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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活_分节阅读_第190节
小说作者:御井烹香   小说类别:穿越小说   内容大小:6.14 MB   上传时间:2024-12-17 19:12:59

  那女吏目一笑,也不往下问了,眼睛往秦老汉身边的花篮看了一眼,秦老汉进来后就将花篮纱布掀开了,女吏目赞道,“这菊花倒是开得不错!”

  余下便是缴费办事,买活军交钱一般最好是支票为主,不爱收现金,这样两边干净,少了贪污现金的麻烦,秦老汉开了支票出来,按了朱砂手印,擦着汗走出衙门,但并不去远,只是在街口徘徊着,过了不多时,两个女吏目说笑着走出衙门院子,经过秦老汉身边时,他忙兜售道,“上好的菊花,两位娘子可买不买?已是余尾了——一文一朵,小老儿卖了花便也家去!”

  一文钱一朵的菊花,谁不买呢?两个女吏目倒也十足付钱,不肯白拿秦老汉的,付了钱相视一笑,将花儿簪上衣襟,便又去得远了,秦老汉重新挎起花篮,盯了她们的背影一会,转过身才敢轻轻地呸了一声,又叹口气,正要出城回家时,身后忽然有人叫道,“花老伯,且慢一步——”

  回头一看,却是那馒头小贩,挎着篮子大步走来,将秦老汉扯到一边去,低声道,“我刚在屋外尖着耳朵听,那二位也为难了您?——这可和传说的不一样,得向您讨教讨教,这公然勒索的事情……怎么就没人写举报信去告发他们呢?”

第378章 花贩与更士(中)

  秦老汉这一家子人, 说起来在买活军这里,安顿下来也不过是三四年——他们一家原来是在京畿一带种花的农户,秦婆子幼时在大户人家服役,因手巧, 跟着梳头娘子学了不少梳头的手艺, 后跟着小姐陪嫁到了夫家。这小姐的夫婿倒也本事, 不几年就考上进士, 于是小姐跟着夫君一起,进京做官, 秦婆子也跟着上了京。

  这京中的宅院, 要比别处都贵得多, 刚入仕途的小官儿, 那点子俸禄可住不起套连着套,进连着进那几进的院子,前后两进已是极为体面了。如此, 下人自然也不多的,陪房要为太太梳头, 自然总在后门招呼提篮卖花的秦花匠, 一来二去,二人郎有情妾有意的,便求了太太的恩典, 太太人也慈和,身价银子都不要了,将她放出去成了亲,照旧每日来给太太梳头, 从此后花儿自带, 太太这里也省了一笔小钱呢。

  秦老汉这里, 世代家中都是花农,跟着父母也学了一身伺候花草的好手艺,家里也有个四五亩的田庄,一个小小的暖房,有火炕、琉璃瓦,冬日养出水灵灵的鲜花,用棉被捂着,一盆少说要卖二、三两银子,家境其实殷实,秦婆子入门之后,除了三不五时上门给原主梳头以外,也在些中等人家走动,一来二去,秦花匠又多了生意,二人在京城一带也有小小的名声。

  只是七八年前起,也逐渐觉出生计艰难,接连几场大疫不说,气候实在反常,这花儿要开时,来一阵狂风骤雨,那就是减了收入,又或者忽冷忽热的,花儿不是蔫了就是败了,便是有一个小暖棚,济得了什么事儿?秦老汉父母经不得这样操劳,先后染疫去世,一个哥儿养到六七岁,百日咳没了。秦老汉因走街串巷,消息灵通,自己也识得几个字,便对秦婆子道,“若这样的天候,不过是一年两年,那也罢了,听报纸上说,这叫小冰河时期,这样寒暖无常的日子,起码还要有几十年,这样下去,别的还好说,这花实在是种不得的了。”

  秦婆子因出过几次远门,也不是那等无见识的村妇,也道,“你我二人,会的都是些锦上添花的东西,世道一乱,我们第一个就没饭吃。再者,你我这把年纪,小三子这一去,便只能指望女儿养老了,还是要从女儿的前途来看——若是去买活军那里,自然可比留在京城出路要多。”

