不料老母亲也是个奇人,她一向以儿子为傲,更认为他的志向犹如鸿鹄,乃是凌云高远之志,只是世人庸俗,不能够赏识而已。
如今,徐振之受到买活周报的帮助,一跃而成为江阴名人,老母亲极是开心,更对买活军印象奇佳,认为他们是儿子的贵人,为了表示自己对儿子志向的支持,也是几年来听到许多人说起买活军的异处,便向徐振之表示,自己想要带上儿媳、孙子,一家人一起,来买活军处游历一番。
此事在此时,是非常骇人听闻的事情,一般人都讲究个叶落归根,年纪大了,不会轻易离开家乡,就怕客死异乡,带来种种麻烦。谁能想得到八十老母,居然还要主动远游?便连庄掌柜,听徐振之说起,也是瞠目结舌,直道,“果然是虎母无犬子,老安人志向令人佩服之至!如此一说,徐兄特意从陆路走上这么一遭儿,竟是来探路的了?”
徐振之苦笑道,“正是如此,因家母毕竟没有坐过海船——”其实连他自己虽然走南闯北,但也没有坐过海船,所以本能还是选择了运河链接陆路的走法,从江阴到衢县,这一路他是走过的,河运对老安人来说,还算能够应付,毕竟也是一辈子坐船的人家。不过,如何从衢县到云县,这般缓缓游历,一路上条件如何,徐振之自己不走一遍,是不会放心的。
庄掌柜一听,立刻笑道,“若说陆路,天下再没有比我们买活军这里更好走的路了,弹簧马车一装,水泥路这么一跑,那叫一个稳当!不过,若是要说安稳少折腾,那不如还是从武林上船,走海路直放云县,只要避过台风,秋后出发,海上毫无波澜,就和在平地里坐着一样,我浑家弟弟,去年去鸡笼岛做买卖,回来和我们极力吹嘘,说是海船不知胜过河船多少呢!”
徐振之笑道,“正是如此,我也有所耳闻,因此,这一次先坐了马车,一路打尖去云县,便打算从云县乘海船回武林,如此摸透了整个行程,才好去接我母亲。”
庄掌柜不免又称赞徐振之一片纯孝,考量仔细,又对庄子说道,“你瞧,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徐先生的游记写得好,也不是闭门造车造出来的,你想要写出好故事来,不充分接触社会,那可不行。”
庄子听了,涨红了脸不住点头,徐振之看在眼里,心下微微纳罕,稍一探问,才知道原来庄子摆这个饮食摊,也不是指着它赚钱,而是因为他一向爱好小说,原本是看,看多了,自己也想学着写,只是写时往往抓耳挠腮、痛苦万状,写出来的故事,又极为勉强,脉络不能成型。他父亲便道,“写故事,先要了解人间百态,你从小浑浑噩噩,在人情世故上没有半点用心,于世间百工没有一点了解,你能写什么故事?”
因此,便让他在自家店铺门外摆个摊子,一来是有个事做,二来,也是让他多接触人情世故,了解社会的意思。
徐振之听了,倒对庄家人大为改观,笑道,“这个想法不俗!不错,写小说总要广博见闻,别看那些传奇故事,似乎简单粗陋,想要仿写也不容易呢,多积攒、多历练,确实是好事。”
庄子除了看小说,看食谱之外,便是喜爱徐先生的游记,闻言涨红了脸不住点头,庄掌柜这里也不在意,又请教徐振之来买活军的另外两件事。徐振之笑道,“第二件事,不必说了,自然是来取钱的。”
说着,大家都是会心一笑——买活军给他的稿酬,日积月累还是一笔不小的数目,现在存在银行里,只等着徐振之去取呢,他这一次动身前往云县搭船,除了主要目的以外,也是要顺便取出这笔钱来,毕竟,徐振之游山玩水,并且记以咏之,已经有十多年了,能从这件事中获取一些钱财,那还是和买活军打上交道之后,虽说不缺这笔钱花,但是,挣钱的感觉毕竟是相当新鲜而喜悦的,他也想把自己挣来的钱,放在手中抖一抖,看看有多少份量。
至于第三件事嘛,说起来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徐振之的双目闪闪发亮,道,“报纸上不是说了吗,要恢复故土、开拓南洋——”
“三宣六慰、旧港、吕宋、安南,这样的地方,怎么能少得了我徐振之的身影,少得了我的《徐侠客笔记》呢?”
