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卷!”
一片女卷声中,只有偶尔夹杂的‘男卷’,考官发给之前,还要叮咛一句,“若是半路换卷子,成绩是后卷为准,但总分要罚五分!”
这意思便是不能先尝试男卷,若是做不出再换卷子,当然若是对自己的实力有信心,150分的卷子扣个5分也不怕,那也尽可以试试。卫妮儿虽然本人十分坚持要女卷,但也不期然竖着耳朵,期盼地听着那偶尔响起的坚定‘男卷’之声,心道,“若不是天才,就是已学了很久,又有名师指点,看来果然是我想得多了,我们大部分考生的基础本就太薄弱,一时无法和那些男特进士比较,也是合情合理,倘有一二教育完整的女子,水平不会低过男特进士太多的,想买地考的都是通卷,可见此刻的分数差,只是大多女考生学习条件太差了,时间门又仓促,再过几年,说不定敏地也能用上通卷。”
因她见过王良妃几面,听得出她的声口,卫妮儿也是特别留心,听王良妃号舍里传出一声‘男卷’,也不觉暗暗点头:难怪她要离婚,要做官……看来也不是痴心妄想,总是有点水平。
卷子到手,还不能马上拆封,此时每个号巷里头,已经有宫人来回巡逻监督,若是听到拆封声、写字声,立刻就有人过来查看,发现提前拆封,当即就要逐出场外——否则,号舍在前的考生就占大便宜了,至少能富裕出一炷香的时辰来。这也是正科流传下来的规矩,因此卫妮儿虽然得了卷子,但还能胡思乱想,等到卷子都发放完毕,再响号声,众人方才拆开卷子,在宫人巡逻中,开始查看卷子,演算作答。
“……也就比女童生、女秀才试略难一些,有一元二次方程式,几何考察到平面几何而已。”
卫妮儿把卷面草草一看,心里也有数了:童生试是百以内的四则运算,秀才试难一点,有五位数的四则运算,不会打算盘的很难算出来,而且考察了一些最基本的几何常识,到现在开始算图形面积、角度了,有方程式了,难度大概就相当于买地的初级班毕业水平吧……虽然对她来说这也都是新知识,但卫妮儿毕竟不痴傻,也不是小孩儿了,这两个月也着实用功,这份卷子不说答满分,做得仔细一点,答个130分左右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130分,算是个很体面的分数了,倘若后续都是这样难度的卷子,考中几乎是必然的,卫妮儿心中一定,也就不再胡思乱想,开始仔细做题,此时考场中都是算盘滴滴答答的波动声,炭笔沙沙的响声:大部分人都是先在草稿纸上演算,随后再用毛笔或者墨水笔誊抄上卷子,因为草稿纸只允许带二十张,所以还要拿馒头干进来,准备擦草稿用。
卫妮儿原本还带了一个大馒头,就是害怕题目太难,草稿写不完,如今出乎意料,富裕了不少,而且不到正午,就把整张卷子都做完了,还在慢慢检查,心情放松下来,便觉得肚子有点饿了,于是从书箱中掏出棉花袋子,拧开水囊,喝了半壶温水,配着那大馒头,一边看卷子一边往嘴里送,不知不觉全吃了下去。
吃到最后,噎得有点厉害,才恍然发觉自个儿把馒头都吃完了,一会儿没东西擦炭笔——还好,她也没怎么用草稿纸,还不算太狼狈,不过一笑而已:倘若是前几年,开春的时候,冬衣还不能当,又是接连几个月没有收入,冬日里总有些突如其来的人情支出,这也是卫家最窘迫的时节,若是那时候不提防吃了个馒头,可是要心痛好几日,挨母亲一顿说的。
毕竟,擦炭笔是白面馒头好使些,京里一般人家惯吃的杂合面馒头,擦在纸上灰突突的很不好看,也不便炭笔再用,搁过去,这么一个白面馒头真是相当贵重的吃食了。
今年有所不同,过去一个冬天,卫妮儿东奔西跑,和兄长一起着实挣了不少的跑腿钱,再加上买地的精面粉进入了京城市场,使得白面馒头不再是专供富贵人家的奢侈品——
