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了,农户们是说不出这么有学问的话的,但是他们的世界当然也就更狭小了,他们连省道的概念都未必有呢,自家州县就是全部天地了。这个说法,敏人不认,建贼当然更嗤之以鼻,鞑靼人也觉得很可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谁和你‘我们华夏’来着?
但是,现在,几年时间过去了以后,人们的想法,似乎也逐渐地发生了改变,当这恢复故土的消息传来时,姑苏的百姓们,听说了占人放弃了天竺的梵语,星月教的大食语,重新开始学习汉语时,他们的心里也油然生出了一股骄傲自豪的感觉,哪怕这和他们似乎完全没有关系,但是,他们也觉得,原本属于汉朝的土地,现在有一些回到了买活军手里——虽然不是敏朝的土地,但,买活军毕竟也说汉话呀,他们也是华夏人呀,确实为他们而高兴,这……怎么能说不是在光复华夏呢?
还有那些占人,他们怎么就不算是自古以来呢?两千年前,他们就生活在秦的郡县中,他们正如同喵族、夷族、吐蕃族一样,是华夏百族的一员呀!虽然他们的祖先短视而又愚笨,居然叛离了伟大华夏的光辉,但是,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他们现在不是又回来了吗?
“安南的越族,那也是咱们姑苏吴越之地的老亲戚那!”
有人便议论了起来,“有朝一日,也要好好地管教管教这些不听话的亲戚们了,什么自立小中华,真这样向往华夏,就该献图献表,跟着我们华夏混,还能亏待得了他们!?”
“听说越女多情,不让占女,你们什么时候也下南洋掏摸个媳妇去!”
“喂,博士,给我来一壶奶茶!今日占人回国,叫老子好生痛快,贵也不管它,和兄弟们痛饮一壶,权当是庆贺了!”
“是呀,是呀,博士,可有甜酒么?”
“是该喝一杯的!”
国泰民安,饱经苦难的华夏国度,如今似乎终于喘过了一大口气来,入耳声声都是让人欢欣的好消息,这怎么能不让百姓们欢喜呢?隐隐约约,在这不年不节的时候,远方还传来了爆竹声——今日是周报到港的日子,或许是别家百姓,也读到了这让人高兴的消息吧!
茶馆中,一时要酒、加菜之声极盛,几个小二忙得脚打后脑勺时,也有人关切地向博士问道,“如今船队兵分几路,除了留在占城的这些船只以外,其余那些去往别处的船只,可有回信?去非洲的,去南方大陆的船,有好消息了吗?”
“现在主船队是不是已经到达吕宋了——吕宋的弗朗机人,对咱们买活军的船只,又做什么反应呢?”
突然有人站了起来,咬牙切齿地叫道,“吕宋的弗朗机人还没有跳海自尽吗?涧内惨案,殷鉴未远,六姐天威,怎么可能放过这帮刽子手,弗朗机人有一个算一个,决不能容得他们有甚么好结果!”
涧内惨案,这是茶馆中诸多茶客未曾听闻的事情,众人一时不由纷纷打问了起来,更有明显是买活军处出门行商的活死人,仰着脖子自信地说道,“放心吧,输不了的!我们离开云县时,海军正在集结南下,补充南洋舰队的规模……弗朗机人?土鸡瓦狗而已!没有那些黑大汉的帮助,他们能成什么事儿——”
第406章 血债血偿
“渔民们已经看见了买活军的帆影, 那帮野蛮人真的要来了!”
“菩萨在上,六姐要来了,六姐要来了!老哥哥们, 你们可要看好了这份报纸, 仔细瞧瞧上头六姐的意思, 三宣六慰,金字红牌,吕宋本是华夏地, 买活军此来, 若是弗朗机人识趣, 或还不至于兴战, 如若不然, 他们就等着为自个儿搭京观去吧!”
“二十年前的深仇, 如今终于得报了——老哥哥,机会不可错过,你要动作起来了!快去联系二十年前劫后余生之辈,还有他们的后人——吕宋开关,在此一举, 下半辈子这富贵也罢,深仇大恨也罢,就看这一次买活军叩关的结果了!”