  秦老汉也知道,妻子所说乃是正理。实在说来,如今不说升斗小民,就是官宦人家、豪门大户,绝嗣无子的屋头也不少见,真正没有儿子如丧考妣的那都是只能指望从土里刨食的农户,这也确实是女娘在村里不能支应门户的缘故。

  如秦家这般,有侍弄花草、盘发梳髻两门手艺的人家,便是只有女儿,倒也无妨,坐产招夫,找个懂事腼腆,家中近亲皆无的年轻汉子,进来和大女儿一起种花,小女儿照样出去做梳头娘子,都是靠手艺吃饭,邻里间也是高看一眼,并没有太多闲言碎语,大家关了门各过各的日子,谁也不会惹是生非,挑衅秦家这样游走于豪门大户,多少算是有些富贵朋友的人家。

  若是天候照常,正所谓一动不如一静,便在京城长长久久的,也没甚不好,只如今京里又是闹疫病,又是闹天灾的,实在不是安居乐业的所在,再者,买活军大胆任用女娘,女儿的前程在那处岂不是更好些?最次不过是继续种花罢了,虽不能再做梳头娘子,但凭手巧寻个别的营生,料也不难——哪怕就是按报纸上广告那一栏说的,开个托儿所,只要有自己的宅院,如何不是一门生意呢?秦家这里,将田地出脱了,正有一笔银子,买一间院子开托儿所的钱是有的。

  这念头才起来没多久,恰好京中又起了一波天花,这一次便是厉害,南城这里,家家户户多有染疫的,秦婆子旧主阖家虽在北城,但他们那一里疫情最重,十几人去了一半,老爷、太太都没了——这是三年多以前的事了,也是命不好,那时候买活军的牛痘还只是传说,京中只有寥寥数人种了痘,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无奈交代了七八条性命。

  此事一出,更加坚定了秦家人的心思,秦婆子对丈夫说道,“买活军的医学一向是极好的,我们也是有春秋的人了,均未发过痘子,光为了这个,去买活军那里讨饭也是情愿!更不说还有闺女的前程了,两个孩子都还小,正是好学的时候,也都伶俐,只是在此处难寻学堂,这是我一处心结。你我二人都是灵巧,便是靠着偷学偷听的,也囫囵能认些字,不信到了买活军那里,没有个出头的日子。”

  原来在京城这里,女孩儿去附学读书是从来没有的先例,除非家中自请了塾师,孩子们都跟着一起认字,往外才不是个说嘴,其余来说,不论是为女儿单请个塾师来,还是让女儿去学堂里读书,对百姓来说都是极非分出挑的事情,便是愿意出这个头,也不会有塾师应聘,不会有学堂愿收——除非是那些有了功名田土在身的人家,几户集合在一起,请个先生来教识字,讲些《女诫》的东西,街坊这才觉得是情理之中。

  至于秦家,花农而已,便是银钱足够,身份也是卑微,哪有请塾师来家的资格?原本儿子在时都没有,更不说此时了。在敏朝,任何一个人的行动受到无形社会规条的严格限制,就是没有一言一语,但所感受到的束缚却是实实在在,没有一刻离开的。两个女儿,只能得父母教几个字在心里,但是父母自己都是半桶水,如何能教别人?如此想着,竟是非要到买活军那里去不可了。

  于是便忙着发卖田地,还有那些养了多年的老花树果树,以去秦婆子旧主娘家投亲为由,扯了个幌子,又去太太家里送了礼,托了从前老姐妹,如今的管家婆子,派了个小厮出来奔走帮办,老爷过身已积功升到了四品,到底有官身庇护,便是人走了,茶也未凉,这田地卖得不算亏的,四亩地,连着上头的暖棚、花树,秦家在城外的大院子,拢共卖了有五百两银——二百两是他们院子所合的价格,四亩地算起来五十两,余下二百五十两是买他们家的暖棚和花树。

  这暖棚在冬日就是个聚宝盆般的东西,别看买得贵,当时搭起来也不便宜,若不算炭火,这一个暖棚一冬天不出息个一二百两的,算是主人家不会经营。秦老汉为何喜欢买活军?便是因为买活军带来的蜂窝煤,对他是极有用的,买活军那里运来的正宗蜂窝煤买不起,他们想办法在城外买仿了买活军的办法,土制的煤球,一冬天能省几十两的炭钱,真不是小数目。