从前京里的鞑靼饽饽铺子,那都是富贵人家才能进去订供桌的地方,有能耐买一桌子奶油精面点心给先人法事上供的百姓很少。一般做百姓生意的馒头包子铺,普遍卖的都是杂合面馒头,所胜只有一点,就是发酵的火候比民间门要好些,吃在嘴里虽然也粗拉拉的,但酸味没那么冲鼻,实际上一般百姓人家吃的馒头,很多是发酵过劲儿的,很废牙口,酸溜溜臭烘烘的不算是什么体面的吃食。一个馒头,倘若里外用的都是白面,那么不管是发面还是不发面,实诚不实诚,那都是逢年过节殷实人家才能享用的口粮啦。
可想而知,在那时候,哪怕炭笔也不是贫苦人家能用得起的,因为炭笔最大的优势反复使用,是需要馒头来配合,当然就更不提纸张的售价了,读书在任何时候都实在是很昂贵的事情,也就只有买地有这样的气魄,一声令下,所有百姓都要花费半天的时间门去读书了——卫妮儿知道肯定也有许多人是放弃了这个机会,宁可去做一份半工的,但她现在见事逐渐明白,已是知道制度并非要约束所有人,哪怕只能约束大部分人,形成的力量依旧是极为可观的。
买地的炭笔,买地便宜的面粉造的馒头擦——馒头擦还能吃呢,只要不在乎炭粉的那么一丝苦味……买地带来的便宜纸张,买地的制度,这些东西形成的力量,会让买地的百姓读书识字的速度,远远比敏地的百姓更快得多。
当敏地的女特科还在考这种送分卷子的时候,买地的吏目试难度已经逐年提升了,而且考的是通卷——差距,就是这样残酷而显眼,在可见的未来还会逐渐扩大。随着卫妮儿阅历逐渐的丰富,她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考过女特科,她便也明白,尽管敏地已经做了巨大的改变,但在买地已经成型的制度面前,这样的改变还不够,还远远不够。
但眼下,能做到这些便已经不错了,光是这简单的数学女卷,已足以让许多女考生面色发白,不肯定地互相询问——其实一元二次方程,无非就是鸡兔同笼类型的问题,只要能认字,能把应用题读懂,并且会使用买地的数学符号体系,之前有过一点点数学的基础,做过些鸡兔同笼类的游戏问答,想要答错都难。但卫妮儿已是意识到,虽然她的家庭十分普通,甚至可以说和很多考友相比很贫困,但也并非每个考友都有她的教育条件,她唾手可得的东西,对很多人来说是想方设法才能获取一点教材,犹如天书一般奥秘的知识。
“应用题里和方程有关的,我还能答出来,算面积的我实在是不会了……”
这也是自然的事情,因为算面积在此时还是相当专业而且少有应用的领域,鸡兔同笼,常用来考校聪慧的孩童,面积的计算在此时的需要是很冷门的,民间门并不太接触,理所当然成为了女考生的弱项。众人一边谈着一边摇头,走出考场去寻自己的家人,而此时考场外,已经有本场的试卷在流传了——
京中的消息,流通的就是这么的快,哪怕是正科,开考之后没有两个时辰,考题也会流露出来,特科的卷子居然也不例外,此时众人已经知道考卷分了男女,不过似乎舆论对此倒没有表示什么意见,至少卫妮儿没有听到有人在嘲笑此事,反而有许多人手里都拿着札子,在和自家的亲眷说话,札子上密密麻麻写了字迹——
“这是标准答案,你还记得你写的什么吗?来,对一对——五文钱在那边茶铺买的呢!题目一出来,茶铺里就有书生在做了!他们去年男特科就有的这规矩。考出来就能对答案!”
这也是特科的特色了,正科这里,考生的答案往往是秘而不宣的,直到最后录取之后,才会默写出来交给同窗品评,但特科的试卷既然和正科不同,那么便立刻衍生出了‘对答案’这种考验人心态的东西,像卫妮儿还好,她和卫大郎结伴来去,没人来接也就没抄答案,再说两兄妹是京城土著,又结识木头一家,算得上见多识广。
木头媳妇虽因为知识浅薄,没能考过女秀才,但也打听了一肚子应试的技巧,点拨过卫妮儿道,“听宫人说——她们是常月考的,考过了第一科,千万别对答案!考的好不好那都是上一科的事了,无法改变结果,该做的是全心全意地去准备下一科!”
