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其实买地的这些吏目,胃口不好的人是很少的,大概是因为他们每日里的工作的确是辛苦的缘故,人人都很能吃,不过,他们并不赞成浪费,一般打来多少都会吃完,而无论如何,这餐票是不能浪费的,在餐票里吃多少都可以的米饭、小咸菜,还有每人一份的荤菜,这个必定要打一些回来,在这些份额之外,每个人还要再吃一大碗冒菜,似乎是超出了一般人的饭量。
所以,很容易就能想明白,最合适的办法莫过于二三人、三五人合伙,凑一碗冒菜吃,这样大家额外多吃的份量不多,价格也就合适了许多,一人多出个13文、14文,确实是比较肉痛的——很多人一日的收入也就是35文或者30文,这就去了一半了,但一个人4文、5文的,对于这些吏目来说,很明显也就不算什么大花销了。
“哇,这个里脊肉这样做,真的绝了!”
黄景秀是没有要里脊肉的,她认为这和她的身份不很匹配——她还在孝里,当然,出了热孝之后,吃荤油,吃鸡蛋,也不算出格。现在早就没有什么结庐守孝,茹素三年的讲究了,一年内不喝酒吃肉,在民间就算是很有规矩的。而且黄景秀毕竟是生面孔,不是正式的考察团成员,所以,她只要了一份鸡蛋。
她本以为会是水煮蛋剥壳后泡在汤里,却不知为什么——大概是谢金娥和厨役说了什么,端上来的碗里是一个起泡的炒蛋,或者说叫炸蛋更合适一些,四处燎焦,脆生生的口感,还没有完全缺失,又泡在了油润入味的汤汁里,咬一口焦脆流汤,简直让人心醉神迷——
连鸡蛋都这么好吃了,里脊肉又怎么能例外呢?这份里脊肉,也不像是黄景秀想的那样,就是厚肉片煮熟,它大概是被捶打过了,还裹了一层生粉腌制过,所以特别的薄而滑嫩,裹着红汤被提起来时,光是看着似乎都滋味十足,会吃的还把它稍微在辣椒粉里沾一下,裹了粉送进嘴里,一边辣得吸气,一边不住地点头,“好吃!好吃!这样的做法,比红烧肉好吃多了,没那么腻味!”
实际上,这种做法包含的油分,其实一点都不少,但给人的感觉没有油汪汪的红烧肉来得那么直接,香味也更丰富,光是这么一句话,便引来冒菜摊位前的队伍中,不少吏目的回顾,而点里脊肉的客人肉眼可见地多了不少,过了片刻后,里脊肉便售罄了。也惹来了众人的埋怨,“料还是要多备点的嘛!”
“这才几点啊,不到二十分钟就卖完了?”
“里脊肉本钱贵——鸡蛋要多少有多少!”
厨役们半是辩解,半是玩笑地回答着,在谈笑间,一碗碗冒菜被端了出来,黄景秀耳边听到的多数都是15文以上——也有凑单的人多的,那就是20文,甚至30文的都有。多数都是素菜,荤菜因为里脊肉卖完了,只有鸡蛋,所以也没什么分配的烦恼。
“香!”
“太辣了!”
“呼——呼,下饭,下饭!”
“拿红烧鸡沾这汤汁也好吃!”
“好麻啊——”
很快,他们周围的长桌便坐满了,纷至沓来的评论也一一响起,大多数人对于这红油冒菜都是极为好评,很多人好奇,“这油不是猪油吧,应该是牛油——哪来的牛油做菜?牛油不都是去做工业了吗?餐馆敢买牛油做菜,抓到了要遭罚的!”
“不单单只是牛油吧,感觉还有很多香料,真香,就是有些麻!”
也有人在议论着这种麻麻的口感,并且不断地吸着凉气,表示很难接受,“为什么这么麻?呸呸,我吃到花椒籽了!”
