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到了旅途中所见的所有贫穷与苦难,又想到了如今所见的富足和丰饶,徐振之是个浪漫又务实的人,他虽然拥有一双能从饮食中看破经济的眼睛,但是,他真正所能见到的只有他理想中的秀丽山川。
可,即便是这样的徐振之,也不由得在想:一切都会变得更好吧?倘若能让这山川之中,那些顽强而又愚昧的百姓们,他们的生活有一点点向好的变化……
那么,改朝换代又为什么不行呢?
他想,父亲所教诲的好学习惯,的确是不能丢弃的,等到了云县,要好好地买上一些教科书,把云县的思想在回程的海船上都吃透了——他已经见过了这天下太多的疾苦,这一路走来,他难得见到了百姓们脸上如此多样的笑容,徐振之想,如果有一天,能在天下人面上见到这样的笑容,那该有多好?如果有一日,能将这样的笑带往南洋,带去东瀛,将知识和科技——这个报纸上总是在谈论的东西,带到四面八方,在山川之间,在大海之中,多一些生的欢悦,少一些难以避免的哀痛与苦楚,那该有多好呢?
但他今年已经有三十多岁了,也走过了许多地方,这样不切实际的,梦一样的想法,仅仅是稍微浮现,便很快又被徐振之自己掐灭了,他自失地一笑,在葡萄架下翻了个身子,闭上眼澄清思绪,令自己快些入睡:买活军如今的繁盛,哪里是自然形成呢?这是集合了天下之力,才供养出了这样的所在啊,其中的道理,他可以随口说出七八条来,若说,让天下都过上买活军这里的好日子,恐怕,恐怕就连买活军自己都是力有未逮呢!
所谓村村通水泥路,户户人家都可一天吃一枚蛋的日子……天下间,又有何处能够寻觅呢?这样的日子,恐怕是永远都不可能成真的罢……
第348章 美食传说
“来尝尝新鲜的玉米饼卷糯米饭来——江阴徐侠客亲自指点!”
“江阴大侠亲口品尝!一份两文, 两份三文,特价仅限一百份来!”
一大早,临城县香烛铺前这条最热闹的食街上, 便传来了小贩们嘹亮的叫喊声,“鸭汤米粉, 六姐都爱吃!还有镇江老陈醋!”
“煎粽子、煎糍饭糕了来!”
“豆浆油条刚出锅——”
但是, 今天这些小吃的风头要被玉米卷糯米饭盖过去了,人都是爱好新鲜的,徐地主一大早起来晨练时, 就看到香烛铺门前的小贩子前排了一条不短的队伍, 他好奇地走过去一听,问题就来了,“江阴徐侠客?就是那报纸上开设专栏的江阴徐侠客吗?”
“正是!”
临城县这里,虽然如今多得是外地来做工的百姓, 但也有不少老住户始终没有离开, 徐地主和庄掌柜一家也算是熟人了——原本也都是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庄掌柜见他来了, 忙笑着出来应酬, 眉飞色舞地将徐振之前几日经过临城县, 和庄家结缘,被他们款待的事情说得十分仔细,又指着墙面上贴的一张告示, 笑道,“这不就是按照徐大侠的主意做的改动?”