卫妮儿也认为这话是有道理的,此时便专注只找兄长,她身边许多女考生却是迫不及待地凑过去已经开始对起了答案,并且——虽说是这样简单的考卷,但也有人对完答案之后,心态当即崩溃,眼泪顿时滚滚落下,哽咽道,“怎么答案是-2,怎是-2!我算出来了却觉得不可能是负数,又改了答案,这题值十分呢!”
“算学都考成这样,物理、化学还考什么?我还不如跳河算了!”
说着,竟是发足就要往河边奔去,俨然是一副弃考轻生的模样了!
第517章 流行的散布
说句实在话, 在人多的地方,想要寻死成功也不是件容易事,这女孩儿自然立刻就被众人拦了下来——也还好冬日穿得厚, 身边又多是女娘,毕竟把她抱住了,也没有因拉拽衣衫叫人看了笑话去, 众人七嘴八舌, 一边规劝一边将她带到贡院边上, 卫妮儿问茶摊主买了一杯红糖热水来给她喝了,劝道,“何苦来?便是考得再不好,那也有比你还差的, 考完了千万别对答案,不然下两科可还怎么考呢?”
这姑娘听了, 眼泪如泉涌, 对卫姑娘诉苦道,“数学便已是我最擅长的科目了, 化学和物理,根本连教材都没有看全,只是从别人那里手抄了一本, 都不能说看懂了,若是算学都考得如此了,另外两科还需要来考么?能有什么用?!”
她这一说, 众人顿时也同情地唏嘘了起来, 多少都有些同病相怜的味道,的确,数学虽然也有难题, 但因为生活中总要用到,大多数人还是自以为有一点基础的,若是账房家的姑娘,那更可以说对四则运算是有信心的,也因此她们才能考过前头的童生试、秀才试,不过是今日的考卷,考察的内容超过了四则运算,这才让人心态崩溃。
但那物理、化学,如果没有上过培训班,专靠自学课本,那若非绝世奇才恐怕是不容易读懂的,且很多女考生还面临一个问题,那就是课本都找不到完整的,很多人是到处托人手抄了来,遇到看不懂的地方,都要怀疑到底是抄错了,还是自己理解的能力有问题。
这个哭泣的姑娘,自述叫做钱生生,果然便是家里有亲戚做账房的,因此数学自小就还不错,靠着数学出类拔萃的分数,女童生、女秀才都是考过了的,只是她并未住在京城,而是住在保州府,家里原在这件事上也不用心,横竖图新鲜一考而已,她考过女秀才了,这才忙忙地去给她踅摸化学、物理的教材。
此前考试时,这两科她都是胡乱回答甚至是交白卷的——她能到京城来,完全是因为数学功底还算扎实,而别的考生哪怕有教材带入场中参考,但基础薄弱,连对着书找答案都做不到,化学、物理两科勉强胡乱得了些分数,也压不过在数学这块的分差。
“好说歹说,问一个落榜的同年借了教材来,忙忙地抄了,”钱生生眼泪止不住的掉,伸手不住的抹,一边哽咽道,“我连数学教材都是到此时才抄来的,那个面积计算还没学明白呢,这就进京了,还有负数、0的运用,都是才自学了一遍,也不知道我学得是对是错!那题果然是-2,我算出来是的,可又觉得考试的答案不会是负数——”
她果然还是对这道题目耿耿于怀,卫妮儿听了也是一叹:其实负数这个概念,见于《九章》,对于那些痴迷算学的儒生来说不是什么陌生的东西,只是钱生生只是从账房亲戚那里学些拨算盘的手法罢了,怎会知道这些?薄弱的基础便完全体现在考试中了,哪怕只上两个月的补习班,有人教导,这效果也比她一门心思闷头学要强得多。
再说‘零’这个概念,若不是去上课,卫妮儿也不知道,在数学中,‘0’这个数字的概念从前是没有的,也就是说,虽然她就像是一张白纸一样,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个小圈圈儿,但对于那些曾经受过旧式算学教育的人如钱生生,要用0这个小圈圈来取代原本在算筹中的空位,也需要调整和适应。
要知道,原本的一千零二这样的表述中,零和余的意思是一样的,表示的都是大数外的小数,一千零二,并不是直接对应着一千+0+2,而是一千的大数外,还有2这个小数而已,甚至包括‘0’对应‘零’这个翻译,把一千写成1000,他们都需要时间来接受呢!
