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乌忠诚说,脸上浮现出骄傲的神色,因为他得到了大英雄朱立安的赏识,莫祈平嘴里的面包又有点发酸了,保禄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勉强——这场战争,带走了保禄和莫祈平的许多熟人,这是他们预料中的结果,但是,并不意味着它发生的时候毫无波澜。
那些弗朗机小伙子们,甚至连一个敌人都没有带走,就死在了买活军的炮.弹下……比起这种绝望感,哪怕是朱立安的背叛都显得无关紧要了,就算朱立安没有背叛,除了多死一些黑奴之外,结果还会有什么不同吗?
不,莫祈平对朱立安和驴子修女的妒忌,并不是因为他们的背叛,而是因为这两拨人在晋升的序列上走在了他们的前头:这两个传教士还没混到觐见谢六姐的地位上呢,朱立安却已经作为黑奴的代表,被谢六姐任命为军队中的小将领了,他一上来统帅的可就是三千黑人士兵!
还有壕镜的三个玛丽亚,在洋番中一样大名鼎鼎,其中驴子修女马丽雅,也获得了觐见谢六姐的殊荣,因为她是买活军对洋番女眷改造最成功的典型:驴子修女是出色的护士,扫盲班、初级班各科成绩均为优良,她已经开始在医药专门学校中进修学习,同时还是洋番女眷俘虏营的带头人。
她团结了总督二小姐马丽娜、三小姐马德烈,组织女眷们学习汉语、算数,制造特制的可调节束腰,帮助她们从束腰的畸形中解放,并且兼职从事职业介绍人的工作,为女眷们重新在壕镜找到了安身之地。现在,半年之期已过,壕镜重新开海,弗朗机的商船一艘艘地前去靠岸,但愿意和他们接洽,请他们把自己带去会安、满剌甲、果阿的弗朗机人很少。
——尤其是女眷,她们全都选择留在壕镜,没有人想要登上帆船,在无人保护的情况下,度过艰苦而危险的几个月时间,抵达更加落后的果阿,再辗转身毒、大食,在非洲东岸的据点一个个停留着,最后绕过好望角,再从西岸一座一座城市的经过,一艘一艘船的换,这样用一两年的时间,回到遥远的弗朗机去!
旅程固然艰苦,但如果被逼得无路可走,那也只能上船了,不能不说,马丽雅修女在这些女俘虏们的心态转化上,是起到了很大作用的,她让这些女眷看到了留在买活军这里的好处,她们也就不必用自己可怜的小命去做这样艰苦的长途旅行了。
而总督府的二小姐马丽娜呢,她亲自见证了东方贤人的神迹,那个梦现在已经在洋番中人尽皆知了,不论是被俘虏了的弗朗机士兵,被解放的奴兵,还是那些四面八方赶来的洋番商船,甚至就连云县的莫祈平,远在京城的汤师傅,他们全都听说了谢六姐降下的神迹,用一晚上的时间就治愈了高烧垂死的马丽娜……
马丽娜自己,哪怕什么都不说,也是最好的证明,她活下来了,而且越来越健康,对主和贤人的虔诚也达到了顶峰。买活军并不禁止弗朗机人们自发地礼拜,只是现在他们没有场地讲道而已。
于是,这些女俘虏们就按时按点的进行祷告,同时,马丽娜的妹妹马德烈则细声宣讲着东方贤人的故事和圣训——贤人教导羔羊们,要宽恕,要学习,知识是最宝贵的财富,求知是最能考验人的苦行,一个虔诚的信徒要尽可能地参加考试,并且在考试中取得优异的成绩,贤人教导柔顺的女人们,你们要学会数学,学会工科,这是为了你们特意恩赐下来的科目……
这样的教义是荒唐的,但是,非常受到黑奴们、洋番女人们的喜欢,甚至现在很多洋番的男俘虏也跟着开始宣扬贤人崇拜了,这些军官在壕镜的日子,不能说很好,但要说不好也是不对的,衣食住行上的规矩,和从前完全不同了,但也不算是太吃苦,而买活军毕竟掌握了许多弗朗机和移鼠会都没有的知识。