“徐大侠说, 原本的玉米卷饼, 固然好吃, 但少了一味滋补的主食, 这个玉米是个舶来的东西,火性还是燥得很,吃了容易上火,要多增添滋补凉性的糯米饭,味道更加调和,也就更加滋补养生了。”庄掌柜大声读着告示上的美食故事,“想来这徐大侠常年走南闯北,是天下最有见识的美食客,这话怎么能假?我们赶紧的试制了出来,滋味果然不错,大家都尽管尝尝,吃口是否和从前相比要好得多了。”
同在一街做生意,虽然都是零食小贩,但其实同行之间一般不会互扯后腿,反而是互相捧场的居多,新摊位开张,只要不是完全一样的摊子互相紧挨着,同行都会过来捧捧场,帮衬帮衬,像是庄家这样,背后就是自家店面的,众人更不会轻易得罪。此时一条街上的小贩,多是已经抽空来吃过新的卷饼了——他们来帮衬,相应的料也特别丰厚,都是笑道,“真别说,徐先生到底是吃客!您老这个同宗,很能点铁成金!滋味比原来要好得多啦。”
徐地主留心这个江阴徐侠客,除了向往他云游四海的潇洒之外,也有此人姓徐的缘故,一听这话,如何不喜,当下便摸着短短的胡茬笑道,“如此,倒是要尝尝了——庄掌柜莫客气,我自己排队,自己排队!”
这排队的习惯,因为是买活军提倡,而且被吏目们严格遵守,在百姓中也就逐渐蔓延了开来,而且越是有权有势,想上进的人,对这些细节也就越发注意,原因无他,据说这种行为或许也会被纳入政审分的衡量中,反正,的确有人写信举报吏目‘不排队,爱带熟人插队’,而且吏目也立刻就被严肃处理,所以大家都慎重对待,即便是这样自家的小生意,也不敢插队,免得传出去说不清楚。
庄掌柜也知晓其中的道理,便不再客气,只是招呼了庄子一声,庄子会意,轮到徐地主时,便只问了忌口,不问别的,徐地主笑道,“不要这样!你管做你的生意。我瞧瞧小庄子如今是否利索了些。”
庄子便也笑问了,要不要加肉,要什么口味,吃不吃辣,吃不吃芫荽洋葱等等,徐地主一一回答,他如今是很爱吃辣的,不过不爱吃芫荽,对洋葱这个新兴的蔬菜倒很喜欢,认为它有一种浓郁的香味,而且口味脆辣,拌着辣椒一起吃,在夏天是非常开胃解腻的小菜。
肉馅自然是要加的,因为老亲家也在,徐地主是又要了一个加炒蛋的卷饼带走,只见庄子在铁板上一顿忙活——如今摊的饼可比原来大得多了,几乎有脸盘大小,瞧着便是实惠,徐地主见了也觉得心里舒服:其实他也知道,这玉米面糊实在不值钱,贵价的还是如今份量有所减少的西红柿,但是对份量的追求是死死烙在脑子里的,见了大饼便觉得划算,见了蔬菜便觉得不值钱,这是改不掉的习惯。
饼子很快就两面成型发泡,糯米饭是蒸好了放温的,舀一勺出来,和腌西红柿、加了辣椒酱炒得红彤彤鸡肉丝一起,再加了调料、腌洋葱,庄子带上纱布手套一顿乱抓,把米饭也抓得微红,染上西红柿的汁液,又填入饼子中,卷成一卷,两面一弯,用荷叶一垫,递到徐地主手里,徐地主这里乘庄子卷第二个饼子,先就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
“唔!”
刚一咬下,他的眼睛就是一亮,又嚼了几下:西红柿又咸又酸,但和常见的酸菜比,又多了一丝特有的清爽香气,连带着把这粒粒分明的二米饭——吃到嘴里就尝出来了,是糯米和大米混在一起煮的饭,糯中带香,又不那么噎人,再加上辣酱、洋葱、鸡肉丝,腌料的时候可能还放了海带水,配合着脆韧的玉米饼皮,又比原来的那种小饼子饱腹感更强,叫人吃着回味无穷,禁不住一口接一口,不片刻便吃到了饼子中段汁水最丰富的地方,边咬边吸吮饭汁,淋漓痛快之致!
一眨眼,大半个卷子已经落入口中,再喝一口紫苏薄荷水,徐地主满足地‘哈’了一口长气,叹道,“开胃解暑,过瘾!”