“我觉得麻得挺好啊,解腻——不然就一味只是油腻了。”
花椒作为调料,在民间的接受度还是很高的,这毕竟是一味擂茶时都会加入的佐料,花椒水、花椒酒,这都是深入民间的东西,只要不是把花椒皮卡在牙缝里,大多数人还是能够接受它带来的这种奇异的麻辣感的,甚至有人认为,这种吃完以后,舌尖发麻,浑身发汗后又感到清凉的感受,很能解暑,配合上满是气泡的白糖水,一早上的暑热完全已经消失无踪了。
“太下饭了——这一顿吃得好快活!”
菜很快就被吃光了,很显然,大家都认为,比起炒青菜,红油蔬菜虽然更贵,但口味无疑要好得多了,余下的汤也是没有一点浪费的,因为本来也不多,你一勺,我一勺,拌着饭,蘸着馒头,一海碗的杂粮饭就菜,顷刻间也就下了肚,盆光、碟光、碗光,只有些辣椒段、花椒皮剩下。
这些并不肥胖,反而可以说是很精壮的吏目们,便往后一倒,一边满足地摸着肚子,一边啜饮着气泡薄荷水,赞叹起了这红油的美味,“到底是六姐,随意摆弄,怎么都好吃,我觉得这个比番茄鸡肉卷更落胃多了——鸡肉卷那真是只有小鸡饭量的人才去吃的,还贵!比起来这个真实惠。”
不论如何,一个人五文钱,只是多了一碗菜,似乎怎么也不能说是实惠,在黄景秀的家乡,五文钱对苦力已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了,朝天锅是可以做到两文钱吃饱的。由此,也可以见到买地的物资是多么的丰饶,买地的日子是多么好过了,当然,吏目的日子怎么也难过不到哪儿去的。只是买地的吏目要比万州的人数多得多,而且有些吏目看起来年纪很轻,收入应当也不会太高,但对于这红油冒菜的消费,似乎也不觉得有多吃力……
就说坐在黄景秀身边不远处的一个年轻吏目罢,他虽然只穿着一件扣子扣错了的衬衫,看着还有些脏兮兮的,但却是一个人要了一碗30文的冒菜,光是里脊肉就要了两份,这份财力便不能不让人侧目了,黄景秀私下还很好奇他能不能吃完,没想到,菜上来了以后,他却是先用小碗挑出了一份,随后又把剩下的小盆子放入随身的篮子里——这是要‘打包’,带回去给家人吃的,如此,他一口气买30文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了。
不过,一口气花一天的收入,这份豪气起码在万州府是不常见的,黄景秀的感觉是,在万州府,大户人家的人口,是多的,穷得叮当响的人也是多的,收入居中,可以随意花销二三十文在一顿吃食上的人家,数目其实很少,远比不上买地这里,这种中间阶层的人数反而还是最多似的。而以这种中间人口对冒菜的反应来看……
“五文钱,多吃许多油呢!”
这种看得到的油,也是很有招徕作用的,等考察团的人吃完了,踅出县衙时,被带出衙门的冒菜,俨然已经在县衙周围引起了一阵舆论,看得出来,百姓们对于油依然是很渴望的,这也让黄景秀松了口气——如果这里的百姓都和大户人家似的,炊金馔玉,对于油分的态度,从追捧变为那种嫌弃,‘油腻腻的,谁吃那个’——那她可是轻易承受不了的,毕竟,对油这么珍贵的东西,家庭条件该要多好,才能吃腻啊?黄景秀轻易都想不出来,就算是万州‘山上’的大户小姐,她们也一样以豆沙猪油月饼为难得的美食,实在说不上把油给吃腻了呢!