受到这些知识的吸引,哪怕是洋番商人们,不管从何处来,是否和买活军有过仇恨——红毛番和弗朗机人都和买活军有过军事摩擦,但商人们的看法是不同的,西洋人的家国情怀实在是相当的弱,这主要是因为西洋的领地实在是太多了,人们的忠诚只给予自己的领主,领主的领主和他们关系实在并不太大。
而且,商人们认为,如果想要使用买活军那里流出的好东西,就得跟着承认他们的神明,这在华夏之外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信仰跟着政治立场走,表达的实际上是人们的中心需求,而商人们最核心的需求就是买活军那里贵重的好货,如果崇拜贤人可以略微提高政审分,他们会在下一刻开始跟着吟诵祷词:“贤人的晓谕,若你的家中有妇女,让她们学习拼音与数学,把她们从果阿、巴达维亚、吕宋送到壕镜来学习贤人的智慧……”
如此一来,贤人崇拜再也不局限于壕镜一地了,或许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商船还来不及运送妇女过来,但贤人崇拜的布道词,已从壕镜传播到了南方的满剌甲,北方长崎、天港……
汤师傅在京城差点没气出个好歹来,他主动走动关系,在《国朝旬报》上发表了反对假造神迹的文章,但没有引起一丝水花,国朝旬报在南方的影响力非常的微弱,而买活周报在北方的影响力却不比在老家弱上多少。于是敬爱的教士只能给莫祈平写信,要求他给买活周报投稿,或者至少把他随信寄来的文章刊登上去。
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买活军的报纸从来不刊登宗教的教义,他们只是热衷于规范宗教的行动而已。对于三个玛丽亚,报纸上只是报道了驴子修女受到衙门表彰的事迹,版面很小,东方贤人的传说,他们并不赞成也并不反对,而是保持耐人寻味的沉默。
虽然莫祈平也看过《迷信、恐惧》,但仔细想想,买活军从来没有在公开的买活周报上发表这样的说法,那篇文章发在《吏目参考》上,所以,莫祈平认为官方的态度是微妙而又举棋不定的,给自己留下了足够回旋的余地。因此,他就更加妒忌朱立安和驴子修女了——保禄的选择是明智的,他的确该走,要不然,现在他就在修臭水沟啦,或者早已死在了登陆沙滩上,但是,莫祈平就不同了。
如果他留下来的话,还有马丽雅什么事儿吗?那个讨厌的女人,她以为自己把轻视藏得很好,但莫祈平心底清楚得很,这女人是个狡猾而又自负聪明的野心家,她最大的遗憾,大概就是自己怎么没有出生在贵族家庭,怎么不是个男人,她心底可有一股傲气呢,当她低眉顺眼地说着‘是,教士’时,她心里肯定在想着,‘一群蠢猪,如果我是你,我能做得比你好上一万倍’。
莫祈平不反感野心,但他深知自己也是被马丽雅轻视的其中一员,对驴子女人他当然也喜欢不起来,更让人讨厌的是,虽然他略施小计,成功的在船沉之前逃了出去(当时他心里有一瞬间在想,‘现在谁才是更聪明的那个,马丽雅’),但是,谁能想得到,留在壕镜的驴子修女运气竟这样好,一下就抓住了机会,爬到了比他更高的社会地位上?
他现在还只是个通译,但将来马丽雅很可能是管理华夏洋番的官员之一……莫祈平的优势(博学、语言、出色的宗教学知识),马丽雅现在已几乎都有,没有的宗教学知识似乎已不再重要,可马丽雅的优势(女人,医学技术,机遇)——却是他很难拥有的。这叫莫祈平可怎么不失落呢?
