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我看,最后还是以女塾,女书院为主,最多是官府给些助义银子,这时候咱们要办个女塾,岂不是弟子如云?不说发财,你我二人也算有了一份安身立命的长久营生,读个几年,攒够钱了,说不得还能往买地去走一趟,读了专门学校回来,便是考不得男特科,多了学问,再做塾师也是不难啊!”
“这……吴兄,不是我瞻前顾后,只是,毕竟男女授受不亲,我们开个女塾,只怕外间门对于你我二人,有议论之声……”
“嗐,邢兄,年前没听百姓到处喊着,女子要做工,做工不丢人?做工难道就不和男子接触了?女子要做工当然也要上学了,谁敢多说什么?再说了,你我二人怕谁议论呢?你是个瘸腿的,我是个麻子,还瞎了一只眼,咱们一个天残一个地缺,都做不得官还要什么官声?”
正当这两个衣着清寒的书生,正议论着日后的生计时,隔着一层屏风,女座那边也有两人,一边听着旁人的私话,一边说着自个儿的心事,卫妮儿对钱生生道,“生姐儿,你瞧,人家两个人,连特科都考不得,还挣扎着要为自身谋划呢,你便是这一次落榜了,也千万不要心灰。何不在京里寻个差事做着,大不了便和我一起开扫盲班,咱俩合伙也开个女塾,我们是女老师,不比他们更好招学生么?这一行的赚头也是不差呢。”
她也是冷眼旁观了几日,见钱生生性子还和顺,两人也还合得来,方才起了这个念头,想要拉钱生生一把,叫她放榜后别做出傻事来。钱生生闻言一怔,随即苦笑起来,道,“妮儿姐,多谢你关照我,其实不止你,九娘也和我说,倘若我不想回去嫁人,她也可以帮我,她要开个绣庄,需要个能看账,会做新式账本的管事。”
张九娘如此仗义是卫妮儿没想到的,不过她很快明白了过来:九娘此举或许是纯粹出于善心,也有可能是因为钱生生要跳河的事情已经流传开来了,她就中为自己求名——给钱生生一份工作对她是举手之劳,但却可博得美名和众人的感佩,这样的买卖对张九娘当然十分划算。
不过,钱生生却没有答应她,也没有答应卫妮儿,她有些低落地道,“我未婚夫家里,对我家是有恩情在的,我家还欠了他一笔不小的钱,约有数百两银子,说好了用彩礼抵债,其实,又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彩礼哪有那么多数额?这又是一重情分,这世上难还的不是钱财,是人情债。除非我考上女进士,用官身去压一压,将来设法还了这人情,否则……不是我,就是来姐儿,这逃不了的。”
卫妮儿没想到还有这一重干系在,一时也说不出话来,钱生生对她微微一笑,眼角虽有泪花,但语气倒是轻松欣慰,仿佛看开了般道,“妮儿姐,能和姐妹们把臂同游,我这一生已经无憾了,等榜这段时日,是我一辈子最开心最无忧无虑的时候,我便是到死也忘不了咱们去香山游玩时边走边笑的景象,一辈子都记得。
你说,咱们女子生在世上,能有这么十几天松快,还有什么别的好求呢?等我回保州府之后,你若是有经过,一定要来找我,到时候,我……我……”
她大概本想说,‘我一定来招待你’,但又很快想到了保州府的规矩——也是京城以外其余敏地州县默认的规矩,这女子出嫁以后就是婆家的人了,一言一行都要经过婆家的挑剔,再没有出门子没几年的小媳妇,跑去会朋友的,便是卫妮儿登门拜访,能出来见一面,那都是婆家规矩宽待。因此,这句话便说不下去了,半晌才化为勉强的一笑,道,“到时候,我烙火烧,叫我相公送去给你吃,我烙的火烧可好吃了!”
卫妮儿心中堵得像是塞了一大团棉絮,她哪儿还想吃什么火烧啊!拉着钱生生的手,运了半天的气,方才低声说,“生姐儿,别怪我交浅言深,其实我也大概想过了,多数你是有不得不回去嫁人的理由——只是,便是此时没有办法只能回去,那又如何呢?便是成了亲,也不是生命就此结束,一辈子就只能如此了!”