在她来说,从前吃油的机会,自然是相当少的,对于今日的美食,当然也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黄景秀其实知道自己很可能会拉肚子——刚落脚就吃这么多油,恐怕肠子要滑,但是,这是即便拉肚子也不能错过的美食,自打进入买地之后,她低沉的心绪已经有了很大的好转,现在简直更有几分飘飘然了,过去的往事正被飞快地埋葬着,黄景秀的心思,完全被这些全新的东西给占满了。
她一面走,一面欣慰地听着吏目们谈论着红油冒菜良好的前景——如此看来,不论多少红油,买地都完全能消化得了,高昂的售价绝不是问题,这也就意味着,家乡有了新的产品,新的财源。而且,家乡的好东西,得到了闽人的喜爱,黄景秀不觉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就连暑热的天气,她也不太计较了,她精神地走在烈日之下,在饱餐一顿之后,浑身上下似乎都充满了能量,现在让她做什么活儿,也许她都会一口答应下来。
“对了,我们去运动场吧。”谢金娥也是一样,她吃饱了就更跳了,拉着黄景秀,和那些要回客栈午休的同事们作别,不过,许多年轻的男吏目,一听有人要去运动场,立刻也就精神了起来。大概是吃得好的关系,买地的百姓,丧气的很少,总是带着似乎无穷无尽的活力。
“去做什么?打球吗?对了——去看看新球也是好的,走,一道去,金娥跑步,我们也带着黄小妹儿看看新鲜——看看我们买地的球赛去!”
第529章 足毬和篮毬(上)
球赛这个名词, 对于黄景秀来说,确实是非常陌生的,当然了, 球却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若是换一个名字,把球赛重新叫做蹴鞠的话, 那么她肯定是能明白的,因为蹴鞠在敏朝也不算是什么冷门的运动, 便是闺阁小姐们, 也多有彼此结社, 踢球为戏的,甚至各地还有专门做鞠球的匠人,若是知名的鞠球,入了‘健色名录’的那种, 一个鞠球售价不菲,还是一种很值得远销的商品哩。
所谓的健色名录, 其实就是知名球商的名录, 健色是鞠球如今时兴的另一种叫法,而所结的球社,也叫圆社,圆社中用来给自己的球队加油助威的口号, 叫做‘圆社锦语’, 一般来说,能被收录的圆社, 都是源远流长,至少也有几十年的历史,传承几代人,多是某地的代表社团——理所当然, 这也就是各地望族子弟的专属了。
一般来说,像是普通的小县,闲人不够多,是组不起什么有规模的圆社的,最多也就是十余子弟一道嬉游,只有万州、巴州、锦官城这样的州城,里坊中有钱闲人众多,更有衙内闲极生事,可以豢养家丁一起耍乐,如此一个圆社中,如同众星捧月一般,以互相交好的某几家年轻子弟为核心,外圈是相好次等人家的壮丁,还有自己豢养的家丁等等,女社也是如法照搬,由这些核心子弟来解决场地、球源问题,平日里组织训练,和其余圆社约战,甚至于还给一些经济不太宽裕的社员发放经济报酬,也是常有的事情。
一般来说,圆社之间彼此也会有些恩怨,百姓们各自都有支持的社团,每每邀战之日,都有人前来观战呐喊,呼喊加油的口号,也就是‘锦语’。虽然平时世家子弟目无下尘,高高在上,甚至于豢养球员的资金,便来自于民脂民膏,但比赛时,场地周围是不禁百姓旁观的,有时还会备些免费的茶水,邀请自家的拥趸前来,以壮声色。
不过,这种较量一般局限于本地,很少有异地球社互相约战的,因为从一州到另一州,舟车劳顿实在不是很方便,而且花费甚巨,客场作战者又往往落于极下风,这也使得球赛多数还是局限于州城内部,各里坊的较量。