他听着两个黑大汉热烈地讨论着朱立安和马丽雅,讨论着东方贤人带来的训示,并且还因此夸耀起了自己的考试成绩,讨论着逼迫自己学习的痛苦能和哪个级别的酷刑比较——答案是比冰水浴更痛苦,但是弱于沾了盐水的长鞭抽打,黑人对酷刑是很有体会的——自己怏怏地用面包擦着盘底的菜汁,浓郁微甜的番茄酱滋润了面包瓤,稍微安抚了他的空虚。莫祈平起身说,“忠诚,再给我两条面包,打包两份菜汤带走——我要把家乡的风味带给我的华夏朋友。”
即便这不是什么值钱的馈赠,但分食家乡的美味,代表的是浓厚的情谊,也代表了家乡的体面。乌忠诚打住了话头,连忙从面包架上精挑细选了两个品相完美的面包,又打包了两大碗番茄汤,这种汤冷了也很好吃,它本来就是一道冷食。“给,汤算我的。”
莫祈平就又多掏了十元钱放在柜台上,“这是我的小费——开业第一天,你得多赚点钱,忠诚,这是主和贤人的旨意,华夏人怎么说来着?开门红,要求个好兆头。”
“开门红……”乌忠诚想了想,咧嘴一笑,收下了莫祈平的小费,“谢了,兄弟,我学了个新词——我喜欢红色,红色是买活军旗帜的颜色。”
红底活字旗正在学校上空飘扬,在这张旗帜底下,黑人能叫原来的白老爷‘兄弟’,莫祈平默默地行走在旗帜的阴影之下,他去学校拜访他的教友徐子先大人,徐子先总是在学校中忙他的试验和教材修订,但是,他已经很久没有对政治发声了。
这是一条莫祈平不能放弃经营的人脉,不过,他之前几次造访都没有见到徐子先,最近徐大人在忙于学习一种仙脑的东西,这东西的保密级别很高,所以他时常封锁自己的办公室,让卫兵向前来拜访的朋友们解释原委。
莫祈平原本只打算把吃法和礼物请卫兵转交,但今天他运气不错,仙脑不在徐子先的办公室,徐子先正在看信,一见到莫祈平,他就笑了起来。
“你来得正巧,莫兄弟,真是天定的缘分,我正要找你呢!”
他大概也是很饿了——徐大人经常醉心试验,错过饭点,他一接过了面包就用手掰着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说,“你的机会来了!莫兄弟,快回家读政治书去——过几天,云县会举办一场考试,这场考试的内容我还不能给你透露,不过,我已经推荐了你去参加,我认为你是非常合适的人选!”
“参加考试的人中有你的熟人——壕镜的三个玛丽亚姐妹都要参加!她们会是你的劲敌,考试成绩,将会决定你们能不能得到那个职位。”
莫祈平手里的面包突然变得非常沉重,几乎要打翻在身上,徐子先有些神秘地对莫祈平说,“你可以猜猜考试的主题是什么,这或许也是考试的一部分,而你已经拥有一定的优势了,壕镜的三个女孩还要坐船,她们也收到了信——不过,她们人数多,可以互相讨论,你就只能自个儿想了,莫教士。”
“结合报纸、局势,你觉得,六姐要亲自考察你们的,会是什么东西?而你,又准备给予怎么样的回答?”
第400章 万神之神(上)
“马丽雅修女!好久不见, 六姐保佑你,你看起来和从前完全不同了,简直是容光焕发。”
“莫祈平教士。你的平安真是莫大的好消息, 让我心底的惦念也放下了一丝——”
两个弗朗机人用汉语交谈,这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 但是,它在云县又发生得这样真切, 考试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十一月的一个上午, 在云县第一综合学校专门用做考场的大教室外,几个洋番考生凑在了一起,非常夸张地表演着他们久别重逢的喜悦。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重逢真是太让人欢喜了!”
