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9章 跟随者策略(务虚内容多)
如果因为一个王朝在终末期表现出的颟顸与迟钝, 便推断王朝中所有官僚都是样板式的食古不化,这肯定是一种错误的刻板印象,政治这东西, 三昧就在于此,哪怕是最古板的西林党人, 他表现出的对买活军的排斥, 也更多的是一种政治上的表态, 政治上需要他反对谁, 那么在学术上他也就跟着反对谁。
但事实上, 如果一个人真的不懂得看到竞争者的优点,并且设法加以学习的话,首先他就很难在宦海中拥有一定的影响力,毕竟恣睢如张天如, 都要另辟蹊径, 以图在更年轻的时候掌握权势,可见敏朝官僚、厂卫、内宦这三大参政群体中, 除了内宦有时因皇帝个人喜好原因, 素质太差之外, 其余两个系统的上位者都绝非故步自封之辈, 如果因为他们对于买活军的崛起, 只是表面上不屑、驳斥的态度,那就真是大错特错了。
就好比说袁礼卿吧, 他从登莱巡抚位置上去任,便是因为他主张对买强硬, 留有提防余地,限制东江、宁锦守将和买活军的往来,但要以为他对买活军的一切都深恶痛绝, 这就大错特错了,袁礼卿的表态在政治上是无懈可击的,也是必然之举,因为袁礼卿和孙稚绳是一条线上的人,袁的态度便代表了孙的态度,而这种事,上峰不划清界限,下属那就是敢带头献城的,为了大局稳定,孙稚绳必须慎重表态——宁锦防线也需要红衣小炮的支援啊,那么,就由对买活军的需求较低的登莱巡抚袁礼卿出面开腔,亮明自己的态度,这是最好的做法。
对于要颠覆敏朝衙门的政权,尽量地领受贪图其好处,发展自身,同时尽可能戒备对方,这也是孙、袁乃至田任丘等人无形的默契,如果有人会愤愤然地感到‘看不起买活军有种别用买活军的支援’,那么这种人无疑是毫不了解政治的,也并不适合接触政治。在政治上,这是敏朝对买地最佳的应对之策,或者,用买活军自己的话,也可以叫做最优解。
而在防备买活军的同时,厂卫同时还在买地大量收集信息,购买书籍,他们一开始收集的信息,还是以军事调动为主,但近年来逐渐调整方向,改为收集买地的物价、民情,甚至是重金收买统计局的吏目,想要翻抄统计局的文件,送回京城。
至于派出本地的好青年去学理科,去专门学校上课,日后回流来主持特科教学等等,这甚至是属于一种阳谋了:翻抄文件,这个买活军自然是一直在严查并且制止的,但外地人才来考学,即便知道有回流的可能,买活军也并不在乎,属于一种半放任的状态,只要政审能通过,不是一看就是探子的程度,该有的待遇也不会少了,甚至外地人才倘若要考吏目,其出身也只是会被纳入打分,而不是一概严词拒绝了事。
买地的这种策略,客观上是因为地盘太小,外来人才如果一律予以拒绝,或者严格审查,工作量实在太大,也阻碍他们招引人才,也有对自身的自信:买地的日子要比敏朝好过,他们认为大部分人才还是会留在买地——这个想法,其实也不能说有错,尤其是女间,基本就是泥牛入海,去一个折一个,但,不管男女间也好,他们虽然更愿意留在买地生活,但却也不反感把一些无关紧要的,自己日常生活中就能接触到的消息,送回敏朝,换上一些钱财来花花啊。
从结果来看,往买地派线人,居然成为了对双方都有利的行为,买活军得到了不少能办事的人才——但反正他们那里总也会有人才浮现的,而厂卫也得到了源源不绝的情报,除了这些民情线报之外,还有一些市面上比较少见,不太容易买得到的书籍,这些书籍,运回京城之后,翻印、抄写,送诸大臣家观看,而尽管厂卫、西林之间屡屡摩擦,但西林党人也从不曾拒绝厂卫送来的书籍抄本。
甚至于,他们中有许多还会私下讨论阅读买地书籍的心得:以他们的年纪,自学理科,不是人人都有这个本事能学出名堂来的,但买活军处的一些管理学书籍,却和政治课本一样广泛地受到欢迎,普遍认为其中蕴含的智慧不可小视,很多驭人的思想,是立刻可以转化为现成的养分,供他们吸收的。
孙稚绳自己,对于买活军的新思想,便很是欢迎,抱持的是取其精华、扬其糟粕的想法:只要能保持儒学取士的传统,那么,不论是开特科,还是遍阅买书,引入买活军的先进技术工艺,都并无不妥。他和袁礼卿也多次通信讨论谢大郎编撰的《管理学入门》,又有《博弈论》等偏门书籍,不过,到底身在边关,消息不算太过灵通,对于袁礼卿所说的‘虹吸现象’这两个新词,还是不知其所以然,便忙请教道,“不知何解,望礼卿教我。”
袁礼卿叹道,“这是信王回信时提到的两个词,说是内部讨论会上,听到买地一个高官的比喻,所谓虹吸,是物理课中的一个现象,在气象之中,所谓龙吸水、龙卷风者便是……”
稍微介绍了一下虹吸现象的原理,孙稚绳已经明白过来了,叹道,“果然形象,这虹吸现象在经济之中,指的就是买地那里荟萃华夏精华,各地的钱财、人力、方物,都往买地流动的现象吧?”
