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村民们几乎全都聚到了村长屋前,在昏暗的火把光下听着吴老八的描述,陆大红不断让吴老八别描述得太逼真,要往苛刻里描补几句,否则农户们恐怕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毕竟这听起来实在是太好了,好到背后不藏着什么阴谋都实在说不过去。
当晚他们吃的还是自带的干粮,卤肉、光饼、热水,毛驴们吃的是村里打来的草料,盐只卖出去了几斤——往常走这么一趟,十几斤还是能卖得掉的,这一次销售额的缩水,主要是因为村里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农户都决定,在春耕开始之前往许县走一趟看情况,所以便不必买太多盐了。
“就算只有一半是真的,也足以去看一看了。”
“更何况他们有糖水喝。”
“主要是那种丰产的六姐稻。”
“他们有糖水喝。”
这一碗糖水起到的效用超出了私盐贩子的预料,到了第二天早上,他们要动身的时候,这村子里绝大多数人家都决定往许县迁徙,他们的凭据便是那碗白糖水,“我们也知道我们的份量,能给我们一碗糖水喝的姑娘,还贪图我们什么呢?必定只有好意。”
不管买活军前路如何,不论在许县等待他们的是龙潭虎穴,又或者只是暂时的安稳,对这些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村民来说,这次冒险让他们赌上了身家前程,甚至很可能有去无回,如果耽搁得久了,错过春耕的时节,今年的冬天便难以过去了,他们为此付出的代价将是自己的生命。
但他们依然勇敢地为了陆大红的馈赠走出了深山中的村落,陆大红倒不觉得这些村民们淳朴仗义,有多么相信自己,她只是觉得他们的日子实在是过得太苦了,以至于在这村人的认知之中,自己的份量也不过就是一包糖粉而已。能拿出这包糖粉的人,是一定不会骗他们的,哪怕是就这样死了,在死前能多喝一碗甜水也是好的。
一村人命,便只值这么一钱白糖。这就是当今世上,人命的重量。
陆大红在心中为今日的日记起了个标题,又慎重地加了一行备注,“以后会越来越值钱的。”
她越发地产生了一种焦渴,此时此刻,她仿佛不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这些遍地的挣扎在生死之间的生命,她想要获得一种力量,能够对他们大声地呼喊——快去许县吧,快从山里出来吧!
我们这里有糖水喝!
第59章 翻山越岭
这无名的隐户小村, 并不是深藏在虎山支脉中的唯一一座村落,由于地势的限制,虎山中的聚居点相当分散, 一个村落最多也就只能容纳二百多人, 人数再多, 四周适合耕种的土地就不足了, 也因此, 这座山中的聚居点星罗棋布, 填满了每一座适合开垦梯田的山坳。这里的逃民普遍也过得很苦, 很多村庄不但没有铁,连陶器瓷器都没有, 普遍使用木器和石器,这也让他们的生产效率相当低下,形成了恶性循环, 因为在外间被苛捐杂税、村霸乡匪逼迫得存身不住,但逃入山中后发现自己的家庭也只能在饥饿中慢性死亡。
这样的逃民村落, 女眷是相当稀少的,也几乎养不活新生儿, 这些稀少的女眷还被严密地保护起来, 免得引起村落之间的争端。吴老八这些私盐贩子对村落中的女眷数量一无所知,便是因此,村长一旦发现他们的行踪,便会通知村民前来迎接, 同时也让女人们在自家内藏好不要出来, 这倒不是害怕盐贩子打她们的主意, 而是怕这些盐贩子到了下个村落, 闲谈间走漏了风声, 招惹来两个村子间不必要的摩擦。盐贩子们也无法从晾衣杆上发现女人的痕迹,这里的男男女女穿着的衣物自然在颜色和样式上没有太大的差异,反正都是一样的褴褛。
由于村落规模虽然不大,但密度还算高的缘故,盐贩子一天一般能走两到三座小村,落脚时他们也会闲谈最近生活上的变化,村民们都围拢过来,请盐贩们谈谈外头的事,盐贩在山里的地位很高,不但因为他们能带来维系生命必须的盐,也因为他们见多识广,是这帮村民最重要的消息来源。
买活军入主许县带来了很大的震动,当然还有陆大红赐予那实实在在的好处,她用白糖水就骗了好几百人下山,不过最让村民们痛心的还是曹驿丞的逝世,这个驿丞不是大善人,从未周济过乡间隐户,但他允许隐户们到驿站去做些小买卖,而且也会代为给货郎传话,转达山民们的需求。这一点恩惠已经让山民们感激不尽了,毕竟虽然告上去也未必会有人管,但告发隐户其实仍是每个官吏的职责,曹驿丞想要告发还是能找到理由的。不管是不是出于懒惰,他毕竟没有告发。