“你们听说了华人的新闻吗?占据了壕镜的华人军队要来了,听说壕镜的黑人士兵们现在都跟着她干活。”
“东方贤人的船要来了, 他们先去了安南,又去了苏门答腊和满剌甲,绕了一个大圈子,现在,他们要来吕宋了——你知道吗, 他们解放了所有的黑奴,你们可还记得朱利安,还有他的主人保禄中士,他们从吕宋去了壕镜,可是我听说现在朱利安的军衔比主人还要更高——我听说他是一艘船的船长,买活军送给他一艘船,让他引路回黑非洲,回我们的老家去了!”
“尊敬的苏丹,我去美尼勒城出使返回,我收到了美尼勒的新消息——华夏的买活军要来了,同时,我们还带来了满剌甲和旧港,您的亲戚和教友写来的口信……”
吕宋.美尼勒城——鲜花开放的地方,如今的禁地,这处港口,是吕宋的天然良港,早在数千年前,就有矮小的南方土人乘船到来这里,并在这里捕鱼采集,后来,满剌甲的土著分了好几次,大量地进入了吕宋岛,成为了本地的土人,他们和留在满剌甲的亲戚们来往扬帆,自由贸易,也曾多次接待了华夏南下的船队,去当时天下的中心朝贡贸易,直到那时,美尼勒城都是任何人可以来去的自由港,也有不少华商来到这里,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但是,一百年前,西洋的弗朗机人来了,从此以后,事情就不一样了,美尼勒城被封闭了起来,成为了一处禁港,吕宋国度也不再对外开放,成为了闭关锁国,诸侯林立的封闭之岛,渔民们只能在苏丹们划定的海域中进行捕猎,在规定的港口上岸,没有登记过的船只,哪怕是一艘小舢板都不能靠岸,管理港口的军士们,有权力杀死外来船只上的所有水手。
哪怕是华商,他们的到来也充满了暧昧色彩,他们只能在美尼勒城上岸,住在‘涧内’,掌管这里的弗朗机总督府,从未公开承认过华人在此地的合法居留,但是,他们也不太阻止他们,因为华商和华人,能给弗朗机人提供的好处实在是太多了,他们和华人做生意——当然,但好处不止于此。
——和华商一起来到本地的华人,他们会理发、会造房子、会纺织、会做鞋子、会裁缝、会做菜,而这些都是本地的土人根本没有掌握的事情,说到底,本地的土人,住在海边的那些还好,稍微灵巧一些,要比会走路的猴子高级一点点,那些离开海边,住在丛林里的土人,完全就是野兽,弗朗机人压根就不愿意和他们打交道,他们把吕宋岛上的地盘都划分给了各个苏丹,让苏丹去管理那些野蛮的光皮猴子们,若是必要的话,就算把他们都杀光了,弗朗机人也压根是不会在意的。
华人,就像是一柄双刃剑,他们能带来看得到的好处,但最大的问题是,他们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多到让弗朗机人感到很不舒服,他们和土人、黑奴不一样,他们是开化的自由民,拥有丰富的学识、技能,背靠着北方的庞大帝国,本地的华商人数逐渐越来越多,多到弗朗机人再也无法无视——而且,他们的确也并不老实,这些华商们剽悍血勇,和海盗关系密切,他们和弗朗机人之间是有血债,甚至还杀死过一个弗朗机来的总督那。
血债必须血偿,人们的敬畏之心只能由血染红,华人和弗朗机人的冲突不断升级,终于在二十多年前,总督府痛下决心,决定把华人从吕宋岛上彻底清除出去,他们下令搜捕、杀死在涧内居住的华商和他们的亲属,大约有一万多人在这一次搜捕行动中丧命,总督府获得了大量寄存的银两财富,同时也获得了清静的城市环境,但是,他们很快又发现,少了华人,他们什么都办不了,不得不再次放开禁令,招纳从华夏来的商户和匠人——这一点倒也还好,华人自己柔顺勤劳,他们又往往不太掌握武装,而且没有记性,不记仇,杀了一批,下一批还是会来的。
在这种事情上,百姓一向是如此,他们不会铭记死者的仇恨,只要死者死得足够干净,连他们的亲友一起杀死,这仇恨将被深埋遗忘,其余百姓不会记住,不会追究——只有政府会为他们的子民追讨血债。
总督府为此也做足了准备,甚至还派出使节,前往京城相机行事,预备为自己的行为争辩——他们也想好了借口,这些华人,都是擅自离开家乡的强盗,他们在美尼勒惹是生非,总督府完全是不得已而为之……是的,他们是准备这样说的。
但是,事态的发展比想得更好些,吕宋山高水远,居住在吕宋的华人,有不少和当时滋扰南方海域的大海盗林凤有关,帝国也一样不喜欢他们,没有人想要追究涧内惨案,这批人在使节们的巧言之下,被定性为林凤的帮凶,有谁能为他们说话呢?