除此之外,还有0在加减乘除中的规则,这也是老式数学教育的学生必丢的分数,因其没有什么道理,是人为制定的规则,就只能强迫自己去接受,总之,对这世上大多数人来说,数学是从1开始的往上数到某个无法记忆的大数之间的加减乘除,在买地的考试中,数学要从1再往下去延伸,由0衔接了负数,这个概念本身就很新奇,想要完全覆盖掉从前的认识,并且熟练应用,也需要一段时间的练习。
倘若钱生生能有上学机会的话,至少考试时就不会出现这样无助奇葩的情况了,卫妮儿尽力安慰道,“先不说数学了,其余两科,便是完全不会,光靠瞎蒙,也能得几分,总是比弃考来得好。再说,也从未说过这一科要取多少女进士,余下的落榜生会否另行应用呢——便是落榜,说不得人家看你到底是个女举人,回乡也能开个特科蒙学不是?考完总比没考完来得好,哪里就到了要轻生的地步!”
钱生生被她这样一番劝慰,总算情绪逐渐平静,抹泪道,“是我想得太好了,姐姐有所不知,我本来今年夏天便要成亲的。”
说到这里,大家也都明白她为何如此激动了,想来是亲事不叫她中意,因此一心想着考出来便再不回去了——因她们交卷还算利索,此时天色还没有全黑,周围影影绰绰,围了不少女考生,一听这话,倒都是感同身受,有人慢声细语道,“你且不着急,先考了再说,若是中榜了,那自然是好,若不中榜,从京城去通州也是便当得很,那里随时都有船的。”
钱生生一怔道,“有船去哪里?”
自然是去天港,去买活军那里了!好在此时暮色初降,也是看不清说话人的面庞,因此,即便是在贡院前头,也可以这样随意谈论敌军,自然有人热心地为钱生生出谋划策,钱生生听了,却摇头道,“我出来考试,是我娘的支持,我还有个妹妹呢,若是考了女进士,那我自当衣锦还乡,若考不上……”
说到这里,又有些哽咽,掩面抽噎了一会,方才断断续续地道,“那也,那也是我的命罢了!”
她不肯自己去买地,自然是害怕妹妹替嫁的缘故了,众人听了,都是好一番唏嘘,对钱生生又是一番勉励,不过,她们心中也是有底:就钱生生的基础和发挥,十有八九是要排在后头了。虽然这一次特科考试,女卷和男卷相比已经是非常‘水’了,但也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高分的,钱生生这种在保州府本地拔出的高个,如何同已经断断续续上了一两年课的宫女子,还有卫妮儿这样上过买地补习班的考生相比呢?
话虽说得好听,但钱生生的命运,在众人看来已经是十分确定的了,卫妮儿心道,“我现在不好说丧气话,还是要鼓舞她好好考,等考完了再和她好生谈谈。”
因此,便特意问了卫生生住在哪里——女特科多是本地的考生,外地来的,姑苏那边的住在姑苏会馆,余下京畿来的或者是投亲靠友,或者就是要住客栈了,这二三百人,是官府出面,包了几间百年老店,让她们集中免费居住,也算是一种优待吧。各地的男考生倒是各有去处,贫寒的可以住寺庙,住同乡会馆,但女子赶考,分散居住多有不便,唯有集中居住,安全才有保证,在名节上也才不至于成为一个污点。
钱生生就住在客栈里,卫妮儿问了她的店名,道,“既然来京城一趟,也别急着回去,考完了等发榜那十几天,不妨就继续住着,咱们姐妹们一道在京城内外走走看看,也算是开了一回眼界!”