万州府从前繁华时,居于山上的有钱商户,虽然人数不多,但个个财雄势大,谁都不服谁,凭借财力、地利之便,组织了好几处圆社,都是各显神通,又是买好名声的健色,又是定做统一的圆社服,又是给社员发钱,闹得好一番声势,因此,黄景秀对于圆社是很熟悉的,也知道踢球的规矩:万州的蹴鞠,主要还是以白打为主,很少有组织踢筑毬的,主要是因为万州是山城,平整的场地难找,不方便练习。但黄景秀知道,许多别处的圆社,主要还是用筑毬来一较高下。
所谓的筑毬,就是在一块场地中央竖起一个高高的旗杆,杆头支一个圆洞,这个圆洞,叫做‘风流眼’,毬过此洞则可以得分,风流眼和地面是有距离的,据说最高者约有二丈,换算成买地的单位便是约十米左右——不错,的确就是这么的高,就算是矮一些的,也要五六米是常见的。一般二米的风流眼,那都是为了兼顾百姓的游乐:百姓踢小石子为毬的话,二米的风流眼也是能踢过去的,五六米则完全不可能射入了。
由于每个球门的风流眼高度不同,便可以很容易地推断出来,客场作战的劣势是很大的,首先球门的高度十分陌生,完全无法和主队相比,倘若自身没有超凡脱俗的技艺,很容易便会出现悬殊的大比分。因此,公平起见,也有一种比较方式,是单人、二人或者四人轮流踢球,以毬飞舞轨迹的巧妙,球被踢出的高度,彼此配合的整齐为主要的比试方向——这种比试就叫做白打,也是黄景秀熟悉的方式。
而且,在民间来说,白打比筑毬更受到百姓们的欢迎,因为白打的花式可以很多,而且也很容易学习模仿,此时的健色毬,就像是一个高级的毽子,主要是用来踢花样的工具。甚至像是黄景秀这样,家里根本不会买鞠球的人家,也可以用毽子来模仿所见过的白打技巧。
人们也认为白打的花样多,自由度高,要比筑毬好玩多了——筑毬的花样很少,就是双方分列场地两边,轮流向风流眼射门罢了,球过到对方半场之后,被对方球员搬运到主将身边,踢上一脚,过了就是过了,若是没有过,那么球又到对面半场,如此反复……
不过,和白打比起来,筑毬是很容易分出胜负的,计分便可。所以谢金娥说是要带她去看球赛时,黄景秀还以为见到的会是一个竖了风流眼的小球场,大小大概也就是寻常二进院落——一般的球场,这么大也将就够用了,却不料,谢金娥带她来到一个极大的场地,这场地完全是她没有见过的样式——一个极大的椭圆形,中间是平整的场地,四周则是用水泥造成的阶梯般高台,具体有多大,她也说不上来,只觉得大概绕圈跑一周的话,怎么也要二十多分钟。站在看台高点看去,中间场地的人头,大约也就只有一个小石头大小一般。
自然了,恰逢正午,看台上是没有多少人的,大多人都集中在场地里,在场地靠看台的下沿有一圈晒棚,有些人在晒棚下午休,有些人则在场中不断跑动,还有个管事的在来回巡视,维持秩序,不断警告众人不得在此处便溺吐痰。场地中则有许多人,仿佛都各有目的,有些人绕着外圈在跑动,有些人则在内圈玩毬——黄景秀没法说他们在蹴鞠,只能说是在玩毬,因为她还看到了好几个人用手拍着球跑来跑去的,让人非常的迷惑:蹴鞠的所有规则中只有一条是不变的,那就是不能用手触球。
“这个是在顽篮毬!”
考察团的吏目不少都打开了话匣子,积极地向黄景秀介绍着,看得出来,他们对于这个运动是非常喜爱的,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着迷。“这个篮毬可比老式健色要好玩多了!”
篮毬的名字是很容易领悟的,因为篮筐就放在那里,就是个带了粗渔网,矮矮的风流眼,玩法也是一眼便能看明白,五人一组的有,人一组的也有,互相拍球抢断、传球,向对方篮筐逼近、投球,包括得分规则,因为有辅助线的关系,都很容易明白所谓二分球、分球的区别,这中间的场地里,有四个并排的篮球场,此时两个有人在顽。大概占去了一半的地盘,另一半则是小门林立,让黄景秀有点看不懂了。“这是——”
“这是足毬!”