现在曹驿丞死了,谁给货郎传话呢?他们这样的荒僻山村,如若货郎不来,买卖东西就极不方便了,山上没有地方沤麻,也买不起织机,那么除了盐以外,布总是要买的,盐队也不是时常来,那些一次只能买得起一点盐的人家,都得指着货郎每个月来的那么一两次带盐。有些村子住在山里更远处,买货的方法便更曲折,要先托人来山口的村子里传话,下个月再来一次,若有货了,再和山口村长买,少不得还要被吃一点差价。
因为这个缘故,这座山中大家都穷得很平均,靠山里的村子,被外界骚扰的机会小,而且深山鸟兽更多,土地相对更肥沃,但他们多打的粮食几乎都要拿来付商业上的差价。陆大红一路调研过来,结论都是大同小异的,以许县现在的情况,这座山里的村落既没有太多的战略价值,也没有经济价值,完全可以大范围搬迁到许县去。
当然,在山里留些住户自然也不可能完全没有用处,譬如杀死曹驿丞的恶贼,或许便不是从这座山流窜进来的,因为众多村落都没有见到陌生的行人经过,至少他们在山上讨野菜时也没发现什么人迹,而且这座山主要接壤的江西道这几年还算安稳,虽然陆续仍有流民入山,但没有听说闹大匪——农户被逼得活不下去,入山成为隐户这是很正常的事,会骑马、有铁器能杀人,这个恶贼从前在社会上应当是有一定的身份,这样的人家在江西道还不至于被逼得落草逃窜,连本地都呆不住,要逃到外地来。
这样的村子,喜事不见多少,丧事倒是年年都要办的,而且相当的敏感,很不便谈论——没有铁器,光靠套子和石器来捕获野兽,不是每一次都能成功的,虽然住在山里,但肉食却也珍贵,饿死的人,胳膊腿都只有芦柴棒子粗细,那也就罢了,若是受伤了呢?若是被野兽捕食了留下的残躯呢?这是不能细究的。
盐队的人不问这些,只问收成,众人也都是叹息居多,这些年来冬天越来越冷,在山上感受更深,鹅毛大雪逐渐不再罕见,而夏天又更热,雨水也多,蚊虫就多,或许也有稻种退化的关系,如此极端的天气影响下,年年都在减产,日子的确是逐渐过不下去了。
如果没有谢双瑶,在彬山落脚的北方流民很可能也会这样,逐渐缓慢地死在深山之中,除却骸骨,留不下丝毫痕迹,历史不会记载这样无声消逝的人命,他们甚至自己都算是认命了。——在境况还没这么坏的时候,还能接触到铁器的时候,拿起镰刀锄头,或许还能从和他们一样的人手里抢来吃的,但当时良心还在,等到良心不在的时候,连造反作乱的能力都没有了。
陆大红自己就曾是北方流民,她很明白这些流民的心理,这些人只要能吃饱喝足,便会是六姐最忠实的拥趸,因此她非但没有去分辨、审判他们在山里的作为,是不是客串过山匪、有没有吃过死人……而是一视同仁地将村民介绍到许县去做活。反而是翻过了虎山之后,她的态度更谨慎了,主动做起了已婚妇女的装扮,并且指定吴老八扮演她的相公。
如果只是这么一座山的村落,盐队是不会带这么多货的,他们选择带了十几头毛驴的货,主要是因为翻过虎山便进入了江西道——这就又要说到三省交界处的地理了,因为多山的关系,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明明两县直线距离很近,但交流却相当的少,比如丰饶县和许县,彼此不过是数十里的距离,但大宗货物只能从浙江道的衢江县绕水路运输,从许县码头到衢县码头,走一段陆路之后,再进入信江,从信江到丰饶县的码头,如此算下来,至少要走半个月以上。
而且,水面上关卡重重,又有三省各种衙门的老爷们吃拿卡要,想要打通关节耗费太大,像盐队这样,直接翻过山来,虽然路不好走,但一路上零敲碎打的小买卖也有赚头,平下来,钱是不亏本的,麻烦也减少了许多。毕竟他们运的可是私盐,这是一种极敏感的物资,一旦离开了许县境内,做事便要相当小心,不但要防官面,也要防着道上的兄弟可能的各种盘算敌意。
至此,陆大红已经离开买活军的地盘近半月,和家乡终于拉开了两百里以上的距离,算得上是出远门了。她和盐贩子们已经完全打成一片,甚至不少盐贩都淡忘了陆大红的性别,和她称兄道弟起来——除了陆大红要单独如厕之外,在这些男人看来,她和他们也没什么区别。身上一样有因为不便洗漱和频繁运动带来的异味,也一样善于跋涉、谨慎小心,从不娇气抱怨,虽然是第一次出门,但丝毫不见慌乱,她的见闻很少,但见识上,众人公认,胜过了大多数他们认识的男人。
她逐渐也弄明白了私盐贩子这里头的门道——私盐队之间同时存在着竞争和合作关系,但也有严密的规矩。谢双瑶曾对他们这些年轻的买活军说过,非法组织往往比官府更严密也更有纪律性。随着陆大红经历逐渐丰富,她发觉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因为官府的规定来自于更上层的考量,遵守官府的规定未必对执行者有利,但非法组织的规定往往从切身出发,破坏规矩一定会让大多数人的利益受损,所以他们都很积极地维系着规矩的权威。