她左右看了无人,这才附耳对钱生生说道,“谁知道,买活军几年内会打到保州府?谁知道你成亲后有没有机会逃到南方去?到时候你都是夫家的人了,若来姐儿也嫁了,你再逃,谁还能找你父母去要人不成?”
这话声音虽小,对钱生生却是个很大的震动——不过,这的确不是正经人该说的话,反而很像是三姑六婆拐带妇女的话术,还有些大逆不道的话,倘若钱生生对外宣扬,只怕卫妮儿是要有麻烦的,所以她说完了也很紧张,见钱生生惊骇之余若有所思,方才放下心来,捏了捏她的手,对她鼓励的一笑,道,“所以我劝你,还是把教材多买一些带回去,你考不了,来姐儿能考,再说你也该学,将来谁知道有没有能再考的一天?便是都不考了,教材带回去,向咱们隔壁那两个书生取经,开个女塾不好吗?多的是路子,咱不能自己把自己给活得局限了!”
说到这里,隔壁的话声不觉已是停了,那两个书生沉默了一会儿,大概也是听到了卫妮儿的鼓劲,只不过他们没有攀谈,只是过了一会,那吴书生又道。“邢兄,我是有过开私塾经历的,我和你说些计划,咱们商量着来,这找私塾的地方呢,得要坐北朝南,东边的房子是最好,如此早上能有太阳进来,省些烛火…”
他声音比刚才放得略大,卫妮儿心想,“大概是猜到生姐儿的处境,有意说给她听的,这个书生倒是心胸宽广,不忌惮同行。”
她自家就是开私塾的,这些讲究自然明白,但也不便拂了旁人的好意,便由得钱生生偷听记笔记,见钱生生已不再是刚才那一副宛然认命的样子,心中也颇喜悦。过了一会,那两个书生会钞离去,钱生生和卫妮儿不约而同,从屏风夹缝里偷窥二人身影,果然邢书生走路时拖着一只脚,吴书生眇一目——是眼皮往下耷拉着的模样,十分不中看,脸上还有些麻子。
钱生生对卫妮儿道,“这是发天花没发好——也的确一辈子做不得官,买地这特科,给了他们一条新的活路,也给了咱们一条新路,实是功德呢!”
卫妮儿听了这话,忽然想到木头媳妇和她说的一席话,心中一动,忙借口去方便,追着二人出了茶馆——好在邢书生脚步慢,卫妮儿很快追上二人,叫了声请留步,福身行了一礼,也不等那两个书生还礼,便忙道,“二位君子,有两件事,不知两位有没有听说。”
“第一是买地的医院现在能做断骨矫正,是可以治愈瘸腿的,第二,买地做官不看样貌、残疾,据我亲友所言,买地统计局局长,便是出过天花的麻子。这两件事没上过报纸,外头似乎也没有流传,都是我听亲眷说的,但决计不假,二位可细加参详。”
说着,又点头一笑,便回头自去了,走到茶馆门口,回头一看,见那两个书生还愣在当地做声不得,似乎完全没反应过来,就知道他们限于见识,之前只怕没有听说这些,不由得也是抿嘴一笑,心里大为得意妥帖:她还是乐于助人的,想到自己一席话,或许就改变了两个人的一辈子,更别有一番成就感。便是少女和陌生人攀谈,这在敏地算非常唐突的举动,也没有给她带来丝毫的心理障碍。
众人又吃茶谈笑了一番,忽然听到外头一阵骚动,有人叫道,“开始放榜了!先放的是男特科的!”——原来这几日正是放榜的时间门点,贡院外的茶馆生意都是极好,自从开特科之后,这些茶馆老板都是喜笑颜开,除了每三年会试热闹一番,现在又多了两科,叫这些做士子生意的老板更是财源滚滚了。
“快去,快去叫人抄榜!”