即便沿海地区还有这些华人的亲眷,但他们是没有办法向上禀告的,帝国忙于应付北方边患,他们正在和东瀛打仗那,现在则是建贼,总之,对南方海域的变化,没有丝毫兴趣。
弗朗机人从中瞧见了帝国的软弱,他们甚至动起了灭亡帝国的心思,并且正儿八经地给国王写信——当然,回信中是毫不客气的训斥:“你是早饭吃得太多了吗?吕宋的弗朗机人只有一千多人,连一些旅行来的华人,都让你们感到危险,你们该如何去应对一个庞大的国家?”
计划受阻,但轻视埋下了,这些华人——是无主的猪狗,统治者们大可以像养猪一样对待他们,先让他们赚足了钱,给总督府提供够了好处,等到涧内宅邸里的财宝足够多时,便用刀枪来收割他们的血肉和积蓄,确保他们的势力无法在殖民地扎根——表面上看,他们的日子要比苏丹国的土人好一点儿,地位大概和苏丹的使者们差不多,但是,他们一样是待宰的猪猡,只是宰杀的方式比较复杂罢了。
在买活军没有来之前,事情是这个样子的,事情本也会一直这样发展下去,弗朗机人即便不能占领敏朝,也能通过壕镜汲取极大的好处,反哺远在欧罗巴的帝国,维系着他们无敌舰队的荣誉——
但,事情偏偏就没有如此发展,那个女人,那个流民的孩子,那个暴君,她无耻的窃取了东方贤人的名号,网罗了没有骨气的弗朗机人,为她吹嘘她的文治武功,吹嘘着朦胧的所谓岛船,她和她的小炮风帆,成了美尼勒城的噩梦,她占据了壕镜,驱走了吕宋的弗朗机驻军,迷惑了他们,壕镜开埠已经半年了,从壕镜驶来的弗朗机商船上只带回了很少量的俘虏,他们说其余人宁愿留在壕镜——天大的笑话!宁愿作为俘虏,作为不光彩的人,留在仇人手下生活,这些人全都是懦夫!
这个女人,这个噩梦一样的女人,她不可阻挡地从帝国的南部崛起了,她和北方的敏朝甜言蜜语——懦弱的帝国!居然连内部都无法平定,不得不采取绥靖政策!——她统一了东亚的海疆,这真是一件奇事,一个大陆国家如此重视海权!