袁礼卿道,“正是如此,所谓人往高处走,其实也是一个道理,事实上,买地如今已经对我敏朝疆域形成了强烈的虹吸,就以煤而言,京西就有大片煤矿,但京城用煤却还要从买地来买蜂窝煤,不能不说是一种滑稽,这就是买地以自己的先进技术为凭,将各地的煤矿吸取到自己那里去,又产出上好的蜂窝煤来,回销各地,赚取利润——这叫剪刀差,这是上回信中我也提过的新词儿。”
“明白了虹吸的道理,便知道长久以来,绥靖派‘观其自败’的说法,无非掩耳盗铃而已。”袁礼卿的表情也有些慎重,“所谓观其自败,无非是认为华夏土地广袤,能在一地行得通的体制,在各地未必都能行得通,且随着各地贸易往来,就像是一杯水中滴入一滴墨水,墨水自然冲淡,终究是疥癣之疾,无关紧要,自古以来各处边患莫不如此。
但在虹吸效应之下,龙卷风越来越大,却是足以将周围地域不断卷入同化,便如同江阴的丰饶县,买活军竟未介入,全是当地人一呼百应,二三日内便将本地衙门接管,丝毫阻力未有,众贼更是谨守法度,绝不作乱,只等买活军前去接收——这就是已被虹吸效应同化,而买活军对其完成整编之后,丰饶县又立刻开始虹吸周围的州县,原本此地只是江阴一处不起眼的小城而已,但现在,丰饶县却是江阴最繁华的所在,这就是虹吸效应的威力了。”
如此看来,在虹吸效应的加持下,买活军的堂皇大势似乎是无可阻挡的,孙稚绳道,“其实这虹吸效应落实在军政中,无非是以战养战而已,以往义军举事也多是如此,此法前期还好,后期地域越来越大——”
说到这里,他不再讲了:因为买活军的扩张速度并不快,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的慢,所以并没有后期失控的问题。在军事上几乎已经全面无敌的情况下,对外扩张还保持如此程度的克制,谢六姐的忍耐力几乎可说是已经达到了圣人的境界。也让买活军失去了唯一的软肋,现在的买活军几乎无法针对,令人无计可施,只能白白地坐视他们逐渐壮大,在周边地区鲸吞虹吸,每一天都令敏朝更加衰弱,更没有抵抗他们的可能。
“技不如人啊,根子还是在于这仗没法打……”
当北面的防线还要买活军的红衣小炮来巩固,等东江岛崛起,买活军开始运人之后才有反攻可能,在做战略部署的时候,大多数人心中也就有数了,如今天下间在军事上能和买活军抗衡的势力,即便有那也不是敏朝,或者说,敏朝即便能和买活军相持,那也不是在山高水远的福建道,买活军什么时候要攻金陵、取京城时,倒是有可能倚仗地利留下一些人命,但,如果谢六姐动用她的所谓‘黑天使’,甚至是更可怕的大飞箭术,那照样没人能够改变战果。
本来,对抗虹吸效应最好的办法,就是一力降十会,用蛮力碾过去,如今既然做不到,那就只能采用袁礼卿提到的‘跟随者策略’了,说来也是好笑,这名字还是买活军座谈会上对于田任丘推出的新政,进行的解读和总结。再通过线报回流到敏地,给田任丘的新政命了名。
“其实跟随者策略,就是跟随市场上的龙头产品,学习先进经验,并且提供更优质低价的商品。从复制、模仿到调整,是三个阶段,买地认为田任丘的跟随策略,无法做到原样复制,也没有足够的智慧达成更优秀的调整,只能进行有改动的模仿——但是,跟随策略是如今对抗虹吸效应唯一的解法,也就是营造出和买地相差无几,或者只有一定差距的环境,让尽量多的人口留下,而不是被虹吸去鸡笼岛,去南洋。”