说话的女洋番马丽雅,她的长相不太出众, 脸偏长, 不过,现在她梳起了短发,用浏海稍微遮掩了一下自己的大脑门儿,看起来不是那么像驴子了。她也完全摒弃了修女的穿着, 穿着眼下很时兴的衬衫配纽扣门襟的长裤,厚底草编鞋——这是买活军这里,较为隆重的装束,一般殷实人家的百姓结婚时, 都会置办下这么一套衣服。
不过,衬衫是棉质的, 而不是真丝, 因为现在的活死人, 不分男女没有细皮嫩肉的,都要参加劳动,进行锻炼,手上有茧子,便很容易划破娇嫩的丝绸,所以即便是人生大事,他们也不考虑购买丝织品。而马丽雅修女从小为修道院干活,她的手当然较为粗糙。
莫祈平教士的穿着更精致一些,在潇洒中透出了一点心机,他穿着对襟的道袍褂子作为外套,内里才是衬衫、长裤,衬衫系到了最顶上一枚扣子,褂子也好好地系了起来,脚上穿着一双布鞋,这个褂子让洋番显得更加靠近华夏百姓了,也传递了莫教士和华夏文化的融合程度,这是三个女洋番没有考虑到的事情。
不过,这种无形的较量,完全没有到达脸上,两个弗朗机人似乎都忘记了自己对对方的评价,也没有察觉对方对自己的评价,一如既往,热情又和谐的交谈着,马丽雅给莫祈平介绍了总督府的两个小姐,“我们的内心都很忐忑——考生人数比我想得要多。”
的确,考生很多,约有百余人,几个洋番在其中显得形单影只。不管是白皮肤还是黑皮肤,人数都少得让人感到孤独。这也是两个聪明人来到考场后立刻产生的默契——不管他们怎么看待对方,但身在海外,没有根基,没有亲友,除了互相帮助之外,没有别的选择。
“参考的洋番就只有我们四人吗?”他们彼此问着,“有没有黑人?”
黑人也是有的,但更少,只有两个,都是从壕镜过来的自由人,他们很主动地过来和弗朗机人们打招呼,三个玛丽亚和他们之前关系也不太亲近,但这六个人现在亲如一家,彼此非常友善。“不知道这些汉人考生都来自哪里。”
“我想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马丽雅,他们应该都是和尚、道士出身。”
马丽雅不否认莫祈平的话,她对莫祈平说,“我们都来谈谈对考试卷面的猜测吧,你都做了什么应试准备?”
不管哪个洋番被录取,他都要有手下的,因此,莫祈平没有藏着掖着,他沉吟了一下,沉着地说,“我想,大家都看过最近一期报纸上十分轰动的《我在南洋当驸马》这篇报道了——”
如果看不懂报纸,那就根本没资格参加这次考试,二小姐马丽娜点了点头,“和我们的猜测一样,我们都曾经在南洋短暂停留,也听说过那里土人的事情。”
自由人谢东非也咧嘴笑了起来,“我们是最了解的,我们一看到报道,就猜到了让衙门头疼的问题——”
“怎么开化土人!”
三方异口同声,并很快相视而笑,“这是我们的优势,我们比这些华夏考生更明白土人们的生活。”
“华夏这里,已经开化得太久了,他们的百姓是不会明白的,他们眼中的愚昧,和土人们的愚昧相比根本就微不足道。华夏百姓的愚昧是自知的,他们知道自己没有见识——土人的愚昧是……是成体系的,他们认为世界就该这样运转,买活军的新东西,如果不假借他们已经熟悉的东西去进行讲解,他们根本就不可能接受!”
如此一来,考试卷面也就呼之欲出了,马丽雅认为,“衙门需要能在南洋传播的一种新宗教,如同贤人崇拜一样,包含着衙门所有的倡导,要学习,要守规矩,不能有人牲人祭——”
她对莫祈平说,“教士,你是我们之中最有优势的考生,我们就完全指望你了,我会把握时间,把我们设计贤人崇拜时所有的经验都告诉你。”
这个驴子女人,永远是这样理智,莫祈平并未因为她的夸奖而沾沾自喜,恰恰相反,他很有遇到强敌的谨慎,生怕自己得意忘形,成为了被马丽雅驱使控制的棋子,不过马丽雅的观点当然是对的,莫祈平在洋番中优势最大:他精通汉语,可以写很流利的汉字,这是其余洋番不能做到的,他们很多字还要用拼音代替,马丽雅三姐妹的汉语说得磕磕绊绊的,很多复杂的词语她们是没有掌握的。
光是这点,就已经足够了,而且,莫祈平有深厚的神学知识,这在设计一门新宗教时当然有很强的意义,足以让他进行参考,马丽雅虽然是修女,但这是她的新身份,一生中大部分时间,她受的是做女仆和护士的训练。
