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天神,可能是受到了上天的启示,特别喜欢任用女人,占王很快在船只上发现了更多的女兵,他感到非常的诧异,还有一种猎奇的兴奋——有三四艘船全是女人,这个先不去说她,在其余很多船上他还看到了不少女船员,天气这么热,为了干活所有人几乎都不能穿衣服,否则会热死,那么……
占王的礼服,在过去的百年间受到了安南的影响,发展出上衣和及地的裤子,否则,他现在也和港口的百姓们一样,只是在腰间围着短裙,上身和脚都不会有衣服——所有南洋的王室都是如此,礼服只是在短裙和首饰上做文章,他们是不穿上衣的,不分男女,穷人连短裙都不穿,只穿兜裆布,最穷的人,连兜裆布都没有,只是赤着身体,在身上抹一些粉末。
从根本来说,这是因为天气实在太热的缘故,安南人主要生活在北部,气候会稍微凉爽一些,所以他们中不必劳作的人,可以学习敏人的穿着,但占城这里并不富裕,又要热得多,所以大家穿得都很少,他们倒是也不太在乎这种习惯带来的边际效应,占城的家庭中,未婚生育是不罕见的。
但他们对华夏的印象却并非如此,华夏应该是——文明的、高级的、神秘的、保守的,他们的官服遮蔽了所有皮肤,而且有很多层,更进一步的显示了他们的富裕和修养,而不是像此刻这样,只是薄薄的一层衣服,而且还被汗水透得黏在了皮肤上,占王可以清晰地看到女首领内衣的痕迹。
这……真是华夏的船队吗?华夏,还是华夏吗?
占王心里掀起了重重疑虑,但他还是非常热情地走下矮台子,要向两个首领下拜,用非常不熟练的汉语说着,“恭迎天使!”
两个首领不分先后地将他扶了起来,男首领一开口,占王就惊喜地抬起头了。
——他说的是占语!
第390章 天下之大
“南洋这里, 小国林立,百族纷杂,但语言实际上并非有多么繁复, 有点像是各地口音不同的官话, 譬如说占人, 他们流落各地之后, 现在说的话语已经有了各地口音,而且, 占人本来就和满剌甲、爪哇人的语言非常相似,南洋一带,只需要会说越语、占语、高棉语, 几乎就能在南洋畅通无阻了。”
“越语, 这不必多说了,据说出自百越族,迄今和吴越这里的老方言都还有一丝相似, 安南一带自然都是说这种话的,还有暹罗人、澜沧人,也都说这种话, 只是口音不同而已, 传言凡是说这话的人,祖上都是从华夏迁移过来的百姓——实则在汉代, 他们如今的领土也多数都是交趾郡、南海郡的范围之内, 如今咱们彩云道那一带也有不少越族, 说的话是一色一样, 对会听的人来说, 不过是些许字句不同罢了, 交流是完全无碍的。”
“至于占语, 满剌甲、爪哇人都说这个,因这些地方原本都是占城国的领土,只是之后陆续自立罢了,占人的祖先来自满剌甲,但也有说法,他们是商时从华夏迁徙而来,是商人后裔,所以最开始我们叫这个国家是林邑,认为这个国家是比干后裔……”郑地虎说到这里也嘀咕了一声,“不过哪有华夏人长成占人这个样子的,不太像,多数是以讹传讹,或者是占城国主为了讨好三宝太监,想办法和华夏攀亲罢了。”
他咳嗽了一声,又把话题转了回来,介绍道,“至于高棉语,那不必多说了,高棉语是真腊国那一带所用的语言,如今真腊国四分五裂,原本百年前,他们所在之地还有个吴哥国,但现在吴哥已经完全沦陷,被暹罗占据——吴哥城又曾被占城人毁于一旦,如今的吴哥城是在老城废墟上新建,所以占城、吴哥、暹罗、安南之间,关系复杂,各有仇恨,现在只是勉强相安无事而已。一有了机会,他们还是要互相攻打的,也很乐于挑拨我们这些上国来使和敌国的关系。”
“暹罗人也说越语,那岂不就是说,暹罗人也可能是从我国迁徙过去的?”