啊,现在她让吕宋的总督府也喘不过气来了,他们处处感到了她的存在,她远在千里之外,却影响了吕宋的政局:自从壕镜的消息传来,就不断有华商扬帆而走,他们是消息灵通的人,是记得历史的人,生怕弗朗机人屠杀吕宋华人,报复自己在壕镜的失败。
岛上的氛围因此逐渐不安了起来,弗朗机商船议论着买活军的砲弹,议论着谢六姐将壕镜设为了开放港口,允许世界各地的商船停泊,他们用望远镜瞧着英吉利和红毛番的商船通过港口,戏谑地对他们亮起了问候的旗号,啊,弗朗机人心里该是多么的五味杂陈呀——
他们那时感到恐惧了吗?或许未必,人类总是相当迟钝的,甚至是当南洋舰队遮天蔽日的帆影往会安而去时,他们也还后知后觉地沉浸在自己的管理之中,管理吕宋不太难,但也实在很不容易,殖民者们和岛上的土著总在发生冲突,弗朗机人很依靠他们的黑人奴兵,他们必须在黑人、星月教苏丹、星月教百姓和丛林中的原始土著之间制造嫌隙,以此来维持自己至高无上的地位。此外,还有东瀛人、华人……光这些就让这一千多士兵自顾不暇了,南洋舰队是他们无法处理的问题,一般的弗朗机士兵也就不去担心什么了。
总督要比他们更有远见一些,在壕镜陷落之后,他立刻给马德里写信,给阿卡普尔科写信,给果阿写信,给他能接触的到的任何一个帮手写信,恳求他们派来士兵和船只,三艘大帆船和上头的六百多名弗朗机士兵从阿卡普尔科来到了这里,从果阿来了十条船,六百多名士兵,现在,吕宋岛上的弗朗机人达到了有史以来的最高峰,约有两千五百名弗朗机士兵,黑人奴兵七千多人,光士兵就有上万人,而且他们比买活军更熟悉本地的水文地理,他们随时准备应对买活军的军事挑衅。
能不能保住吕宋,在此一役,总督为此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他们在买活军到来之前就杀掉或者关押了一批不听话的,认字的黑人奴兵,免得壕镜策反事件重演,现在他们手下的奴兵多数都不识字,不可能看懂买活军投下的任何文字。一万多士兵,好整以暇,以逸待劳,应对远道而来的买活军舰队,这一战不是不可以试着打一打。
当然,他们也随时准备媾和,买活军已经在壕镜展现出了他们的实力,而弗朗机人没有足够的底气维持远洋战线,哪怕只是围而不打,对吕宋来说都是灭顶之灾,吕宋总督府的底线是开放港口,给华人商船停泊,承认他们的驻留权,但是,他们也要保留和华人的贸易权利。
在谈判开始之前,充分地展示自己的能力,这是一种道德,美尼勒港口戒备森严,战船来回逡巡,时刻准备着给买活军的舰队们一点厉害看看,他们岛上还有大概万余名华人华商,这在必要时或许也可以是一种筹码,如果战事情况糟糕,他们也可以用这些华人来换取安全撤走的机会。
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他们只在等待买活军的最后通牒,犹如壕镜收到的通牒一样,弗朗机人已经做好了战斗和谈判的准备,他们派出的探子在海边高地和总督府之间来回骑马传信——买活军的船从两个方向来了,他们在海中汇合整补了,现在正是出击的好时候——
“别说瞎话了!看看他们船上的炮口!”
长官愤怒地抽了传信兵一下,“快去打探他们的动向,他们准备在哪里补给停驻?天文大潮还有半个月的光景,他们不会是准备到那时冲滩作战吧?!”
但是,他们没有等来信使,没有等来最后通牒,吕宋的弗朗机人等到的是一艘从海中冉冉升起的,如同陆地一般坚实,如同岛屿一般庞大,哪怕在数十海里之外都震撼人心的大船——天舟!谢六姐来了这里!御驾亲征!
他们还等到了天舟上徐徐下落的条幅,黑绸在船舷两端披挂,一条汉语,一条是耳熟能详的拉丁文。它们很长,字也很大,在船舷两侧微微摇晃着,炫耀着大船令人目眩的高度——这艘大船可以披挂一道长联,令人在望远镜中都能看得明明白白——它的下缘距离海面还有好一段高度那!
它们张贴的内容,更是让人头晕目眩,心惊肉跳。
Oculum pro oculo,et dentem pro dente——拉丁文条幅这样写着: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汉语条幅的意思则更加浅显。
千万民丧命屠刀,浪高波远,此情谁诉,恨,难解!
