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面说,吴老八一面轻声用土话对陆大红解释:南方这里凡是沿江沿河,只要是吃这一口漕运饭的,几乎都是教内弟兄,他们信的是罗祖教,不管心里怎么想,反正在宗教活动上,一样讲究‘无生老母、真空家乡’,和白莲教互为表里,很多时候其实完全是一回事。因此和盐贩的交往也很频密,彼此各取所需。
罗教弟兄做的都是重活,吃得咸口,用盐量很大,盐帮给他们卖盐要比别处便宜得多,而罗教因为成天在江河岸边跑,也可为盐贩彼此掩护夹带运盐,打探江面消息,这么说来,其实从盐贩往罗教这里的卖盐量,便可看出信江航运业的兴衰,从而推测出整个南方的商业贸易景气如何。
也因为这份同属教内的香火情在,楚香主自己虽然身家颇丰,但对这些苦哈哈的老弟兄们是相当同情的,据他所说,虽然江西道这里总的日子还算好过,但也只是勉强维持而已,纤夫的数量逐年折损,如果不是罗教坛主极力周旋接济,只怕也要起来作乱了,“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处处都是一团糟。”
尽管他自己的生意是旱涝保收,只有赚多赚少的问题,说到这里,楚香主也不由得叹起气来,扳着手指给刘老大算,“一艘商船下来,倘若没有挂着官旗,至少要过十七八道的水卡,他们自己赚头也少,给纤夫的钱便时常拖欠,纤夫没有饭吃,若是教内不能给他们赊米,去外头借,欠的就都是打断了脊背也还不起的印子钱,印子钱背地里是谁在放?还不是县里的大户人家?都是县里的六房胥吏?这些胥吏只知道敛财,兄弟们闹起来怎样办,丝毫不去想!”
“若是从前,还有县令居中调停,可如今这狗官,万千年才考上进士,竟是读老了书的呆子!来了便只知道读书,其余所有任事不管!一切交给他那个钱粮师爷,师爷只管催科,衙门上千的胥吏,每年八九个月便只做催科一件事,衙门里空荡荡的,全都下乡去催科——催科油水足呀!催催催,催死了一般的催,他不催,他无钱去打点上官,他催得了,升走了,留下便是这样的烂摊子,纤夫闹起来了怎么办?他不想,佃户闹起来了怎么办,他不想,反正他三年考任将满,他要升了!”
说到这里,丰饶县众兄弟都附和起来,“日子实在是不好过了!”
“百行百业、千家千户,我们走街串巷、翻山越岭,看着都只是一句话:难、难、难!惨、惨、惨!”
甚至有人借着酒意嚷,“还不如投了六姐,请六姐赐下仙种,大家一起长寿发财!”
丰饶县的日子一定不丰饶,这一点是容易看出来的,但陆大红也没想到煽动作乱会这么简单,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就这么竟已有了起反作乱,拥戴买活军的苗头。——他们甚至连谢六姐的面都还没有见过那!这便已开始憧憬投靠了六姐之后,真空家乡长寿无边的好日子了。
这么容易作乱,要么是因为日子过得太苦,要么是因为对本地政权已经近乎完全绝望,虽然现在还能苟且,但对将来已十分恐惧,所以极力想要向一种新的可能靠拢。陆大红参与过买活军谋划云县和临城县的会议,拿下云县时她还很小,才十二岁,并不能发言,只是旁听,谢双瑶的这些话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接触‘外头’越多,便越能感到这些见识中蕴含的道理。眼下看来,大敏朝在江西道,至少在丰饶县的统治已处在崩溃的边缘,当地社会完全依照惯性运转,但很快也将随着基层人口普遍的财务崩溃而跟着陷入崩溃之中。
临城县和许县,此前便处于丰饶县的将来,也就是敏朝统治近乎完全崩溃的状态之中,买活军接管这两座县城是非常容易的,就是此刻的丰饶县,靠着陆大红和猴子两个买活军,带着一队私盐贩子将城关拿下也并非不可能,甚至就连刘老大在这样狂热的气氛中都逐渐流露出了对造反的向往,这倒也很自然:他一直想要融入买活军中,而又有什么比丰饶县这个见面礼来得更厚实呢?拿下了丰饶县之后,别说买活军接纳不接纳他了,而是该考虑以什么官位来犒劳他了吧!