“如今,高产粮已经几乎在北方铺开,虽然产量和南方比还有一定差距,但养活大多人口已不是问题,如此一来,人口已不再是负累,而成了培养期极长的宝贵资源,一个识字,能服从管理的高质量人口,培养时间至少需要十五年。北地如果继续放任流民南下,就等于是不断被虹吸走最宝贵,最难再生的资源。因此必须对北地的基本盘做出调整——女特科只是其中的一步而已。”
要把这样买里买气的论调,‘翻译’成儒学味道更重的言语,还要在典籍中找出能够还原全部意思的典故来,这工作量实在有些大了,因此虽然跟随策略,似乎可以用‘似我者俗,学我者死’这个典故,但袁礼卿也把它完全抛弃了,而是以买活军的口气,凝重地说道,“女特科,不过是第一步而已,田任丘其实还是弄巧了——改善女娘处境,减慢女娘南下脚步,已逐渐成为社会各界共识,阻力其实比稚绳你想得要小得多了,如今北地缺女,偶有成婚女娘,高索彩礼已是常态,付了彩礼而女方逃走南下不能成婚的,也实不在少数。这一策,我看是不会有人出来唱反调的。
他如此铺垫下来,又要大力推进特科教育,我看他的图谋是不止于此——田任丘得到了买地对他新政的评价之后,如何能够服气?在跟随者的道路上自然只能是越走越远——毕竟这是唯一有效的策略,他不敢作为那就只能去位让贤,但要继续下去的话……”
桌上茶水已凉,袁礼卿也不在乎,随意用了一口,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看,田任丘恐怕是要动一动地主佃租之策,要把朝廷的手,插到地主之家里去了——而且,我怕他这想法,很可能已经得到了陛下的支持!”
第470章 南城地动调查报告(下)
“标准化生产的好处, 在于生产流程的一切范式都必须是数据计算的结果,尤其对危险品生产来说,严格遵守流程中每一个数据, 关乎到大众的安全和健康。采用标准化流程设计,可以简便高效地扩大生产, 增加产量只需要增加生产线即可,工人并不需要了解流程设计中的意义,只需要严格照办, 在人才培养上也可以节约大量时间……”
“姐姐, 怎么还在看《周报》那?又是重读标准化这一段——要我说,这空中楼阁一样的东西,有甚好读的?倒是不如看看京里的《邸报》来得有意思些。”
翠华香重玉炉添, 双凤楼头晓日暹。扇掩红鸾金殿悄, 一声清跸卷珠帘。虽然外头是滴水成冰的数九寒冬, 但景仁宫中东暖阁内, 却还是温暖如春,两个少妇都打扮得利利索索:从胸前系了偏绊的掩襟小袄,夹的是薄棉花,在棉布外多缝了一层亮绫的面儿,花色鲜亮,下头也是如此, 一条精羊毛几洗几晒,把羊毛都磨平了,织成的细毛裤, 再穿一条挡风的棉布裤子即可。
在室内这么穿,足够御寒,有时候且还冒汗呢, 若是要外出,再穿上厚袄子,皮面裙子,披上里外发烧的大斗篷,再换上絮了厚棉花的皮靴,便是最冷的时候,这样出门也冻不着。不过,冬日里妃嫔们出外的机会也很少,多是在暖阁里过活:每年冬日,皇帝都很少回宫,多住在别宫里,那处因地方狭小,大多屋舍,不是给禁军换防起居,给候见的老大人们用茶歇息,便是给皇帝做了实验的场地。
因此,只有皇后是常年和他同住在别宫,其余妃嫔,在后宫中居住,春夏秋三季,三日过去带孩子请安一次,到了冬日,来去路上受凉了容易坐病,因此便暂免了请安,除非特别遣人来接,否则也就是大年夜、腊月里有机会见一见皇帝,过年的仪式一完,皇帝立刻就搬到别宫去住了:开玩笑,冬日里那还不是有暖气的水泥房最好住?便是有阁子,采暖效果也始终是有差距的,且阁子地方狭小,宫中又没有冲水马桶,也不能每天洗热水澡,论舒适度,如何能与别宫相比?