  五百两银子紧紧带在身上,一家人辗转托了关系,上了买活军的运人船,票是很好买的,因为他们一行人有三个女娘,还有人塞钱想让他们再带两个男孩——也不必担心被贩子骗了,贩去做苦力,都是在天港直接上买活军运奢物的船回去,那女兵丁谈笑间直接说,‘这天下还没听说敢冒充我们青头贼的家伙’——我们就是天下间最彪悍的贼!

  如此,一行人顺顺利利到了买活军治下,先在云县剃头上课,赶紧种了牛痘,一家人从扫盲班毕业之后,因云县背靠大山,实在没有多余的耕地,土地房舍都是极贵,一家人安身不下,便到榕城、泉州先后探访,认为泉州的条件是十分理想的——

  泉州、鹭岛一带,因为前两年的旱灾,许多农户都渡海移民去鸡笼岛了,又因为鸡笼岛土地肥沃,而且还有钱发,一个带一个,村落里十室九空,余下的田地就由外来的流民补上,这样土、流杂糅的村子,对于秦老汉一家落脚比较有利,否则,榕城一带气候固然也怡人,可村子里都是本地土著,秦家人便是买了房子又如何?处处招人排挤,日子未必好过呢。

  如此,便议定了在泉州城外,买了一栋带大院子的农家屋,如此安顿了下来,原还想买地种花,但因为买活军处没有这个政策,所有土地都要接受村里田师傅的安排,只得改为在山间移种灌木,且喜一点,南方气候温暖湿润,一样的心力,在南方那花开得如瀑布一般,极是好看,而北方的花朵出产就要少得多了,花期也不如南方这里长。

  又有一点好,好是好在泉州这里,舍得买花的人要比京城多得多——这世上舍得买花的一定都是城里人,这是不消多说的事情,而且秦老汉还要多说一点,那就是舍得买花的,一定都是城里有钱有闲,又不是大富大贵,那么中不溜秋的一帮子人,真正的贵人,自己的院子里,四季花卉常开的,何至于要到外头买花?

  只有屋舍狭小,种不得花,又有一点闲钱,一点雅致的人家,会时常买花来戴。可这样的人家,在京城以外的府县,能有多少?除了洛阳那样最特别的城市以外,京城以外的所在,是没有多少花市、花农的记载的。因此,那些地方也就不会有专职的花农,多是逢了花期时,那一等走街串巷的货郎,下乡随手贩些山花来卖。又有院子里有梨树、杏树的人家,‘深巷明朝卖杏花’,在花期时也摘下一树花儿,‘又摘桃花换酒钱’,换一壶酒来吃。

  但在泉州这里呢,现在是没有什么大宅院的,所有的大宅院几乎都被拆分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偶有完整的也被征用为官署,于是自然也没了城中心大片好地被占做花园的事情。而城里有闲钱而无处打扮自己的人家又很多——他们平日要上班,要奔走,出于实用考虑只能穿结实衣裳,但女孩儿谁不爱美?头发剪了,衣服换了,买朵花儿戴戴,总不算是过分了吧?

  再说爱戴花的也不止女儿家,少年簪花难道不风流?那老年妇女,把头包了,插得满头花的也有,这世上若是有钱,谁不爱点俏呢?舍得花一两文钱买花戴的人,若说在京城,走街串巷,把老客人家里都走遍了,腿都走细了,也只是一百来个,在泉州这里,只往坊市中,那女工宿舍旁一站,一千个都有!

