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7章 酢辣椒
诚如两个叙州义军所言, 辣椒这东西,在大江两岸多瘴气阴湿,冬日又较寒冷的地方, 传播得比在买地福建道还要更快,这几年间就已经走入了千家万户, 便连城里百姓, 多数也在自己后院栽上几株,不过未必都长得好而已。
几人说起本地的物价时, 这才知道辣椒还算是较贵价的蔬菜, 如姜蒜一般, 价格不是太便宜的,要比几斤一文钱的青菜贵得多, 一斤有时能卖到三四文,本地的农户, 大多都把上好的辣椒挑到城里来卖, 余下那些歪瓜裂枣, 辣味不浓郁的这才留下自食。
“这就是卖油娘子水梳头的道理了,这州县中最好的辣味, 肯定是在城关, 尤其是酢辣椒、泡辣椒这些东西, 也唯有城关做得好, 有时候那些农户来走亲访友还买两斤回去哩——他们乡下腌辣椒,舍不得用雪花盐, 都是用搭卖的官盐, 滋味自然是不如城里做的纯正。
辣椒这东西又爱发霉,有时候收成时连逢阴雨天,他们晒不成干, 只能贱价卖到城里来,赶紧腌渍,过几个月进城,看到腌物的价格,都是心痛得掉眼泪。”
因本地的办事处人数少,开设也不久,主要还是做人丁转运的生意,还有和本地商铺的大宗交割,对于本地的民生并不熟悉,不像是叙州汉子,他们在买地和叙州之间来回跑船,对沿岸州县的情况了如指掌,说的全都是吴老八想听的话,“怎么,如今两湖还强迫搭售官盐吗?”
“还卖的!”老艾道,“和税赋一般,都是强行搭配下来,不买不行,其实拿到手里,半是土,半是盐,能吃用的不多,盐还有杂质,还要花费心思去筛洗,把盐水拿来泡些佐料罢了,连菜蔬都泡不得。”
这个道理,接触过农事家务的人是明白的,佐料有强烈的味道,可以压住这种劣质盐水的杂味。这样的水泡出来的蔬菜很可能是发苦的,根本无法起到佐餐的效果。众人都是皱眉,吴老八道,“我们南面,官盐早就卖不动了,江陵的盐商有一多半都开始造船改做海上生意,破产的也有许多——我看朝廷倒还是岿然不动,可见各地的盐利也没有多少去到朝廷。多数不过是养肥了衙门里的吏目,还有本地的大户。”
“嗐,我们巴蜀还行,本地的盐还是能卖得动的——我们的盐好,杂质少,自贡的井盐做官盐,百姓的日子还好过些。两湖这里确实日子不好过,听说,因这几年皇帝屡次提起,各地税赋不足,朝廷税银多从海关取用,两湖这里要补充税源,又废不掉那踢斛淋尖的规矩,也实在不敢加农税,便只能在小处下功夫,这官盐越发不堪,道理便在于此处,要从这里多踅摸一些,好维护官府的颜面。”
高个儿义军小郝接口道,“可这儿多出来的银子,能有一半成为税银往上缴不能?不过是让各地的老爷们又多个进项罢了!”
说到两湖的局势,他们都是摇头,也多些对叙州的自豪,“我们叙州如今,税赋都减了不少,衙门的使用仍足,可见一旦消灭了剥削阶级,便是艰难岁月,百姓们的日子至少也比在敏朝要好过得多!”
“不过是想要过这样的日子,先得杀上一批人罢了!”老艾举手往下一劈,看着颇有些匪气,又拿眼来看吴老八等人,见他们多是若无其事,也是暗暗点头,心道,“看来都是有本事有气魄的,确实见过血,买地出来的吏目,果然没一个草包,真令人佩服!”
如此两边互相掂量,也是地头蛇和过江龙之间应有的事情,小郝这里不动声色,又转过话题,“话扯远了,还是先说这酢辣椒吧。说起来,这酢物的流行,还要归功于买活军呢——正是因为买地的玉米来了,这酢物才大行其道,原本也不是家家户户都做得起的,毕竟,原本酢物都用粘米粉、江米粉,还要精磨,这两样哪里是什么便宜的东西呢?”