官府办事自然不小气,到发榜都是能免费住的,只是不再包餐而已,卫妮儿见钱生生穿着还好,不似囊中羞涩,连杂面馒头都吃不起的,便邀她多留一阵子,大家一道玩儿去。
钱生生身边原也有几个和她同客栈的女考生,听了她这话,都喜道,“我们久也想领略京城风采,只是二三人不敢出游,恐被人拐带了去,既然有京城本地的同考领头,我们也想一道,必定言听计从,绝不给您添口角。如此我们姐妹二三十人,又有当地人带路,也就敢去大护国寺、潭柘寺那样的名山古刹领略一番,再去相国寺赶个庙会了!”
也有人想去隆长寺附近的书摊逛逛,若是有买地特科的教材卖,那就更好了——这个建议倒是大家都十分赞成,尤其是京畿的考生,她们多数都有钱生生一样的困扰,哪怕是一本印刷的教材,对于后续学习,都有很大的帮助,至少对于书上的内容有疑问时,可以不必怀疑到底是抄错了,还是自己的想法错误,书上的内容才是正确的。
如此打了一回岔,钱生生勉强露出笑容,众人也都松了口气,此时天色已晚便赶快四散回家,卫妮儿和卫大郎说了今日钱生生的事,卫大郎道,“不稀奇的!我们考场里也有人闹着要上吊,听号丁说,每每会试,都有人临场发疯,尤其是正科科举,开考以前,还要上香,上完香后大喊‘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这贡院三年才进一次人,院子里草长得很,还有蛇,到了晚上,悉悉索索的,风儿萧萧,鬼气森森。很多人受不了那种阴森森的感觉,当场乱喊乱叫,四处狂奔的,寻死觅活的,什么样的人都有!”
他这个木匠,原也不报指望从特科出身,不过是因为卫妮儿要考,便凑趣跟着一道上补习班,又乘便考了男特科的童生试,卫大郎和妹子比,优势在于算学更好得多——他的基础是扎实的,因为做木工非得要会算数不可,而且在几何领域比很多富家少爷都更得心应手,毕竟这也是木工的工作内容。
虽然物理、化学的分数自然是惨烈,但好在可以带书进去,卫大郎有不会的便翻书,他有个好处,就是很能拆分题目,代入书中的公式,至少能解答出一些简单的部分,这样便可拿到一点儿分数,比不会‘骗分’的人,卷面要好看一点。而敏地的特科中,前期的选拔考试,即便是男特科也不算是太难的,虽然也有考察到微积分的,但占的分数不多,而且很多男考生也不会做,是以勉强被他靠着原本的积累,一点运气,还有补习班学来的应试技巧,混了个特举人。
不过,到进士试这一块,小聪明不管用了,卫大郎做完了数学便知道自己必是不中的,因为原本也没什么指望,因此并不沮丧,而是当作人生中难得的经历,还是想着要做完三天的卷子,因道,“三科都去,加在一起也能混个120分多,若只去一科,就90多的总分,连百都没破岂不是丢人了?”
这话也的确不错,卫妮儿也用以自勉,道,“如今各人的分数是都在榜上的,多一分就是多一分的面子,便是不中,也要好好考,更何况考试这种事,不到放榜怎么知道结果?就算是做教师,150分的价格和120分的价格那也不同。”
这话不假,这特科一开起来,特科夫子的需求量顿时大增,别看卫姑娘只是上了一期补习班,约摸考个一百多分而已,就算落榜,她去开扫盲班,来上课的学生当会比之前要更多得多,说不得也能和卫夫子一样,在固定的宅院中开班,拥有学生从数条胡同之外赶来的排场。更何况她还是很有希望中榜的,因此回去之后,卫太太对于她吃了大馒头的事,只字不提,第二日一早还赶着将熥好的两个大馒头放到书箱里,还放了一水囊的豆浆,就怕卫姑娘在考场饿着了。
这后两日的考试,也分了男女卷,但这一次要男卷的人就相当少了,只有王良妃和几个明显是宫中出来的女子,依旧要了男卷,其余人,哪怕是女卷都做得痛苦,很常见的模式,是先看题,然后翻书本,去找相应的知识点,试着用题目的条件去套,来计算回答——
如此,答题也就变成了翻书大赛,哪怕钱生生这样没有一点基础的考生,倘若足够敏捷,认字够多,能快速阅读到京城后新买的敏地教科书,其实也有很大概率把一些填空题给答对,至于后头的大题,什么设计实验,什么配平方程式之类,尽管简单,但却的确超出她们的能力了。
“我是不成了,写的全都是废话。”
“我几乎交了白卷!”