陆大红和猴子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的心思,他们没有太多的思考和衡量——这件事还不必动用他们随机应变的能力,因为在出发以前,个人的申论中早就谈到了类似的情况,以及应对的方法。买活军喜欢在事前做出充足的预案,很多危险可能并不会遇到,但遇到的这些也都包涵在预案里。
陆大红起身压了压气氛,笑着说道,“诸位,喝多了,喝多了!快醒醒酒——六姐倘若知道兄弟们都这样有心报效,一定也会极为欣慰,但有些话还是说得早了些!这里人多口杂,若泄露了出去,那就不好了。”
这里在座也有几十人了,也不是个个都想造反,但听陆大红这样一说,反倒都叫嚷起来,极力要证明自己的兄弟义气绝对过硬,只要六姐有话,当夜就能把县城拿下,若是六姐暂不欲丰饶县,他们也一定能保守秘密,等待着共举大业的时机。
几句话,一个名头,一面大旗,一桌酒,任何实质性的好处还没开始谈,恍惚间陆大红俨然便能做丰饶县这座香坛的半个主了,所谓的传檄而定也莫过于此了吧?这进展不能说是不顺,陆大红却不敢有丝毫得意,话赶话说到这里,她知道楚香主心里在狂热之余一定也有些警惕,有权力的人总是对分享很敏感。买活军拿下许县之后,没有完全整编盐贩也是为此,如果让外地的兄弟们看到,刘老大融入买活军后完全失去了对盐队的管辖,那他们一定不会愿意接纳买活军的同化。
“丰饶县这里的事,自然还是要六姑和楚香主商量着办。”她清晰明确地表态,又给楚香主敬了一杯酒,这才说道,“至于说共襄大业,这实在不急于一时,从许县到丰饶县,隔了一座虎山,这里若是举起义旗,江西道发兵来缴时,我们买活军要支援丰饶县很是不易,至少要等从我们这里往衢江码头的路修好了再说。”
众人此时也逐渐冷静下来,听陆大红分析山川地理,都深觉有理,看待陆大红的眼光越发敬佩——这些很普通的话,在这时代已是极宝贵的见识,由女子口中说出,更加让人刮目相看。而且由于陆大红是无生老母身边的侍奉人,仿佛已脱离了平常女子的范畴,使得他们无形间从‘大老爷们听女人议论’的违和感中解脱出来,反而生出了额外的钦佩。
“说得极是!”楚香主喝道,又起身带领众人向东边遥拜,“无生老母、真空家乡,我楚某人的命从今日起便是六姐的了!只等六姐布施天下,带领我等超脱苦难、登临真空家乡!”
不管是丰饶县还是许县,众弟兄都虔诚应和、狂热无比,陆大红心想:也不知道你心里到底信了几分,反正戏是做足了。
面上却自然是大为感动,连连喝彩,她早预料到楚香主有投靠之意,这一出戏是演给底下人看的,但也非演不可,大概就是六姐所说的‘仪式感’,演完了以后彼此的确更为亲密信任,刚见面不久,彼此就少了猜忌。一顿酒喝完了,楚香主又邀请陆大红、吴老八、刘老大、猴子,和他们这里几个心腹弟兄一起,到内书房用夜点心,商议大事。
只要是山区,口味大致都是相似的,多数偏咸,也会用茱萸、山葵这些辣口的植物调味,这是由于山区多湿气,要祛湿生热的缘故,丰饶县这里的口味比许县要更咸一些,因为这里有江,卖力气的纤夫多,舍得用盐也是地方上较富裕的表现。今晚这酒席在本地来说是很体面的,油盐都很足,一共八个实在的盆菜,有鱼有肉,便实在是很丰盛了。
但大桌菜味道不过如此,和买活军地盘比实在不算精细,倒是夜点做得更精致:醒酒汤、粉蒸肉、家乡豆腐、三杯鸡、炒米粉,菜都是豉香风味,米粉亦格外鲜甜,用了包菜心去炒。包菜是一种新传入大敏朝的蔬菜,在江西道的种植反而比福建道广泛,陆大红还是第一次在六姐的餐桌外吃到它,六姐那里也有包菜种子,但推广的力度不算大,因为要推广的东西太多了,包菜暂时还排不上。
几个老大在席上光顾着喝酒,菜都吃得不多,各自用了醒酒汤,精神逐渐清明,此时举筷各自相让,又称赞厨子口味好,也不完全是出于客套,丰饶县的人喜欢吃豆豉,因为豆豉能带来和海带泡水近似的鲜香味。三杯鸡也是在福建道难得吃到的风味,这道菜是江西道这里刚作兴出的新菜。