第三,莫祈平在买活军的内陆生活了几个月,对买活军也有相当的了解,而其余几个洋番一直住在壕镜,而且当了很久的俘虏。她们唯一的亮点就是贤人崇拜,黑人的优势则是肤色上的亲和度,对土著习俗一些共同的了解,以及将来买活军前往非洲时对他们的需要。
这些优势,现在是难以兑现的,所以洋番们立刻选择将所有的力量都集中于现在的优势人物莫祈平身上,马丽娜用弗朗机语介绍了她的想法,选择贤人这个切入点的考量,设计贤人教诲时的思考逻辑,基本思路是寻找中庸的切入点,不能过于激进,譬如说,选择学习这个点作为切入——所有人都重视学习,这就是大家听得进去的,至于那些暂时和他们无关的事情,那就搁置不谈。
莫祈平虽然自己也分析了不少,但创始人的讲解还是多少有启发作用,而他给的回报是早就提前抄好的几份格式模板,“这是买活军的公文模板,每个小标题我都做了翻译,还写了示范,你们可以根据这些模板来答题,格式会更工整,如果有些没有思考到的地方,就诚恳地说明自己会听从教诲,记住,在思想上,如果你没有见解那就不要胡说。”
这场考试是开卷的,除了不能离开考场,什么参考资料都允许带,几个新朋友拿到模板就立刻研读了起来,莫祈平也抓紧时间记笔记,考试的时间很快就到了,他们走进考场,打开厚厚一叠试卷,果然见到了唯二两道考题。
【1 以你们对此时南洋土著的了解,解析开化南洋百姓民智,进行科普、推广的政策、手段】
【2 如果宗教是开化南洋土人的唯一办法,那么,以你对宗教的了解,设计出适合南洋土人的宗教教义(若第一题有其余解,第二题可以不答)】
谁会不答第二题呢?毕竟在座的大家都有宗教背景,有些是新宗教(贤人崇拜),有些是老宗教,他们的出现就已经证明了买活军在这一点上的黔驴技穷(莫祈平已经会用如此复杂的成语了,谁说他不厉害?),或许,不是没有非传教的开化手段,但那要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谢六姐并不傻,她可不会在外域花费这么多的人力物力。
任何时候,行政者总是追求最小成本,最大效益,毕竟谢六姐要花费的可都是福建道百姓的稻谷,华夏百姓的金银,如果在南洋花得太多,很难说民间会不会有怨愤抵触之心。
莫祈平对于第二题是早有准备的,第一题他没有料到,但他并不惊慌,而是从容地打开了带进考场的买活周报,他特别准备了几篇谢六姐的亲笔文章,作为动笔之前的引子,模仿着她的写作习惯:确定核心思路之后,分析题干作为引子,介绍南洋土著的情况,以及自己的特别优势(曾途径南洋),分析了买活军现有的扫盲制度要求的经济和人力成本,列出了几种选择,指出,在这所有选择之中,宗教的确是成本最小,收益最大,成功率最高的唯一之选。
第二题就基本是照抄莫祈平之前准备的底稿了,他只是略微调整了一些细节,是在考前的碰头会中被激发的灵感:在传教伊始,与其设计一门新宗教,不如把六姐塞入老宗教之中,以寄宿蚕食的姿态,把传教和扫盲结合在一起,用先进的产品作为诱饵……
每一种新的流派的流行,都是因为能够给信仰者带来好处,贤人崇拜的扩散就是最好的例子,买活军的盐、糖、工业品,都是最好的诱饵,想要获得这些好东西,就要学会买活军的拼音,认得买活军的文字,学会买活军的算数,如果能扩散知识,带领更多人来学习,得到的好东西也将会更多。
……当土著们逐渐开智,彻底融入了买活军的故事之后——戏肉就来了。
莫祈平抄写到这里时,呼吸也不由得一顿,他感觉到了熟悉的心跳加快,在他撰写底稿时,每当思量到这一段,不用任何浓茶提神,莫祈平的心跳也能快到指尖颤抖的程度。
设计一门新的,大流行的宗教!这是多么独特的体验,千载——不,甚至是万载难逢的机遇!而且,又是在这样……在这样科学的态度下去设计它,这绝对是开天辟地以来的头一回!
莫祈平感受到了笔尖的重量,这一刻他仿佛超脱了历史,来到了盘踞于星空中的一条浩荡长河之上,往来处看去时,和许许多多的伟岸身影对视,他们正在无声地凝睇着他,质问着他:
你是为了什么编造传说,你是为了什么创造神迹,你是为了什么许下来生,你是为了什么定义生死?