不过,对妃嫔们来说,她们倒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敏朝的后妃多出身小户,其实便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们,也少有能拥有一个暖阁子的,这东西修建时特别费工,每年要启用暖阁,还要工匠专门来检查烟道,每天耗费的炭火还不在少数。进宫了别的不说,衣食起居上是真的大大提升了一个档次,尤其是冬日,取暖上至少比从前做姑娘时要宽绰多了,尤其是几个有位分的妃嫔,她们都是因有子嗣而晋位的,日子的确也相当好过。
譬如,此刻在谈天的王妃、任妃,她们共住在景仁宫,因为彼此性情投合,小日子便过得清净逍遥:皇帝是个好养生的,又好科研,自从买活军遣人进京,他的心思一下就从女色上移开了。从前还有所谓争宠一说,如今皇帝只偶尔接几个妃嫔去别宫过夜而已,次数也相当稀少,宫中人都知道,他如今连酒都不饮了,早睡早起,争分夺秒的在做实验、学理科的空隙摔打身体,又要抽时间处理政务——不错,政务一向是皇帝抽时间来做的事情,只是以前他爱做木工,而如今皇帝是着迷于再现各式各样的经典物理学实验罢了。
既然大家都无宠,也就谈不上争宠了,况且争宠也要有些特殊的好处才行,对妃嫔们来说,管理她们生活的直接上司是皇后——皇后倒是时常回宫视事的,尤其是冬日里,回宫的次数比从前多,各人生活上的份例,也多由她掌握,只要不恶了皇后,该有的都会有。
至于孩子的教养、份例,那也轮不到她们做主,原本前些年,皇子公主都是由母亲来抚养的,但如今买地来的育儿书籍,有很多新的规矩,并指出了旧有恶习的弊病,因此皇帝做主,由皇后选拔了一批聪明懂事,又认字的女官,集中学习育儿,又指派到各宫来做奶娘,这批奶娘的权力,比从前要大得多,直接对皇后汇报工作,妃嫔们倒是退了一舍之地,孩子们三岁之后,又要去上所谓学前班,到了五岁便开蒙正式认字读书了,需要母亲操心的地方,并无之前这样多。
就譬如此刻,到了冬日,皇子公主身体康健的,都去别宫住在特意修建的水泥二层小楼里,那处有暖气,还有锅炉,可以随时烧热水洗浴,比宫中要舒适,只是地方有限,比较逼仄,也就是冬日去住才便宜些。
奶妈子是都跟去的,那么在宫中的妃嫔,便迎来了一个清净的冬日,想孩子了,便请求皇后,凑个时间去看一眼,大多数时候,也就和王、任两个妃子一般,一宫主位,起来都凑在暖阁子里,聊聊天,邻着玻璃窗看看外头的雪景,感慨一番,又做做功课,自学一下课本,在暖阁子里活动一下手脚,做做基本的健身动作,再看看报纸,议论议论出宫请安时的见闻,这一天不也就过去了?
要说起来,她们的日子和前人相比,已经不知道好了多少倍了,一般来说,宫女词表达的情绪,都是深宫幽居的寂寞与无聊。后宫女子,行动受到严格的限制,一辈子活动的区域只在宫墙之内,接触到的人也极其有限,并且和外头的女娘比起来,社会往来极度匮乏,又不识字,也没有阅读的习惯,虽然衣食无忧,但长日漫漫,无所事事,精神上的空虚确实是个很大的问题,许多宫人口角,也和闲极生事有关。
但是如今的妃嫔们,那就不同了,首先她们是有事做的,春夏秋三季,每三日去请安,并不是说都能见到皇帝的面,更多的是去别宫上课,回到宫中还有作业要做,在宫中的那几日,皇后也会给她们分派职司,让她们帮忙教导宫女识字。
人无事的时候,矛盾都因为性格摩擦而起,可一旦有事做,矛盾便大多是公事中的冲突,因公事而起的冲突,随着此事了却,其实也比较容易消弭,这就极大地缓和了宫中的人事。再者来说,她们也识字了,而且能够看报纸,看到外头的教材、话本,各式各样的书籍,人一旦识字,精神世界就会有一个很大的延伸,不会只停留在肉身所处的位置,这些妃嫔们几乎也和皇帝一样,感到自己十分忙碌起来了,甚至也觉得时间是很不够用的了。
第三点,则是外人根本无法想象的,那就是皇帝独居别宫,妃嫔们都住在宫中,等闲不能见到帝王面,很多人会因此同情妃嫔,觉得她们幽居深宫,青春浪掷,正所谓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不开门……但事实上,皇帝居于别宫,对妃嫔们来说,却恰恰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直接让她们每隔几日都有了出宫的机会,虽然是坐在车里,左右随从护卫——但是,车辆行于街道上时,难道还不许她们暗暗掀起帘子,偷偷地看看外头么?