当然了,若是正科放榜,那声势要比现在更煊赫太多,特科毕竟有些不登大雅之堂,排场要弱上许多,虽也有官府衙役报喜,但民众并未像是对正科进士那般狂热崇敬,便连簇拥着报子的帮闲都不多,就是聚集去贡院门口看榜的考生,也要比正科考生平静一些——考完试大家都会对答案,对自己的分数多少有个数,而且过去几科的‘分数线’都是可以参考的,能不能中是很可以预估的。
有自信的人基本都是必中,差别只在分数高低而已,那种只拿了几十分的根本连榜都不会来看,要么直接放弃,要么就又去苦读了。所以,也很少上演什么欣喜若狂或者当场发疯的悲喜剧。
“我们女特科的名次什么时候放啊!”
“是了,说是男特科,其实我们女特科也有做男卷的考生罢?”
虽然很想去看榜,但此刻照壁前人头涌涌,女子是最容易被臊皮的——而且照壁前还全是男人!因此,大家还是习惯性地避开人多的地方,只是找听差随时传递消息,此时便有人好奇问道,“那她们的名次还是随我们排吗?”
“好像是分的,如果都考男卷,那就从男特科排名次,其实现在张的根本不叫男特科榜,现在张的叫黄榜,就是考的黄卷,如果都考黄卷,那分数就排在黄榜里,我们考的叫蓝卷,如果有一、二科考黄卷,那就和我们考蓝卷的一起排在蓝榜里,只是在分数中会标注什么分数是来自黄卷。”
张九娘消息最灵通,经她解释大家才恍然大悟:这两卷之所以会被叫成男特科、女特科,其实是大家以讹传讹了,考场分男女主要是为了管理方便,而卷子分男女,主要是因为蓝卷只允许女子选,男子选不得,而且女子也多选蓝卷,所以蓝卷被叫做女子卷,考场时,差役图方便就叫了黄卷为男卷,但相应的说来,黄卷是男女都可选的,所以放榜时,不可以把黄卷榜叫做男特科榜,只要有女子三卷都选了黄,还是可以列入黄卷榜的。
“其实如果不能三科都选黄,只选了一科黄,在蓝榜排名,对分数来说是不利的。”张九娘井井有条地为大家分析道,“因为黄卷较难,扣分点也很多,倘若做黄卷不能保证很高的分数,还不如做蓝卷——不过选做黄卷的女考生,对自己的水平都是有很大自信的,譬如说做黄卷可得140分,做蓝卷得150分,不差这十分——”
她的鼻子高高翘起,显然在昭告众人,她张九娘数学就做的是黄卷,卫妮儿看了也不免一笑:张九娘是制衣行家,所以她几何好数学也好,对数学的天分是旁人羡慕不来的。不过很显然,她的物理、化学水平就有限了,这两个应该做的是女卷。
不过,单单是数学做黄卷,也已经非常难得了,众女都敬她见多识广、出手大方,当下莺声燕语好一番奉承,张九娘正得意时,忽然见到远方报子飞奔而来,闯入茶楼,脸上却是有些愣怔,缓了缓神,方才大声道,“男榜状元是丛文浩,三科总分412分,榜眼,榜眼是……”
“榜眼是良妃王氏,三科总分411.5分!”
众人一听,顿时大哗——男特科这状元倒还罢了,如何这榜眼,居然却是个女子?还是前些日子让朝野议论纷纷的王良妃?!
第519章 女进士们的去处
良妃王氏, 不但考的都是男卷,而且还考到了榜眼,距离状元只差0.5分?
这个消息, 别说是特科考生了, 就连一般来喝茶的百姓也是大感兴趣议论纷纷, 都围着报子要问细节,“如何女眷也能考男卷的?”
“怪不得她要离婚出宫那!原来倒是个特科的奇才, 原在宫中的确是耽误了的!”
“话不能这样说,许是此女事前就知道卷子……这原是安排好了的, 本来还要点做个女状元呢,却被那丛文浩暗地里杀出,用无懈可击的卷子夺走了到嘴的第一名……”
或许是因为买地话本的普遍流行,这种所谓‘扮猪吃老虎’的打脸套路,在众闲人中已很流行了,此话一出,立刻得到了大家的欢迎, 并且让很多人都好奇起了丛文浩的年岁长相, 又道,“这特科状元必定是个年幼的富贵公子, 身边不乏红袖添香,今日之事后, 说不得连良妃都要对他另眼相看——只是越是如此,越遭圣忌, 只怕陛下对良妃痴心不改, 要找状元郎的麻烦,有意给他许配个公主,坏了两人的因缘呢!”