“这是自然了,全都是自古以来啊——这当然也是可以考证的,暹罗人的同族在我们这里为数也是不少,再有澜沧人,都叫澜沧人了,喝的就是澜沧江的水,澜沧江源头在我国境内,澜沧江流经的地区岂不就是我国的领土了?”
郑地虎作为开疆扩土的爱好者,非常熟练地掌握并且应用了谢六姐‘自古以来’的思考逻辑,并且做了相当的发散,这种想法,对于买活军来说当然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华夏境内好像还没有什么有影响力的大河,发源地在别国境内,而且,要按他这么说的话——
“我记得天竺还是身毒啊,就从满剌甲再往外走,要经过的那个地方,六姐说过他们信仰境内的一条圣河,发源地就在我国吐蕃境内,叫做马泉河,在本地话中叫做雅鲁藏布,意思是从最高的山峰上留下来的神水……按你这么说,岂不是雅鲁藏布江流经的地方,都是我们华夏的领土了?”
黄小翠忍不住接口说了一句,不过,从她包含笑意的话语之中,很容易就能听得出来,她对这样的说法也并不反感。郑地虎更是理所当然的回答,“啊,那不然呢?”
“得了得了,少说两句吧——还是先说占城这里,你对占语掌握多少,感觉上能交流吗?”
郑地虎作为一个语言天才,所掌握的语言,光是华夏境外的就达到了四五门,他会说东瀛话、弗朗机话、红毛番话,而且能流利说安南话,要不是因为他的语言天赋这么好,也不能抢到南洋船队主帅的位置。对于占语,他从前常去吕宋,吕宋本地人说的话和占语是一个语系,差别就像是武林话和姑苏话一样,当然是不同的,但是,会说一门,就很好学习另一门。
他从前没有来过占城,所以无法肯定自己和占城人交流的效果如何,在码头会见了占城国主之后,郑地虎的心放下来了,“简单交流问题不大,而且,他们的‘婆’会说一点汉话,会写汉字——”
这样的话,就好交流了,这是个好消息,因为买活军这里聘用的通译,很多都是从商人那里招揽来的,并非土生土长,不能完全信任,占城港这里本地的汉人,对于他们的态度也还是未知数。郑地虎本人通占语,双方受到通译蒙蔽,发生误会的可能性就会小很多,而且,国王发现天使居然会说占语,那份喜悦和荣幸就别提了。舰队在占城港看来有个好的开始。
“他们有说外交活动什么时候结束吗?”黄小翠问,她看了眼手表,“晚饭什么时候开始?”
“应该快了,本地人习惯在太阳彻底落山后再开始宴会,白天实在是太热了。”
郑地虎一边说,一边调整身上的花环,他考虑了一下,还是把它摘了下来,“这会应该没什么人会进来——他们好像误会我们是情人或夫妻关系了。”
“?”黄小翠疑惑地低头看了郑地虎一眼。
“这是占城这里的习俗,占人和越人村落很多都还是……那个教科书里怎么说来着的,母系社会。”郑地虎介绍,“你注意到了没有,我们刚才去的水池,虽分男女,但两边的建制应该是完全对等的,这个和南洋别处的国家不一样。再加上你也是女的,和我平起平坐,他们可能以为你是我的配偶,买活军也采用了占人一样的婚配方式,所以国王就更加高兴了。”
这里有很多和华夏完全不同的礼节方式,譬如招待贵客的第一道程序居然是领着去沐浴,这听起来很荒唐,但是,在南洋,沐浴是很严肃的礼节,被视为有治疗疾病的功效,非止占城国,很多国家都有御用浴池,在河流上游选址,用石板建造一个巨大的池塘,引来活水沐浴,这些池塘有时候被赋予了神圣的意义,百姓深信在其中沐浴可以治病,还要供奉名贵的礼品,才能换取在其中沐浴的机会。
占城国如今势力衰微,但还是在城外建造了两个大池子,平时由卫队把守,百姓们都只能在下游沐浴,如果偷溜进御用浴池,这是杀头的死罪。远来的客人,可以在池水中洗去一身的尘土和汗水,得到珍贵的清凉,再被献上香花,祝福疾病和蚊虫远离他们——和清凉,驱虫有关的东西,在本地都是吉祥珍贵的象征,这是华夏很少见的事情,其实也说明了一点,那就是本地是多么的炎热,蚊虫又是多么的猖獗。