尤其是今年,因为南城的事故,宫殿受损者甚多,而且,当时也怕后续再有灾变,于是皇后做主,安排不少妃嫔去东城、北城的皇产宅院中分散暂住,这也让这些妃嫔们久违地感受到了民间度日的滋味。
这都是少年入宫之后,久已淡忘的记忆——而且物质上也比从前做姑娘时要宽裕多了,个别胆大的妃嫔,甚至还派出老妈妈去买了街面上的吃食,还让奶妈子带着皇子去街上看戏喝茶,至于说她们自己有没有乘机偷溜出去玩耍,那就不可细说了,反正即便是有,自然也绝不会告诉出来的便是了。
也正因为这些妃嫔们,体魄逐渐健壮,眼界逐渐开阔,思想也逐渐丰富,才有了今日这窗前共话的一幕,后说话的任容妃性子活泼,且言且笑,坐下来拿着邸报便指点给王良妃看,笑道,“这不是,前日去请安时还听说呢,朝廷要请开女特科了,我当时便和娘娘说,这女特科一开,咱们的宫女子,这几年的课便没有白上,娘娘真是高瞻远瞩,事事都想在人前,娘娘听了,也是一笑,不料这几日折子便登在邸报上了,看来,此事十成里已经有了七成了。”
经过几年的发展,《邸报》和《国朝旬报》之间的区别,也逐渐得以厘清:《邸报》是三日一份的,主要是以京中、地方上的紧要消息为主,政治味道很浓,有时会连篇累牍的刊登某篇奏折,这是‘吹风’的意思,一般来说,能上报的折子,都是通过京中厂卫、内阁两大派系认可的——其实也就是皇权、相权的合意,刊登在邸报上,是为了‘观风’,也是让地方上,以及朝中如御史台处机构有一个发声的机会。
所以说,折子上报,就证明讨论已经进行到了某一阶段,如果没有地方上重量级大佬上书,又或者惹来众怒,这件事就会在之后不久转化为具体的政策。因此,任容妃所说十成里有了七成,倒也不假,开特科时就已经闹过一次了,女特科受到的阻力应该是会更小些,因为就在一月之前,邸报上也刊登了姑苏知府的折子《姑苏女子流失暨城中织户凋敝至本岁绫罗减产》,其中便明确指出了,买地的女子有更多就业机会,是姑苏女娘大量流失最主要的原因。
这折子和今日的《请开女特科》折子,其实是前后手,前者就是为后者打的埋伏,首先要让邸报的读者都意识到,敏地的适龄女娘越来越少,对王朝的前景来说有多严重,其次才有《请开女特科》的解决方案。王良妃和任容妃的看法倒是一致的,女特科应当是能开起来了,毕竟,以如今的政局,以及过去几年的施政经验来说,只要内阁和厂卫达成一致,还真就没有什么办不了的事。
这件事,对宫女们的影响自然是很大的,如果没有宫女参考,那第一批女特科,十成里有九成恐怕都会是权贵家的内眷,再有一成才能轮到民间女娘,就如同特科的科举结果一样,不管日后如何,头几科的特进士,其出身往往是非富即贵,而且以沿海一带的户籍为多,这是无可非议的事情,有权有势,消息灵通,自然可得风气之先,早作准备。
这些女特进士,和之前的特进士一样,能否为皇家完全驱策呢?答案自然是显而易见的,天家从前是如何提拔阉人的,现在也就会如何提拔宫女,从这点来看,皇后的政治眼光的确过人,就算教导宫女读书最开始不是她的主意,但在皇帝把这个任务交给她之后,皇后能够不折不扣地照样执行落地,把宫女和妃嫔都教得很好,也就说明了她能领会到其中蕴含的政治意图,而且拥有很强的买活军所谓‘执行力’。
“王姐姐,您说,来年这女特科开考时,咱们能不能也下场跟着玩玩?”