炒米粉很快被吃完了,只留下盘底的油汤,三杯鸡也只剩了一个底,众人这时候才慢慢谈些利益上的事,楚香主知道许县已经被买活军拿下,而且他和刘老大一样,现在也都是六姐手下的坛主了,他便希望去拿货时能拿到刘老大一样的‘出厂价’,这是楚香主最核心的利益诉求,他愿意付出的价格刚才席间也有表现,自然便是在政治上的亲善和拥护。
这才是一个老盐枭该有的沉稳和唯利是图,随便被几句话就鼓动起来要吞并丰饶县——或许楚香主也不是没有这样的野心,但那也决计只是为了自身的利益考量,所谓的效忠只是为了将来向买活军求输血而已,既然陆大红没有中套,他便立刻开始务实起来,开始考量第二套方案。
不要小看政治拥护,这个姿态能提供的便利是极大的,有了楚香主的照拂,买活军的情报员便可在丰饶县通行无阻,再往外蔓延。陆大红对拿货价打折的要求一口答应,“都是自己人了,自然要给兄弟们多些赚头,不过这食盐上的事,我也不懂,到底折扣多少,还是要等楚香主和我到了许县再商量,我们的盐场在云县那里,运来许县也是要本钱的,和刘香主此前去临城县拿货的价不一定完全一样。”
肯打折就好,楚香主喜上眉梢时,陆大红也提出了自己的设想:她想学丰饶县本地的土话,也希望楚香主能在丰饶县推广简化字、拼音、算学、官话,并且介绍聪明能干、忠实可靠的本地男丁去许县、临城县做工。而且,买活军可以收留本地没有人家愿意养活的女婴、女童,也愿向夫家买下那些无处可去的寡妇,都用粮食结账,童叟无欺。希望盐队能从中介绍、转运,如果女童的父母舍不得,买活军也愿收留一家人。
这就是希望盐队能兼任牙人了,但陆大红没提牙钱,只是暗示这可以和私盐的进货价挂钩,楚香主不是没读懂潜台词,但仍很困惑,“若是要人做活,长大成丁后为六姐卖命,不是男娃更好吗?”
吴老八此时便适时发挥作用,谈起了六姐的布局——这些女娃将来都是买活军治下那些活死人的妻子,六姐志在长远,是要解决娶亲难问题,为治下的男儿养育女娘。楚香主这才释然,不免又露出慎重之色,再次冲远方拱手鞠躬,赞叹六姐的高义。至于说把女童转运到买活军治下,会不会让本地的男子娶亲变得困难,这个似乎不是楚香主该考虑的问题,再说如今的世道,那些女童倘若没有买活军收留,也很难活到成年,根本就不用考虑在本地结亲的事情。
“六姐既然如此高义,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他一口答应,也显示着自己的豪气,慨然道,“这几件事便包在我身上了!六姐要的大人也好,小孩也罢,明日起便可搭船往东边去,这一路的船钱都算在我们香坛上头!”
陆大红怎么可能让楚香主出钱,这船钱如果买活军不出,丰饶县盐贩的积极性一定不高。她也不会把希望完全寄托在一股势力身上,她问了下楚香主,楚香主的想法果然和她想得一样简单——这年代,什么都少,养活不了的孤儿还少吗?城外的乱葬岗、城隍庙内外,甚至是水沟田间,家破人亡沦落成乞的孩子难道还少了?光是把这些孤儿半孤儿收集起来,丰饶县内外便有数百人了,哪怕里头的女童只有一百,这至少也凑足了第一船,此后盐贩去各村问问,要把养活不了的孩子往外送的人家也是大把,走一遭都能凑个几十人,绝不愁断绝的。
楚香主的想法不能说没有道理,但这样他只能接触到女童,不过陆大红已经想好了该如何使用楚香主——经过实践她已经知道,至少在许县-丰饶县这条路上,靠她自己的行动轨迹,能深谈的多数只是不同形态的娼妓,农妇即便对她没有提防,短期内也很难交流,她需要有社会地位的人从中做保,才能和正经妇女坐下来谈天。这还是因为她也是女性的缘故,倘若她是男人,这项工作根本就难以展开,‘外头’的女人是很难和男人展开合作的,不管买活军的男丁素质多好都没用,障碍出在‘外头’的女人身上。
陆大红请楚香主把城关里的产婆都带来和她认识,楚香主虽然迷惑,但还是痛快地答应了她的要求,陆大红便转而问起了另一个担心,“转运人口,动静肯定很大,这样喧嚣的行事,会否引起官府的警觉,丰饶县这里对我们买活军是怎么看的呢?”
第62章 军接触三姑六婆
“买活军的女娘想见我?”