第346章 买地风情(上)
要说到买活军光复南洋的事情, 福建道这里,倒也不是不关心的——自古以来,福建、广府两道的百姓,就是下南洋的主力, 这些年国内天候不好, 倘若不是买活军兴起, 就说前几年闽南的一场大旱, 那些走投无路的农户, 有许多就要投亲靠友,成帮成派地往南洋过去。
他们要去的地方,从满刺甲到吕宋, 是按籍贯分的,这个籍贯的前辈在什么地方落了脚, 都会设法回来报信, 若是在南洋混出了一点成绩,也心心念念要回乡修宗祠,另外也招揽本地的乡亲,去南洋发展,壮大汉人在南洋的声势。
这样的南洋开拓史, 已经持续了百多年了, 以旧港宣慰司和吕宋总督设置时为高峰,其时华人的海权, 实际上已经扩张到了如今买活军所说的赤道附近,在南洋一带航行的船只,合法不合法的都是大敏的形制, 便是横行南洋的海盗王, 那也是华夏苗裔。
这百年来, 大敏闭关锁国,厉行海禁,对南洋的影响力逐渐缩小,海权也被洋番占据,如今东南亚一带,已有不少洋番设立的居住点,当然这不意味着南洋的华人全数消亡,大多数在南洋讨生活的华人,仍然可以维系农庄主的身份,占据田地耕作,只是时常遭遇土人劫掠,又有洋番威压,日子比百年前要难过得多了,买活军崛起之后,倒有些许胆大的儿郎,乘船回流老家,想要重新回到华夏发展的。
临城县这里,虽然是福建道北部,马上就要和之江道接壤,但消息到底比之江道要灵通得多,徐振之想要去见识南洋风土,庄家父子非常赞成,而且以为这是一件十分潇洒豪快的事,便立刻说起了他们知道的南洋消息:“现在那些回流到我们这里来的老南洋,都被征召了起来,六姐要让他们领航,先取吕宋,再取旧港宣慰司的几处港口。”
“如满刺甲、爪哇,现在荷兰人盘踞叫做巴达维亚的地方,原本是叫椰子城的,也要拿下,再有三佛齐所在的狮子城,都是六姐必取的地方,只是不知道将来什么时候纳入版图,眼下来说,先取吕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这些陌生的地名,对于徐振之来说,简直比醇酒还要动人,比浓茶还要醒神,他俨然已有些迫不及待了,忙从怀中珍重掏出了买活军印发的《万国堪舆图》,慢慢展开,在那港口上标注着庄家父子说到的名字。原来这图是买活军取了壕镜之后,从大教堂中得到底稿,大量印发的,其中许多地名采用的是洋番的说法,比如说椰子城,就叫做巴达维亚,而满刺甲、爪哇等地名,在地图上的标注也十分的粗略,并没有庄家父子说得这么仔细。
“买活军这里,有一点是极好的,那就是……”徐振之有些词穷了,心醉神迷地望着这堪舆图,半晌才叹道,“那便是人无不可言之事,无不可做之事,这样的地图,本来是何等珍贵,何等忌讳的东西,天下间能看到这样宝物的人家又有多少?也就只有在买活军这里,一份不过是二十文钱——还是彩印!任何人都可以买回一份来,悬挂在屋中呢。”
“想买活军这里的孩童,从小便看着这样的堪舆图长大,气魄、眼界,又岂是寻常?自然而然,便奋起雄心壮志,以天下为己任,又可读书识字,前程之远大,哪里是外头那些苦命的百姓可以想象的!”