确实如此,在炎炎夏日,酸口微凉的吃食是很受到欢迎的,若是饱腹感还足,那就更加好了,徐地主将钱付过,拿了荷叶包好的卷饼,一摇一摆走回家中,一路将余下的饼子吃尽了,打着饱嗝进了家门,先对老妻道,“庄家铺子如今出的卷饼,我吃了极好,你下午尝尝去,多买几个回来给孩子们吃。”
他妻子是早吃过早饭的,因此徐地主不给她带,此时往后一靠,不悦道,“又吃洋葱了?快去漱口,一嘴的味儿!”
吃了姜葱蒜要漱口,这也是几年间发展出来的习惯,因为买活军好洁,百姓们耳濡目染,自然在许多细节上都开始讲究。很多事情,以前农村人是根本没这个见识的,就是徐地主这样县城里的土财主,也不晓得除了青盐以外,还可以用牙粉来刷牙,甚至可能还有些地方,便是地主也只知道用手指揩齿的,是要看了报纸之后,才知道买活军卖的软毛牙刷和洁牙粉,对于护齿有很重要的意义。
既然如此,三餐后漱口,便成为上上下下共同的习惯,而不再只是肉食者的专属了——甚至于肉食者这个概念也在不断的扩大,若是以前,农民一年能开个两三次荤,就已经算是日子过得很不错的了,但是,在买活军这里,只要够勤快,舍得干活,日日沾点荤腥的滋味,实在并不能算是什么难事。
就像是徐地主,他们家以前一个月大概可以吃一两次肉,多是选在待客的时候——福建道穷困,小县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但现在,家里日日见荤已经形成一种习惯。当然,这也不单是因为徐地主把地都卖给了买活军,也因为他有决断,抓住这个机会,之后又做起了生意来。
“下南洋这件事,葛吏目是怎么说的?”
其余人也都出门去上班上课了,只有张老丈,昨日刚从许县过来,舟车劳顿,今日起得迟了,还在慢悠悠地洗漱。徐地主正好泡一壶凉茶来,他喝茶,张老丈吃早饭,两人边吃边谈。
“葛吏目说,南洋是可以去的。”
在徐地主和张老丈的复盘中,葛爱娣实在是他们两家的贵人,正是因为葛爱娣的一句话,徐地主便动了往许县做生意的念头,如此尝到了甜头以后,一发不可收拾,之后居然敢和张家合股,一起搭船往北面去做生意——虽然他们本钱小,但因为是买活军的自己人,政审分高,各种紧俏的货物可以拿得到,几趟下来,扎扎实实地是赚到钱了。如今徐地主每日晨练回来都在外吃饭,而且还非得带肉不可,若是从前,哪敢这么吃,日子还过不过了?
因此,徐、张两家,对于葛爱娣是很感激的,每次去云县时,都要登门拜访,礼物虽然不敢送,但也留心着葛家的事情,随时准备伸出援手。平时也经常照拂着葛吏目的夫家人——双方既然是这样的交情,虽然也不敢让葛吏目徇私枉法,但是几句指点还是想听的。对于买活军下南洋的事情,张老张就认为,徐地主有必要去请教一下葛吏目的高见——他们既然从买活军的几次扩张中都得到了好处,那么,去南洋的机会,是不是也不该错过呢?