在南方这里,私盐贩子的规矩伪托了白莲教的组织形式,陆大红从前在彬山也听说过白莲教,长辈们会说起那些教徒虔诚狂热的模样,此时她发觉,真正狂热的应该只是底层的农户和百姓,他们相信真有救苦救难的无生老母,也存在有那一定能吃饱饭的真空家乡,但对稍微有些身份地位的人来说,白莲教只是一层皮,装的依然是利益勾连博弈的框子。
总之,在南方几省,贩私盐的多数都信奉白莲教,一旦相见,都以教中的切口暗语对答,倘若被判为是教外民众,便要付出一定的礼金为代价,加入白莲教,否则双方彼此视为仇雠,凡是信奉白莲教的私盐队都会使绊子,这盐队在江湖上的行走难免就障碍重重了。
在陆大红来看,这些人没有一个真正相信白莲教,但白莲教作为魔教,本身便给陌生的盐贩互相取得信任提供了一层媒介,是教外弟兄也不要紧,只要肯付礼金,便说明有合作的诚意。以六姐的传授来说,这里的白莲教便是盐贩交际的平台,促成合作,缓和了冲突。在平台上达成一致的规矩,很容易就能推行开来。
就以许县附近的私盐贸易为例,许县、丰饶县、临城县、衢县,江县、云县,三省交界之地随意就可数出六个县城来,下头也有不少的村落乡镇,这么大的市场自然活跃着不止一支私盐队,因为这毕竟是地下的生意,盐队本身也不是很稳定,有时会随着背后大老板的倒台而销声匿迹,有时也会受到大老板的指示,暂时低调行事。因此盐队之间并没有严格地划分地盘,但大致遵循一个规矩,便是先到先得,他们会用白莲教的暗号在驿站外留下痕迹,用密语交代时间、去向和携带的货量,这样后来的盐队一看记号,便知道该如何规划自己的路线,如此一来便可以避免大量无意义的跋涉,以及可能产生的冲突。
他们之间彼此也会互相趸货,这是因为私盐的生产同样也不是很稳定。譬如刘老大,他的核心市场在许县和丰饶县,衢县那里偶尔会去,但丰饶县也有另一支盐队,香主姓楚,有时因为战乱或是饥荒,自己的盐场减产了,便会互相求助调货。还有些盐队干脆都在同一家盐场取货,四处去贩卖,这也都是有的。因为买活军崛起,前几个月丰饶县、衢县都有盐枭过来拿货,让刘老大安享了一大笔收入——买活军的盐好,丰饶县、衢县的盐枭拿了货还可以再往他们周边的县城去转卖,所以这里往来的银钱量就很大了。
刘老大并未特别抬价,而是按规矩来的,三县这里,盐价各有规矩,上门取货是一个价,送到地头是一个价,因为盐场煮盐需要铁器和柴禾,成本大致都能估算出来,一百斤盐‘出场’是三分银子,也就是300元的筹子,往外卖到百姓手上便要卖到八文一斤——也就是筹子8元一斤,官盐私盐都一个价,但官盐肮脏不堪根本无法食用,百姓们被强行摊派买了官盐以后,还要再买私盐。如果都和买活军一样出味道纯正的雪花盐,那么十文、十五文一斤都有人家会买的。
如果是兄弟来取货,刘老大一百斤盐只加2分银子的利,但翻山送到丰饶县,如果丰饶县下的乡镇都已被楚香主手下的兄弟走过一轮了,那么刘老大便可以把手里的货都用6文一斤的价格趸给楚香主,楚香主一定会吃下来,这是规矩。陆大红知道了这些数据之后,拿着根树枝在地上划拉了一下,便算出了往年刘老大这支盐队大致的利润,以及许县真实的人口数,并且立刻用铅笔记在了笔记本上。
这些数字对盐队的兄弟们来说倒并不陌生,如吴老八这样的机灵人,多少总会暗中计较一下香主一年能留下多少银钱,其实除了去年三省近乎无限制拿货的情况,私盐贩子的收入也不能说极高,只能说比一般人要好些,但也有限。他们这支盐队只在许县来说,一年大约是要走五十万斤盐,陆大红说,“我们做过研究,只要是做重活的汉子,一个月至少是要吃一斤盐的,虽然妇人和小孩吃得少,但南方有腌菜腌肉的习惯,算下来许县大约总规模有五万人左右。”
买活军的度量衡和外界也不同,她又教众人换算,“彬山的成人如果要做活——做体力活的话,一天吃七克盐是最少的了,少于七克做活便没有力气,还会抽筋,这叫低钠血症。”
众人都连连点头,他们走家串户时,经常见到这样发病的百姓,很多人以为这是被精怪附身了,但有见识的人家便知道这其实是盐吃得不够,汗又出得多了。
“七克盐,一年用量是2.6千克左右,这是乘法,我前些日子教过你们的。”陆大红又带大家温习竖式运算,学习基础乘法,她说得很慢,以便所有人都能跟上。“由于我们这里用的是老斤,一斤只有250克,那么一年便是要吃十斤的盐。大家都帮我验算一下,这没有错吧?”