“这是自然了!”
庄家父子虽然未必知道私藏舆图是死罪的事情(他们原本根本不会有接触舆图的机会,最多买些鬼画符一般的行路图来看),但是,他们是很爱听到旁人夸奖买活军的,买活军治下的百姓多是如此,一听到徐振之这么说,脸上便浮现出骄傲的笑意来,满口应下了徐振之的夸奖,“我们买活军这里,日子好过的地方,又何止这一点呢?”
“徐先生,你见识如此之广,笔墨如此丰满精彩,此次来到我们买活军这里,可有写下什么笔记,可否赐予我们一观?”
笔记自然是有的,只要条件许可,徐振之每日都要写日记,也是记叙自己途中的见闻,尤其这一次,他从江阴来此,一俟进入之江道境内,便感到之江道的变化,比他一年多前回老家时要更大了。
他这一次,先从运河到了武林,在武林停留了几日,只觉得武林那里,‘买’风越盛,非但是武林城外,钱塘私港那附近,所有百姓几乎都做买活军的打扮,就连城内的民夫民妇,也多有公然穿着短打衣衫,留着短发,在街头昂首阔步的,一时间真不易分辨这到底是买活军的活死人来这里公干,还是本地的百姓们跟随买活军的风尚,改易了衣衫呢。
不过,和买活军这里不同的是,到底还是在敏朝境内,因此他们多数还会戴一顶幞头,多是平式,不过是幞头底下,往往是剃得短短的寸头,头油是滞销了的,现在流行的是带有香气,洗发专用的香皂,香气越浓越好,因为要表示自己和买活军一样,是每日都洗头的。
女子也是如此,流行到耳下的短发,可以扎一个小揪揪,藏进狄髻里便好,头发以柔顺为美,但是不肯把发油上得一绺一绺的,要透出一种干爽清洁,散发着‘洗发皂’芬芳的香气,这就是最为时髦雅洁的小娘子了。若是身上的衣服,有硫磺皂的气味,那就更好,说明家里环境清洁,衣服也打理得好,身上干干净净,是没有虱子跳蚤的,最是符合买活军所要求的‘干净卫生’的。
市面上,发油不见踪影了,如今最流行的是一种带了香气的洗发皂,用的时候先切下一小块,放在水中,融化后充分搅打,打起沫子,先用清水洗一道头之后,再用这皂水洗过两遍,等到把香气都揉进去了,这才清洗干净,徐振之去店中游荡时,伙计还热情介绍了一种香气差不多的花露,“这花露掺进去便是香皂,不掺进去,便是这花露,蘸一点儿洒在头上,人人都以为你刚洗了头发,雅洁得很,一般买香皂的客人,搭配着都要买些花露回去呢。”
这两样东西是不便宜的,但销路很好,武林的有钱人是多。徐振之当下欲买又忍住了,因为想到在买活军这里价格估计要便宜得多,但没想到,入城以来,倒没闻见这个味道,再看众人,不论男女,头发都是略带毛躁,似乎是头发每日洗涤以后,有些发蓬的样子,一时也有些费解,便和庄家父子谈起此事来。
这时几人已经回到庄家,庄掌柜请了邻居中一二有见识,有脸面的长者来作陪,他妻子也是能干,不多时便整治了一大桌菜来,分别是卤味拼盘、糖醋鸡米花、烧猪肘子、红烧鲫鱼、炸花生米、白糖拌西红柿、蒜泥黄瓜,炒红米苋、炒小青菜、海带豆腐汤,一桌九个菜,令徐振之直说破费。
不过,见庄家人面色轻松,心下也是暗道:“买活军这里,百姓日子实在是过得好,这样操办下来,固然比平时饮食要更上了几个台阶,但也看得出家里是常常吃得到肉的,便说他们的头发,虽然每日洗涤,却是油光发亮,发乃气血之余,头发好,便说明百姓们饮食很有营养。”