  买花的人有了,卖花的人却不多,因专职种花的人是比较少的,而且这东西要做得大,就要张罗田地,在此时的买活军这里是基本无法办到的,好好的地,不种稻子,种花!——这是好日子没过够?闹饥荒闹旱灾,佃户活不下去作乱的事情可就在几年前那!再者说,这门生意不显山不露水的,外人看来,不过是辛苦活,还不如去厂子里上班,甚至比不上种稻子,至少还能落些口粮,花若是没卖出去,那是纯亏的。

  这不就便宜了秦老汉一家子?闷声发大财,几年来虽不说是日进斗金,又卖不得暖房花——冬日其实也有水仙花卖,但秦老汉不太会侍弄这个,而且买活军这里大棚并不少见,但总下来,赚得也比在京城时要多了不少,而且买活军处吏治清明,衙门言出必践,对外战无不胜,又没有什么苛捐杂税,什么人头摊派的事情,气候还比京城温和得多,除了偶尔过于湿润以外,哪个不喜欢生活在这样的地方?

  “这要是说谁还愿回京城去,那就是该打嘴!便是骗人,便是丧良心!”

  一样都是从外地来买活军这里讨生活的北方流民,这馒头汉也说了,自己是京城人氏——又说了不少京城风物,秦老汉对他是很有好感的,虽然对收入这块是含含糊糊一带而过,但是,其余的话说得很真诚。

  两人又找了个茶馆坐着,一人吃一碗面——他不肯十分花销这苦孩子的钱——秦老汉又将自己来买活军的前后都交代了个清楚,同时掏心掏肺地说道,“只是,白玉微瑕吧,什么事都没个十全十美的,那政治课本上说的大同社会——原也只是说说,哪个真有人,吃了些六姐的香灰,就真个脱胎换骨了呢?这里和敏朝那里比,吏治是真个清明了百倍不止,便是大吏目也不敢吃拿卡要的,真送钱,谁也不敢收,但总有些时候,得——润滑润滑。”

  他举起手指轻轻地搓动了一下,这是在买活军这里新兴的一个手势,因为这里惯用滑溜溜的纸钞,可以这样点算。

  “不是说送钱不收吗?!”馒头汉憨憨地。

  “钱自然不收了,那花儿朵儿,一朵卖十文都不亏的,你一文卖给她又如何?原我也是在云县那里住——那里管的紧,六姐驻蹕,谁不是战战兢兢的?竟是跟着糊涂了,上回和我老婆子一起来交人头税,她便也是东问西问的,见我们把花卖光了才来,脸立刻就挂了下来,叫我们回去以后先别做买卖,或许有专管员要来调查——调查我们这个行业,算不算所谓的‘小规模零售业’。”

  这小本经营,在本地没有丝毫根基的花农,如何吃得住这样的惊吓?小规模零售业,按现在来讲,除了要交人头税以外,盈亏是自负的,衙门并不另外征税,但若是每月的利润超过了某个基准,那就要做账了,这个东西,是不是这么认定,这是很难说的,即便最后认定了还属于小规模零售业——那专管员来调查的时节,你是不是要招待着?更坏的是,他说可能要来,那最后若是不来呢?要等几天?白白一个人在家里等他,要耽误多少活计?

  “没得办法,此后一月来一次,总要留个两朵花——见到是她,那总是要给些便宜的,若是别的吏目,倒是还好些,就只她最刁钻。”秦老汉说到这人,也犹自愤愤,“这样的人,真是——她早晚遭报应!今日定是也为难你了,叫你家去等专管员?”

  馒头汉道,“可不就是这个套路!俺就说,自从来了这里,处处都是好的,就她这儿,实在是招人生气,和报纸上说得一点不像——怎么没人写信举报呢?报纸上不老有这样的案子报道吗?您老可写过信?”

  秦老汉叹口气,声音更压低了点,“怎么敢写?也是听走街串巷的兄弟伙说的,说早有人写了,石沉大海,人家上头——”

  他比了个手势,“有人!”

  这答案,似乎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馒头汉眨眨眼,也流露了兴趣来,“哪处的人?泉州府内的大官?”

  “这就不清楚了,她是本地人,那千丝万缕的关系,谁梳理得清呢?”秦老汉说到这里,也觉得无趣,叹口气吃了茶,听着钟声又敲了一下,忙道,“这都下午一点了!得回去取花去,小王,明日尽管卖馒头去,若还有什么,便到女工宿舍门口找我,我早上不是在那就是还在那一边茶馆喝茶!”