二十年冤血未凉,深仇未忘,此债必偿,杀,无赦!
此情终诉,此恨终解,此债必偿,此杀无赦!
第407章 黑天使
“又来了, 又来了!”
“移鼠啊!那东西又来了!快躲起来,快!”
“不!不!别激怒他,不要这么做, 快把你那下贱的长矛丢开!”
“移鼠在上, 保佑我们抵御邪恶, 神啊,降下你的荣光,恶魔已然现身, 天使不见影踪——忠诚的信徒祈求您的帮助……”
【格里高利历1626年某月某日, 美尼勒城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所有的华人撤退回了涧内, 他们把涧内封锁起来, 日夜在大仑山下巡逻, 每一次‘黑天使’降临美尼勒城,都会让他们更加狂热和团结,让本地的土人更加恐惧,让黑奴们更加如同一团乱麻一样不可控制……
当然,它也摧毁着我们的信心, 这本是不可能失败的一战,我们的分析是,哪怕最后买活军能够取胜,美尼勒城也至少能坚持两个月以上, 要征服吕宋全岛更是不可能的任务,我们有充分的时间往墨西哥撤退,但是,黑天使的出现摧毁了所有人的分析……
那不是属于世间的东西,这世上并不存在这样的东西, 从壕镜撤退出来的几个老兵,他们的精神崩溃了,据他们所说,买活军攻打壕镜时从来没有使用过这样的手段,它毁掉了我们所有的战略布置,我们该如何对抗它,如何对抗神?
岛船,黑天使或许是依托于岛船而存在的神迹,卡洛斯教士说,岛船或许是谢六姐从她的魔域中剥离出的一部分,借助于它,谢六姐邪恶的魔力得到了增强,这个邪神,这个术士,现在有能力支使着她的黑天使们在城中游走,在城中散播她的魔力种子,我现在明白为何优雅的玛丽娜小姐突然转为了邪神的狂信徒,可敬的小姐,我曾在壕镜有幸见过她一面,她看来出奇的理智,但是任何理智似乎都无法抵御魔力的直接灌输……
这是无法解答的问题:如果她不是神,她如何拥有这样的能力?
神原来真的存在吗?如果它真的存在的话,移鼠为何不展露祂的神迹?这是主给予的考验吗?
如果是的话,这考验是否也过于严苛了一些,我听到了响亮的嗡嗡声,它又来了,被我们叫做黑天使的,不可名状的,恐怖的,吵闹的声音又来了,它发出响亮嘈杂的声音,从人们头顶上掠过……人们还是和昨天一样惊慌闪躲,没有丝毫改变,主啊,但愿我们能找到赢得这一战的方法,哪怕它的希望,眼下来看已经是极为渺茫……】
是的,黑天使又来了——对于这种,不可形容,无法比喻,难以向未曾目睹的亲友说明的东西,人们的称呼一开始是复杂而随意的,但很快,黑天使的称呼便不胫而走,在美尼勒城中传递了开来。
人们认为这个称呼非常有道理,它的确是黑色的——如果它在白天出现的话,会有些大胆的人爬到教堂的尖塔顶观测它们。他们也拥有翅膀,虽然这翅膀并不像是鸟类那样扇动着飞行,而是不断旋转的,速度非常快以至于发出了破空声,看着就像是一道流光的扇叶,但既然这东西能让他们自如的飞行悬停,那么便没有理由不是翅膀。
而且,翅膀还有两对!这两对翅膀生在他们的头顶,这让很多虔诚的信徒们都想起了经书中的记载:座天使,车轮一样的身躯,翅膀生在轮子上——这描述和他们所见到的黑天使相当的吻合,只除了黑天使在轮子中间还是有个黑乎乎的东西,似乎也可以视作是车轮的轴承。
东方贤人……这难道还不能算是东方的贤人吗?主啊!如果不是神,她为何能驱使神级的力量?为何能够驱策座天使?如果她是真神,那么,真神对美尼勒城的审判将没有回旋的余地——神降临的一切,凡人都该感激的领受,难道他们真的只能束手就擒,承受被处死的命运?