再有一点,那便是庄娘子和庄小妹也上桌吃饭,而且位次不低,一张大圆桌,庄娘子坐在庄掌柜下首,小妹坐在她身侧,庄子在更下首,如此把两个女眷夹在一起,和外男隔开,而两个街坊也是神色自然,并无丝毫勉强,可见买地民风,日积月累,和敏朝已有了很大不同。徐振之还是老敏朝的做派,自然不会多打量别家的女眷,庄嫂子一说话,他便看着面前,一粒粒地夹炸花生米吃。
“徐先生这就有所不知了,”庄嫂子说话声音清脆,一听就知道是个爽利人,“我们这里的百姓,是真真切切每日都要洗头洗澡的,尤其是这盛夏时节,便不去澡堂子,自己在家也要擦洗,因此,那个香皂,一来也用不起,二来也不必用——连吏目们都不讲究这个,这东西在我们这里也就不流行了。”
“倒是云县那里,外地的客商久住的多些,他们身家丰足,现在争相在建水塔、水车,都要做自来水的盥洗室,那么多钱都花了,也不少个香皂钱,因此虽然我们这里也有香皂厂,但是货一般都是外销,过日子的人家不太买的,也就是新婚小夫妻买两块用个新鲜罢了。”
买活军的新式澡堂,徐振之是见识过的,因为他这一次去了武林城外的钱塘私港,不但去澡堂子里领略了,见识了水泥屋子,还去茶楼看了戏。不过他真不知道买活军沐浴的习惯养成得如此彻底,居然所有人都有每日洗浴的习惯,一时也是不由一怔,道,“这澡堂的污水都是排去哪里呢?直接排到河中么?若是如此,平时洗菜做饭,又去哪里取水?”
他本是对名山大川最感兴趣的,旅途中的民生百态,不过是捎带而已,但自从来了买活军这里,风景倒还暂未见识多少新东西——这一次他从许县经过时,并未绕路去虎夷山游玩,因那处他曾去玩过,已是了然于胸,知道彼处水流湍急,于崇山峻岭之中,道路难行,恐怕并不适合母亲随喜。
不过,一入衢县,便觉得人情上有很多新鲜之处,而且越是接触,越是让人生出好奇来,逐渐着迷。
徐振之心里,不由就冒起了一个想法:“这些记叙了买地治下所见的日记,其实也可以刊载于周报上,毕竟周报有许多都是卖到敏朝境内去的,甚至单独集结成册,往敏朝发行,说不定也有销路——《国朝旬报》上,未必也不是不能刊登这样的文章呢!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听说国朝旬报的惠主编也是个开明的大臣,若是求名,真可以寄一封信过去投稿。”
不过,给国朝旬报投稿,未必有稿费的,又很可能有安全上的隐患,再加上徐振之现在已经很有名了,因此,这样的想法不过是一下便止歇了,徐振之听众人说了用水的规矩——原来澡堂子都要建在河流下游,而洗衣房在相对的上游,河里是严禁倒马桶、刷马桶的,马桶要去相应的粪池倾倒,在一旁的污水沟里洗刷云云。心中更是好奇,因便问道,“这样多的人每日洗澡,还要用水,可曾耽误了上下游的水质,玷污了吃用的井水?”
听众人纷纷说是未曾,水质一如往常,甚至更加清亮时,也是暗暗点头,忖道,“此事要着重记录下来,我虽然不能学郦道元治《水经》,但对地质、水文倒是有些心得,先去京城之时,便留心到京城的水质和以往比有所改善,如今看来,很可能和粪池的普及有很大关系,不知道买活军的最高学府设在哪里,有没有地质大家,可以前去讨教一番,这其中的道理又是为何。”
不过,这件事毕竟不雅,也就不在饭桌上多说了,一时取了一杯蜜茶,谢过庄嫂子操持款待,庄嫂子忙谦逊道,“其实一多半都是外头买来的!这卤味、肘子,鲫鱼,都是外头的滋味好,我自己无非做些小菜而已。一点家常手艺,叫徐先生笑话了,徐先生若是吃着不好,那是我们百姓手艺有限,若不是今晚过于仓促,县里的酒店都订满了,本来很该请徐先生去饭铺子坐坐的!”