所谓的酢物,确实不算是最廉宜的做法,在东南沿海也不算主流,小雷等人根本就没吃过,倒是金娥,从前在苏州偶尔也吃些酢鱼,因道,“我们平时多是吃酢鱼,和糟鱼其实类似,都是拿净鱼,抹了腌料,放坛子里窖藏一段时间,按买地的说法,那叫发酵——发酵好了再蒸着吃。不过糟鱼用红糟,酢鱼多是用米粉,有些还直接用酸米粉,听二位说起,本地的酢辣椒是用玉米粉?”
“正是了,玉米本也是新出的东西,实在是太高产,一亩随意也有个近千斤,我们农家自然喜种,可拿到手里,也得钻研着如何食用,如何保存。买地一般是晒干即可——那是因为你们那里阳光足,北方则天气干爽,我们这里便不行了,这些年一入秋就连着阴雨,便是风吹过了,也容易发霉生醭,倒是有人磨成粉,能存得久一些。”
“既然玉米粉廉宜,自然也就有人琢磨着了,把许多粉蒸、粉酢的东西,换成玉米粉看看味道,酢物其实说来也简单,便是把东西洗净,加了佐料,和粉拌好装坛,送入阴凉之地,一两个月后便可以吃了。不料玉米粉酢出来一样好吃,本钱却便宜了至少五成,而且还有一股米粉酢物无法比你的甜香味,颜色金黄,看着也更好看一些。”
“如此一来,玉米粉酢物,岂不是就成了巴陵这里的招牌?便是夷陵还有我们巴蜀,也逐渐开始流行玉米粉蒸,不过许多老人,还是觉得米粉蒸出来更有一股米香,是玉米粉无法比较的,因此,现在有些厨子又以米粉蒸肉作为招牌,而如果不特别写明‘米粉蒸肉’,各地的食铺现在都是玉米粉蒸了。”
“原来一个粉蒸,也有新旧之分。”这样的趣事,也引发了笑声,“不过,两湖这里,本来倒也是喜欢粉食,粉蒸之物有许多,怕也是传统所在吧,任何东西到手里,都要粉一粉,洗一洗,看看能粉出个什么,洗出个什么来。”
“可不是!面筋、土豆粉、红薯粉,不都是这样洗出来的么!总不成只知道掰着玉米棒子煮熟了生啃吧,便是蛮夷,这些年得了玉米回去,也学着做玉米粑粑吃呢——倒也香甜,成了他们苗族的特色,一会若有苗人进城卖货,咱们还能买些回来蒸着吃。”
谈到各地的吃食,这个很少有人是不感兴趣的,买地的考察团也都觉得很新奇,此时各地民风不一,饮食习惯悬殊,买地因是百地合流,各籍贯杂处之地,众人已见识过不少各地的特色小吃了,但还是对其成因不由感到好奇,譬如两湖的粉蒸肉、粉蒸鱼,王小芸在临城也吃过,是湘江一个厨子在本地开的小馆子,当时只觉得味美新鲜,现在才知道为何两湖喜欢以粉蒸的形式来处理食物。
她这里开了眼界,小雷这里又道,“我们在泉州也吃粉蒸肉,不过那个是用红薯粉来蒸的,似乎更加香甜。不过,买地蒸食少些,尤其是荤菜,我们多喜欢油炸。”
“买地富裕,岂是别处可以相比的?这酢辣椒都有两种做法,一种要把玉米面略炒过,那做得的口味就偏干,也更香,若是自家做自家吃,很多便不炒了,省些柴禾,也省些油钱!”
此时,众人已经坐上桌了,因是便饭,也不必等人齐,人来得差不多,便到食铺里去,对方也清出偏院来,众人在堂屋廊下摆了几桌,坐着正喝粗茶,店家先端来了一个个小风炉,上头吊着铜锅,一盘盘菜切好了放在两侧,又有一大盆蘸水打来,冬日里肯定是吃炉子锅最舒坦,这蘸水里便可见辣椒段浮浮沉沉。
又有一碟碟红红黄黄、松松散散,炒玉米面中夹杂了红辣椒碎的东西,送到各桌来,便是本地的特产小食酢辣椒。众人听叙州义军绘声绘色地介绍了半日,都觉得好奇,当下先捡了一些入口,一入口,只觉得有一股复杂的酸香味,先声夺人,待酸味逐渐扩散,又是辣味,玉米面的一点甜香,恰到好处的咸味,别看只是区区一碟玉米粉炒辣椒,吃完了却令人口中生津,食指大动,甚至感觉一口酢辣椒能配半碗饭呢!