任容妃是个活泼的性子,手里拿着邸报翻来覆去地看着折子,又仗着阁子内一时无人,不由就缠着王良妃一起畅想起来了,“若是考得了名次,也不知道张娘娘会不会给咱们安排些不用老出宫的职司呢——正所谓天家为万民垂范,既然要开女特科,取女特进士,就要有相应的职司,否则岂不是为买地养士了?你说,你说,为了给天下人示范,破一破之前坊间那对女娘外出做工的抨击,会不会让咱们也出去做事,给万民打个样儿?”
“哎呀呀——”说到这里,她不禁捧着脸颊,一边感慨一边好奇了起来,“难怪之前民间传谣,皇爷不阻止买活军做善事传新歌谣,原来是应在了这里。哎呀,若是我能考上,娘娘素来喜欢我,说不定就会给我派差,那可怎么办才好呢?我可不想出门做事,在宫里舒坦呆着享福不好么?可若娘娘一心要提拔我,却也不好推拒了娘娘的好意罢——”
这是已经完全投入到自己的想象里去了,王良妃也不由得掩口一笑,看了几眼任容妃在那自我陶醉的可爱憨态,她不由得又拿起报纸看了起来——理性上,王良妃也知道任容妃关注的焦点,对于她们的生活实际上的确是有更大的影响,但是,感性上,王良妃却又还是对《调查报告》中关于工业生产线设计标准化的这一段文字极感兴趣,甚至可以说是百读不厌。
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但是,‘标准化’、‘可复制性’这些枯燥无味的词语,对王良妃来说,却比什么精彩纷呈的话本都更吸引她,本能地,她就觉得受到了吸引,恨不得能有一本教材,让她一头扎进去钻研。
“如果……如果妃嫔们真要打样出门做事,那我若是能管生产线设计那就好了……”
她心中不由就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来,更是隐隐约约,浮现出了一个大逆不道,不敢深思的冲动:“倘若……倘若能和信王一样,去买地上学,学一学工业标准化设计……那……那可就真是不敢想的好事了!”
第471章 宫闱闺心(上)
“王姐姐,这一题我怎么也算不明白,您能给我看看吗?我真不是个数学脑子,这代数也罢了,一扯到几何算面积,我就抓瞎了。”
“我瞧瞧,其实这题很简单的,你只是辅助线画得不好,你做卷子时,要考虑到出卷人的心思,是要考量你的基本功呢,还是再进一步,考量你一些拔高的知识点。
譬如这一题,它是在卷子后方,分值也比较高,那自然就要多考量一些高深的知识。譬如做辅助线的功夫,这个就是比较拔高的内容,因此,这一题你不会做辅助线肯定是解不出来的。”
看完了报纸,又在阁子里活动了一下手脚,略微做了一些深蹲动作——阁子的地方很狭小,还有许多家具,要舒展手脚的动作肯定是做不来的。因此,一到冬天,宫中的妃嫔们就会翻看一本叫做《囚徒健身》的小册子,这个东西是买活军使馆免费分送给来包场消费的客人的。
其用意也很明显:客人中的女眷,并非每个都有在院子里撒丫子跑步健身的条件,常常也是居于狭小屋舍之中,如此,只要有一条毛巾便可以锻炼身体的囚徒健身,便可以作为参考,让有需求的客人也能照着勉勉强强锻练起来。
在宫妃们来说,冬日里,她们可也不敢耽误了锻炼,深蹲多少总是要做个几组的,暖阁边角还搁了很小巧的石哑铃,再做几组哑铃飞鸟,浑身便发了汗,取来毛巾擦拭过了,也不能就此休息,还要抓紧时间做习题:既然见不到皇帝的面,那么,决定自己待遇的也就是皇后的喜爱了,而皇后的喜爱相当的简单,便是由每次小测时的分数决定的。
若是分数高,便可得到不少买物赏赐,再说,王良妃和任容妃也都是景仁宫,同气连枝,总要为景仁宫争一口气,因此王良妃不但尽量帮助任容妃学习,而且还很用心地督促景仁宫编制的中人、宫女学习——这是南洋的学习教还没传到京城来,不然恐怕宫中都不乏信仰此教的宫人呢。横竖,除了没有仪轨之外,他们对学习的热情是丝毫也不亚于南洋的那些狂信徒的。
“但是,姐姐又如何知道辅助线该这样画呢?”