“哪来的田舍郎, 千挑万选取出来的特科状元,焉得让他做驸马?你可见过哪个驸马做高官的?”
周围不乏有人笑道,“这是才子佳人的话本看傻了,我知道了,最近一定是看了那《虎鼎记》,那话本写得古里怪气的,一个小混混,是个女人都爱他,这是见一个收一个的套路,便照搬到这儿来了!”
“丛书生我见过,四十多岁了,背都驼啦!”也有人指点着报子带回来的榜单大声说,“人家出生年份写着呢,偏你啥也不知道还爱乱说,倒害咱家脑子里都编排一出戏来了!”
说到这里,众人也是噱笑,那说话的年轻人不服气道,“呸!四十多岁怎么了,说不准良妃也四十多岁了呢!”
得,这是个连皇帝的年岁都不知道的乡巴佬,只怕还把皇帝当成了前朝那在位不到一个月便去世的,才会有这样的误解,众人一听,益发笑起来了——虽然在天子脚下这有些罕见了,但其余州县中,这种现象其实却又很正常了,毕竟,各地的消息传递不便,且皇帝和众人的生活距离实在非常遥远,若是有人在天子驾崩时正好蛰居乡下数月,回城之后很可能就直接换到当今了,把当今皇帝当成其父,仔细想想虽然荒谬却也很自然。
“别瞎扯了,那我们还说王娘娘本来考了状元,是被压了那0.5分呢!”
女座里,也有些性大的女考生,隔着屏风开始为王良妃张目了,“良妃要考特科,是她自己的主张,必定是极为擅长的,又何来的事先知道卷子一说?要知道,如今天家还肯让她参考,已经是皇恩浩荡了,哪还会格外给予什么待遇呀?又焉知道她是否考中了状元,就是因为原本的风波,那群考官苦心孤诣,特特地找了瑕疵出来,给她压了分呢?”
这也不无道理,有些墙头草般的听众,不免也是点头称是,一会儿相信良妃是事先看了卷子,一会儿又相信良妃是被压分了,只是那丛文浩,原本因是状元而得到极大的关注,现场敷衍出了什么一路收美一路打脸的赶考路传奇,但却因为过早被叫破了年纪,还是个驼背,立刻打消了众人对他的兴趣,原本和王良妃的绯闻也烟消云散,大家还是围绕着王良妃争论不休,也有些利益相关的男特科生,却是顾不得议论这些,都去照壁前头看榜了。
“大家不用急!”
又有消息灵通的百晓生般人物,高声说道,“往年都会有人收集正科进士卷子,合订出集的,今年也不例外,应该会把前十名的卷子,照样的翻印出来,结集出卖,到时候大家买来瞧一瞧,就知道状元和榜眼的卷子差在哪儿了!这都是有公论的,再隐瞒不得!没准这0.5分就是少写了一个解字呢?!”
这倒也的确是往年的惯例了,不过正科的话,一道题目大家各自的答卷全然不同,所以一般都是把全榜三百多的答卷都收集进来,而且是默认不写错字的——正科有誊抄员,本来考官看到的也不是第一手的答卷,字迹都是一般。而特科就不一样了,考官直接看一手试卷,而且填空题这种丁丁卯卯的东西不算,大题有步骤的要写给分注解,扣分点、给分点都要写出,甚至还要刊登样卷分析,解析考官出题时要考察的考点,给分的标准等等,用买地考生的话来说,‘死也要让人死个明白’!
这也是从买地的考试中学来的规矩,所以,公布前十名的卷子,的确可以帮助其余考生来分析考点,多数是用原卷油印,考生的卷子将完全如实的呈现在考生面前接收检阅。有没有干货,完全是一目了然的事情,所以虽然百姓茶客中,有人对王良妃的成绩不可置信,认定了其中存在阴谋,真正参考的学生们反而道,“特科的三卷批阅是彼此独立的,谁也不知道其余两科的分数,想要动手脚可没那么简单。且若真不会,就是考过了,日后在工作中也要露马脚,十之八.九是巧合罢。”
“是了,之前就曾听说,宫中的算学水平极高,陛下就是算学大家,便连皇后娘娘都极是出众的,这一次考男卷数学的也不止良妃一人,还有许多宫女,以及另数名宫妃,只是她们大约名次在后,不如良妃显眼罢了。”
“我们在私塾读书时,除了买地的考卷之外,还要托关系去找《宫中秘卷》来做,宫中调养出的妃嫔宫人,算学怎能差了?看这王娘娘算学是148分的高分,还胜过丛状元10分,她的分数多输在化学上——大概是宫中不便做实验的缘故!”