  说着,忙忙碌碌便又自去了,馒头汉忙高声应了一下,也背起木箱,夹起个筲箕,一摇一摇地走回了自己住的男子宿舍,这从怀中掏出一个本子来,喃喃自语道,“看来这次,泉州有鱼啊……这个索贿者的女吏目,后台是谁呢……”

第379章 花贩与更士(下)

  若是秦老汉见了小王进宿舍, 便自然知晓,小王和他说的那些来历、打算,全非实情——小王说自己在京城就是自家支了个蒸笼,四处去叫卖炊饼的, 来了买活军这里想着重操旧业, 只是做炊饼怎么都要一间厨房, 又何必还多租一间宿舍?一般也就在厨房里凑合睡了。只是百姓心实, 也难想到有人会特意哄骗他罢了。

  在小王这里,他倒的确是在京城卖过炊饼, 因此言谈举止之间, 深有法度, 才能把秦老汉给蒙骗过去, 不过他去卖炊饼,为的也不是卖炊饼,而是在京城习练自己的卧底任务, 他是随使团北上的情报演习小队一员,这支小队, 都从买活军的情报人员中提拔起来, 由黄谨网罗了那些曾在厂卫做事,后陆续因故投到买活军这里的探子作为教官,亲自言传身教, 自然个顶个都是人尖子,跟随使团入京,为的倒也不是刺探什么重要军情,只是为了演习敌后潜伏、传递消息等种种功课罢了。

  尽管在买地, 他们也时常接受相关训练, 但到底是身在敌境, 方才能真正有所历练,原是因为北方这里,除了买活军的私盐队以外,完全是两眼一抹黑,不但补给,连消息传递都很不方便,因此探子们并未北走,借由使团入京,他们有了一个支点,便在北方大地游走起来,将所见所闻,以及种种吏治人事,都整理记录,又彼此传阅。

  虽然不过是一两年的功夫,但这般习练下来,这些年纪不大的情报员,对人情世故、世间百态,无不是老练到了极处,更是眼见了敏朝治下,吏治如何败坏,吏目如何鱼肉勒逼百姓,有志者反受排挤冤屈,无良者昂然高位的种种怪现象,所写的笔记,亦不无发人深省之处,若不是事涉机密,几乎可以出版一本官场观察小说了!

  因为并不曾刺探要紧军机,这些探子,在北方是如入无人之境的,除了少数几个害时疫,个个都顺当,结束了在北方的习练之后,他们平安回返,第一件事倒不是散入各地去刺探本地的吏治,而是自己充当起教官来。

  结合了对实务的认识,对民情的了解,对于前辈经验的传承,这群情报尖子,又与原来的老师们一起,群策群力,编写了第一版《买活情报员教材》,至此,情报局才彻底从更士局的系统中脱离了出来,虽然其中人员,还算在更士系统里,但平时两个衙门各自独立,有了自己的职责——对外,刺探敌情,知己知彼,功自战前始;对内,监督不法,查缺补漏,与更士局、纪律委员会彼此制衡。

  按照谢六姐的吩咐,第一任情报局长是她亲自兼任,这本身已经体现了军主对这个单位的重视,大多新衙门设立时,若是其事关重大,六姐都会兼任局长,一来是体现重视,有问题可以及时上报解决,二来也起到一个压阵的作用,给出时间,让符合条件的主事者浮现出来,就像是《买活周报》,到现在都没有正儿八经的主编人选,就是一个轮值常务副主编,可见六姐心中合适的掌门人,还没有出现那。

  情报局这里,情况也差不多,奠基人黄谨,他因是过了明路的双面间谍,在敏朝和买活军中起到润滑、斡旋的作用,不可能公然担任局长,只能发挥顾问作用,第一任常务副局长便是出身彬山的孤儿谢要好,这些在六姐的恩德之下长大的彬山孤儿,于实务中得到的机会是其余人难以比较的。

  因为他们对六姐的忠心,自然也是丝毫没有保留。谢要好在第一批情报小队中的表现,也的确让人心服口服,他本就是更士出身,极擅长侦查,曾参与《侦查学第一版》的编写,由他来主持日常工作,众人都是心服口服。而小王这样的资深情报员,便立刻在谢要好的安排下,开始巡查各地,检举不法,按照六姐的安排,为更士局和纪律委员会查缺补漏——也是为了如今还在培训班的学员们打个样子,累积经验,言传身教,将情报员的规范淬炼得再精到一些。