足毬也是五人一组玩的,拌了煤渣的土地上,也用白石灰洒了不少辅助线,尤其是小门前的一个框子,是很分明的。小门前还各有一人站着,视线跟着球看来看去——那小门大到黄景秀压根无法相信是球门的地步,居然连一个人都遮蔽不住!就只见门前那人,聚精会神,左挡右扑,把对面踢来的足毬,或者是抱在怀里,或者是用手接住,谢金娥介绍道,“这个是守门员——这是买地的足毬和敏朝不同的地方,我们的球门比较大,因此专门设一个守门员,他在球门线的范围里,是允许用手触球的!”
这两种球赛,看着都是很直观的,一面是手拍球而投球,一面是如蹴鞠一样踢球,考察团中的吏目都是各有所好,各自宽衣下场——场中不乏有只穿了特制背心球衣、短裤的汉子、女娘们拼杀,女娘们一样只穿着球衣,随时可以看到里头穿着的紧身背心,这主要是因为天气太热了,倘若还穿得太多,恐怕会中暑。
蹴鞠作为一种游戏,衣着的典范稍微放松,似乎也是很常见的事情,在这样的氛围下,似乎谁也不会想多,毕竟,相扑的女力士也还有只穿着兜裆的呢,虽然黄景秀并没亲自看过这样的女相扑,不过,她还是接受了运动员们宽泛的着装。其实说实话,这和穿短袖衬衫差得也不算太多,区别可能就只在于背心把胳肢窝给露出来了,所以靠近的话,运动场内是很有些汗味的。
不过,来玩球的人,一旦玩起来了,也就注意不到这些了,几个吏目在场边伸腿拉胯,做了一番热身,又和看场地的管理攀谈了几句,那管理便拿来一个本子,让他们签名画押,这才从水泥台底部一个上锁的小屋里,取出了几个毬递给他们,黄景秀奇道,“怎么这毬原来是场地发的么?咦,外头没有什么缝线呢!”
敏朝的健色球,若是上好,做法是相当一致的——都是两层,里层说来不雅,是动物的尿泡,充气膨胀,之后套上皮革的外缝,这种充气球,比从前的毛球要轻巧得多——毬这个字的来源,意思就是用毛发填充的球,便是现在,很多地方也会直接用毛发来填充皮革,这种皮球沉重质软,不像是气毬那么轻巧,一般来说,‘齐云社’里,齐云两个字的美好祝愿,也只能是针对气球,如果是毛球的话,是踢不了那么高的。
这样上好的气球,一个要卖到一两银子,这是不算高的,因为皮革的鞣制、染色、缝制都不容易,要把皮套和尿泡做得严丝合缝,也很考验师傅的手艺。理所当然,每个球的大小都是有区别的,因为尿泡大小先就不一。也就只有一些有名的健色工坊,可以优中选优,做出大小、重量差不多的毬来,这样的一个名牌毬,卖一两难道还能说贵了吗?
那种能支持圆社运转的人家,其豪富也就可见一斑了,毕竟哪个圆社没有几十个球随时轮换使用的?这里每年都是要几十两银子砸进去,没有一点真爱的话,哪里能常年支撑这样的盛景?