“南洋肯定和鸡笼岛是不同的,那里本来就有许多生意可以做。”
徐地主当时没有去鸡笼岛,便是因为听了葛吏目的分析——葛爱娣认为,鸡笼岛的生意都被十八芝体系包去了,那是半官半商的势力,自成一个体系,徐地主和张老丈这样一点点身家,去鸡笼岛找机会没有太大必要。
鸡笼岛的生意的确有,但要人要钱,手笔很大——要种甘蔗、种水稻、种棕榈、种橡胶树,还要建各种各样的厂子,这些都是事前要许多投入的东西,只有官府才能做,而十八芝又承包了粮食、建材的运输、补给,像是徐、张这样的小生意人,本小,也没有自己的船,牵扯进鸡笼岛中,对生意来说并不明智。
但南洋和鸡笼岛相比那就又不一样了,南洋有香料,有木材,有很好的生漆,除去香料不说,其余都是买活军也需要的东西,此外还有珠宝——这个可以卖到敏朝那里去。这么说来,可以做的生意的确是有很多的,而且很多名贵商品,对运力的要求小,因此,徐地主和张老丈都认为,南洋是可以去一去的,和葛吏目吃了一顿饭之后,他们去南洋的心情也就更加迫切了。
“去,还是要去,把存折带去,怎么去,贩什么货去,那都可以之后再订。”
张老丈因为没有看到那出美食故事的缘故,对于玉米卷饼不如徐地主那样欣赏,不过他也觉得这个饼子里的西红柿咸菜很爽口,想要买一些贩到云县去,或者把方子买来。徐地主觉得他这个主意很好——他发现人一旦做惯了生意,胆子就会越来越大,思维也会越来越灵活。
“他们家小本经营,仓促也做不出多少咸菜来,买个方子是正经。”
这种方子是不会很贵的,因为大家都能琢磨着仿制,工序也并不复杂,风味并不稳定,申请不了专利,不过,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宁可花个二三十两银子,买个自家的名声。等张老丈吃完饭,徐地主又站在那里看工人修水塔——他们家在院子里加盖了一个洗漱间,就要找人来修水塔、挖粪池,因为建筑队的人很多都去了壕镜、新安岛做事,拉水车的驴子都养了几个月,这才刚开工。
等徐太太买菜回来,接替他监工,徐地主这才和张老丈一起,去找庄掌柜谈方子的事情,庄掌柜满口答应下来,只卖十两银子——“做法也是从报纸上摸索着调整的,不敢卖得太贵了,亏心,亏心。”
这笔钱是庄子该挣的,毕竟也不是所有看过食谱的人,都能制出这样爽口的咸菜,因此,徐地主不因方子来自报纸便想赖账,双方很容易便写了一份合同来,庄子又去抄了三份做法递给徐地主,徐地主这里开出支票来给庄掌柜,见庄子还目不转睛望着自己,也是笑道,“小庄,怎么,是舍不得这方子么?”
庄子摇头道,“非是如此,只是这东西,还是要自己做几份才知道好坏——我愿随世伯去云县,等第一批西红柿酱做好了,再回临城县来——这笔钱我才挣得踏实。”
他这里生意好得不得了,直到这会儿午饭时间过了,方才有片刻闲暇,却要放下生意去云县照料别人的西红柿?
徐地主也有些惊愕,但他对庄子摆摊的用意也是很知道的,再加上知道庄家刚接待了徐侠客,心念一转,便明白了过来,指着庄子笑道,“小滑头——你是想去云县玩耍了吧!”
庄子忙看了父亲一眼,心虚而又有一丝狡狯地收回视线,轻声道,“……父亲也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要写出好的故事,非得对天下有所了解,增长见识,那么……那么学着徐大侠一样,四处去走走,不也是很应该的事情吗?”
庄掌柜喝道,“瞎胡闹!徐大侠四处行走,那是他家有钱,咱们家可供不起你!”
庄子声音虽微弱,却很坚持,“我这些日子以来,摆摊也赚了一点,再说……徐伯父不是刚买了我的方子,给了我十两银子吗?”