“谁知道这丛状元又是个什么来历,化学竟能考到146分,足足拉了王娘娘13分!哪怕是买地的考生来做这卷子也未必能做得到满分罢!”
“——我听说这特科卷子还是从买地借了出题组来出的呢,今年化学真特别的难!”
“你们不认识丛文浩啊?他——他原就是京郊白云观的道士啊!师承邵真人一脉,原来修的就是丹道,你说他化学能不好吗?买活周报说得明明白白的,炼丹就是化学反应——”
“什么?!丛状元原来是道士?!”
惊叫声中,大家对丛状元的兴趣一下又熊熊燃烧起来了,不少人感叹道,“这怕不是,‘一颗金丹吞入腹,文曲星君入命来’!”
“说啥呢?特科状元而已,文曲星那不是正科状元吗?”
“你小子是《蜀山剑侠传》看多了罢!”
众人一听这话,也有笑的,也有骂的,还有些血气方刚的年轻正科书生,起来要找给丛文浩抬身份的人掐架,茶馆里乱哄哄笑闹得不堪,此时已经有人把黄榜抄来了,到处叫卖——也算他笔头快,不少人买了来大声唱分,擦汗道,“这要是正科,唱榜也快,特科的分数实在复杂,还要唱三科分!慢得忒吊人胃口!”
“这么说,特科还可以分为数学状元、物理状元和化学状元了?”不少人第一次来听特科的榜,也发现了新的亮点,不由得兴奋起来,“这么说,王娘娘是数学状元啊!”
“这不好说的,或许有数学149、150分的人还在下面呢,只是因为另两科拉了后腿——除了总分榜以外其实还需要单科榜啊!”
众人一边唱,一边议论,等到黄榜唱完,蓝榜也抄回来了,蓝榜状元赫然是任容妃——而且任容妃的算学考的也是黄卷,这个在小分里是有备注的,物理、化学她考的才是蓝卷。众人听了,都是啧啧赞叹,道,“该她们两个出来考特科!”
其实,刚才的黄榜中还有七八个名字,都是女子,只是名次未必高而已,多在二百名开外,因此众人并不留意,但卫妮儿等考生彼此询问,却是多少都知道她们的身份——并非是宫外民女,而是宫女子出来考的特科,考完了又入宫服役去了,并没和众人往还。
不过,光是如此已经足以让众女子与有荣焉了,都是笑道,“看来,女子果然擅长算学,擅长理科,宫女子比我们多上了几年学,算学普遍就考得好,不过是物理化学拖后腿罢了!她们还是一边干活一边偷闲读书的呢,论条件真不如同榜这些男进士们!”
像卫妮儿这样,本来因为自己水平而怀疑谢六姐圣训的考生,看来为数还不少,因此,她们为黄榜女进士高兴的劲头是很真诚的,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也都知道了彼此这份隐秘的担忧,于是都放松地笑了起来,彼此更感到亲近,只是不便说话,都在侧耳细听蓝榜念名,时不时又有人捂嘴小声惊呼——这是已经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从各人的反应,此时也可以看出大家的自信程度了,譬如张九娘,她也在十名之内,而且考的是黄卷数学,分数也有130分,这是很可以自傲的分数了,比不少男进士都高些。不过,她是坦然自若的,嘴角含笑,对于众人的恭贺不过频频点头回应而已,一看就知道有必中的信心。
其余那些女娘们,比她更大气的几乎没有,或是强压欣喜,故作矜持,或是喜极而泣,便连卫妮儿这样掌得住的,听到自己考中蓝榜158名,不知为何也有泪水夺眶而出,倒引得钱生生和她一起哭了一回——钱生生倒是没有丝毫悬念,名落孙山,不过她已多少预料到这个结果,毕竟考完估分之后,大家心里都是有底,听到250名女进士的总分,还在200分左右,没有下到150,总分不过是100多分的那些,便可知道自己多数是没有被录取的希望了。
三百进士的名单,基本是不会更改的,主要是因为和正科看齐的缘故——若录得过多,不几年朝堂中便全是特科进士了,因此即便是朝中十分缺人,那也只能任命特科举人,却不能放宽了这个门槛。三百个名字念完之后,茶楼里众人都是一阵嗟叹,议论纷纷,感慨这些女特进士的不易,也有好事者隔着屏风恭贺女考生们,笑道,“座中可有女进士当面?日后出将入相,迟早要和我们这些腌臜物照面,不如此刻出来亮亮相?”