这种即便已经相当简单,却依旧超出大多数人能力的考卷,反倒是让大家都坦然起来了——我不会你也不会,大家都不会,大家都烂,都接近零分,那就显不出谁更烂了。比原本可以做得更好,但却因为自己失误而弄糟相比,这种比烂的感觉其实还更能让人释怀。不论如何,反正在考场上都对着课本尽力去糊弄了,余下的便交给天命罢!
第三日考的是最难的化学——和一般人还能接触到少许现象的物理相比,没有能力做化学实验的考生是绝大多数,对他们来说,这门功课就是晦涩到极点的天书,记忆分子式就和背梵文经文差不多……所以化学被公认为理科最难的一科,便是男考生也多是在这上头折戟沉沙,只能凭借常年的苦读来记忆分子式,学习配平的知识,但一旦遇到设计实验的题几乎全都抓瞎,因为有能力做化学实验的人,目前在京城似乎只有皇室。
等到化学考完之后,便是最挂心结果的考生,也暂时放下了对成绩的忧心,满心里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钱生生拉着卫妮儿的手,和她定了明日同游京城的计划,一同要加入的,除了京畿来住客栈的女娘,也有些分在同一个考场,进出时多有谈笑的京城大姑娘们。
她们的家计多比卫妮儿要富裕得多,有个叫张九娘的姑娘,穿着十分新潮,穿着衬衫、斜襟袄子、带银扣子门襟马面过膝裙,足下蹬着一双买地时新的高帮皮靴——这个皮靴,和敏地所有皮靴的制式都不同,是圆头的,而且鞋型很硬朗,皮质挺括,凿了穿系带的扣口,镶的是花银,裙摆下可以看到裤脚塞在皮靴里。
这一身装书,所费不赀,而且说不出的时新潇洒,叫人一瞧就禁不住地揣摩着,想要学习,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出身。不过,张九娘性子好,并不傲气,也是个贪玩的,和钱生生她们在同考场,那日钱生生想自尽时她也在一侧,如此留下印象,也就攀谈起来了,今日也加入笑道,“我们也去,如此人多势众,也学那些士子们,在同年间往来起来,虽去不得花街柳巷那样不正经的地方,但我们也可学买地搞茶话会,各自一杯茶一碟瓜子,各人不过是几文钱而已,彼此却熟络起来了,以后也多了些同年走动!”
到底是大家小姐,几句话便显得很有官场的意识了——对正科的考生来说,便是同年没有中试,举人的身份也不会被剥夺,都是值得往来的,往往有时比童生、秀才阶段的同学更能彼此互相助力,因此,有时来赶考也不图考中,而是为了尽量结交同年、同榜。
同时,对于一些谈得来或者比较看好的同年,是不吝于投资人情的。这些女考生,因为才开了女特科,有些人囿于出身见识还看不到这些,只是单纯年少贪玩而已,但也自有些心有城府的,听了张九娘的话,都是暗道有理,于是或者加入卫妮儿的团体,或者觉得这里人太多了,自己去拉些结识的同年,也组一团,一时倒是大起声势,只不免有些京畿女儿迟疑道,“若是去玩,当然是想去的,只是我们一班云英女儿,拉帮结派地横行街头,只怕过于惊世骇俗,引来物议纷纷……”
众女听说了,都是笑道,“这一看就是没来过京城的——怕什么!人家买地女儿,别说成群结队的上街玩乐了,每日里早出晚归出去做活的有,还有孤身上路出游,效仿徐侠客去领略名山大川的,便连凑钱下南洋做生意的都有,我们京城这里难道还真不许女儿家上街吗?什么都学买地,连特科都开了,现在谁还说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老掉牙的话儿!”