徐地主看着庄子,便像是看到了自家那几个孩子一般,又爱又怜,又觉得他的理想,不切实际,又觉得有这样的志气应该要多加鼓励,和庄掌柜对视了一眼,无奈笑道,“这倒是我惹出来的祸事了——老庄,有句话我也不知当讲不当讲,孩子大了,总要放他们去飞一飞,闯一闯,受点挫折、吃点苦、犯点错,其实不算什么……”
大概是庄子终于有了自己的理想,有了些开窍的迹象,庄掌柜也不敢轻易地打压了去,于是,虽然反对重重、顾虑重重,但终于还是松了口,再四请徐地主照拂一下庄子,又令庄子必须在限时内返回云云。终于为他收拾行装,这一日清晨将他送到城门口,将他托付给徐地主一行人,成全了庄子游历的念头。
正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虽然只是去一趟云县,对于大多生意人来说,根本就不算是远路,庄家还是特意阖家出动为他送行,连玉米饼的摊子都暂收了一上午不做,在门洞内依依不舍地望着庄子,直到庄子再三回头挥手,方才徘徊离去。庄子此时也不免有一丝不舍,回头看了好几次,方才回过身来,紧了紧肩头的背包带,流露.出了坚毅的神色来。
徐地主看在眼里,微感好笑,但也不免想到自己第一次离家去许县做农具生意时的心情,一时有些唏嘘,半晌才一掌拍在庄子肩头,笑道,“慌什么,云县可好玩着呢——走,到车站,坐车去!”
第349章 旅途食事
临城县外的马车站, 确实是这些年以来逐渐发展起来的,一般临城县的百姓,如果不出远门的话, 会到车站去的机会不多。这车站占地很大——和以前的驿站一样,但是离城很近,规模要大得多,而且任何人都可以进去使用,不像是有些驿站,除了官员以外, 百姓们进去, 哪怕只是落脚喝口水,也要额外交点钱, 买活军的车站,水起码是随便喝的, 要住宿, 要洗浴,要吃东西,价格也不比城里贵。
这是一处很大的建筑群, 而且相当的热闹, 从城里出来,先看到的是一间澡堂,骡子们蒙着眼,正从河里车水,下游远处可以看到洗浴过的废水汇入河中,买活军的澡堂子里, 一直都用草木灰、皂角做的澡豆, 不是没有缘由的, 因为澡堂的废水是直接排入河中,听说如果肥皂用得太多,对于下游水质会有影响,虽然南方多水,但也要注意维护水体的清洁。
澡堂外,锅炉房、煤炭仓库,这都是配套的东西,时不时可以见到行路人谈笑着从澡堂子里出来,这会儿恰好是早晨,有许多赶夜路的马车,深夜到了车站,都在等早上澡堂子开门,赶紧进去洗洗一身的灰尘疲乏,有些性急的,便在车站换车,又往下一程去了。
再往前走,便是一排排的马厩食槽了,此处至少常年饲养着三十匹以上的驼马、走骡,这在从前是难以想象的事情,一般的驿站能有个三五匹马便算是非常阔绰了,很多驿站也就养一头骡子,一次只能送一趟信,若是有急事,就得往县里去协调。而临城县的驿站,别说是牲畜了,此前连驿丞都没有,实际上已经处于荒废状态。
但是,买活军这里的牲畜是很多的,百姓们未必都能意识到这个事实——买活军这里正在聚敛着巨额的财富,这些财富并非是以贵金属的形式汇聚过来的,而是体现为各种有形无形的物资,矿产、牲畜、金属、人力、食材,这些财富正通过海船、陆运、内河等各种形式,向着买活军靠拢,因此原本在南方还算是有些贵重的骡马,在买活军这里倒也的确很常见了。
而且,买活军这里对于牲畜的需求,也要远远强于之前,就说车站,为何饲养了这么多的马骡?因为车站是这般的道理,每日里,他们会往下一程发若干趟车,这些车只走一日,在彬山歇脚,然后停留一日,给马骡们休息一下腿脚,随后再返回临城县这里,再歇一日到数日,主要看车辆的载重,如果拉货的话,要多休息一两天,否则马很容易累病,寿命也会受到影响。