黄小翠洗过澡之后,还是穿上了背心,因为国王让人送来的衫子是很轻薄的,她有点不习惯——虽然不穿背心也没有不雅的顾虑,因为送来的花环恰好挡住了胸口,至于她身边的侍女,她们只穿着短裙,也是行动自如,和男人擦身而过时彼此都相当的自然。
只有等级较高的那些侍女,被赐予了上衣,城里的百姓们,稍微贫苦一些的便是衣不蔽体,黄小翠很好奇他们是怎么防虫的,郑地虎说,除了使用药草以外,其实主要是不太当回事,本地人被这些蚊虫叮咬了数千年,反应是很小的,即使被叮咬,也只是起一个很小的包,过一会就消掉了,但外地人不同,被叮一口很可能就会出大事——会起大包、红肿溃烂,最后发烧死去的都有。
“都说南方有瘴疠,其实很多就是被毒虫叮了,反应奇大又难以治愈,本地人很少有这样的事,他们不会被虫子叮死,对大多数本地毒蛇的反应也较轻,按买活军天书上的说法,应当是反应重的人,他们的基因很难在本地流传,所以一代代下来啊,物竞天择,抵抗力也就越来越强了。”
黄小翠是北方人,虽然皮糙肉厚的,但确实被本地的蚊子咬了以后感觉很痒,她赶忙摸出风油精和花露水来给自己擦上,一边擦一边说,“所以说,六姐做事,一向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凡事都预备在前头,上半年突然研制了这么多成方药,原来都是为咱们南洋舰队准备的。这风油精别说真驱虫,我在船上就没怎么挨咬,占城国王应该也很喜欢这份礼物。”
这是自然,来自华夏的布料、瓷器,还有这些精巧的玩物,到了南洋哪个不是贵人追捧的珍宝?不过这话又有点蹿远了,黄小翠没等郑地虎接腔,就连忙催促,“说回这个母系社会,既然本地是母系为主,为何出来迎接的国主是男人呢?”
“母系只代表血缘,又不是说做主的就是女子了。”
郑地虎对于这个话题显然也是有过思考的,他是结合了自己的见闻,以及在买活军处学到的新知识得出的结论,“占人所奉行的母系社会,其实和云贵一带类似,都是母系舅权制,又或者是母系夫权制——占城人似乎是母系夫权制。”
他进一步举例给黄小翠听,“就譬如说,你找了个夫君,由他来主事,出门劳作捕鱼,你掌管家中内务。成亲之后生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到了年纪,儿子出门去了,去别的母亲生出的家族那里了。”
“三个女儿则娶了三个男人回来,如果分家的话,她们是陆续分出去的,幼女守灶,最小的女儿继承最多家产,她的丈夫成为新的主事人。如果不分家的话,会在三个女婿中挑一个来做家长。”
“占婆国历代国主,就都是这样的上门女婿,因此我国有兄终弟及的说法,此地是姐夫终,妹夫及,而且,这里从前信仰天竺教,丈夫国主死了,妻子要‘萨蒂’,自焚相殉,不是你想的那种代代女主的政体。”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黄小翠听得张大嘴,“啊?我理不顺这逻辑了,又是母系,为什么又要殉葬?这感觉说不通啊,母系不代表女性地位要高一些吗?”
“确实比敏朝的要高一些,国主为夫,祭祀为妻,一般都是这样,刚才给你赐福送礼的那个就是王后,礼节上双方也是平起平坐,你看浴池的大小就知道了,没有男尊女卑、女尊男卑的区别。不过,殉葬这规矩也很好理解啊。”
郑地虎嘿嘿一笑,“姐夫终,妹夫及,那如果姐姐再娶了一个怎么办?妹妹与妹夫自然不会坐视,本地人的确又信仰天竺教派,有了萨蒂的规矩,不用用岂不可惜了?”