从京城到京畿州府,不过是数百里的距离,但民风的差距在几年内居然也已经到了这样的程度,如钱生生这样的京畿乡巴佬,不免就吃惊了起来,又有人问道,“我倒是不怕被人议论,我来城里还听说了呢,先几个月,京城还闹事,城里百姓到处敲锣打鼓地鼓噪女娘出门——我只怕我们都是年轻女儿家,若是遇到恶少,被臊皮了可怎么办?”
还有些人不知道这京城闹事的消息,忙低声询问,听说底里之后都是神色大定——看来,原本她们也是极想出门玩的,只是还当作是件出格的事情,要鼓起勇气来做,直到这会儿才知道,女子出门游玩在此时的京城真已经司空见惯,无须再承担任何道德枷锁了。又有许多人经人指点,敬佩而亲近地望着卫妮儿等人,看来是知道了她们到处发煤,为舆论造势的事迹。
“臊皮?”
有些考生在窃窃私语,而人群里,备受关注的对话还在继续,张九娘冷笑一声,把前后开叉的马面裙一撩,伸手有模有样地摆了个架势,只见她底盘甚稳,双手游走不定,时而如鹤,时而如虎,端的是精神十足令人不由喝彩,众人都是拍手称赞,张九娘得意洋洋,收势笑道,“买地的女子个个都能生撕虎熊,她们自是单身出行也夷然不惧的,我们虽然没那样的能耐,但人多势众,又都各自习武,什么恶少赶来和我们对着干,一刀捅个对穿!”
她穿着华美,神采飞扬,这种骄傲的姿态,便是只有四九城里富贵人家能将养得出来,真叫那些京畿来的‘小村姑’们自惭形秽,一个个都感到自己身处乡下,消息闭塞,已经是太过于落后潮流了,当下都是双眼发亮,恨不得现在就把茶话会开起来,将京城所有时兴的风气都刻在心中——至于说道理,有什么道理可言?流行就是道理,流行裹足,那裹足就是道理,如今流行起尚武来了,那——
“京城中可有什么地方是能收女子习武的么?若是有的话,咱倒想乘着这几日,学些防身操,落榜回家以后也好每日习练起来……”
流行就是道理,尚武的精神,便立刻以极快的速度,在这群阶层各异的女特科生中蔓延了开来……
第518章 谁料皇榜中榜眼
“不论试卷多简单也好, 只要有了女特科,那就一定要有女子家塾,这是不言自明的道理。京城是首善之地,朝廷既然下令去做, 那就容不得底下人拖拖拉拉阳奉阴违, 因女特科筹办不力, 上个月朝中就有好几个大人被申饬,考绩受累是现放着的事情。这会儿, 在京里开女塾那就不叫‘轻佻无行’, 叫做得风气之先。”
自从买活军崛起以来,京城这几年的变化也是显著的, 各种各样的新鲜事物,在城中掀起了一阵阵的新风气, 让老古板们大摇其头, 深感无所适从,这种风气的改变,从太多地方可以看出来,甚至已经达到了数月之间门,民风便有一变的程度。
就说这茶楼吧,原本在京中也不过就是十几间门,而且主要形式,还是以茶摊、矮茶棚等为主, 便是有屋子, 也说不上多气派, 很多时候是二荤铺子也兼卖茶酒,小屋舍里早上用茶,中午用饭罢了。
但自从买活军在武林兴建了他们的买式二层茶楼, 创造性地在天井中用了‘镶嵌式玻璃顶戏台’,这下可不的了,一两年内,带卖茶的戏园子,犹如雨后春笋,在京中已是开了十几家出来,各大戏班子,除了唱庙会之外,也多了一个演出的平台,而京中的老少人家,不分贫富也都养成了上茶楼聊天说事的习惯。
甚至于很多茶楼还分了女客专门的雅座,虽然区域不大,但这也说明了一点,那就是京城的女子,除了出门做工、拜佛之外,平日里又多了个消闲的去处,而且,这是为官民都承认的正当行为,哪怕是书香门第的小姐,闲来无事,带上老妈子、丫鬟杂役,也能到茶楼里坐坐,喝喝茶,听听报,看看戏台上演出的新戏了。
再进一步,也有些茶楼中,已经公然有男女杂坐了,甚至杂坐期间门的女子,已不像是从前那样,会被人默认为表子外妇,虽然还会因为大胆的作风而引人侧目,但毕竟众人心中,已经多了一重预设——和男子杂坐的女子,或许是表子,或许只是个胆大的良家妇人,跟着同样胆大的亲眷一起出来游玩。