由于私盐贩子要做买卖的缘故,算学是很能上手的,众人都点了点头,吴老八忍不住说道,“还不精确呢,因为并不知道每家腌菜腌肉要用多少盐,只能大概估量人口,却很难算出到底有多少男丁,多少妇女,多少孩童。”
“是,但这已比黄册要准确多了。”陆大红说,“我们拿下许县后,翻看了黄册,黄册上是十年前的,记载许县只有两万多人,简直就是胡闹。临城县、云县也是一般,真实人口和黄册出入极大。”
还有一些贩子不知道黄册是什么的,身旁有人低声解释——黄册便是每隔几年,人口、土地大查之后,登记在衙门里的东西,是要给京城里的老爷们看的。一说到这里,他们便都会心地笑了起来:既然是黄册,那末隐户肯定不算在内的喽?那又怎么可能会准呢?一向以来,贩私盐总是比不上衙门里做公的,今日被陆大姐一点破,怎么反倒贩私盐的,贩的还不止是盐,反而比衙门里做公的还更有了用处呢?
这些私盐贩子虽然还未亲眼见识到六姐的神威,也还没见证许县的变化,但对买活军已是越来越打从心底的亲近和喜欢,这是一种很难去分析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他们在买活军这里感到自己是很有用的,或许是因为陆大红又有本事又和气,为人处世令人实在佩服,或许是因为买活军教授的知识在日常生活中并不如他们想得那样无用,他们知道得越多,脑子似乎就越清楚,周围的世界不再是一团危险的混沌,而逐渐分明了起来,他们——逐渐意识到,自己从前过的是很浑噩的日子,这非得是摆脱了无知以后才能得出的结论。
吴老八尤其是受到了算学的吸引,他觉得陆大红所说的这些窍门——通过盐量来估算人数,实在是极为巧妙,对他有一种异常的吸引,他现在就极想弄清楚究竟一般人家每年腌菜要用去多少盐,以便可以精确地计算出许县的人口数量和人口构成。尽管知道这些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实际上的好处,但吴老八却认定了,一旦搞清楚这个关节,便一定能给他的精神带来莫大的快慰。
此外,还有刘老大从前的收入,这个也被计算了出来,在买活军的雪花盐出来以前,盐队一年连趸货带零售,能走近七十万斤的盐,二十万斤是以批发的形式走的,零售的五十万斤能带来2500两的利润,粗看很高,但要孝敬上官、打点关卡,这里毛估估就要花掉八百两,其余1700两中,200两固定是毛驴的支出,手下兄弟近百,一年能拿约十二、十三两上下的辛苦钱,每年都免不得还有抚恤伤亡的开销,余下一二百两——这还不算完,往年白莲教在此地势大的时候,每年还要供奉五十两的香火钱,这是决计省不下来的,也就是这些年白莲教在本地的分坛被连续不断的乱军打得元气大伤、销声匿迹,才能免去这笔开销。
好的时候,一年能余下一百五十两给刘老大,差的年景剩个五十两就不错了,可能还要倒贴,当然这笔收入不能说不可观,但刘老大这样有名气的盐枭也只能拿这些。可见食盐在此时确实是高走量、高流水、高人工和低利润的行业,陆大红把这些数据都很仔细地记录下来,尤其记载了白莲教这个平台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她油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六姐一定不会很喜欢,但在她看来,这将非常实用。而且任何人在她这个境地都会产生一样的想法,倘若放弃这个计策,那简直就是很亏的。
彬山女娘的胆子要比临城、云县女娘的胆子都更大,譬如此时,陆大红心里就生出一个想法——她想勉强一下六姐。
“前头就是丰饶县了,”她指着远处天幕中青色的轮廓,“我们已走过两个村子,岔道口都有丰饶县楚香主的标记,看来丰饶县的市场暂时是饱和的。刘香主,现在按规矩,是不是就该去拜会楚香主,请他把我们手里的货都吃下来?”
拜会楚香主,这是当然的了,货怎么说无关紧要,许县的道上弟兄们到了丰饶县,楚香主又怎么能不请一餐饭呢?