丰饶县的日子一年更比一年难过, 这一点是从许多地方都可看出来的。章老娘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人上门来请了——按说不管太平不太平,孩子总是年年要生的,再吝啬的人家也不至于少了请产婆这么一点儿小钱, 可章老娘这样久都没有开张,甚至要做起村里的活计,那便只能说明女人一年要比一年少,丰饶县里的光棍汉也越来越多了。
女人少了,有些是因为日子过不下去, 被夫主卖了典了, 有些是被拐卖走了,有些是病死了,总之各有各的缘故, 但活着的人日子也还要过下去。楚老爷家里人找来的时候, 章老娘正坐在院子里翻晒草药——三姑六婆, 所谓道姑、尼姑、卦姑,牙婆、媒婆、稳婆、虔婆、药婆、师婆, 除了虔婆大多是单辟一条职业线路之外,其余几姑婆很多时候都可以互相串场兼任, 若是在农村, 其家中本身也自有田地, 这些工作不过是兼职而已。
便是丰饶县这样的小县城, 统共就六七千人口, 连庙庵都不多, 根本就供养不起这么多的职业女性, 这些年来随着世道越乱, 各色人才流离失所, 这些由本地人从业更为方便的岗位, 便越来越多地空缺了出来。原本县城里还有一个药婆,但那药婆前些年染病没了,章老娘因为常年接生,和药婆接触得多了,也略微懂些药理,如今来找她接生的人少了,她便抽空带着男人上山采了些药,预备着炮制了也走街串巷,打起药婆的招牌来。
“是,章老娘可听说过买活军?”来传话的是巷尾张家的儿媳妇,因为就在这条巷子里,并不用走远路,她才敢一个人出门,此时站在篱笆外头影影绰绰地和章老娘说话,“他们那里实在是有好盐的。”
但凡是单门独户的院子,总要有院墙才好,但丰饶县和临城县一样,砖块很贵。此时的砖块分青砖、红砖,青砖要用粘土,红砖对土质要求低一些,临城县还好,附近就有上好的沙土,红砖总还算是买得起。丰饶县这里,四面环山,却偏偏连适于烧红砖的土都不多,因此一般人家大多都用篱笆,把砖省下来建房。这种处于山区的县城,外地的货要运进来总是很贵,因此城里偏僻的角落也有不少人住土坯房。
章老娘因为会接生,也懂得一些药理,家里的光景是不太差的,她男人在县衙里做事,按楚香主的说法,这一年来忙于下乡催科——便是催着农户们交那不知积攒了多久的钱粮税赋,多是不在家的,儿子又送去了学堂。家里便只有她和一个小使女在,没什么忌讳,章老娘请张娘子进来坐,“买活军当然听说过,他们寻我是为了什么?你官人这一向跟着楚老爷做事,可还得脸?倒是和楚老爷看着亲近起来了。我前日听说王老爷家里那位想要几个香囊,那是琐细活,赚得也不多,不知你还有没有空能做呢?”
三姑六婆便是这般,嘴里总免不得打探消息,这一来是为了从中寻找商机,二来也是基于人类的天性,一座县城里,三姑六婆往往都是最‘有办法’的女眷,上到县令夫人,下到街尾花楼里的表子,都不愿得罪她们。因为她们几乎承载了这时代的女性所有的需求——医药的、精神的、物质的,比如张家,他们家的底细,旁人不知道,章老娘便是一清二楚。
张家原本攀附着自家的远亲,在衙门里做听差帮办,也就是俗说的‘胥吏’,胥吏是无偿为衙门里的官老爷们奔走办事的,他们的钱银便全在盘剥百姓、包揽官司而来的收入上,大胥吏下头还要养着许多听差、帮办,为之奔走,这些帮办中,有心狠手辣的打手,有出谋划策的白羽扇,也有专门结交上官师爷吃喝嫖赌,官吏合流牟利的‘花孔雀’,也有些便是凭借人情过去混饭吃的。
张家儿子心也不狠,手也不黑,倒是会算账,但年纪还轻,不得上司的信任,纯粹混日子罢了,先在衙门里混了几年,后来他跟从的那个大胥吏,因犯事惹了上官不喜,这上官偏又是个强横的,直接打了几棍子,受风后高烧死了,张家便丢了这个差使。那几年张家的日子不太好过,章老娘知道张娘子绣工好,便出面撮合了,由张娘子暗地里为花楼表子们做些淫艳的锦囊花帕,供她们赠给恩客,笼络人心。
这样的活计并不体面,但收入却很丰厚,花楼本是来钱快的地方,表子们自己不耐烦绣,一般的绣庄也不肯接这种活,害怕污了自己的名声——而且丰饶县也已经十几年没有绣庄了,因此非得额外加价不可。虽然一年也不过就这么几次,却帮着张家读过了不少难关。之后张三郎到底是会算账,还是得了老爷们的垂青,楚老爷听说他的来历,再加上当时那县令早已调任,便揽了张三郎去帮他办生意——外人也搞不清楚老爷究竟为何那么有钱,只知道楚老爷家开了不少的铺子,但章老娘却是一清二楚,楚老爷私下是白莲教和罗教的施主,自己手里有一支私盐队,那还能不富裕吗?