徐振之是走南闯北惯了的人,哪会在意这个,忙笑道,“家常菜便很好!出门久了,惦记的便是这一口家中的手艺!买活军这里,饮食之丰,已较外头强上不少了,这些菜若是放在外头,尤其是北面,哪里是一般人家吃用得起的呢?便是街头小吃,也远没有买活军这里这样丰富了。”
这话众人倒都觉得有道理,他们也都是眼见着临城县一步步发展起来的,若是从前,这样的小县城,最多不过是两三间饭铺子而已,若说是酒馆,开上两间都怕生意不好了。便是酒馆,也不可能日日备着肘子,要这种硬菜得事先打招呼,在集日预备去吃酒,因县里能日日开荤的人不多,屠夫也不是每一日都杀猪的。
要说街头小吃,倒要比饭铺子多些,但要说多繁盛,那也是没有的事情,在买活军来之前,临城县的好日子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而且现在许多人也已经逐渐地淡忘了买活军崛起以前的老日子,只觉得临城县天然便该是这个样子,在买活军的统御之下太平繁盛地过着好日子。
听到徐振之这样说,仿佛才意识到在买地之外,天下间还有那许多地方都动荡不安,百姓们不知过着怎样的生活。一时间也是纷纷嗟叹,又有人迫不及待地问道,“徐先生,你是见过大世面的,既然点评了我们买活军的食事,何不将北方京城、南方姑苏武林一带繁华地方,与我们买活军食事的异同,写成一篇文章,发表于专栏之内呢?也让我们开开眼界,知道些远方的事情!”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叫好,庄子迫不及待,忙央求道,“徐先生不如现在就说些罢!你是世上第一吃过见过的人,什么地方的美食都有所领略,不如说说,咱们买活军这里,几座县府的小吃,哪城最好,综论天下,又是哪座城市的食事可说是天下第一?”
正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禁不起排的,偏偏庄子话本看多了,最喜欢的事就是给所有东西都做个排行榜,这话一出,顿时惹来众人附和,徐振之虽然知道在临城县这里,要给本地父老面子,但也被激起谈性,便忖度着说道,“说起买地的食事,和外头的确大有不同,第一个不同便是——食材上,有极大的不同——”
第347章 买地风情(下)
若是说起各地的街头小吃, 徐振之确实可以说是天下第一专家了,虽然一般来讲,科举取士之后, 官员也少不得各地宦游, 但是他们要自重身份, 自不会和贩夫走卒混在一起,享用路边小吃。讲究一些的,一般多是自备路菜,不会随意取用旅途吃食, 生怕染病。
也就只有徐振之这样, 多以步行游玩的奇人, 能够深刻领略到民间小吃——又要有了《买活周报》上的一个专栏,让他有了一周必须整理一篇笔记的压力, 才会让他有了动力, 将记忆中形形色.色.的地方名吃整理、比较, 形成一套体系。因此, 这一年多一来, 徐振之也在回忆游历各地时的美食, 经他总结,各地的食物,先不说吃口, 按买活军的办法, 大致上可以分为几种——蒸制、烤制、汤制的主食;炸制的面食;厚味的下脚料;糖制的食物, 这四大分类, 可以说是将街头所有小吃几乎都囊括殆尽了, 能逃离这四种的实在并不多。