“好吃!”
“这东西下饭,倘若带到南面去不生醭,我看在买地一样是好卖的。”
“不如先买个几坛子,送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运费贵,还不如写一封信回去让他们试做呢!”
“便是试做,不也要吃过原味才好吗?”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一边议论一边争食,也有把酢辣椒加入蘸水中进行尝试的,不过这东西本就咸口,打湿了以后,玉米粉融化了,里头的剁椒味道太咸,不如拌饭好吃,又有人称赞本地的剁椒做得好,都是笑道,“有这蘸水在,哪怕是青菜白菜,也都比肉好吃。”
买地请客,当然不至于一桌子素菜,锅子里已经是有一条鱼煮着了,烫菜里也有原本就用水煮熟的白肉,肥瘦相间,切成片进锅里烫热了,蘸一下酱油、醋、剁椒、折耳根、紫苏混合而成的蘸水,爱吃芫荽的也有,甚至还有一个洋葱切碎了装碗,给大家自行取用。
这蘸水可是下足了本钱的,不说别的,光酱油都没有耗味,可见是上等的酱油,绝非那些生蛆长醭的酱缸子里打出来的货色。菜色上,四荤四素,荤菜定量而素菜份量十足,还有大量豆制品,保证众人能够吃饱。
四荤是鸡子儿、鱼锅、白肉片、炖了一只鸡,叙州二人心知肚明,这其实也是在给他们之后的款待打样:一桌十人,最多也就四荤四素,决不能超过太多,而且买地民风朴素,不喜剩菜,吏目们都是把桌上所有菜除佐料之外全部吃光的,因此量上也要拿捏好,宁可准备一些吃不完也放得住的小点心,给众人打个余量,决不能大鱼大肉满桌陈列,造成浪费,那就不是显示主家的热情,而是给考察团添麻烦了。
的确,买地有抽查工作日志的习惯,调查团人人都写,这样剩饭的现象,倘是被写进日志里,又被抽查到了,多少都会扣些印象分的,叙州人是来融入买地民风的,比起一门心思钻牛角尖,按自己心中的礼数待人,自然是要琢磨买地的风气才更合理些。
这晚两个义军吏目一合计,之后的饭食,凡是他们出面结账的也都比量着来,吴老八等人,果然丝毫没有被怠慢的感受,反而觉得叙州义军果然很会办事,不像是沿途有些州县,想要结交考察团的豪商大族,摆架子、讲阔气,好酒好菜轮番上、撤,过于奢靡,反而带来了很大的困扰。
叙州人办事实惠,而且还买了两坛好风味的酢辣椒,在船上做路菜恰到好处,还给他们介绍店铺,买了美味、干净且实惠的酢辣椒,让他们放在办事处,随船先带回去买地,再走邮政寄回家给亲人做手信,如此大方、妥帖,所费又不多,让这些很有心上进的考察团成员们,倒是多了几分好评。
因叙州义军自己是带船来的,他们船多,于是考察团在巴陵便换了他们的客船,条件也比原本要好一些,至少晚上睡觉,翻身的余地都比原本要多,如此船行几日,便到了夷陵,这里迎接的叙州人更多了,而且出现了女吏目——可见叙州在夷陵的势力已颇可观,女吏目到夷陵来公干,他们是放心不会出事的,巴陵则让两个男头目先去探路,免得因女子身份招惹意外,反而不美。
有没有女子出仕,完全可以说明一地是否足够‘买化’,这两个女吏目固然职位不高,而且文化水平似乎也有限,官话都说得七零八落,但光是现身,便让考察团中的女吏目大点其头,十分满意。
叙州众人见此,自然也是喜欢,一行人从夷陵出南津关,这里更是人潮涌涌,连客栈都没有,只得在船上歇了一日,第二日一早,便在码头挤挤挨挨的人潮中,解绳继续西进,老艾容光焕发,站在船头指点身后的码头,笑道,“诸位兄姐,这些客人对我们都是颇为羡慕哩,如今冬日水枯,前方又是三峡天险,没有纤夫,谁也不敢在江面前行,唯有我们叙州帮自己有纤夫在此,方才能维持船运来往。”
“兄姐们请看,前头这山水雄奇之处,处处都是险滩,正所谓四川形胜当前险,三峡波涛据上游,这就是闻名天下的三峡天险,我们的纤夫兄弟,就正在其中那!”