第60章 六姐的来历
自古江南富庶, 所谓的江南有没有包括江西,是很难说的,这个省份一向很难引起大家的注意, 不上不下, 说很穷也不至于,要说日子相当好过,那也是没有的。这里的官道不算太难走, 因为车马并不太多, 总的说来, 道路上的杂草、灌木也并不算多,可见当地的官府还有一定余力组织民夫修葺——
真正的老江湖, 只要身临其境,哪怕是一条官道, 也能推测出当地大致的情况:除了本地商贸、吏治、民生的情况之外, 只看路边的痕迹和杂物, 便可知道此地的民风是否彪悍——有些刁钻的乡里, 还会在官道上拉起荆条做的路障, 若是遇到了官面人物、江湖兄弟, 那也罢了, 落单的旅人便有被抢劫的风险。因此只要看看道路两旁有没有拖曳的痕迹, 或者是大根的圆木留着没有派做他用的,便可知道本地的民风了。
盐队人多势众, 有驴有铁, 而且是白莲教座下的兄弟,在县城里也是有熟人的, 再说, 这年头不论是流民还是江湖人, 都绝不会得罪能贩来盐的势力,因此他们这一路走得还算很顺,陆大红在丰饶县下属的几个村子也并没遇到谢六姐担心的风险。虽然的确有人赞赏她的身子骨——好生养,能做活,但因为她出发后便装作了已婚妇人,村里人最多开开吴老八的玩笑,倒没有人要留下她生儿育女什么的。
这些官府辖下的村子,生活自然要比山里好过一些,女人依旧是稀少的,而且也依旧被严密地保护起来,不能让她们过了盐贩子这种江湖人的眼。平民百姓家的女眷,遭了贼惦记是很麻烦的,但也有几家人是例外,在到丰饶县城关之前,他们在张家村落脚,接待盐贩子的村民家里便愿意用自己的媳妇来待客,用盐和银两付账都可以,自然了,这是做得很隐秘的,还是刘老大向陆大红解释,为什么有几个兄弟忽然舍得花钱买热水去擦个澡。
这几个去享乐的盐贩都快三十岁了,一个成家的都没有,因为许县已经没有表子的缘故,喝荤酒的机会如今对他们来说也很难得了。而在陆大红的观察里,这户人家的媳妇是她出了许县以来见过最体面的女人了,可以看得出来,她平日里至少是能大概吃饱的,所以皮肉还算丰满,脸上也有笑容,身上的衣衫算得上整洁,也没有什么刺鼻的气味。
陆大红是个很实际的人,她知道自己现在还没有能力把这里所有的女人都带回许县去,即便有,她们也不会随着她走,而楚阿妹这一家显然认为自己是需要盐贩们额外的打赏,她也就并没有阻止这几个兄弟的消费,而是把自己看到的一切都如实地记了下来。
“这个农妇叫楚阿妹,今年二十三岁,她会说几句官话,我的土话说得也不太好,交流挺费劲的,但还算可以继续。楚阿妹对丈夫的变通和开明是很赞赏和骄傲的,他们家的地虽然不多,但日子却过得很好,楚阿妹的孩子几乎都活了下来,而且长得很高很壮实。她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据她说大儿子一定是丈夫的种,小儿子和女儿就说不定了,不过丈夫并不偏心,小儿子也很聪明……他们家对这种事并不太避讳,甚至楚阿妹的丈夫还对小儿子更好一些,因为他觉得小儿子可能是‘大人物’的种——至少有钱睡表子的私盐贩子,对他来说就是大人物了。那么这个小儿子将来有出息的可能或许要比大儿子更大……这是道德标准在生存压力面前自我调试的一个很好的例子。”
“楚阿妹因为我并没有看不起她,对我很推心置腹,她或许也把我当成了不规矩的女人,悄悄问我,吴老八是不是我真正的丈夫,还是说盐队里其余的兄弟都和我有‘那方面’的关系,‘外头’的人似乎都因为我的存在,对盐队发生了很大的误解,认为他们过于好色,连出来做事都不忘享乐,而且在审美上也相当的不挑剔,有品味低俗、食欲贪婪的嫌疑。这就是女人出面做事在‘外头’会得到的普遍认识,即一名或几名女眷,和一群男子杂处行走,如果不是为了迁移,只是为了贸易、工作等等,那么她们的工作内容便和娼.妓是分不开的。我认为在我的丰饶土话说得很地道,以及造访五次以上之前,很难和楚阿妹以外的女眷建立联系,这大概需要一年的时间。”
“这比盐贩们好,因为还存在建立联系的可能,盐贩们是永远接触不到楚阿妹之外的女性的,由于他们和楚阿妹的关系,使得和他们的交流哪怕非常正常,在这个村落里也是‘不规矩’的象征,要扭转这种负面印象实在非常的艰难。所以盐队里还是必须有女性,男人无法代劳。必须要想个办法,能够和本地的女性展开充分的交流,扭转这种固执的认知。”