“之前我在会安的时候听老人讲古,有个老人就说起占城和安南的战事,就曾因为一门婚事而起——安南人把自己的公主嫁入了占城王室,做了当时国王的妻子——国王是上一任国王的小儿子,当时占城已经向安南俯首称臣,安南人便认为他们可以更改占城的政体了。从此,将以父为主,让安南的血脉在占城的王室中永远流传。”
“但是,刚成亲没有两个月,国王便暴毙,按照占城的规矩,王后要‘萨蒂’,安南人自然不许,灰溜溜地将公主接走,占城从公主的夫婿中又推选出了一个国王,这也是两国再起战事的开端——官司最后打到了三宝太监面前,还是敏廷的宝船前去调解呢!”
“开眼界了。”黄小翠也说,“这不是女儿国吗?哈哈,我们可要当心了,仔细我们的大小伙子,被本地的女娘招去做了上门女婿——不对,说不定那些要移民来的人反而愿意呢!”
“迁移到此处的人肯定是投亲靠友,遵守的也是华人规矩,会继续和华人婚配的。”郑地虎摇了摇头,他是老南洋人了,又是泉州这里的户籍,对下南洋知之甚详,“本地的妇女,赤.身.裸.体,随意走动,华人怎会接受?再说她们中略贫苦一些的,毫无贞操观念,在家外有相好的情况屡见不鲜,华人是不可能和她们过日子的,她们也不愿意嫁入华人家庭,所以,刚才那通译和我说,虽然华人安家已经数百年了,但两边一直泾渭分明,极少通婚。”
“既然是母系夫权制,为何她们的丈夫不管呢?”
“这……”郑地虎给了黄小翠一个眼神,“怎么管?”
黄小翠想了一下此地的建筑——占城港里最多的建筑也是茅草屋,还有本地人的穿着,也沉默了。除非丈夫不去做活了,把妻子拴在裤腰带……嗯他们没有裤腰带……把妻子拴在兜裆布上,否则这是完全约束不了的事情。
她半天迸出一句,“其实这些人真和野人也差不多啊,我以前不知道什么叫做发展程度,现在明白了——原以为咱们彬山出身,已经是够乡里的了,再不会有比彬山更不开化的所在,今日才知道……”
“今日才知道这世上的蛮荒之地还多着呢!”
郑地虎也来劲了,“此地的百姓,华人蔑称为‘南蛮野人’,有时也不是过于高傲,实在是未经教化,饿了就吃,渴了就喝,病了就死,若是遇到了心动的异性就上前求欢,生了孩子,养的活就养,养不活就扔掉……”
“你想想,母系社会实际上是多早的事情了,母系社会为什么会能行,不就是因为男人根本不知道哪个孩子是自己的吗?就和占城这里似的,从城邦出去,全是丛林,很多土人村落一辈子就在丛林里活,连房舍都没有,村子里谁和谁在一处,谁知道呢?唯一知道的只有这孩子是谁生的——你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但却一定知道自己的兄弟姐妹是谁,自己的舅舅是谁,所以就只能按母亲的血缘抱团,这不就是母系社会了?”