众人听他一眼,都是纷纷出舱,极目眺望,只见前方绝壁千仞,重峦叠嶂,江水蜿蜒、波涛激荡,令人魂夺!于如此险峻高阔的山水之中,那轻舟真如尘埃,如浮萍一般,仿佛一阵清风便会随之反覆,而正在这光秃秃的山石绝壁之中,有无数小点,仿佛蚂蚁一般,攀附于山间乱石之内,他们连着一根一根的丝线,往江边浅滩汇聚——
这些如蚂蚁一样,攀在江边石壁之上的,作为人力对自然伟力抗衡象征的,便正是让叙州帮引以为豪的三峡纤夫了!
第498章 南津关三漩不好认
凡是走过船的人, 对于纤夫是不可能陌生的,这一行在有水系的地方一向是人多势众,是一股不可小视的江湖势力——纤夫和农户一样, 也不是说做就能做的,拉纤时如果不能顺着水流、风向使力,不能和队伍协调, 就算力大无穷也往往只能添乱。
一般来说, 一队纤夫都需要一个有威望、力气大, 脑子灵活的头领,做出人员上的分派,还要有数名身手敏捷、身材相对轻盈灵活的机动人员, 随时整理绳索, 如果绳索在江水中打结, 他们还要负责下水解开绳子。等到绳索捋顺了,他们再拿起边上的绳子,通过口号进行力度调配, 还有方向上的调整,不能不说, 拉纤实在是一门技术活呢!
不过, 大多数时候, 河岸两边的纤夫,多还是在平地里成群拉拽,譬如客船,客船是较轻盈的,五六人就可以拉得动,甚至在很多时候可以直接靠浆板击水前行——拉纤在很多时候,只是水文条件复杂, 浆板击水无法前行,只能在原地打转甚至会被冲走时的一个补充,完全靠拉纤通行走完全程,这是不可能的,估计也就只有皇家船队前行时,会有这样的手笔了。
一般的客船,五六人便可拉动,在大多时候都可以靠划桨前行,只有少数险滩需要拉纤,一般也都有本地的纤夫在附近,若是货船,那就不一样了,有些沉重的货船,需要数十人,甚至上百人才能拉动,船沉,吃水也深,客船能过的地方他们未必能过,需要纤夫的场合也多,因此,货船往往是成群结队的行走,一个船队要养着数十纤夫。
如此到了险滩,这些自养的纤夫,和本地的纤夫一起,轮流拉拽货船过滩,所以这时候客船、货船是分开的,因为货船行走速度要慢得多,客船几日就过去的险滩,货船要等纤夫轮流拉完纤才能开拔。如此循环往复,若是光靠本地的纤夫,人手是绝对不够的,力气不足,满船的货物就得抓瞎搁浅,便是有纤夫,倘若在河水浅的时候,货船触底了,那也没有办法,有时候得等到河水重新涨起来,才能重新动身。
生活在靠水地方,又自己坐过船的人,只要稍微有些见识,对于纤夫的种种肯定是相当熟悉的,但即便如此,他们最常见到的也就是在平地成群拉拽船只的纤夫,如此刻一般,两两,遍布在两岸绝壁之上的景象,当真也是前所未见!
一时不免都发出惊呼之声,老艾指点着对他们说道,“从南津关出来往上,一路险滩,有些地方靠桨一点用也没用,江中漩涡多、暗涌多,若是陷入漩涡,只能不断打转,等着翻船。而且船底礁石林立,比刀子还要锋利,翻船之后,想要生还那当真是做梦!
因此,大多数时候,我们蜀地用的都是特制的平底船,宁可行船多费力气,多颠簸,也不敢把船的吃水造得太深,就怕触礁翻船。而且,船队中必定要有让人放心的老舟子引路,各船都看他的旗号行事。便是如此,有些地方还是不能不用纤夫,不用纤夫那根本就是过不去的!”
但是,两边的条件摆在这里,不是每一处水文复杂的江段,两边都是可走人的平潭,峡自古以来是天下第一险峡,与之有关的诗词俗语很多,什么“群山万壑赴荆门”,什么“青滩叶滩不算滩,崆岭才是鬼门关”、“水淹和尚口,神仙不敢走”,全都是本地船夫挂在嘴边的闲谈,险滩两岸是壁立高山,实在是太常见,靠桨划不过去,无平地可以拉纤,该怎么办?难道所有蜀商都只能开船放流而下,到下游卖掉,然后再走蜀道回川?