为了一己私利,为了荣华富贵,注定要被唾弃,注定是□□歪道;为了一个民族的凝聚,为了一个国家的未来,为了一场纷争的消弭,你是伟大的,在有限的条件下,你努力过,你尽力了!
你是为了什么?人影们无声的诘问着,你相信什么,你为什么而活?
而莫祈平——他绝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他自己也清楚,他有一颗朦胧的,向好的心,但是,他心中更多的还是他的自私自利,他是个聪明人,一面镜子一样的人,他会做权力者需要他做的事情,只为了获取更多的权力。而这一刻,他是喜悦的,因为,托赖于买活军,托赖于谢六姐的扩张思路,他可以挺直腰杆,毫不心虚地,甚至是自豪地回视前辈们。
我是为了民族们——不止一个民族,为了那些暂且居于弱势的,蒙受抢劫、剥削的苦痛的民族们!
我是为了国家们——不止一个国家,为了所有国家中受苦的、愚昧的人!
我是为了战争们——不止一场战争,为了那些所有因匮乏、因拥挤而发动的战争!
我亲手创造出的传说,正是为了结束所有传说,结束所有的偏见、杀戮与混乱,我的理念,不再是战争的借口,不再是屠杀异信者的免罪符,我的传说为了知识,和平,我的传说拥有所有教派未曾拥有的特点,我要统合所有的传说,激励对于未知的探索,同时,我要给我的故事设计一个前所未有的结尾,我要让所有信教者的终极是了解到这些故事的根本意义,从迷信中脱离——
他的炭笔流畅地落在纸张上,发出唰唰的声响,莫祈平心无旁骛地写着,他的心跳得很快,却也有一种异样的冷静,他深信自己正在创造历史,即便最后他没有获得优胜,谢六姐采用的政策中,也一定会有这篇答案的影子。
【我要给这种新宗教,设计一个统合机制,设计一名万神之神,我要设计激励机制,鼓励他们探索未知。】
【最重要的,我让人们可以得到它的好处而免于受到它的束缚……退出机制……我要设计一个退出机制,让它在合适的时候,可以体面的结束自身的使命……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一出不得已的好戏,是一种手段,一种无奈的,基于善心的游戏……】
第401章 万神之神(下)
“统合机制——万神之神, 将意识体设为最初的变因, 一切之始,宇宙万物之初,为宇宙大爆.炸的起源……救命,这个莫祈平肯定是科普课程的狂热爱好者。”
“他的神学也是很扎实的, 或者说他是学到了经典的精髓。”徐子先仔细地批阅着考卷, 他是做第一次筛选的,这些卷子已经由谢双瑶认真地逐一看过一遍了, “他把最高神设置为了无形体的无上意志,而不是某个具体的人, 人类形态只作为最高的首领出现, 这就已经胜得过大多考生了。”
谢双瑶认可徐子先的看法, 第一批考生中,大多数人的水平确实是有限的, 她没能网罗来什么高僧大德心甘情愿地参加考试,毕竟, 首先福建道就不是个有名山古刹的地方, 而且敏朝一向是尊道贬佛居多,福建道的道观倒是不少的,愿意来参加考试的年青道士也有那么几个,但是,他们机灵有余而研究不足——大多数道观所修的道经都是不同的,而且, 道教是很讲究修持自身的行当,他们并不主动布道,和民间的交集主要出现在做法事上。
至于佛门,倒是愿意印些因果报应的小故事, 辩才也多——辩经是佛门大德的爱好,但是,这都是面向文化人的东西。在华夏的传统正规宗教,于传教都是很弱势的,谢双瑶认为这是因为他们被狠狠地收拾过,不敢无限地扩张自己在百姓中的影响力。儒教可是虎视眈眈,只要他们稍微一越界就要来个灭佛灭道呢。
当然了,佛道两教于传教上的怠惰,也是因为他们已经和华夏民俗紧密地结合在了一起,成为了百姓生活的一部分,不再有传教的需要。故事混乱一些不要紧,道义深奥一些也不要紧,反正大多数顾客就是来花钱买个心安,更高级些的客户,花大钱买个心理疗愈——这种顾客一般也有相应的文化素养,他们是听得懂比较深奥的东西的,所以,他们很少有把自己的世界观低龄化、简单化的诉求。