像是黄景秀,她是偶尔玩毽子,若是民间百姓,能弄到什么毬也就将就了,但此时看买地的球,却和敏地的球又不一样,拿在手里,比较沉甸甸的,不是那样轻飘,黄景秀把一个篮毬掂了一下,大概是一市斤重,确实是要比一般的健色球都沉重不少。
而且,触手滑溜,又有种说不出的,微妙的粘腻感,她抓完之后,在手里搓搓,仿佛能搓下一点深灰色的汗垢来。谢金娥在她身边,也拿过来掂量了一下,摇头道,“唉哟,这天气还没大热,球已经有点发粘了!所以我说,篮球赛还是要在春秋天比好些。”
“这个是老一批的球了,主要用来踢,新一批杜仲胶做的球,现在专门用来打篮毬的,会好些。”
果然,另一个新球拿过来,触感就要更滑溜多了,更像是皮球,就是有点儿脆性,但是这种球似乎拥有很好的弹力,虽然沉重,可触底之后,反弹的力度不小,黄景秀拍了几下,便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乐趣——若是换作了敏地用的毬,断难有这么好的弹力,抛在地上之后,最多回弹到小腿肚的高度,或者往远处去弹开,却是没有和这个球一般,只要力度适当,似乎可以不断回弹到手中的感觉。
这种‘拍皮球’的效果,便是篮毬的最基本逻辑了,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弹力,才可能带球前行,黄景秀试着踢了一下那发粘的球,自然比用手去拍好一些,不过,穿着厚底凉鞋,踢球是有些困难的,大多人都自带了薄底鞋来更换,也有人皮糙肉厚,不怕正午发烫的土地,直接赤脚来踢。
这时候距离吃完饭大概也有一个小时了,吏目们一路走来也消化得差不多,先试了几球‘找找感觉’,便开始全力互相博戏。他们很默契地分为两组,矮个子几乎都去踢足球了,玩篮毬的高个壮汉为多,拍起球来很快有了节奏,脚下拿了马步,上身微晃搞假动作,只看对方有人来围堵自己,便立刻把球传给队友。自己一晃,便往另外一边去了,而那边的队友,等到这边人来防他了,也是一个传球——但这一次却是没有传到,而是被人截断了,往自己那半场过去。
如此互相传球,很快进攻方便找到了一个投球的时间点,跳起来往篮筐中投去,但这皮球砸在了篮筐上,往外飞出,于是篮下的球员们,都跳起争抢,各人在空中撞成了一团,肉对肉发出了‘嘣’地闷响——很快,抢到球的一方,便立刻往对方的半场又发起了进攻。
如此激烈的对抗,是黄景秀从来没有见过的,她所见的球赛也好,射赛也好,无不是以‘一团和气’为最高的追求,这样直接,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残暴的□□对抗,让她惊得一下捂住了眼睛,不敢去看,直到片刻后,才慢慢张开一点手指,从指缝中往外看去,却见篮球场上早就组织起又一场进攻了,似乎刚才的撞击,并没有把任何人撞伤,反而只激起了球员们的血性。
“这……这!”
她不禁有点儿瞠目结舌了,犹豫着不知道该用什么字眼来表达自己的心情——震惊、害怕,但却又有一种兴奋感,仿佛这样见血到肉的冲击,激起了她内心深处的一种野性似的,让她又不敢看又忍不住目不转睛地看下去,黄景秀足足看了好几轮来回,方才如梦初醒一般,猛地喘了一口气,问谢金娥道,“好野蛮啊!只怕是鞑靼人的摔跤,都比这个要有章法,难道就真不怕受伤吗?”