“从谁认血缘,和谁做主这是两回事,占城人是丈夫做主,也有些地方是舅舅做主,权力从舅舅传递给外甥,都有,越族有些部落便是如此,舅舅出面和我们做买卖,他要死了,就带外甥来认路,他们的女人也不出来和外头的人打交道。”
很多人都以为母系社会做主的一定是女人,黄小翠之前也有望文生义的幻想,但现在,她听着郑地虎的分析倒觉得也有道理,“倒是,反正就给母亲的丈夫养老,也叫他父亲,实际上是不是血缘上的父亲也无所谓……生产力太低了,连房子都很少的地方,只能如此了。但他们发展的速度好慢啊,按历史书说的,咱们华夏五千年前是母系社会是吧?四千年前就进入父系社会了,因为这是当时掌握了更多暴力的男性的普遍愿望——但他们这就等于还在我们四千年前的那种水平。”
“反正这里吃野果子都饿不死人,没衣服穿也冻不死人,天气越热的地方,活下来越容易,反而文明发展的速度很慢,现在有许多人真的还没开化呢。”
郑地虎煞有介事地说,“我发现真是如此,朱立安的非洲,物产何其丰饶,迄今也仍是没有个强大的城邦,倒是真和趣味科普课说的一样,环境越艰苦的所在,越需要分工合作,越容易诞生文明。”
黄小翠嘀咕说,“那我觉得这的条件也挺艰苦的,可以热死个人,这里的人命一定很短,实在太热了。”
“猴子也就活个二三十年嘛,天气越热,食物越充足,越不开化可不就越像猴子……”
郑地虎的声音压得很低了,因为本地有些人的长相确实比较猴系,所以这种话是不可以大声说的,而黄小翠忍不住笑了一会儿,这才责备地瞪了郑地虎一眼,以统战队长的身份发言,“不可以这样说!”
他们不再闲聊了,而是商量着该如何自然地介绍买活军的政体,澄清误会,不让占城人给每个走上街头的买活军女兵乱点鸳鸯谱,把她们和同僚联系在一起,安上一个或多个丈夫,同时黄小翠猛地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占城本地有唱伎吗?国王不会组织劳军吧?会安的事情可不能重现,你要赶紧和他说清楚,没有达成共识之前,我们的士兵是不许上岸的——”
这不但是军纪问题,而且还是健康问题,郑地虎也很重视,他说,“已经传令了,无令不得私自下船,自然要先把规矩谈好了,才能允许他们上岸——”
话音刚落,就有个通译急急忙忙地跑到了吊脚楼前,叫道,“打扰安歇,天使还请恕罪,是船队中有个少年出了事——国主大为惶恐,想要在晚宴前亲自来向二位请罪!”
第391章 庄子奇遇(上)
“庄子, 快快,快来!嘘,小声点!我们悄悄的, 别被旗舰那块发现了!”
“来了来了——嘘嘘, 都别出声, 闹出来大家难看!”
夕阳西下, 又大又圆的落日在城市的另一头逐渐下沉,港口停泊的船队逐渐笼罩在了长长的阴影中, 这船队长达数里,百余艘大小船只,首尾难以相顾, 乘客也各不相同, 在最前头的旗舰上,众人都谨遵统领之令,无令不敢下船。
但后头的商船就不同了, 有些商户如发财号杨老大,他们是第一次来南洋,自然谨慎小心, 唯命是从, 半点不敢冒犯买活军的规矩,可还有些闽地的船只, 仗着自己从前也偶尔来过占城, 在本地又有亲戚, 又或者是在船上呆得实在憋闷了, 想要进城走走, 便和过来兜售淡水、菜蔬的小舢板上的本地华人商量, 偷偷的爬下软梯, 搭乘小舢板到岸上去,自己再走上一刻钟,只要避过了正对着码头的通路,在黄土路两边的椰林中走一段,料旗舰也是发觉不了的。
少年庄子,便是被朋友怂恿得心动了,想要提前下船进城看看的一员,这其实也是因为他们船上条件确实不好——庄子是受雇于这艘船的船东,为不识字的船长上课,兼写文书,船东既然是商户,船上为了省钱,吃得肯定简略,买活军也不会强逼着他们去买罐头,只是一味的吃菜干,喝一日比一日不新鲜的水,还是庄子在每日报告里向上反应,旗舰才派人来呵斥船东,逼迫他们买了淡酒来饮用。
如此近一个月的航程下来,庄子是瘦了一大圈,满嘴长的都是燎泡,嘴唇起皮,面色苍白,感觉人都有些恍惚了,他实在是很迫切地想到岸上走走,喝杯水——若是有茶就更好了,再狠狠地吃些鲜蔬,庄子此生都不想再吃咸鱼了!