西洋那里,整个文明结构都是截然不同的,宗教之间彼此敌对,哪怕是教派不同,都会惹来摩擦,其实这是各阶层的矛盾以教派矛盾为由进行释放的结果,但不论如何,西洋的宗教气氛是紧张、严肃的,充满了竞争感,宗教和宗教之间,教派和教派之间都有深仇大恨,这就导致他们扩张自身的动力特别足。宗教先行,军队跟上,这就是一次次圣战的内在逻辑。
这样的历史背景,反映在了这次考试里,就有了莫祈平和其余考生的区别,莫祈平起手就是一个三层架构的世界观,别的考生很多还在民间传说级别的,认为把谢双瑶编排为‘天上掉下三圣母,生下沉香和爹住’级别的地方神仙,就已经足够——这就说明他们平时是不太看报纸的,并不知道这种东西拿到海外根本没有作用。
华夏的神仙只在华夏的神仙体系内有效,要让南洋土著接受这些,还得费老鼻子劲科普华夏的神话体系,这么做不可能好使。而且还牵涉到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如果谢双瑶只是个低级仙人的话,有些心怀叵测的骗子是不是立刻可以宣称他是沉香,是爹住,是一郎神杨戬?毕竟,百姓接受了谢双瑶真实存在,也就意味着接受庞大神话体系的真实存在,谢双瑶是要借宗教的皮去开智扫盲,不是要宣扬迷信——她是要去海外开智,不是在华夏大本营给科普扯后腿,她绝不会接受这种点子王级别的建议。
如此一来,可看的考卷就不多了,莫祈平这份答卷是最完整的,虽然仍有西洋痕迹,凡是发源于西洋的宗教,其根本创始者总是为一个至高无上的造物主,虽然时间不同,但这西洋三大一神教实际上尊奉的是同一真神,只是称呼不同而已,所以莫祈平在此处也设计了一个至高无上的意识。
不过,他创造性地将宇宙大爆.炸和造物主结合在了一起,并且编撰了这样一个故事:在造物之后,虽然经过了无穷岁月才诞生了人类,但人类的命运是早已注定的,他们如同群星一样被分隔了开来,每个族群都有自己的创世神话,但使者谢双瑶在每个神话中都起到了辅助的作用,她是神话中所有贤者的化身,存在的目的,就是指引人类通过不断的学习和探索,摆脱语言的束缚,彻底地掌握所居住的星球,摆脱星球的束缚,探索宇宙的奥秘,总有一天,能够穿越时间,回到宇宙诞生伊始,重新和造物融为一体,达成‘超脱’。
……不得不说,他是彻底的摸准了谢双瑶的脉搏,明了她的需求,谢双瑶需要的其实就是能够快速切入原始社会的土著人群去开智的一个神话模板,有了这个模板,到哪个地方都不怕,随便指认一个贤者就行了,接下来就是参拜的仪轨:扫盲、学习经典(各科教材),通过考试成绩来积攒功德(如果在西方则是赎罪),每次崇拜活动除了例行的参拜之外就是进行学识方面的炫耀,甚至于辩经也可以改为知识竞赛,比如说抢答理科常识,组织个数学大赛什么的……
说起来,谢双瑶之前还考虑过《我们不必很累很麻烦也可以成佛》系列的学习型修仙呢,但因为事务忙碌,拖延症发作,到现在还没理出体系,没想到,莫祈平和她不谋而合,还搞出了《宇宙大BoomBoom神教》,而且据谢双瑶所知,现代神学的发展好像也有个分支说法,认为造成创世大爆.炸的‘干涉点’,就是宗教中的造物主意识。
还不谋而合起来了……除了说莫祈平有点东西以外,多少也体现了套路的单一性吧,反正就是蹭,什么热点都可以蹭……谢双瑶想到自己之后还不知道套多少马甲就感到羞耻,她捂了捂额头,“这东西还是尽量少用吧,得界定严格的使用局限,只能在完全未开智的原始社会中配合工业品输出来用,决不能泛滥,不然羞耻得超出我承受的界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