这么一两天内,还要给马儿们在山林间走动走动,磨磨蹄子,要洗刷一下身子,给它们吃点好的——照应马匹的兽医和马倌,也是很紧俏的职位,兽医很多都是从专门学校毕业的,或者是民间自学成材,先应聘进来干着,文化课一通过,就要去专门学校进修。
至于马倌,这就很有趣了,很多马倌都是辽东人,甚至还有鞑靼汉子,不知怎么也流窜了几个到这里来讨生活,别的不说,这些鞑靼人伺候马儿是真有一套,以至于买活周报的招聘广告上还刊登了车站的消息:招聘马倌,待遇从优,鞑靼人会说汉话,能考过扫盲班的优先录取。各地边军懂得伺候马的也优先考虑。
也不知道这报纸能不能发到草原,发到那些边军那里去!起码这些马倌还能兼任车站的保安工作,辽东人一般都是打散了安排,一个辽东的马倌,搭配一个本地人,再搭配一个内陆来扎根的流民,一个车站至少要三个马倌,这是很常见的搭配。
辽东人教余下两个人照料马匹,本地人教他们说本地的土话,内陆的流民受累多卖点力气,如果他们是川西人,不太会受到欺负,因为川西汉子在本地也是一股不小的势力——郝嬢嬢就是叙州的嘛!她赚的钱,变成了接叙州的汉子婆姨过来的航船,买活军这里川西人也是很多的。
有了马厩,此外还要有的是停车、修车的地方,这两样地方占地就很广阔了,一旁是马倌、车夫们的宿舍,还有会修车的手巧工匠也住在这里,车辆的数目一多,敲敲打打的活计就永远都少不了,这也是经济活动繁盛的证明——
就说徐地主他们,要去云县,也是先在彬山歇一个晚上,随后再去云县,他们提前买了票,是6-2、6-3、6-4,以此类推,也就是说,他们去买票的时候,这一天从临城县去彬山的车子,已经排到了第六辆,那之后要再往下排多少,就不好说了。一般来说,一天最多发8辆,除非牲畜和车厢都有多,才会发9辆,若是买不着票,要么再等一两天,要么,那就只能受受累,自己走着去了。
自然了,若是几年前,出门那还不都是靠走的?官道难行!骑马也说不上多享受,只能靠双脚慢慢的跋涉。但是,在买活军这里生活得久了,人们很自然地就觉得,出门倘若不坐这种带弹簧避震的四轮马车,那这门就根本不值得出。
哪怕是最穷的人家也舍得掏这个路费,毕竟,车费再贵,也不会贵过人的工钱。挑着担子从临城县走到彬山,可能要走上一天多,晚上得在野外过夜,车费也不过就是五十文一人,恰好是一个通过扫盲班考试的劳力两日的工钱。
有了这样的想法,坐车的人岂不就更多了?一个车站,一天光运人的车辆随随便便都发出6辆了,还没算运货的车队呢,这条水泥路修好以后,是真被走得够本了。而且,马歇车不歇,车厢是可以换套了马匹,继续在两个车站间往返的,这样高频率使用的车厢,每天需要维修的小问题,也足够让一个维修师傅忙得团团转啦。
从车班这里往深处走去,才是旅客们吃饭歇息的地方,条件说不上有多好,大食堂里用帘子隔了几个雅间,错过饭点,可以到雅间里用昂贵的价格点小炒,这里热水是什么时候都有的,自己接碗水配着吃光饼也不错,早上、晚上,都有饭食供应,有现下的面、馄饨、饺子、包子、馒头,不比城内,油荤不多,按徐振之的说法,都是蒸物,但至少能保证干净,味道也还算不错。
住宿的地方也是如此,窄窄的水泥房,夏天都得敞着门窗睡,否则热死人——床板倒是干净的,夏天不供被褥,分男女院,有促狭的小子去偷看女院,发觉女院里大家也都敞着门窗,或者把床搬出来纳凉,只是不和男院这里一样,脱得赤条条的。
光是一个车站,就大得让人叹为观止了,而且,这里的发展很快,几个月不来,又是变了一番模样,庄子左顾右盼,嘴巴不由得微微长大了,其实他是在家里吃饱了出来的,但不知为何,看到有人从食堂里出来,手里还捏了一节鲜玉米,不由得便咽了咽口水,感觉路上的食物都要比家里的好吃些。
“小庄子,这里来!”