若不是签了契约,他简直想停在占城港,等船只回头时再跟着回云县去,此生再不乘海船远航——那份颠簸,那份担惊受怕,那份忍饥挨饿,还有那份脏臭,那种人与人簇拥着歇息在狭窄屋舍,第二日起来又是这些面孔的感觉,是最让人烦扰的,真不是人能吃的苦!
不过,到底是少年人,心性不定,这会儿在港口一靠岸,只看着那海边的椰林风光,望着舢板上的张张笑脸,他就又觉得自己可以了,因在会安时,本地华人态度不好,对买活军十分冷淡,后来所有舰队成员都回到船上,只留下兵丁吏目们和本地人‘交流’,随后也被限制离舰,又匆匆启航,庄子本人连城都没进,深感遗憾,因此这一回,他那做管事的朋友只是稍微一怂恿,庄子便忖度道,‘如今满船人几乎都跑进城去了,连船东都去了,除了账房以外,船上也不剩几个水手,谁知道明日会不会又打起来,我且随他去见识个半日再回船上,料也耽误不了什么事’。
便回到自己房间里,打开上锁的小钱箱,取了一串钱放在怀里,仔细捆扎好了——这还是出发前买活军组织,特意为他们兑换的,买活军境内现在多用钞票,但南洋各国还是更相信敏朝的铜钱,实际上他们自己多没有铸币的能力,大额交易,或是以物易物,或是交割金银铤、锭,日常交易甚至还有用布匹做货币的,华夏的钱币在本地已是相当吃香的硬通货。
“还是钞票好……这铜钱真沉!”
撅着屁股往下爬时,庄子忍不住就说了一句,一吊钱是一千文,足足有七八斤重,挂在腰间都感觉直不起腰来了,他也是年轻没有经验,能摸得着钱时,买活军那里都用钞票了,便不像是别的船员,将一吊钱分成了小串,百文、二百文的,便很方便,庄子拿了一吊钱便塞到钱箱子里,细绳都没多预备几根,在船上时也不记得自己搓一搓分着装了,如今只好一整吊挎在外衫里,这样他外衣就轻易不能脱下了,还好太阳落山后,海风起来,天气凉爽了许多,不然这又是一身的大汗。
“其实你带个二三十文在身上就足够!又不贩货,带那么多做什么!”
下到船上之后,他朋友就用临城县的土话埋怨他——他们都是临城的老乡,连船东也是娶了临城县的姑娘,庄子也是因此才得了这份工作,出门在外,同乡之间互为依靠非常自然,总是要打断骨头连着筋,彼此间才会有一份信任,否则庄子虽然很想下南洋游历,但也不敢轻易就上了陌生人的船,若是被当猪仔卖了,那该去何处申冤呢?
“你们不是闽南人啊!”
搭舢板来做生意的华人笑呵呵的问,他有很浓厚的闽南口音,庄子和朋友便说他们是临城县的,船夫说,“我们是泉州的——”
他今年不过二十岁,其实已经是本地的第三代人了,从未回过老家探亲,但是,在船夫心中,自己仍然和千里之外的泉州有割不断的联系,他在精神上隶属于那个陌生的故乡,并且慷慨地把一样来自福建道的两个少年认成了老乡,“这一次船队中泉州人也很多!”
确实是多的,而且,就有人是要来占城这里寻亲戚的。一行人很快上了岸,船夫看了看天色,取出担子,把舢板倒翻过来,在沙滩上搁好,顺路带他们去城里,他担来的食水都被买光了,也要回城去搬运。
此时岸上已有十余水手等候,有船夫带领,众人便可以放心地走入林中,躲避旗舰视线,若是不结群,也是不敢走的,就怕林中藏了剪径的强人——虽说畏惧华夏天威,这样的事可能性不大,但是海外生地,多些小心总是好的。
虽说逢林莫入,但水手一旦结群,战斗力也不可小视,太多的担心是没有的,余下的只有兴奋与刺激,庄子挎着沉甸甸的铜钱,在椰林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耳边听着那船夫和朋友攀谈,心跳得也是厉害,只顾着将所有情景收入眼底,船夫异样的眼神——朋友争着向船夫介绍了庄子上船的故事:不是来讨生活的,是来‘游历’的,看了话本子,深信海外有三十六仙山洞府,来找洞府的,船夫吃惊地张着嘴,迟迟不能回神,过了一会,看庄子的眼神便很耐人寻味了。
其实,庄子倒也不是纯粹来求仙问道,他是追随自己心中的大侠徐侠客,要行万里路——而且出海的报酬也不低,少年人多少又有点天高地厚,这才在云县先斩后奏,偷偷上船。不过他此刻是无心辩解了,也不知为何,上岸刚开始还觉得终于脚踏实地了,十分兴奋,此时却是脚软得不行,只觉得周围摇晃得厉害,天旋地转的,站也站不住,几乎要卧倒在地,呕吐起来。
“船上呆太久,晕地了!”