“我的想法是,或许我们可以先吸纳在丰饶县内已经很难活下去的女性——我决定执行三号方案,在丰饶县大量采买五岁以上的女童。价格不能太高,但也不能太低,不能高到让那些本不会抛弃女儿的人家心动,也不能低到失去诱惑力,让艰难的人家轻易地放弃五岁以下的女孩儿。这个价格要和他们把一个孩童养到五岁大致的花费相当,只能略多出一点点,或者少一些也无妨,总之,不能让他们亏得太多,但也不能让他们太赚了。”
“楚阿妹算学很差,算不出张家村到底有多少人口,她给我列举了村里的女人和女童,加在一起大约有四十多人,三十多个女人,七八个女童,没有人识字,也没有人会说官话。楚阿妹已是村中学识最高的女人,因为她会说几句官话,但她的地就种得不太好。这里的女人和男人都要下田种地,此外还织布、养鸡,农业生活和福建道差不多,但江西道这里因为山更高,气候偏冷,收成比福建道要差。所以这些年来不断有农民破产逃入山中,是虎山隐户主要的来源。”
张家村是楚香主的地盘,盐队只是偶尔过来,这是个大村,陆大红估算了一下,成年男丁有两百多人,男女比例接近十比一,她在买活军的地盘里时常觉得女人少,到了‘外头’发现女人何止是少!简直都快没有了,理所当然这村子里有不少兄弟都是共妻的,还有些堂亲、朋友合伙娶老婆,按‘份子’算,份子出得多的,女人便和他一起住,他因此能享用到洗衣做饭、织布纺纱的福利,家里也多了个劳力,其余份子钱出得少的只能来探望,但渡夜的时间是轮流均分的,而且彼此都遵守得很严格。这样便不至于混淆了孩子的血脉,等孩子出生后,断奶了便还是姑且在母亲这里看护着,但吃的粮食都是生父拿来,而且做了很严格的记号,每顿是不许乱吃的。再长大一点,不需要母亲看管了,便各随父亲去讨生活。
即便是这样穷困的地方,人口也还比买活军占领云县和临城县时更多一些,这是因为十几年前那场大乱并没有越过虎山,蔓延到丰饶县。可见战争对社会的破坏力有多么的恐怖,张家村的铁器也比福建道多,至少犁铧的锋头能包了铁——倭寇不会翻山过来,这里的铁器看管得不像福建道那么严,但因为气候的关系,田地收成也和福建道相当,都是一亩地一百多斤到手的粮食。村里是很难得见到老人的,一村大概也就一两个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女人少,老人少,日子就一定很不好过,在艰难的日子里,能活到最后的都是男人,其次是孩子、女人,老人比女人还更容易死,而且慢慢饿死自己的时候,往往还心甘情愿。
陆大红也没有祖父母,他们为了不连累儿女们逃难的脚步,在大疫来临时自愿留在北方,这些都曾是她经历过的苦难,但六姐来了,如今她仔细地观察着这些被遗忘的,被视作寻常的苦痛,全都一丝不苟地记录下来。她给这些记录做了一个注脚——一年一亩三百斤,可以解决村里的一切。
只要一亩地一年能给农户提供三百斤的出产,十亩地就能支撑起一个完整的家庭,祖父母、父母,三到四个孩子。这样的家庭不论能不能理解买活军的种种政策,都会是买活军最坚实的后盾。
陆大红参与过云县的扫盲,对此有很深刻的认识,一开始,农户对于剃光头的态度是很警觉的,并且不太相信防虫防传染病的理论,第一年的稻子解到粮仓里之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六姐哪怕只是随口的交代和指示,农户们都当纶音仙旨来奉行,比城里人的态度要更狂热得多。六姐要认字,那我们就认字,六姐要避孕,那便避孕,六姐要反童婚,那就反童婚,说一千道一万,只要彬山年年都运来稻种,六姐说什么就是什么!
哪怕隔了虎山这座大山,只要买活军的稻种能流入丰饶县,一年时间,丰饶县就将是买活军的囊中之物。陆大红进入丰饶县的时候,是以打量未来领地的心态在评估着这座县城的——丰饶县比不上许县,但要比临城县好一些,城墙修得还算体面,而且门口也还有几个兵正在巡逻,虽然战斗力看起来也不怎么样,但要比许县的那些兵看着硬气勇悍,许县人一向以为丰饶人很难缠,‘江西蛮子’似乎要比他们福建蛮子更霸道得多,遇到事是很肯拼命的。