答案是强行拉纤!在山壁之上,开辟狭窄的纤道——最宽敞处也不过只有一人行走,若是险要狭窄的地方,那就只有了前辈纤夫留下的脚印为凭!不错,拉纤行船,在蜀地已有数千年的历史,纤夫中甚至还有相关的神话传说,认为石壁上的脚印是仙人足迹,给这帮纤夫指引生路,不论如何,峡拉纤,有一定的规矩,绝不是随便乱拉,所有的行动轨迹都是事先确定好的——何以为凭?便是以这山石之中,被多年来无数纤夫,生生磨出的脚印、绳迹!
“这一段山路,便是如此,非常险恶,无有平地,但下方却又是乱石成滩,水流激荡回环,划桨根本无法渡过,一年中能走船的时间也是有限。诸位请看那边的那块仙人石,故老相传,仙人的手肘若是露出来,那就走不了船了——说明此时水已很浅,底下的礁石随时可能触底,把人困在江里,救都救不回来。”
“能走船的时候,主要也是靠拉纤。”
小郝也是说道,“诸位若是带了千里眼,可以看看山间那块石头,是不是已经被磨出了一道道的杠子?那是纤迹!想要在此拉纤,纤绳必须以这块石头为支点,才能和纤道、纤夫的脚印配合。千百年来,那杠子已经磨出一个手掌深了!”
逆水行舟,船行缓慢,船划了半日,距离也不过是拉近了一点,不过,从望远镜中的确可以看到,水边窄小的乱石滩上,的确有人在不断行走,把绳索和靠近险滩的客船接驳起来,这些人隐约可见是穿着衣物的,从水里上来,急忙放下裤腿,穿上鞋袜。
很快,远处便穿来悠扬的号子,只见那石壁上的纤夫,排成一列,沿着纤道,用纤石作为支点,把深深陷入石头中的纤绳往前拉去,又有一二最胆大的纤夫,根本就是整个人攀爬在岩石之上,他已经没有手来拉绳子了,而是把绳子绑在胸前,双手双脚都陷在前人留下的手印、脚印之中,喊着号子往前攀爬,用全身的力量,带动纤绳前行!
“号子是必要的,而且这种纤队,兄弟必须齐心,倘若只有他一人用力,身后众人偷懒,这石上的纤夫根本带不动,反而会受力跌落,别看他站的地方只有两人高,但下方全是石头,倘若跌下去,当场不摔死,骨头坏了,不能出工也活不了。”
老艾叹道,“在别处拉纤,命是一点点熬没的,在峡拉纤,你若是不小心,一眨眼就没了性命,这是赌命的钱!”
这话在此处说来,真是一点都没有错处,众人都说不出话来,只见前方的客船,被这样拉拽着逐渐过了险滩,绕了个弯,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中,而下方乱石滩上的纤夫也并不动弹,只是不时抖动绳索,感觉到前方的客船把纤绳解开,便把绳索拉回,仔细检查,“纤绳断裂,也是常有的事,在别处也会让人受伤——”
断裂的纤绳,往上抽飞的那一下,力气是很大的,若是被抽着了,吐血的都有,这后果不能说是不严重,但在这个滩口,拉纤时纤绳若断裂,带走的可能就是一条人命了!
因此,峡的纤夫对于纤绳是很看重的,“我们的纤绳都是用竹子做的,比较坚韧,而且随时都有替换的,一个好纤夫,真不敢轻易折损,若是折了几个,没人敢爬在石头上拉纤,有时候就硬是拉不动!”
“从前我们叙州没起事的时候,达官贵人的船只,兄弟们,你们猜猜是怎么办事的?他们船太沉,河岸上纤夫站不下了,纤绳拉不动,前头的兄弟跌下去了,就抽着鞭子,强令后头的兄弟递补上去!拉一艘船,有时能死好几个纤夫,只要人没有死完,还有人能拉纤,他们也根本就不在乎!”
说到这里,老艾的语气也有些悲愤起来了,“纤夫如此重要,可拿的钱有多少?裹腹都不够!如此当然是或逃或死,峡沿岸的州县,最怕听到抓壮丁这个字,抓来的壮丁,许多都来充做纤夫,死不瞑目!”