水手们都是老道的,很快发现了他的异样,七嘴八舌的出主意,“穿太多了,解开衣领吹吹风!”
“干脆脱光了罢!”不知是哪个促狭鬼叫了起来,众人一阵哄笑,庄子刚要恼,却见椰林中谈笑着走来三四个赤.身.裸.体的土人,均是身形矮小,肤色黢黑,和船队中常见的黑人非洲水手一般——船队里有一艘船,是属于东非住民的,只是多数比这些土人要更高壮也更黑,非洲人是黑得发亮,这些土人是黑得发褐,虽然都是黑,但也有不同。
这些土人虽然生得矮,但力气倒是很大,手里拎着一串串椰子,见到他们,便前来兜售,华人船夫帮忙翻译,这些椰子极便宜,一枚铜钱可换五六个,水手们难得上岸,手里使钱是非常散漫的,当下就拿了三枚铜钱出来,把所有椰子都买下了。
土人们手脚非常麻利,从腰间的绳子上解下了一把洁白的贝壳锥子,在毛茸茸的椰壳上摸索了一会,顷刻间便确定了椰子的‘眼’,一锥子就扎通了眼孔,水手们捧着椰子,抬头咕噜咕噜地喝着,庄子坐在地下,勉力喝了几口,清凉的椰子水流入口中,带有微酸,但却很能提神,他的精神便又焕发起少许来了。
“椰子是好东西。”船夫说,“凡是中暑的人,喝点凉椰子水恢复得很快,再刮个痧,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他指着庄子和土人们用本地化叽里呱啦地说了几句,又对庄子说道,“他们说,你应该是中暑了,又晕地,洗个澡会好很多。现在富和湖边没有什么人,你们可以先去洗澡,湖边就有卖饭的人家。”
富和湖是城外最大的湖泊,占婆河的支流汇入其中,皇家浴池就开辟在湖边,庄子听船夫说起,才知道此地是没有澡堂子的,百姓们要洗澡了就去富和湖,也有直接在护城河里洗澡的,不过护城河里养了鳄鱼,一般人不会冒险。
本地人相当重视沐浴,认为沐浴可以缓解多种疾病。尤其是在海上久了的水手,上岸晕地的话,再回到水中去泡一会儿,立刻就可以恢复。去富和湖洗,算是比较隆重,也有些人从井里汲水,从头到脚浇淋下去,也算是清洗过一次了——洗澡当然是不要钱的,这船夫听说买活军的人都去澡堂子洗澡,而且洗一次要一文钱,认为这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他不说洗澡还好,一说洗澡,这些在云县习惯了每日沐浴的水手们,立刻就感到浑身上下黏糊糊的了,他们在船上也尽量维持个人卫生,脏得受不了了,就跳下船洗海澡,但海澡洗完了其实还是不舒服,身上可以搓出盐粒,所以上岸第一件事,如果不是吃饭,那就一定是洗澡——如果是以前,可能还会去做些别的事,但现在,习惯被培养出来以后,便只想着要赶紧洗一洗,再把头皮搓一搓了,最是头皮上的瘙痒是难以忍受的,洗过海澡以后,头发那种粘腻打结的感觉简直让人发疯。
先不入城吃饭了!先去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