这话前头有道理,后头又有点儿调笑的意思了,不过并无人理会他,座中有人应声道,“正赶着回家报喜呢,自个儿也不掂掂自个儿的份量,说这什么话!”
回话又硬又高,还有女子附和,“就是,把自己当根葱了不成?”
天下间,越是有教养的书香女子,越是没有当面这样呛人的,这女进士们作风居然如此强硬,倒是让那无聊汉被噎了一下,讪讪不知该如何回话,卫妮儿见了,心想道,“这世上人多欺软怕硬,果然如此,若是从前那样想着不搭理,他便更加要得意了,对付这样的人,便是要高声回击,先横起来——当然,也要拥有相当的武力,至少若他恼羞成怒,或者要来动手时,也能有强硬回击的能力,如此言语呵斥也就更有底气了。”
所以,强身健体是何等必要的事情?卫妮儿跟着买地使馆办事时,根本就不见有这样的无聊人士上前撩闲,因为买地的女吏目,一般都要比京城无赖打两个尺寸,便是无赖打手,也能掰一掰手腕,卫妮儿现在完全明白为何买地如此疯狂地提倡女吏目习武了——
这世上虽然也有讲理的人,但很多很多时候,人和人交往的潜在气氛,还是被体型决定,如同此时,那无赖汉之所以撩拨,不过是因为女座里的女娘多还是窈窕纤瘦之辈,在体型上是弱于他的,倘若女座里,坐的都是使馆吏目那样的健妇,他敢多嘴一句么?
她习武的心思,因此也越发迫切了,只是在京城要习武健身又要比在买地难得多了。再加上此时众女都急着回家报喜,于是也暂不计较这些,而是纷纷会账离去,卫妮儿在路上又勉励了钱生生一番,约定了第二日去隆长寺买书,她这才回了自家胡同——此时却见自家门口,已经围了一圈街坊,见到她出来,都是叫道,“文曲星回来了!”
“女进士回来了!”
却是里长也忙从卫家小院子里出来,面上笑成一朵花一般,是前所未有的殷勤,卫大郎在旁相陪,亦是挺胸凸肚自豪不已,跟着环顾四周,大声道,“是我们家的金凤凰回来了!”
虽然才只是蓝榜百名外,在诸多同榜之中,这成绩的水分成色,只有卫妮儿自己知晓,她内心深处委实不觉得这有什么好自傲的,但毫无疑问,这份荣誉在胡同中便已经是头一份了,哪怕是卫妮儿之父卫老夫子,也要瞠目其后,卫妮儿在巷口见到这张张笑脸,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塞满了一般,是微微要胀裂开的一种飘飘然,在此生最为得意的一刻,她却压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闯到了今日这一步,心中只道,“天呢,我一开始只想着去使馆踅摸些活计,好歹帮补家用,冬日里能多做件新棉袄,哪想得到,这一步步走到今日,居然还真成了个女进士——哪想得到还有这荣耀等着我那!”
她对于自己,似乎还有一份清醒的认识,只是这份认识又被掩盖在了此时这飘然的喜悦之后,卫妮儿情不自禁,咳了一声,摆出了一副稳重姿态来,迈着四方步往前慢慢一步步踱去——倘若此时有一面镜子,她也会吃惊的,因为她此时的步态,居然和在贡院见到的主考官(也是她目前见到品级最高的官员),有了七分的相似,带上了那么一丝淡淡的,却又不容错认的——
官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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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女进士了,卫妮儿的稳重表现,丝毫没有引起父老们的不快,反而更让他们赞叹起了卫妮儿天生的威仪,“从小就知道你是有一番大成就的!”