私盐贩子有钱有人,在地方上是平民绝不不敢招惹的庞然大物,张三郎入教之后,张家的日子便眼见得好过起来了,往年是夹着满当当的包袱去当铺,包袱皮瘪瘪地回来,如今则三不五时挎着满满的包袱从当铺回来。张娘子按说已不那样缺钱使唤,但犹豫半日还是悄声说,“让老娘费心了,她要什么花色,我凑手还是给做了——到底是老主顾,说来也不是那些神神鬼鬼的忌讳东西。”
她羞红了脸,像是怕被章老娘取笑,这种活,家里艰难到过不下去了,那是没有办法,如今日子已好起来,却私下还接这活儿,是有些贪财的。
章老娘不知处理过多少这样的情势,忙笑道,“这话可是有理了,谁还不是这么一蚌一棍的生出来的呢?已不是黄花大闺女了,何苦为了避讳放着银子不挣!”
这话便说得张家媳妇很好下台,和章老娘自然越发亲密,两人坐在一起叨咕了半日,张家媳妇将买活军、许县所有一切她知道的东西都叨给了章老娘——所谓三姑六婆不得登门,其实就是因为她们极易结交女眷,并且得到极高的信任。如张娘子这般,她只能从章老娘这里接到这样的活儿,也只有章老娘方便传递这样的活计,那么也就由不得她不信赖章老娘了。
张家有张家的烦恼,难道县令王家就没有王家的烦恼了么?女人总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毛病,只能找医婆倾诉,这县城里大部分人家的阴私,其实都掌握在三姑六婆手里,因此一般的三姑六婆,若是做得长久,嘴巴反而极严,善听少言,长于人情世故,绝不会令自己陷入窘境。固然也有不少败类,但往往过几年便闹出事来,或被开革,或被责罚,不能再重操旧业,甚至死于非命,都不是罕事。
章老娘今年其实也才二十八岁,却已做了十三年的稳婆,她的性子是最油滑沉稳的,任事都要打探清楚才能安心,两个女人坐在一起讲了近一个时辰,连抱了孩子来寻人喂奶的张家婆婆都跟着坐了下来,三个女人凑在一起,低声诡秘地讲述着山那面的变故,“听说是无生老母托生降世,老母身边有三个口袋,一个是米口袋,口袋一张便……盐口袋……糖口袋……天兵天将,天女侍奉……”
虽然隔了一座虎山,但到底直线距离也就几十里,许县的消息三不五时还是能传到丰饶县来,而且和丰饶县附近的码头来船的节奏是一致的。这时候外头的消息都是依托着商队传输,是以频率也就是商队来往的频率。丰饶县到许县官道难走,许多人宁可走水路,因此码头便成了消息集散的中心。上一波商船带来的消息,章老娘已全都知道了,但今天听的都是新的,可见的确是买活军来了人,才流传出了这样多的新故事。章老娘若有所思:许县敬奉的谢六姐,听起来就像是道姑、师婆一般,都是装神弄鬼有一套,可叹她不会弄三姑手里那些花活,否则说不准还能多兼一姑……
因为听说了买活军里的天女也来了,章老娘应邀上门时便不太紧张,她猜天女是跟着许县的盐队翻山过来的,那条路不好走,路上别说洗澡了,连烧水抹身都难,女娘走这样一条路,路途中有些不适很正常。
说来有些恶心,但若是长期不能洗澡清洁,又要做重活、翻山越岭,又是冬日里不能通风,那汗水污渍混在裆部,不论男女,□□红肿有异味,染上疾病都很正常,若还是第一次骑马骑驴,腿根都能烂出大疮大疤来,男人这般还可以去找大夫查看,女娘可不就只能找医婆了?天女那不也是女娘嘛。
没料到‘天女’看起来居然还很健康,而且不像是别的乡野天女那般,面黄肌瘦连官话都说不好,一看就知道是被临时拉来充数的家里亲戚,这天女……雄健豪迈,看着和天兵天将假扮似的,而且官话说得很是流利,有点北方口音,坐下来就开门见山地和章老娘谈买卖。
“若是女娃,买活军一定收养?”