如此分类, 便很可以见到各地的民风和经济了, 经济不好的地方,譬如北面,炸物的摊子便少,街头多卖主食与下脚料,还有用糖做的蜜饯、果干等物,这是因为这些东西,成本廉宜,卖价自然也低,如此方才能招徕更多顾客——而且这些东西是不怕压货的,今日卖不完,明日再来卖,那些下脚料滋味还更为浓厚,因此北方多出老卤,便是这个道理。他们也不是不卖炸物,卖的多是馓子、油茶面,这些东西是作为备用的主食储藏起来的,也可以待客,和一般现做现吃的小吃,又不太一样了。
南方这里,气候温暖湿润,而且经济怎么样也要富庶一些,小吃上就呈现出不同的风貌了,譬如炸圈子,也有叫做灯盏糕的,这东西在北地也不是没有,但只有在京城那样的大埠随时出卖,一般的小县城,这样的油锅摊子便是支起来了,生意也不会太好,因为一天开张不了几回,那油锅滚开几次便发苦了,这种小贩都是跟着乡下的庙会、集市走,才能有生意,想要在一处固定的地方随买随吃,那是办不到的。
到了南方这里,尤其是江浙一带,府县繁华街道上,四五个小吃摊子是可以支持得住的,其中炸物也有个两三家,糖炸糕、炸麻团、炸油墩子、炸糍饭糕,这都是常见的吃口,细品之下,多以炸面食为主,再佐以糖汁是主流,咸口较为少见,带着大荤而不是下脚料的,那就更少见了。
“在别处的地方,先不说滋味,便连鸡子儿,那都是做个浇头来给你加的,为何?价格贵啊,我这一次,一进衢县,先觉得经济不同,从哪里可以见出来?就是在路边有卖蛋烘糕,还有卖蛋墩子的,这两个东西,一看就觉得不得了——能把这样的东西当作一个小吃摊子来做,可见本地的经济,的确不一般。”
所谓的蛋烘糕和蛋墩子,也是这一年多一来,临城县很流行的点心,众人一听,都是笑道,“到底是徐先生,高瞻远瞩,我们只知道吃,哪里想得到还有这些见识在里头。”
被徐振之这么一说,也觉得思路打开,纷纷都说,“确实,若是从前,鸡蛋也不是随意能吃得起的,一家人最多也就是孩子们两三天能吃上一枚,哪里还如现在一般,有这么便宜的蛋墩子可吃!”
所谓的蛋墩子,是有特定模具在的,一块铁板,挖出了一个个圆柱形状的洞,先把鸡蛋和面粉(也有用米浆的)稍微搅和了,但不夹破蛋黄,倒一半下去做底,之后再放些咸菜做馅——冬日也有腌过的肉馅,不过那要加钱,也可以做甜口,那就是放一点点豆沙。
随后将剩下一半蛋液倒入,过得一会,等到整个墩子都凝固了,便用一根竹签,眼明手快地将其挑起翻身。做得以后,两面焦黄,散发着烤蛋特有的浓香,再撒上一点点稀稀的辣椒酱,这是家里的炒蛋、煎蛋无论如何也无法比拟的美味,更不说水煮蛋了。因此,虽然一个蛋墩子就要两文钱,所用的鸡蛋个头还不大,但是蛋墩子的摊子,生意一向还是很好的——这个东西和庄子的玉米卷饼又不一样了,制作需要门槛,一般人去哪买铁板去?再说也不是人人都能把蛋墩子翻面,因此,家里小孩偶然要吃一个,家长也不阻止,这份钱是该人家赚的。
再说蛋烘糕,这东西便更常见了,就是人们家里也可以自己做的,所以价格就更加廉宜了,只能比家里自己做的成本要略贵一些,赚个人工钱:蛋液和面粉混在一起,再打些白糖进去,一个鸡蛋,一些面粉就是一张小小的蛋烘糕,也不过两文钱而已,香甜可口,和传说中蛋糕的味道相差也是不远,这两样小吃都很有市场,如今已经迅速在买活军治下蔓延了开来。
“这些东西,做法倒是不难,为何在其余地方流传不开呢?是无人想过吗?倒也不是,小吃是否丰富,实在是民生是否繁华的反映。”徐振之越聊谈兴也是越浓,“无非是以小见大!又见这一个小摊在夏日还有熟肉供应,就知道本地人家吃肉是频繁的事情,日日都有人家杀鸡拆骨,也都能卖得掉的,能活在买活军治下,对百姓们来说,实在是有口福的事情呢!”