“怪道说贵人一举一动都是与众不同呢!”
“以后就是官身了,妮儿!该起个大名了!”
这一日,卫家里外红烛高照,来道贺送礼的里坊们一拨又一拨,堂屋里各家送来的尺头都快堆不下了,卫家众人也是喜笑颜开,尽量周全地款待客人,平时相好的邻居、亲眷都自发赶来帮手,如此连着忙了一日多,贺客们这才告一段落,卫太太又忙着要为卫妮儿赶些新衣出来,预备着新科进士们彼此走动、拜师所用。
卫家本是寒门,人口不足,如今乍然出了个金凤凰,喜悦之余众人都是加倍忙碌,还要托赖邻里照应,方才能勉强支撑过来,譬如卫妮儿的新衣,出门的仪仗行头,都要邻里帮忙筹措——这多少也代表了胡同的脸面,因此众人都十分尽心,不但木头媳妇来帮卫太太做衣服,各家都建议卫家买一匹马,让卫妮儿出门时不用再步行,又有人热情地送了马鞍、马袱来,这都是好意,因为这些东西所费不赀,卫家仓促间也很难置办齐全。
又有人送宫花、送文房四宝的,总之,不论礼重利轻,街坊都要有个表示,还有卫妮儿过去一冬天到处发煤,结交的朋友,听说她中了进士,也多有表礼送来,卫妮儿也免不得择些亲近的人家登门道谢,全个礼数,还要抽时间应酬新结交的同年朋友们,又要去给钱生生送行,连日来忙碌不堪不提。
在这忙碌之中,中进士的喜悦也逐渐沉淀了下来,现在各特进士都是很想知道,朝廷打算如何任命她们,毕竟,若只是虚名,不予任用,或者只是担任一些没意思的虚职,那,这特进士的成色多少也就因此减退了。而蓝榜进士对这点也是犹为在意的——虽然坊间的舆论,多还在王良妃的成绩上,倒是少有人说起蓝榜的难度,但她们自己也难免心虚。
回到胡同里,那是尊荣无尽的女进士,同年一聚会,又对前路十分焦灼,卫妮儿这一阵子便在这两种状态中不断的切换,这一日她又去张九娘府上吃茶,想要探听消息,问问女进士是否也有‘御街夸官’的荣耀,前路又是如何,之前张九娘说,任容妃要设状元宴款待同仁,不知道能否从任容妃、王良妃两位娘娘处探得一些口风……
但可惜到张九娘府上,大家才谈了一会,便因为张九娘被任容妃突然请去,也不好在张府久留,便只能提前回家。她走到巷子口时,恰好见到一个人影一闪,不由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出来!”
便见到一个衣衫破旧的少年,从巷口的石狮子后头走了出来,面上还有些讨好的笑意,卫妮儿一见是他,便笑道,“原来是小刘二,见着我躲什么?不认我这个队长了?”
原来去年冬天,他们发煤时刘二时常来帮忙,并不仅仅只是在自家巷子附近领煤,而是来打下手挣点工钱,也经常客串做托,指挥孩子们喊童谣,颇是发煤一行人的好帮手,因此卫妮儿便笑称自己是这些孩童的队长,刘二是副队长,屡屡让刘二去和孩子们玩耍,教他们唱为女娘张目的童谣,两人是很熟络的。
只是如今卫妮儿身份不似从前,刘二似乎也怕她生出一张富贵面孔来,便将她仔细打量了一下,见卫妮儿笑容还是那样亲近自然,便也才放心笑道,“哪有不认呢?我是特地来给队长道贺的——只是你不在家,我不好意思进去。”
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盒来,送到卫妮儿面前,卫妮儿打开一看,吃了一惊,道,“羽毛笔?这东西不便宜,还是买货铺子里买的,刘二你——”
以刘二的家境,他必定这几日是到处为人跑腿寻赏钱,好不容易才攒出了买羽毛笔的积蓄——这羽毛笔在买地或许不贵,但千里迢迢送到京城来,价钱还不要翻个三番啊?一根能换笔头的羽毛笔,带两个笔头,至少也要五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