  而情报局如今主要的工作重点,就放在吏治这一块,巡视之处,将所遇到的不平事、违法事,悉数记录调查——情报员的权力是很大的,像是今日秦老汉所遇到的不平,没有任何凭据,悉数都在吏目规范之内,除了写信向纪律委员会举报之外,便是更士局都管不了,更士办案,要有人证物证,最重要的是要有物证,最好还要有实在的损失,譬如说财物、人身的损害,这才好往下办去,若是贪污大案,那不消说了,更士出面梳理,自然有他们的一套,可就如同昨日那样的小事,什么都没有,红口白牙的一句话,他们实在没法管。

  以六姐的习惯,任何事情她是不喜欢一家独大的,大概任何一个统治者都是如此。纪律会既然是一般地方吏治唯一的监督渠道,是以情报员就要隐姓埋名,四处游走过问,巡查纪律会自身的懈怠、不法。就譬如昨日那女吏目,她若是初犯,倒也罢了,若是偶犯,都还不算什么,小王只会建议秦老汉写信去纪律会。但既然已是累犯、多犯,而且同事视若无睹甚至还偶然分润好处,往上的举报信还石沉大海,此事便势必要引起注意了,纪律会至少也是个懈怠,若是往下深挖,说不得就是从上到下连成一线,一窝子纪律败坏的‘窝案’!

  【人都需要管的!】在撰写今日工作日志时,小王不由得就在一旁的稿纸上,用铿锵的字迹写了几遍——这句话也是情报局的座右铭,人是需要管的,不但要管理自己,还要管好那些没有自觉的人。

  尤其是吏目这个群体,对于百姓来说,与猛兽无异,那女吏目只占了一朵花的便宜,自以为细枝末节,殊不知百姓感受到的压力,是何等巨大,因此所产生的,对政权的疏离和怨恨,又是何等深刻!

  ——吏目在百姓面前,代表的便是衙门的权威,百姓就犹如手无寸铁的婴儿,毫无还手之力,莫要看是几朵花的小事,今日一朵花,明日一个馒头,后日呢?私下收受一百文,是不是就能把人头税的章给盖了,衙门里平白就损失了两百文?这条红线一跨,来日会走到哪一步,谁都说不好!

  【吏目触法,为害比百姓要大得多,更是比百姓更可恨,一个百姓能触到多少人?一个吏目一天就要接待多少人?一线人员的违法,必须更严厉地处罚,更广泛的宣传,如此才能在他们心中种下畏惧的种子……】

  王无名之父,便死于和小吏的口角,他本是货郎,因路过拐角,撞了衙役一下,争了几句闲气,便被这衙役联合一群帮闲栽赃坐罪,在公堂上乱棍子敲死,当时他不过是六岁,亲眼见到父亲被打得没了气息,被母亲一把抱走,抛家舍业,连夜逃往乡下,又辗转投亲来到衢县,母亲含辛茹苦做了洗衣妇,王无名七八岁便在乡下捡鸡毛换糖,又把糖卖了,换点钱来做口粮。

  母子俩在窝棚中相依为命,过了五六年的苦日子——买活军来了!王无名是第一批从衢县去许县讨生活的汉子,在许县,他上学识字,并因为出类拔萃的表现,苦大仇深的身世,很快考入更士局,把母亲接到了许县,母子俩在十年后,终于又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小房子。

  而王无名平生的志愿,就是将所有横行不法的吏目极刑处死,若是其余人,或许会对谢要好上位做了局长有些耿耿,认为谢要好是占了出身的便宜云云,王无名却是暗自庆幸不已——他连教官都不是特别爱当,所爱者,便是如今这般,一个个地将这些臭虫挑出来掐死——哪怕只是想象着这幅画面,他也感受到一阵爽快。