任容妃在拼音、认字上天分极佳,不过她的兴趣主要集中在看话本上,也爱看戏,甚至自己还试着仿写过文笔稚拙的——这也是人之常情,大多数学生,不分男女,最感兴趣的还是语文课,因为这是和生活直接相关的东西,语文好,娱乐活动立刻就又拓展了一节,而受到话本、戏文的感动,想要仿写,那就更是再自然不过了。
很多人一生中唯一一次创作,就是试着写个故事,然后很快就因为能力的不足而放弃了,任容妃也是如此,她实在并无写的才华,毕竟阅历有限,实在是想不出什么波折故事来,便是让她写宫人的生活,也是平铺直叙,毫无意趣可言,哪怕是宫妃亲自执笔,揭穿宫闱秘闻,那也是看得人昏昏欲睡,因为里头毫无起伏,全是一些琐碎的冲突。
其余科目,不论是数理化,还是历史、地理,因为和生活相距遥远,都是作为必须的知识点,如同自己的工作一样去勉强地学习,要说打从心底感兴趣,那也是没有的事。在王良妃的生活里,如她这样对理科有一定天赋和强烈兴趣的人,不分男女的确都很难得呢。
智商上的优越感,也是她从前很陌生的东西,王良妃发现,很多知识,自己能轻易理解、归纳,可其余人却总是抓耳挠腮的,即便是反复说明也难以吃透。
“辅助线……辅助线就应该是这样画呀,你要这么总结,辅助线的种类无非就是这些,你只要记住了辅助线的种类,还有其往往对应的图形,到时候直接拿来套用不就醒了吗?譬如说圆,遇圆做辅助线,第一件事就是要找等腰三角形,找到这个腰,问题就解了一半……”
譬如此刻,在王良妃看来完全是一目了然的事情,任容妃却是愁眉苦脸,连说“这么多种类我怎么能全背下来呢?背回了前头,忘了后头呀”!又缠着王良妃感慨,“还是姐姐聪颖,难怪得了皇爷、皇后的喜欢,我最怕上算学课了,简直就是天书!都说女子天生擅长算学,可我怎么学都比不上皇爷呢,要不是有姐姐在,我还当谢六姐这话是说错了!”
“欸,这话可不好乱说的,六姐什么身份的人,怎么会胡说呢?别的不说,你看谢七姐,还有张先生,不都是女子?算学不也奇佳吗?每每前来上课时,我烦难数日的疑问,她们都可轻易解开呢。你也一定是可以的,只是开蒙得晚,要学得太多,暂时还没开窍罢了。”
“核桃酪来喽——”
二女正说着时,外头小厨房内,一锅热腾腾的核桃酪也已经熬出来了,小中人眉开眼笑,高叫着举着热气腾腾的小紫锅,走进殿中,在暖阁外讨赏,“奴婢几个今早天擦黑就起了,又是泡,又是摘核桃衣,又是去核又是磨,好半日功夫才得了这么一锅,只要贵人用得好,也不枉咱们做奴才的一份心呢!”
“这嘴真巧不死你!”王良妃笑骂了一句,吩咐身边的大宫女,“看赏,赏他们一人一本功课册子做去!”
“啊?”小中人这下傻眼了,张大嘴鼓着眼,那模样惹人发噱,任容妃捧腹大笑,王良妃得用的大宫女翠花也抿嘴一笑,拿腰间的小钥匙开了钱箱,抓了数百钱,装在小笸箩里递了出去,道,“自个儿分去吧,还有这些炭笔、功课册子都拿上,回去好生做去,开春了宫里又要组织联考,若是你们拉低了分数,叫西宫那儿又得了意去!都给我仔细着,过几日我要出卷子来查考的!”