所谓欺男霸女、鱼肉百姓,有时真不是这八个字这么简单,买地的吏目们,有不少都是经历过诉苦大会的,对于官商沆瀣一气,想着法子压榨底下人的做法,根本就见怪不怪,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蜀地这里的确也是山高皇帝远,南面纤夫虽也苦,但至少不至于这样拿命往里填,若是死的人多了,帮会也会报复。
尤其是商行,仓库被捣毁抢掠的为数不少,正所谓法不责众,遇到这种事,县衙也是和稀泥而已,生怕激起民变,是以官府、纤夫、商户/权贵之间,还能形成微妙的平衡。但蜀地这里,权贵对纤夫的压榨要更严酷得多,吴老八和老艾不免也议论了一番两地政治的不同,道,“到底是割据之地,衙门说话没那么管用,只有大户不畏惧衙门,方才会如此赤.裸地欺压纤夫。”
“正是如此,还有一点,本地各州县之间交通不便,堂口的兄弟们很难呼应串联,商户又都豢养水手,这些水手到底也都是身强力壮的,又多有刀枪棍棒,若是打斗起来,纤夫不是他们的对手。”
小郝忽然有些自豪地说道,“不过,那也是从前了,如今我们叙州帮统帅峡纤夫,便是万州、锦官城的大商户,也不敢不给我们面子,如今这些纤夫兄弟们,都有我们发给的棉服、皮袄、油布,兄长们请看——”
说了这半日,船行也逐渐靠近滩口,可以远远望见石滩上一个棚子,棚子里是垒的石灶,正发出袅袅蒸汽,显然烧了热水,小郝扬手和走过来的纤夫头领大声打了个招呼,接过对方抛来的纤绳,大家也忙帮手给船身系上,小郝一边干活一边说道,“每日里还有红糖姜汤是不限量的,拉完一趟船,下来盆子里歇会儿,喝几碗姜汤,身上暖和有劲,中午米饭也能放量吃饱,冬日里,一个月能保证有一千五百文的收入。如今这帮纤夫兄弟们,在我们叙州帮也算是过上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了!”
此时距离逐渐接近,众人不用望远镜,也能看到滩口的纤夫们,果然和此前所见的不同,不再那样衣衫褴褛,虽然还比不上南方买地的纤夫们,但个个面上也有些红光,脸上更是带了笑容,都穿着厚袄子、油布罩衫,见到老艾、小郝两人,更是亲热,都用土话争相叫嚷起来,显然是在向他们二人问好。这精气神,看着便叫人欢喜,也更相信叙州帮的陈述。
“好!好!”
有了前头在巴陵所见的对比,这副景象的确让考察团的大家宽慰,便连王小芸脸上都露出笑容,金娥更是点头不迭,赞道,“这样很好,你们真是有心了!也很有能力!”
按说,还没到叙州当地,考察团不该多夸赞什么,不过,在吴老八看来,能把势力范围延伸到夷陵这里,而且还能照看到纤夫们,便是借了买活军的势头,也说明他们确实是做得不错,办事能力是能见得到的——此地距离叙州还有许久路程,如果没有足够的底气,给纤夫们钱粮那等于是给当地的豪强送钱。既然敢给,那就说明本地的豪强要么已经被叙州杀了,要么便是被整顿得卑服,再不敢搞什么小动作。
看来,叙州义军里,有能人啊!
考察团的表态,自然也让义军一行人欣喜,他们面上也露出笑来,用土话和岸上的纤夫们交谈,对客人们指指点点,好在川蜀土话不像是南面方言一样难懂,大家略微都可捕捉一些,“这可是贵客——今日多卖力些,你们知道他们从哪里来吗?”
“他们从南方,从买活军那里来,是六姐身边的近人!”
这样的话,当然是有些夸张的了,不过却令人听了受用,许多人的嘴角都禁不住上扬了起来,刚要谦逊几句,却又在纤夫们的反应中陷入了沉默——纤夫们先还有些不可置信,又再问了一遍,得知的确是买活军的官吏团来此,一个个全都喧哗了起来,打从石滩上的几个算起,便连纤道上的兄弟们,都在狭窄不能容人的小径上,挣扎着跪了下来,对一船人大礼参拜。
“救苦救难六姐圣母菩萨!”
“菩萨慈悲!救我们苦难!给我们撑腰!”