  水至清则无鱼,情报局能消灭世间所有的勒花犯吗?不能,王无名对这一点是认识得很清楚的,这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战争,没有一劳永逸,只有永远的对峙,永远的博弈,人性就如同水中的沙滩,总会泛起烟尘——但他们去了一个地方,便有一个地方的吏目战战兢兢,就有一方水土数年的清廉平安,若说贪腐是人性难免的泥沼,那么,便总有人一生的职业,就是扬清弃浊,将人心中的阴暗镇压管束。王无名心中甚至遗憾于死后确然没有一个新的世界,他从这种斗争中得到的是极大的乐趣,若有阴世,他还想当个伏魔地藏,当个鬼界判官——善恶有报,到了死后,他还要给那些污浊之辈永远的恐惧和教训那!

  【下午的工作计划:摸清嫌犯家中谱系。明日乔装去纪律会询问告发事宜,盘一盘本地纪律会的架构和办事流程……】

  他在灯下继续书写着自己的安排,【找接头人调调总结卷宗,检查本地纪律会的工作成色……这件事颇有些疑点:我记得泉州的纪律会表现得还算出色,为何会刻意袒护这个小奸小恶的小办事员,却没有把她调离岗位,晋升上去的能量。】

  【感觉还是机制和结构上存在了漏洞……有点意思,得好好琢磨琢磨……】

  王无名写完工作日志,便忙给自己换了一身装束:上午是卖馒头的小贩,到了下午,把粉一上,义髻一戴,又借着义髻的遮掩,将眉毛往上贴得提了起来,再穿了塞棉花的背心,换一件碎花上衣,走路姿势忽然也有些扭捏,便活脱脱是个买活军这里常见的女娘了。他因小时候最关键那几年忍饥挨饿,身量不太高,瞧着几乎毫无破绽,瞅准了吏目下值的时点,在衙门外候着,一路上不远不近,跟着那女吏目回到家中,女吏目丝毫都没有发觉。

  “依姆,可给碗水喝?”

  天色还未全黑,王无名见那女吏目进了家门,转身便是一口流利的闽南土话,“大太阳走了一下午,晕乎得厉害,来这里找亲戚——找了两日都没有音信……”

  以他的口才,不多时便将巷口纳鞋底的老依姆哄得眉开眼笑,当真帮他盘算起了巷子里的人家,把那女吏目一家的来龙去脉漏了个底儿掉:本地人,亲戚多,买活军来之前早已破落了,如今倒是过得都还不错……

  王无名笑眯眯将一应事宜全都记在心里,谢过老依姆,回身找了个井口,见井边黑暗无人,恰好低头洗去化妆,摘掉义髻,把那碎花上衣一脱,做个包袱甩在身后,只穿了背心,一摇一摇的,走到两条街口以外的澡堂子里去。

  ——福建本地人都是爱洗澡的,恰好投合了买活军的性子,泉州平时也不缺水,澡堂开得遍地都是,这几条街的百姓吃了晚饭,陆续都往澡堂子里汇聚。王无名早相中了女吏目家里出来的年轻汉子,进去冲个凉出来,见他正在躺椅上眯着喝茶,便也大喇喇地走过去,往椅子上一躺,“兄弟,喝茶?”

  这么着,不过是半日功夫,可谓是知己知彼,家里家外都照问到了——从澡堂子里出来,王无名才觉得肚子饿,便摸着肚子,于路边馄饨挑子上连吃三碗馄饨面,鼓腹而归,心满意足地往床上一倒,不片刻便鼾声大作:平生不做心虚事,夜半不怕鬼敲门,王无名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不像是许多官吏,他从来不做噩梦。

第380章 下南洋的理由

  “更士办案, 闲杂回避!”

  “走开,走开!更士办案, 闲杂回避!——说你那!钻什么!你是同伙?”

  人群中顿时响起了一阵刺耳的公鸭嗓子哀嚎, 一个刚十二三岁的男孩儿被更士提着衣领提溜了起来,往外一扔,“穷钻!再赶过来, 牢里大刑伺候!”