“可不是如此!”
“徐先生是有见识的人,真是说着了!”
街坊们便也感到面上很有光彩了,纷纷争先恐后地笑道,“如今虽不说日日能吃上正经肉,家里一人一天一个鸡子儿,那还是有的。”
“俺们的养鸡场虽然外人进都进不去,但那产蛋的数量是当真地多呢!如今那些农家,鸡屁股里是攒不出钱来了,还不如自己吃,他们现在不出门做工,可是不行,鸡蛋卖不上价,连一块布都买不起,光指着卖粮食的钱恐怕也是不够的。”
“那样的高产鸡百姓们养不得吗?”
“养也养得,只是配出来的鸡,下蛋便没那么多了,这和咱们常吃的快大鸡一样,没有自己育种的,自己养,或许是沾不到仙气,几代下来,后代良莠不齐,还不如本地的鸡群好。”
“还有这样的事!”
“说是只有原种鸡和曾祖代鸡可以育种,咱们拿到的鸡蛋都是祖代鸡,的确无法育种,为何说祖代鸡的鸡蛋还不肯往外卖呢?便是害怕外头的人不懂事,没有文化,贸然用祖代鸡取代了多年来土生土长的老鸡种,过个一两年的,这种快大鸡养不得了,又买不到新的鸡蛋,本地的鸡又绝种了,到那时才真是不尴不尬,恐怕要拉饥荒呢。”
出门游历,广为交际,的确是很增长见识的事情,徐振之原本还不知道在种鸡、种粮上还有这样的学问,也是不由道,“难怪朝廷引种高产稻,也是顾虑重重,此事处理不好,牵连太广,可能反而会引起大乱呢。”
他虽然对政治功名无意,却也知道粮种被他人掌握,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庄掌柜众人也是笑说,“可不就是如此,我们都说,若不是建贼的压力实在有些大,又有小冰河时期的预料在前,朝廷宁可百姓饿死,也不会引入我们的高产粮种的,这可是把脖子送上去给别人卡的事情。”
看来,读了报纸之后,便是贩夫走卒,对于□□势也有自己的认识,而且买活军这里,竟也没有莫谈国是的规矩——虽然在敏朝也少不了有书生臧否时政,但这种事是很灰色地带的事情,可以治罪,也可以不治罪,主要看是否造成恶劣的社会影响。
但是,《买活周报》反映出了买活军这里截然不同的,宽松的社会风气,这里的规矩,一方面非常的严格,另一方面又相当的宽松,尤其在言路上,似乎任何人不论身份,都可以对于时政发表自己的见解,像是徐振之印象很深刻的天一君子,便是以挑剔官府政策出的头,时至今日,周报上也经常刊登一些质疑官府政策的文章,虽然内容多数和商事有关,是徐振之看不太懂的,但是,他可以从中感受到一种氛围,那就是买活军这里的百姓,毫无疑问要比敏朝的百姓更为快活、殷实、健康和自由。
才不过是五年,便有了这样大的变化……
这一夜,徐振之少见的失眠了,或许是因为天气的暑热——庄家人热情地邀请他和庄子共享院子里葡萄架子下最荫凉的竹床,床脚点了蚊香,院子里种了艾草和除虫菊,所以没有太多蚊虫的困扰,夜里凉风徐徐,庄子早已发出了响亮的鼾声,而徐振之则是望着葡萄藤中淡青色的硕果,思忖起了敏朝的前景,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个庞大而古老的王朝,似乎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山川形变、沧海桑田,在永远不变的山川之前,善变的人类,似乎又将掀起新的纷争。
一切会更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