黑天使们在美尼勒城的第一次现身,便引来了极大的混乱,他们成群结队,在刚入夜时,从岛船上升空,在岛船上空发出莹莹的光,往城中飞来,让港口戒备的士兵们大呼小叫,有些人甚至在极度的恐惧中跳入海里,土人们吓得点燃火把到处乱跑,在城中引发了一两起火灾,而华人和东瀛人,他们顾不得一切,立刻就跪地叩拜了起来,满口赞颂着六姐菩萨的神威。
“看着我们。”黑天使们飞到了房屋顶部,飞到了树梢头,他们嗡嗡地说着,传出的乃是清晰的人声,这让人更加畏惧,不止一个士兵在战栗中甚至试图吞枪自尽,只要能把他们从这极度的恐惧解脱出去,似乎死亡也不再那样的不可接受了。
“好好地看着。”黑天使们这么要求着,他们的声音显得冷漠,时而是男,时而是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一会儿说弗朗机话,一会儿说汉语,一会儿是本地人说的南洋话,他们甚至说起了谵妄拗口的土话,这让黑奴们惊叫了起来——见多识广的水兵们在记忆的角落里挖掘出了这种语言——斯瓦希里语,那是……那是黑奴们家乡的土话!
所有的话语都是一个意思,“好好地看,你们的命运都在其中。”
随后,他们飞到高高的天空中去,在仰望着夜空的,目瞪口呆的各族居民头顶,灵活地组成了发光的字体。
Oculum pro oculo,et dentem pro dente——他们在高空中组成的发亮的字,就像是宣判了美尼勒城的命运,把这闪着火光的判决烙印在了美尼勒城上空。随后是岛船上披挂的汉语横幅,当然,弗朗机人认不出那是什么,他们只是从通译那里得知,买活军的意思和岛船上的横幅一样——二十年前的大屠杀,已经到了血债血偿的时候。
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士兵们已经换了一批又一批,连总督都已经换了三四任!但是,没有辩解的余地,这是神的意志,血债血偿,二十年前,弗朗机人用鲜血洗刷了吕宋岛上的不同意志,把自己的纹章染红,现在,买活军要用弗朗机人的鲜血,洗刷掉他们的痕迹,留下属于华夏的印章!
黑天使们改变了一切,改变了战斗中的所有,光是通过每天两次的飞行,便让美尼勒城陷入了混乱之中,这场战争的胜算正在逐渐下降——他们想等买活军入城打巷战的意图,看来是行不通了,把华人挟持为人质的想法也随之破灭,现在,城中各族人自行其是,甚至不需要封锁,买活军就已经搅乱了整个美尼勒城!
在黑天使出现之前,哪怕是岛船都没有彻底摧毁弗朗机人取胜的信心——美尼勒城不是壕镜,想要封锁美尼勒城,当然并不像是封锁壕镜那样容易!