入城要路引,那都是从前的规矩了,现在只要给得起入城的钱,谁都能进去。百姓们入城要收城门税,携带的货物不太多的话,一般是两三文,商队就不同了,一座城就是一座关卡,想要入城卖货,便要给‘关税’。
这里便可以见到白莲教的作用了,他们到时已是日暮,入城的人很少,吴老八上前向门丁们行了一礼,低声说了几句切口,门丁们便立刻回以复杂的礼仪,先指天,后指额心,又指了指心口,随后示意他们入城。刘老大低声对陆大红用许县的土话说道,“这是无生老母、真空家乡的意思,这都是被楚香主打点好的本地坛内兄弟。我们和城门官也是老相识了,今日他没来上值,否则我们便可直接进城去。”
城外其实也开了大车店,生意不算火爆,不过盐是太贵重的商品,又见不得光,要先把驴队牵进城,卸了货再出城安置在大车店。陆大红入城后总算见到了在街面上行走的女人,丰饶县的女人比临城县多多了,十个里能有三四个女人,或是在自己的家宅窗前做针线,探头看着入城的商队,或是在商铺里擦汗帮忙,还有些洗衣妇扛着衣服往城外走,她们应该是住在城外附郭的村子里,许县的女人都没丰饶县的多,这证明虽然许县人一向有些看不起丰饶县,但丰饶县的日子还是要比许县好过一些。
考量到气候差异,丰饶县的粮食出产没许县多,那末丰饶县的日子好过,或许是因为县里的大户人家不像张地主家那么贪婪,也或许是因为江西道要比福建道富庶,丰饶县受到了省道的反哺。具体原因还要观察,陆大红四处打量着,也承受着别人的打量,大部分人或许都和楚阿妹有同样的猜测,震惊而又鄙夷地看着这混在男人队里的女人,目送她消失在城西头楚地主家的大宅子里。
但凡是私盐贩子,一定都有一间大屋子,楚香主在城里至少有三四个宅院,比刘老大还要更显赫。这间宅院是刘老大他们这些教内兄弟常来歇脚的地方,看门的老家人对他们也很熟识,把人让入内宅后连忙安排了热水,又请城内兄弟前来相见——其实就是为了卸货、点算,又忙着收拾房间、铺排被褥。这些盐贩子里只有一半的兄弟会住在这里,其余五六人还是要住到大车店去,第一是为了照看毛驴,第二也是因为倘若城内发生什么变故,还能有个人回去报信。
刘老大上次来此,还是七.八年前,但楚香主麾下的兄弟有几个年前才从许县回来,却自然是认得他的,大惊之下连忙去给楚香主报信,楚香主便不好等明日再出面见他们了,急急地从另一处宅子里赶了过来,和刘老大以复杂的礼仪见了礼,让人去本地最好的酒楼安排两桌上等席面云云。
这是个面色有些发黄的汉子,满面都是风尘,牙也掉了几个,但看着仍是精悍十足,他对买活军显然有一定的认识,见到陆大红,诧异后并不轻视,反而是觑了个空子拱手问道,“这姑娘龙行虎步,气势不凡,难道便是侍奉在买活军梨山老母麾下的金童玉女么?”
听到梨山老母几个字,丰饶县的弟兄们个个面色微变,暗露忌惮,显然对买活军的威名已是有所领教,不敢轻视,但却又对‘梨山老母’这名讳有些不喜。陆大红此时已完全吃透了这些私盐贩子的思考逻辑,明白他们为何抗拒,权衡利弊,心念电转之下,也拱手回了一礼,笑道,“正是买活军麾下的女兵士,见过楚香主了,不过梨山老母这名讳却不敢认,只怕是因为音似以讹传讹,六姐对自己的来历一向是讳莫如深,不许我们随意议论。”
这句话说得大有文章在内,楚香主眼睛顿时一亮,便询问地望向刘老大。刘老大一时大为莫名,见陆大红面色肃然,还当谢双瑶的确不喜欢被人当做梨山老母,便道,“我年初一有幸在临城县见过六姐显圣,那一日的确有些无知妇孺喊着梨山老母的名讳大礼参拜,被六姐喝住了。”
所谓的神仙画像,在许县也传得沸沸扬扬,楚香主显然从弟兄们口中听说过一些传闻,那都是神乎其神,迹近于说书了,什么一声令下,三千天兵天将立刻驾临等等,此时听说刘老大曾在年初一去过临城县,连忙细问,刘老大虽然说过了无数次,但那神仙画像留下的印象,实在是过于深刻,当下也是立刻抖擞精神,口说手比,极尽描摹起来。
虽然临城县还未去过(也是规矩所限),但楚香主手下的弟兄是见识过水泥路的,因此对刘老大的述说也是将信将疑,刘老大这是十几年的相识了,一向的精明能干,如今看来神智也极为清楚,他说是自己亲眼所见,应当不至于是假话,但要想象出他描绘的情景却又实在困难——若真是借助一块大白布便能展现如此幻境,只怕还真是天上的真仙降世了?