“嗯,只要养到五岁,我们买活军都能收养,一个女孩五十斤盐,换糖也可,按当时的市价来换。”
陆天女说话办事都很有说服力,仿佛天然便能让人信服,她红润的面容,健壮的身姿仿佛也证实着买活军有支付得起五十斤盐的能力。“章老娘,你往年接生,女孩儿能养大的,十个里有几个?”
章老娘欲言又止,陆天女先说,“福建道那里,临城县、许县的女婴,以前十个里能成活的不到三个。”
因为她自揭自短,章老娘的地域荣誉感便因此减弱了下去,她叹口气说,“我们丰饶县稍好些,但也差不多罢!家里若有一个女儿了,第二个往往是不要的,便是当时没有淹死,将来四处送养的,染病而亡的……十个里也就活了一两个。”
妇人生产,便是已有了许多经验,也没有不请稳婆的,章老娘说的绝对就是城关这里的实情,陆天女听说,一边点头一边在册子上记着什么——她竟是识字的,章老娘不免挑着眉毛尽量地眺望她的笔触,心底油然而生出一些羡慕来。她只识得一些很粗浅的文字,这已算是很难得了,但陆天女竟可随意书写大段句子。
“出产有限,年成又越来越不好,养不活也是没办法的事,便连男孩也有许多没能养活的,”陆天女倒没埋怨什么,只是说道,“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能救一下还是救一下的好,到底也是功德——而且我们买活军要这些女娃也有用处,章老娘你看怎么样?你从中取多少好处合适?”
章老娘有些跟不上了,缓了一会,先不问好处,而是问道,“用处……不知圣女菩萨无生老母——”
说到这里,她也站起来向远方福了福身表示敬重,按章老娘的想法,这是极能取悦天女的,不过陆天女没什么反应,反而主动说道,“你是不是担心我们如《石猴传》里说的那样,把童男童女挖了心肝炼药?”
石猴传是全国上下都在评说的话本子,丰饶县这里,谁没听过几个三打白骨精的故事?章老娘听说买活军要买童女,第一个就想到了这里,她心事被陆天女说破,一时很有些慌张,不过陆天女没有动气,反而耐心地解释,“我们要女童,是因为买活军有很多织机,还能从云县码头运来棉花、羊毛,五岁的女童买回去,八岁十岁就能进厂做活,而且长大了还能嫁给本地的男丁,这买卖对我们买活军是很划算的。”
她又说,“若是家里现在就有女孩子养不活的,我们也要,以五岁为限。——还有些八岁、十岁的女孩子,已定了亲的那些,不愿卖给我们,也能送到我们那里去做活,买活军会把工钱按时托人带回来,到了成亲的年景,到那时……若丰饶县的官府还在,便再让她们回家来成亲。”
什么叫‘若丰饶县的官府还在’?难道买活军想要吞并丰饶县么?可到底还有一座虎山夹在两县之间啊!章老娘一时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但她反应算是快的,细思了一番,便觉得此事很可以做成——不过还有些手段可以施展,她脱口而出道,“天爷,六姐真是大慈大悲!老奴不敢说好处,只看在此事不知能救活多少孩儿,那也无有不应的,只有一件事——若是应下来当时便给一斤……不,给半斤盐糖,给他们些看得到的好处,只怕此事更好成就一些呢。”
陆天女点头笑道,“是,可见章老娘果然见事明白。”——她这样一说,章老娘才知道原本这也在她的考量之中,只是有意掩藏,要试自己一试。
这件事虽然从未做过,但仔细思量下来,倘若买活军真的遵守诺言,只是买了女童回去做工,而不是弄什么献祭,修什么邪术的话,那么实在是四角俱全的好事。章老娘心底虽然还依旧忐忑,但已有些想应下来,只是她不知该怎么向陆天女开价——这样的好事,哪怕不要钱其实也是愿做的,但章老娘也要穿衣吃饭,也有家小,能得些钱她为什么不要呢?