和吕宋岛比起来,壕镜就像只有绿豆一样大小,它根本不具备独立的战术地位,居住在其上的人,一切供应都要依仗内陆,虽然弗朗机人在其上十分得意,但是,实际上壕镜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脱离过敏朝的控制,只要敏朝断绝了他们的水源和肉菜,壕镜立刻就成为一个没有占据价值的地方了。
但是,吕宋岛不同,吕宋岛物产丰富,完全可以自给自足,岛上的苏丹们对弗朗机人忠心耿耿——他们的苏丹位置正来自于弗朗机人的册封,弗朗机人给予他们的礼物,让他们的统治牢不可破——火器、铁器,这都是吕宋岛不能制造的东西。
所以,当邪恶的渎神者来到吕宋时,苏丹们有很强的动力阻止他们和自己的港口贸易,同时也向美尼勒城派来了自己的增援,有粮食、自酿酒,当然还有一批骁勇善战的土人士兵。
有了这数百名土人士兵,弗朗机人在吕宋岛上的战略缓冲就更加宽裕了,他们可以先驻守美尼勒城,如果买活军想从别的海滩登陆,土人士兵和弗朗机人可以以逸待劳,在丛林中放冷箭,如果他们来强攻美尼勒城,红衣小炮的射程够不到美尼勒城的城门,就算他们把炮拉到城门口,轰烂了第一重防御,上万士兵也可以和他们打巷战,砲弹在巷战中能起到的作用并不多,美尼勒城的贫民窟地形错综复杂,依托着它,弗朗机人大可以和买活军尽量周旋。
如果到这时候,他们还没能给敌人带来惨烈损失的话,弗朗机人也可以从容地撤退到苏丹领土上去,在吕宋岛上丛林密布,小路蜿蜒,没有土人带路难以行走,而这些苏丹国的城市可不会傻乎乎的建在海边,可以这么说,哪怕你知道城市一定在海边不远,但是,如果没有本地人愿意带你的话,在丛林中走一年都未必能找到城市的所在。
买活军能有多少人能耗在吕宋呢?能耗多久呢?他们动用了规模庞大的舰队,后方必定空虚,只要弗朗机人能够拖住他们,难道敏朝没有借机收复失地的想法吗?他们现在或许还不知道谢六姐已经御驾亲征了,但,一个月后,两个月后呢?
弗朗机使臣早已蓄势待发,鸡笼岛的船只调拨的消息一被商船带到吕宋,他们便立刻扬帆从远海绕路前往天港,南面的海域已被买活军完全把持,但没有关系,他们可以装成商人设法从天港进京,试着和敏朝联手结盟,如果能坚持到半年以上,弗朗机人认为买活军无功而返的可能性是很大的——但是,这一切的假设要建立在这一点上,那就是弗朗机人能坚持半年以上。
预期中能够拖住买活军一个月、两个月的美尼勒城,一夜之间便因为黑天使的出现陷入了混乱,但黑天使们没有就此满意,他们还是每天都来,一天三个天使、四个天使,轮流在美尼勒城上空周游,他们非常的敏捷谨慎,从不靠近教堂塔楼,经过时它们就飞得很高,高到没什么武器能够得着他们,其余时候,他们就大模大样地在吊脚楼上空周游,去总督府的上空游逛。
他们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到弗朗机人,他们就告诉他,“血债血偿的时机来了!”
见到黑奴,他们就用斯瓦希里语跟着他们说这一长串的话,但问题是——弗朗机人不会说这种下等的语言,他们听不懂,而奴兵们也不会告诉他们实情,他们只是搪塞着老爷们,“哦,他们说的都是一些混乱的单词,我们也不明白这些恶魔的意思。”
但是否真是如此呢?私下里,是不是正有什么风波正在酝酿呢?弗朗机人,尤其是那些经历过壕镜的几个俘虏老兵,他们一下就恐惧起来了,他们做好了一切的防范——会说汉语的黑奴接触不到从外地来的奴兵们,他们几乎都被处死了,能认字的黑奴也一概如此对待,按道理来说,黑奴们根本就不会懂得岛船横幅的意思,美尼勒城经过一波换防,那些听说过壕镜消息的黑奴被带去墨西哥,留在这里的很多都是从果阿和阿卡普尔科前来的战奴,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会一如既往忠心地为主子们作战。
弗朗机人的计划是天衣无缝的——如果没有黑天使的话,如果黑天使不能把话送到他们耳边的话。
“把他们的耳膜戳破!”
有人在战务会议上这么建议着,“他们听不到恶魔的语言,就能保持思想的纯净!”
总督对他的建议不置可否,他要仔细考虑,而这是一次闭门会议,黑奴们按理该什么风声都没有收到,但是,当晚这个大胆的参谋就死了——死在了水井边上,被人敲了闷棍。有人用他的手指在泥地上写下了五个噩梦般的字母。
JUMB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