楚香主、刘老大这样的盐贩头子,按陆大红的理解,只是扯了一张白莲教的皮而已,但他们手底下的弟兄却不乏虔诚信仰无生老母的教徒,此时神思驰往,不知不觉间,便有个年轻胆大的弟兄说破了,“因为音似,以讹传讹……无生老母、梨山老母,难道……难道……”
第61章 楚香主唱作俱佳
陆大红绝不肯公开承认楚香主的猜疑, 只是一再强调谢六姐并非梨山老母,也不喜欢被人议论自己的来历,甚至不愿被当成神仙。但楚香主一群人的态度还是有了很大的变化, 陆大红和猴子不知不觉便成了谈话的主角,在晚宴上也被让到了高位, 人们很热切地问着谢六姐的神迹, 还有她统治中的种种细节,并对陆大红取出的‘仙宫赐物’啧啧称奇, 彼此传递观赏, 陆大红已见到有人偷偷地冲着那块儿童手表暗自参拜了起来。
这就是营销的魅力了, 凡是急于对外推销自己的,人类的本能都是怀疑和警惕, 这些年来,白莲教、香教、天师道,乱七八糟的魔教在全国各地旋起旋灭,倒也不是没人展露过神迹, 譬如火中取栗、水上行走等等, 但多数是一些似是而非的小规模神迹,糊弄乡间的愚夫愚妇还好, 对于见多识广的盐贩子来说, 似乎总是有些经不住琢磨。像是买活军这样,神异之处极多, 却偏偏压根不急于对外传教扩张, 也不以某教、某道名之, 而是起了买活军这样名字的势力, 完全是独一无二。
越是如此, 便越是能激发想象, 甚至连来龙去脉都能梳理出来——这或许才是真仙的矜持做派,无须传道,信徒自来。而其摆弄的种种神迹也绝非昙花一现,雪花盐、雪花糖、六姐稻,这都是这些年来陆陆续续经过许县散播到丰饶县的传闻,本来就积攒了很深厚的土壤,而陆大红从中稍微挑拨一下,便立刻收到了极其良好的效果。非但刘老大手下的弟兄们,就连楚香主这里,众人也都真心实意地认为谢六姐一定是无生老母降世,否则她如何拿得出这样轻巧坚固,完全不是人间应有,却偏偏还能昼夜计时的‘手表’呢?
“听说广州那里,大户人家中偶然也有一种叫做‘摆钟’的东西,可以计时,是从海外千辛万苦搞来的珍货,但这和手表相比,却又迥然不同了,那摆钟和弓一般,每天都要上弦——前些年,有个广州府大户人家的少爷,进京赶考,因为福建道、浙江道闹贼的缘故,从浙江道折到江西道来,在信江上急病死了,他那船上的伙计是我们本家的亲戚,趁乱设法搞了他的摆钟来孝敬我,事后还惹来好一场追查,在我手里不过两三日就走得很不准,我以那物转献给我们丰饶县户房的王老爷,王老爷倒是有见识的,收去了每日上弦校对,方才重新走得准起来,但也不过是一年多便坏了,根本无处修去!”
楚香主拿着手表啧啧赞叹,半日才取出汗巾,郑重拭去了手表上的指纹,还给陆大红,拱手对远方行礼道,“六姐竟能赐下如此轻巧耐用的奇物,可见出身虽然还不肯明示,但定然是神仙人物一流了。说来我们这小地方,也有几年未曾听闻上谕了,若是六姐不嫌鄙人粗陋,此次我便和诸位老兄弟们一起回许县去,求见六姐,重新将香坛开设起来。”
楚香主要开设香坛,便表示是认可了买活军这个平台,其实也等于是确认了谢六姐就是无生老母,是白莲教的一个新分支,不管他本人信不信,但凭借这个平台,丰饶县和许县两支盐贩队伍可以展开更多合作。这样的决定影响力是相当大的,若按常理,至少也要有几个弟兄心里犯起嘀咕,需要香主的开解或者弹压,但此刻丰饶县众弟兄面上都有喜色,这便是信仰的威力了,能够跟随在真仙麾下做事——那还能被薄待了吗?
“传闻中,六姐手中有一株神仙母稻,只要轻轻一摇,便能结出千万丰产稻穗,这可是真的吗?”还有那些曾经去过许县的丰饶盐贩,已经迫不及待地打探了起来。“还说有一个盐口袋,里头是永远都倒不完的雪花精盐,全都半点苦味没有,一个糖口袋,里头是天上的花蜜化成的糖,比洋糖还要更为上等,一个药口袋,里面全是天河水,一滴便包治百病——”
陆大红算是体会到六姐看到别人参拜她时那一言难尽的表情是怎么来的了,她虽然打了个擦边球,为六姐‘褫夺’了无生老母尊位,但却绝不会为了争取这些盐贩狂热的崇拜而胡乱吹嘘,“这倒不是,这些都是我们自己产的,虽然是六姐教导,但还是人手生产出来,只是天上传下的技艺,要比民间精巧太多,因此我们做的东西就是好——就这还是缺人手,好多东西因为人手不足造不出来,若是丰饶县这里有年轻,会说官话的孩子肯外出做工,楚香主不妨介绍到我们买活军这里来,别的不说,饭是一定能给吃饱的。”
楚香主不由失笑道,“如今只听说到处都有人饿死,没听说少人做工的,这可是真话?纤夫要不要?若要,我这里要多少人也是管够。”
纤夫是沿江沿河的县城里特有的一种职业,刘老大听了便动容道,“民生凋敝到这个地步了么?连纤夫都活不下去了?”
楚香主叹了口气,摇头道,“反正我们信江这里很不好,商船少了很多,不少纤夫便要去九江讨生活,也有想去衢江码头的,但那处更是连亲戚都没有,语言也不通。好些教里的兄弟卖儿鬻女,也是凄苦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