陆天女倒也很实在,对章老娘道,“这些事,可以有多种形式来办,我可以按人头和你结钱,也可以给你些别的好处——譬如我一年先给你一些盐糖,到了年底一总关账,便不另外支付报酬了。”
章老娘脑子虽然好使,但却也想不明白里头的道道,闻言面露茫然,陆天女见了,只一笑,便不再提,而是说道,“这桩生意楚香主也在做,你们不必彼此争抢,他的报酬在进货价里,依我看呢,你不是个做生意的人,那你的报酬便给你算成钱罢,我这样给你算,介绍一个女童,我便给你九斤盐,现在市面上牙婆卖人大概也就是这个盈利。”
章老娘心里也是有数的,闻言忙点头,陆天女说道,“但这样执行上会很不方便,每有一个女童出生,你还要来找我们的人,过去确认了,签了契书,再来算账。如若你认了我们的字,自己能写契书,或者更垫付了定金,凑足了十个人再来叫我们买活军去确认,那么一个人我可以给你十斤盐,这多出来的一斤便是因为你为我们买活军省了事。”
这都是会做事的人家才会留意到的细节,章老娘听着觉得极有道理,不由连连点头,更极是好奇地问道,“认字——我们也能认买活军的字么?该怎么认?”该不会是吃了香灰,喝了符水就能认字罢?真有那么玄?
没想到陆天女当即说,“自然是来上课认字了!我会在这里先给你们上半个月,过后也会有买活军的女娘来此。任何人都可以来上课,来上课的人若通过了考试,还有鸡蛋吃——楚香主已将这套宅子借给我们买活军住,就在这里上,他们盐队的人上午来,下午我预备开个女班,你若有相熟的女娘,也可以叫她们都来上课。只要是通过考试的女娘,到我们许县做活,一天至少都能挣二十五文,能干些的三十文也不在话下。通过了考试,又愿意自卖自身的,身价能有百斤盐!”
二十五文?那一个月怕不就是大半两的银子?百斤盐则是十两的高价,章老娘听着一阵阵晕眩,只不敢相信天下还有这般的好事,不由问道,“难道还是只要女娘吗?买活军……缘何就这样看重女娘?”
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因为买活军的举措势必会引来无数猜测,甚至章老娘都能想到街头巷尾的流言,‘心肝炼法’说是一定会有的,因为大敏的皇帝就真的做过这样的事,以童女经血炼丹,是以这样的传闻在民间很流行。如果买活军不能拿出很有利的说法,那么恐怕百姓们在卖女儿之前便会有很强的疑虑。
“因为女娘灵巧,天生便会纺纱织布,女娘会算,天生算数就比男儿更强。所有细巧的活,女娘都胜过男儿郎,我们六姐不缺钱不缺粮,只缺别人来为她做巧活儿,所以我们只买女娘,不要儿郎。”
陆天女淡然说,仿佛这是毋庸置疑的真理,“所有质问你的人,你便这样回答她们:因为有许多工作,天然便不适合儿郎去做,是以,要更倾向于女郎。”
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荒唐之论,而章老娘竟默然无语,她似乎有些明白这其中的用意,却委实不知该如何回答陆天女。
这世上……当真有这样的三姑六婆吗?那未曾见过面的谢菩萨,究竟本家是三姑六婆中的哪一家?
第63章 黄谢生的存活
丰饶县最近来了一批盐, 一批糖,和盐糖一起送来的还有一些稀罕的东西,极是上等的银丝蜂窝煤, 一块封在炉子里, 一间屋子可暖一夜, 余下的碳灰还能填手炉, 虽然寒冬一过, 逐渐开春, 但还有些富贵人家的女眷对蜂窝煤赞不绝口, “听说都是许县那里来的货,他们那里倒是逐渐恢复过来了。”
就这还是县老爷家的宠妾呢,对外头的情境依旧一无所知。在三姑六婆眼里,全县的人家都是透明的, 根本没有秘密。章老娘对这姨娘的来历心知肚明——正宗的扬州瘦马, 王老爷选了几任县令,宦囊积蓄颇丰, 他母亲本是扬州人, 家里颇有几个做盐商的亲戚,去扬州探亲时,瘦马人家半卖半送,便将童姨娘嫁给了他。
王老爷自己的妻室也换了三四个, 几乎都是死于难产, 或是产后的疾病, 孩子生十余名, 倒是有五六个都养大了, 现在成年的两个都随在任上, 最新娶的太太和童姨娘年纪差不多, 都是十五六岁,在老家安稳带孩子过日子,只有去年来探亲过一次,王老爷偶尔回老家和她见上一面,虽然夫妻感情不错,但这么一大家子人不能都带在任上,再说老夫人还康健,王太太要代老爷尽孝,因此后衙便全是童姨娘做主,王老爷按时给老家送钱写信而已。
凡是扬州瘦马,便没有不知书达礼的,三姑六婆也都爱和瘦马打交道,这童姨娘也是个千伶百俐的,把王老爷照顾得妥妥帖帖,连着两个少爷也念她的好,还和王太太彼此通信,王太太亦很尊重她,私下童姨娘和章老娘说起来,“她倒是安稳了,在家坐着等人送银子来,享那老封君的福罢。任上的事情一发交给我操劳,好在是县官,头顶还没个上司周旋,否则我这如何支应得了?”