“求菩萨快把叙州取了,令我们再不担惊受怕,不再受过往官吏盘剥!”
他们是这样的虔诚,这样的热忱,他们所受的苦难,又何须再多言语,全在这急切和不安中展露无遗。叙州义军虽好,但在纤夫们的认知中,唯有买地的天兵天将,把川蜀早日占领,才能让他们完全从过往的恐惧中解脱,把如今的好日子长长久久地过下去,甚至越过越好!
买地的官吏们,面对这样的热情,如何能不感到震动?他们中有许多人,或许都不由得再度审视自己此前的保留,吴老八心中也是一股英雄气难平,几乎立刻就要放下一切,为巴蜀的解放奔走尽力——不过,他到底也是个老江湖了,于热血之外,也有清晰的认知浮现——
相隔千山万水,从未真正接触过买地的纤夫们,如何会有这样的认识?
还不是叙州帮教的,叙州帮能处处把买地放在前头,自己放在后头,宣教工作做得这样到位……
叙州帮里,有能人啊!
第499章 入夜分明见,无风波浪狂
正所谓少不入川, 老不出蜀,自古数千年以来,蜀地对外交通的不便是极为有名的, 出入蜀地,必须在两险之间择一而从——要么,便是走那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古驿道,翻山越岭,崎岖难行, 只要是带了有货物, 几乎都无法走这条路,常年来在蜀道来回行走的只有各地的马帮。
蜀地人出门倘若不能走水路,会依附马帮而行,出钱买个平安:一旦走上蜀道, 命也就不算是自己的了,有些蜀道是绝壁栈道,就别说发生冲突了, 哪怕是一个腿软都可能翻滚而下,尸骨无存,正所谓识途老马,有马帮的人带着,家里人才能安心。
这些蜀道,许多都是从前秦时期开凿而成, 历代官府无非只是花钱修缮,按照叙州帮的说法,和省外的驿道根本就无法相比,山间土流多发, 道路时常冲毁,很多时候一条草木略少,仅容一人而行的小径便是蜀道了。因此可以想见,绝大多数旅客还是乘船出入,那就要面对另一重危险,也就是让人心惊肉跳的三峡航程。
“顺流而下时,船速往往太快,若是控制不当,在险滩容易触礁,每年都有沉船,逆流而上,过滩时更加惊险,每一次操舟都要全神贯注,绝不是一帆风顺,若遇到船难,那真是逃都无处可逃,一船人只能做了水底的大黄鱼。”
这几日以来,买地考察团一群人,对于老艾的说法是很有感触的,一般来说,他们在别处行船,最大的问题是无聊,常常在船上开班也是因此,但船入三峡以后,几乎所有课程都停了——三不五时就要过险滩,这对船上所有人都是精神上很大的刺激,有数次大家都能感到船行被卷入了河中暗流,几乎不受控制的被往下冲去,又或者是朝江心方向的礁石而去。
若是撞得实了,那一船人的性命就要交代在这,在这种紧张感下,人还能干成别的事么?只能是咬着手指,焦虑地留意事态发展——这还是考察团众人也算是优秀吏目,基本素质摆在这里,知道这时候若是惊呼,只会干扰船家,因此都是并不出声。前方另一艘并不是叙州帮的官船,大约搭载的是去川蜀上任的官员家眷,便是时时尖叫,夜间停泊在近处,还能听到船篷里传来啜泣之声,想来是乘客受不住这样的惊险,但人已经上了船又没法下船,只能是‘猿啼三声泪沾裳’了。
正所谓同舟共济,一路同行者,是可以体会乘客内心崩溃心情的,考察团中再不晕船的人,坐了这几天的船都不由得面有菜色,只有叙州帮的汉子们还是面色如常,和乘客们一路指点险滩,如数家珍般地道着这些险滩的传说,又说着蜀中人情,“自古以来,蜀地都是割据之地,诸侯没有十足的把握绝不会轻易出川,为何?出川容易,回川难啊!”
“自三国以来很少有将士连续北伐,便是因为这蜀道行不得,蜀水更是难行,不要以为如今处处水枯容易沉底,不是什么好时候,冬季已是三峡水流最小的季节了,三月有桃花汛,夏日有夏汛,秋日还有秋汛,水涨了,江流更加错乱,船要难走几倍,纤夫也更加危险,可落足的地方更少,因此咱们现在便是赶着一年中最好的时节入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