虽然他们心中对于这样的行为或许各有看法,表示反感的人也还有很多,但归根到底,出来喝茶的女人,不再被视为是风尘女子,这确实已算是不小的进步了——说来也是好笑,这正经人家的姑娘都到处乱跑的时候,京里的花魁伎女,最值钱的那批外妇,反而还珍而重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比大家小姐还要更大家小姐呢。
尤其是在这个时节,女特科刚考完的时候,哪间门茶楼里都能传出女子的娇笑声:这是女考生们在开茶话会,会试的举人们,轮流在酒楼做东,行令唱曲,觥筹交错联络人情,女子们则开茶话会、读书会,谈天说地,许多茶楼都临时扩张了女座的范围,也改易了茶楼里上演的戏码,多演些《何赛花巧种田》、《鸳鸯错》、《女掌柜下南洋》这样的时新的剧目,来讨好这批因买地新风而应运而起的女娘们。
“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自古来男耕女织谁享清闲?男儿汉,当得兵,经得商,做得官,今日——谁说我女子——不如男——”
这是《女掌柜下南洋》中,买地女掌柜徐金花和邻居辩论,是否要下南洋去做生意的一段,邻居刘大哥认为女子坐船南下是异想天开,在异域受到的危险比买地更大,徐金花便以这一段唱词反驳,这段词,唱腔跌宕起伏,铿锵有力,一反昆曲‘一唱三叠、婉转袅娜’的特点。
虽然是戏腔,且是花旦唱,但豪迈而有中气,曲调明快,介乎数来宝和昆曲之间门,朗朗上口,歌词直白,容易传唱,这也是买地的戏剧,流传到北方后被本地的戏班子学习所发生的变化,而且,内容也非常讨巧,惹来女座上一阵娇笑拍手,叫好中还有铜钱扔去舞台上讨赏,几乎要砸到了戏子的脚,茶馆里又是乐声,又是歌声,又是铜钱落地的清脆碰撞声,又是笑声,端的是热闹非凡。
“邢兄,你还不知道么,这人世间门最怕风气两个字,甚么事只要形成了风气,那就顾不上是非黑白了。”
这在几年前看来几乎是放浪不羁光怪陆离的景象,倒成了正说话这儒生最好的证据,他将手一摊,指了指茶馆里这热闹不堪的景象,又凑近了劝道,“别说女子做官、女子考科举了,现在的新东西几乎每个月都有,那些老古董连骂都骂不过来呢,比起什么开博物馆、开运动会,让女子一样穿了短打去跑跑跳跳,还要评比成绩,女子考个特科,做些小官又能如何?”
“退一万步说,即便废除女特科,那开女塾无论如何也不算是什么罪过——江南一带早几十年就有这东西了,他们以才女为美,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不说别人,就说南九宫的沈家,他们家不就常以才女自傲吗?
现在沈家、叶家、吴家等人,全都迁居买地,大展身手,他们若是不开家塾,焉得这么多声名大噪的女才人?就说那沈曼君,她如今是《买活周报》第一校对编辑,六姐的文章都专由她来校对,有句话叫做,‘新词不经沈编辑之注释不得流行’,多少人能得这样的一句评语?也没见朝廷治罪沈家,追回给她们父祖的封赠。”
“邢兄,话已说到这份上,可见这开设女塾的事情,那绝对是四平八稳,不至于被卷入风波之中,更是一门稳赚不赔的生意——你就说今年女特科的卷子,你看过没有?”
这多话的儒生,兴致勃勃地说到这里,总算他对面的人点头回应了一句,“自是瞧过的,极简单。”
“便是了,你可知道为何这样简单?便和第一次男特科一样,是不得不简单!男特科的卷子也是这几年才开始慢慢难起来的——开第一届特科的时候,敏地能教特科的老师只怕也不过是数百个,卷子拟难了考官都不会做!女特科也是一个道理,想要有选拔考试,就必定要有相应的教育体系,按咱们官府的风气,要开买地那样的扫盲班,哪来的钱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