但凡是单身赴任的官员,在本地多少都要抬举个姨娘,否则平时人情往来、洗衣做饭无人看顾。但财物却是不归姨娘支配的,遇到手紧的老爷,后衙的日子也不好过呢,王老爷钱财上倒还大方,只是有两点不好,第一,他这人道学得很,一心只觉得女子该管女子的事,外间的事情童姨娘反倒要来向章老娘探问,第二么便是他们家遗传了的头大,童姨娘私下告诉章老娘,除了那几个正室之外,王家不少姨娘也都死于难产,孩子头太大了,实在下不来,母子一道憋死的也有。
这个十几岁的王太太为何不愿跟着到任上来,原因便也很了然了,她是正室,天然的有身份在,虽然嫁了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但却也因此有了好些儿女,按礼法都该无理由地孝顺她,可以不冒这个风险,还是不冒的好。也因为有这样的恐惧在,童姨娘和三姑六婆的往来一向是频密的,她并不愿怀孕,私下也和章老娘打问过此事,想配些药吃。
要说避孕的药物,章老娘倒也不是没听说过,来求她的妇人也很多,但那样的虎狼药,却是不敢给官宦人家的女眷乱吃的,怕吃出事情来,经不起查问。因此从前的药婆也不肯给,章老娘手里也没有这样的方子,这一次来倒是心里笃笃定定的,压低声音和童姨娘道,“什么恢复过来了,是越发地乱了——姨娘可曾听过买活军?”
王县令是最标准的道学老爷,他在什么场合就做什么样的事,譬如他当县令便很积极地催科,这是他做县令该做的事,百姓的日子过不过得下去,他是不管的,他做一家之主便很积极地往家里寄钱,因着这是一家之主该做的事,他做老爷时便很积极地和童姨娘取乐,王老爷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童姨娘在一起,听她吹笛唱曲,和她一道吟诗作画,说不尽的风流倜傥,自然也少不得床帏间的淫艳糜乐,但外头的事不是个后宅妇人该关心的,因此他一概不谈,童姨娘想知道便只能问章老娘。章老娘也敢于和她谈这些,她知道童姨娘决计不会告诉老爷,否则她自己也讨不了好,虽然彼此的社会地位似乎差距极大,但在她们的来往中,章老娘实际上占据了更多的主动权。
这两个妇人便靠在板壁边上窃窃私语了许久,买活军的崛起,他们的特异之处,带来的知识——其中尤其有的是那些避孕的知识,让童姨娘如痴如醉,对安全期的计算哪怕限制颇多,也是极大的帮助,因为在此之前童姨娘除了央求王老爷别弄到里面之外,并没有更多的避孕办法,本地的羊很少见,至少跟不上用量,而且王老爷不爱用那些,他不舒服。
“他们还开了识字班,教人认简化字?”
若要以群体来论,如今的大敏朝知识水平最高的女性应该就是扬州瘦马,低等表子卖身体,高等的表子卖的就是‘性灵’,扬州瘦马、秦淮艳帜自小都会延请师长教导,而且很多风流翰林也觉得教表子认字可以证明自己的风雅,她们也很以自己读书识字为傲。
童姨娘识字,通音律,平日里爱看小说话本、游记散文,这一点尤其受到王老爷的喜爱,是他几任半文盲妻子都无法企及的性灵层面。她也对识字这件事很敏感,一听便直起了身子,迫不及待地想要弄几本买活军的教材来看看,“连算学都教?还有常识课本?”
她对认字的课本是有些不屑一顾的,童姨娘认定她只要少加翻阅就能学会所谓的简化字,但对算学课本和常识课本的兴趣很浓,她请章老娘定要给她买上一套,只要是十两银以内的价格,她都能承受。
一套好书要五六两银子,几乎和一床好棉被一个价格,这在此时是很公道的价格,因为好书需要雕版,纸张和装帧也都很费钱。不过童姨娘既然主持了后宅的中馈,手里便还是松动的。章老娘答应了童姨娘的请求,又告诉她雪花盐和雪花糖的市价——精细的主妇往往会从多个角度来打探市面上新出货物的价格,免得被管家中饱了太多私囊。她是午后来的,觑了王老爷午休的空档,此时估量着王老爷快起了,便起身告辞,三姑六婆来家中多是躲着当家的男人,因为男人们对她们的印象一般都不太好,王老爷这样的道学家自然就更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