几个小中人小宫女,都眉开眼笑脆声应是,接了赏钱,在门外给妃子们磕了头,说是回去做功课,又都回小厨房去了——那里炉子日夜不熄,是宫中除了暖阁子外最暖和的地方了。
入冬之后,两个妃嫔夜里一起睡在暖阁子里,宫女的下处和宫殿其余地方一样,都是滴水成冰寒冷不堪,宫人们便逐渐悬为定例:白日里尽量在小厨房中取暖,省下自己的份额煤炭,到了晚上把火盆烧热,因为他们的下处自然是不设‘地炕’的。就是景仁宫这里,因为玻璃、水泥的出现,以及内库用度逐渐收紧,皇帝搬去别宫住……等一系列原因,也逐渐摒弃了耗费极大,用烟道把整个宫殿都烧热的地暖,改为用暖阁子过冬。
这个改动,一下就让往年当值时可以蹭地暖的宫人们,感到自己煤炭的用度很紧张了,因为如今她们若在殿中站班等候,那是相当阴冷的,必须支出煤炭来做手炉子,而晚间的煤炭便不够用了。此时六宫本来就厉行节俭,要说多支份额,那也是没有的事。
其中的道理很简单:皇家便是算上妃嫔皇子,在禁城生活的人数也不过就是数十人而已,便是极度奢侈,食金啖玉,又能吃用多少?实际上每年皇城大多数用度都是花在了伺候人身上,要养活这么多人过冬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给你们宫加了煤炭用度,其余宫殿加不加?那主子们还省什么?不如把地炕重新烧起来,总不成全省在下人身上了。
再加上,帝后二人现在常年住在宫外,宫中用度紧不紧他们是看不到的,于是在煤炭份额变紧已成现实的情形之下,东西六宫陆续开放了小厨房,让工人取暖,本来这个地方因为是贵人们食物入口的所在,一向是不许外人进去的,如今便做了改动,把小风炉挪到里间,外间设了一排长凳,这样入口的东西都在里间,外头给宫人们取暖,里头还是不许闲杂人等随意出入,也是为了保护每日发放下来的食材之故。
这小厨房一般分为里外两间,大灶是在外间,库房在里间,因为紫禁城不见明烟,也是修筑了地烟道,从地下走烟,如此两间房都比较暖和,没份进暖阁子伺候的下人们,便都聚在里头过冬,人多了要找些事给他们做,于是一到冬天,妃嫔们三餐两点中就多了不少功夫菜,就连冰糖燕窝上的绒毛,也挑得比平日要细致得多。
王良妃和任容妃二人品着核桃酪,也不由点头:核桃酪是用红枣、糯米、核桃所制,做得好不好,就看功夫细致不细致,因为核桃要摘衣,红枣要去核、去皮,这都是很磨人的活。
若是去得好,喝在嘴里就一片柔滑细腻,香甜可口,有枣泥、糯米和那股子油润润的核桃香,浓浓稠稠的,喝在嘴里一点残渣碎粒都没有,含一口慢慢品着那逐渐扩散的复合香气,往下咽半点不拉嗓子,确实是寒冬腊月无上的享受,任容妃喝了几口,又笑道,“今日怎么还有一股奶香味儿?仿佛比从前喝的更细腻了,又多了一股说不出的香气!”
“方才奴婢去厨房要水,见到几个小的在那里捣鼓着刚领回来的牛奶,只怕是加了少许牛奶在内呢。”
“就说嘛,怎么柔滑至此!”任容妃是个好吃的,三两下把碗里的核桃酪捣鼓完了,又眼巴巴地看着王良妃——王良妃虽也爱吃,但只是吃了小半碗便停了调羹,见她这般作态,也是无奈一笑,把自己碗推了过去,笑道,“你这吃人口水的小坯子,少吃些吧,现在皇爷这些甜品都是一点不沾的了——倒也可惜了的,不然,还能送几碗去别宫,也算是咱们的孝心了。”
她后几句话,是说给宫女听的,因又道,“你们俩也快去厨房喝酪罢,这东西冷了就不好喝了,就是要趁热。”
这也是宫中不成文的规矩了:核桃、红枣、糯米,这都是各宫的份例,并不难得,不说别的,就说皇后,份例一天就有核桃十五斤、红枣十斤、糯米二十斤,她不可能吃用得完,这实际上是一宫下人的饮食份例。
因皇后常年住在别宫,跟的是皇帝的份例吃喝,这部分食材便被她分赐各宫,再加上各宫妃嫔自己的份例,这三样东西不比牛奶比较精贵,宫人们三不五时用它们制成点心不算是过分的。
今日这核桃酪,与其说是主子们想吃,不如说是宫人们想着要用了,便折腾两碗精工细作的上来,堵了主子们的嘴,又还能得个几百文的赏钱,他们自己那里大锅做,功夫不会这么仔细,核桃皮随意去一去,红枣去核不去皮,也不加牛奶,做得一大锅,砂糖也是随便放——
买物便宜,雪花糖远不如前些年那么精贵了,不比任容妃最多吃一碗半,宫人们吃的核桃酪,虽然粗些,一人喝个三四碗那都是不在话下的!
两个心腹宫女也知道主子好性子,笑嘻嘻请了安便下去了,王良妃透过玻璃窗看着她们的背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看着任容妃碗里又空了,也是眼巴巴看着两个宫女走远,不由啼笑皆非地道,“你真想吃,便再要个两碗他们喝的来,也不值什么,就是再叫他们精细做一碗来,又怕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