城里虽然重修了路,但是行人多,走牲口走车还是很不方便,如今一般只有运货才会赶车进城,人们要坐车都是来车站,徐地主这般常来常往的老商客,轻车熟路,早已相准了六号马车,招手叫庄子过去,“师傅,我们人齐了吧?这就走着?”
“你去叫一叫,都好了那就走!”
马车出发有个时点儿,按说是过时不候,不过一般也会等个十来分钟的,要是人齐了,天色也合适,那就早走早到,这也是有的,并不一定要等着车队出发,因为现如今买活军的山林是很平静的,连野兽都不下到路面上来——买活军的吏目三不五时就上山扫荡,匪帮是早杀绝了的,至于野兽,狼群、野猪那也都是生活在少有人烟的地方,一条路上,倘若人来人往,有了各种人类的味道和声气,它们也会远远避开,成群结队的人,是这世上最可怕的动物,这种恐惧是写在野兽基因里的。
“六号车的人齐了,走不走?”
“走,走!”
用蒲草铺盖的等车棚底下,几个谈笑的汉子站起来了,“总算到了!都等半天了!”
“几位老兄倒是早,我们已是特意早过来了。”
“嗐,就在客栈里过的夜,这天气实在太热,天刚亮就热醒了,早些上路也好,彬山那里怎么也得凉快些,那里靠山,地气凉,还有一条小溪能泡泡水。”
“几位也是去云县的?”
“去云县搭船,往鸡笼岛去!”
庄子交际上素来不敏捷,这些时日以来虽然有所长进,但一不摆摊似乎又有点子退步了,便蹭在长辈身后,只听着他们攀谈,到了车厢面前,只见这车厢拆了四面车篷,只留下了车架子和长条椅子靠背,车顶倒是还在,已经绑了几个背篓在上头,有些不好放上去的东西,依旧是在各人怀里抱着,或者是放在车厢中间。好在车篷拆了,也不气闷,否则这大热的天,五六个汉子挤在车篷里,不中暑怕是都难以收场。
庄子上回坐车出门,还是被母亲抱在手里的年岁,如今早记不得坐车的滋味了,只依稀记得几年前的二轮小车,和这四轮的车子相比要逼仄了许多,这车子又高又大,六个人挨着坐,彼此还能错开放腿,把脚伸直了,虽然依旧得挺直背坐着,但要比二轮小车那样人人盘腿弯腰好得多。
当众人坐定之后,庄子突然很感谢六姐推行的卫生政策,他屁股底下隔了一层座板就是对面伸来的大脚,万幸万幸,没有臭味,只有些汗腥气,草鞋被太阳晒过以后的草味儿,不过异味还是难免的——马车,马必须有味儿,便是马刚洗过,车辕前方挂着的马粪兜那也一样有一股洗不去的味道。
“我们先出发了!”
车夫拍了拍马肚子,用长马鞭在马儿头上点了一下,两匹高大健壮的驼马便慢慢地走了起来,清晨的凉风吹过,人们发出惬意的叹息声,虽然空车架子有尘土,但是在夏天无疑凉快了许多,还有车顶挡着太阳,这一会的确是不热的。
“如今这路倒是好走了,都说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咱们买活军这里,出门倒还不算太难的了。”
“可不是?现在都有个座位了!还丝毫都不晃荡!”
“我第一回 出门做生意的时候,千方百计借了五头驴拉车,哪里有人坐的地方?不都是用来运货了,从临城县到许县,两日的功夫也就是靠脚一步步走去的。”
“这马车和水泥路是快,你听这马儿蹄声都轻快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