  自古以来,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衙役、捕快虽然在上官面前不过是是卑微小吏,但哪怕在秀才跟前, 都是横行霸道, 更不说百姓眼里了, 虽说有破家县令,灭门府尹的说法,但这针对的都是本地的殷实人家, 一般的百姓,一辈子能接触到最大的官, 便是从前的捕快、门子、帮闲、文书, 以及如今买活军的更士了。

  但凡是做这种活计的人,平时对百姓的脸色都不会太好,买活军的更士们也不例外,所谓亲民如子,那针对的都是文官, 武官是要讲兵威的, 如此才能镇压千奇百怪的刁钻百姓, 譬如此刻, 更士们将一户宅院团团围住时,便少不得有些爱看热闹的轻浮少年,没头没脑地往里混钻,你说他是犯人的党羽么,却也未必,就是到了这个年纪,跳脱不服管教,遇事爱蹭热闹,‘飞扬跋扈为谁雄’这句诗,送给他们是最恰当的。

  “惹事!”

  虽然买活军的更士们,平日里做事也算公道,从不曾勒逼百姓、索要钱财,更不会动用私刑。但身份放在这里,一般人家哪敢招惹?这少年本也是街坊,忙有人去告诉他父母,他父亲飞奔出来,二话不说,照脸狠抽了两个巴掌,顿时将他面上打得高高肿起,喝道,“下贱的孽畜!有你什么事?没听老爷们说的——穷钻?钻不死你?”

  发落了不肖子,忙又做出笑脸来,上前要代儿子赔罪,更士们哪里理会得这个?见有人从屋内出来,便吩咐了声,“都让开,别挡路!”

  此时只见屋内一阵啼哭声中,一个二十多岁的汉子,双手被反剪在身后,脸上罩了个口袋子,被人从屋里牵了出来,身前身后都有更士护卫,又跟出了若干亲友,都是面如死灰,垂着头被更士们领到马车之前,陆续上车,如此一家人走了一干二净,好事者等马车一走,便立刻聚拢过来,虽然不敢靠近,但也踮着脚张望着敞开大门内的景象,还有些人已经趴到了院墙另一头,窥视着那两层小楼,叫道,“哎哟,哎哟,柜子都被打开了,可是被翻得清清爽爽那!这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儿?”

  “得了得了!”

  居委会主任——迄今还是很多人习惯叫他里长,这边刚把嫌犯一家都送入马车,回头便连忙来清场,喊道,“都是没事做了怎么?不上班了?不上课了?闲着在家可交了人头税没有?游手好闲、嗅探邻里,这是好日子不过想去矿山了?”

  买活军的百姓们,一向是习惯生活在严密而且精细的管理下的,不论怎么说,这也比敏朝严酷而莫测的管理要来得好,里长的权威起到了作用,人群逐渐散去了,但仍是兴奋地谈论着今日这出好戏的前因后果。“——怎么是他们家!”

  “也不知道是他们家哪个犯了事!说起来原也是煊煊赫赫,难得泉州城破了,他们阖家都没有折进去的,还出了许多吏目,眼看着就要兴旺起来,谁知道又有了这么一劫!”

  “刚才推出来的是他们家老三还是老四?”

  “却都是吏目不成?”

  “我刚才做饭时,贴着墙根听了一会,好像里头还有他们家堂侄媳妇的事呢——说是和她有私情,好像是老三吧?老三媳妇一听,跳起来就要打人……在屋里颇是扰乱了一番,你们在外头可听到了没有?框cei一声,那是他们家大饭盆给老三媳妇砸了!”

  “听到了听到了!就说呢,怎么才进去就砸东西,原来是自己手里的家伙事给砸了!堂侄媳妇——哪家的呢?他们家堂亲可是不少!”

  原来这犯事的一家姓宋,说起来,宋姓也算是泉州的大姓了,数百年繁衍生息下来,各分了堂号——泉州这一支姓宋的血脉,对外都可以说自己是泉州宋,这是他们的郡望,若是出门在外,遇到了泉州宋的子弟,那么也会互相照拂,至少比陌生人多了点人情在。

  而在泉州内部,因为亲戚关系实在太多太混乱了,又多次分家,便不再按族谱来论亲戚,而是分出了堂号来,各修族谱,如今在泉州最出息的自然是宋玉亭为首的大海商顺风堂宋。还有许多支脉,难以一一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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