“这个篮毬,是什么时候发明的,为何之前我从没听说过,就连报纸上也没有介绍,这一次的大运动会中,也要举行篮毬的比赛吗——”
第530章 足毬和篮毬(下)
要说起这两样运动, 在买地兴起的时间的确是不长的,也就是大半年左右,风靡的速度却是半点不差——这就是领地小, 通讯方便、人员往来频繁的好处了,任何一个新东西,只要是在一地先流行起来,那么大半个月内,便会立刻跟着在各地跑商运输的马车队,一起扩散到周边的州县去, 随后则是跟着修路队、施工队一起,往偏僻的山区州府传播,就算是最偏远的州县,也不过是一个月的功夫,便会对这新鲜东西知之甚详了, 倘若还能在报纸上稍微鼓吹鼓吹,按照现在买地报纸传递的速度, 七天就要到达州县的话, 也不用半个月的光景, 便能成为人们的谈资。
“这就是买地的速度,和川蜀那里动辄用月来计算的时效是完全不同的。”
实际上, 川蜀和京城的沟通,用月来计算都是小的了,半年、一年,都是很常见的时间节点,就像是秦都督的白杆兵,一旦出川之后,消息基本上就是完全断绝的, 很可能真正的情况,要等她本人回师了才能完全知晓。习惯了这种节奏和速度的黄景秀,对于买地的快当然会感到匪夷所思了,买地这里,什么都是很快的,新消息的传播也快,人们的生活随之而来的变化也快。
而且,大家似乎都对这种速度是很适应的,他们不断地调整着自己的生活,来迎接、捕捉这样的变化,并且深信着这些变化对自己是有好处的——在黄景秀看来,这大概也是买地的活死人,和敏朝百姓最大的不同。
就像是篮毬,它的出现,是橡胶工业得到进步的结果,虽然这球的数量还不算很多,在运动大会上也不设奖牌,只会进行表演赛,但也立刻就在州县中掀起了一阵热潮,许多州县都是各显神通,以弄到几个篮毬为傲——足毬还好,不过是游戏规则的变化而已,说实话,健色球也不是不能适应新规则,但篮毬就不同了,它依赖弹力,这恰好是健色球的弱项,所以,衢县能踢胶球,实际上是一种对自身实力的炫耀,意思是他们的胶球很多,多到可以同时供应两种球类的游戏。在一般贫困紧张一些的州县,篮毬也就是一两个而已,踢足毬的人,只能踢健色球去。
“其实,拿出来用的这些胶球,主要的目的都不是为了给民众顽,而是要测试这些橡胶的使用效果,这也是为何才大半年就有了两代毬。按照《工业管理学》的说法,产品在正式推出之前,最好要做一两次迭代……这些话太复杂了,说了你也不懂,只需要知道,橡胶生产工业还在设计生产线、调试产品功能就行了。”
谢金娥对于篮毬是很熟悉的,不过,并没有多的一个给她一直把玩,她只能随意地拿起健色球来,向黄景秀说明,“用毬来测试,有一些好处,譬如说,这个东西是用来顽的,好玩不好玩,不至于误事。而且因为顽的人多,不论是白天黑夜,总是不落空的,就可以在极限环境下测试它的耐力,它多久会破呢?能耐得住怎样力气的拍打?多冷的时候会变脆,多热的时候会发粘得厉害?”
“只要有人用,就多一个收集数据的来源,嬉闹时测试的数据来源也更丰富一些,现在还有想用橡胶来做轮胎的,但是橡胶胎的自行车,要测试的条件可比这毬复杂多了,也没什么趣味……”
橡胶做轮子的自行车,听起来似乎很新鲜,至少黄景秀在离川之前,都没怎么见过自行车呢——对山城来说,这东西似乎也确实没什么用处,她是直到大江中下游了,才感到木轮自行车开始变多了起来。不过,主人们都用得很小心,使用上似乎没有买地这里的这么肆意,至于橡胶轮子,那当然更是没有见过了。“橡胶轮胎的自行车,真有这东西吗?”
“怎么没有?你是没赶上好时候,这会儿仙器自行车,便是还有在民间的,也不可能上车随意骑行了,因为坏了是只回收不维修的,那些仙器自行车,便都是用橡胶做的轮子,只是仙器的橡胶质量好,我们一时还仿造不出来而已。”
想打的人,比能玩的人多,大家就轮换着玩,一个下场休息的小年轻随口就接话了,一边擦汗一边说,“包括怎么做模具,怎么给轮胎也好球也好加纹路,都是从仙器上参照着来想的,只是橡胶的材质问题,那就不是一两句话能解决的,现在还得再发力呢——别的不说,就是一双橡胶底的鞋子,现在都还做不出来。唯独最好能投入应用的也就是橡胶雨披了,不过卖得也是贵,现在能用得上的都是有钱人——恐怕在北京的雨披还比在我们买地的多。”
“还有橡胶雨披!”
黄景秀完全想不出这雨披会是什么样子,也是如蓑衣一样毛刺刺的吗?“有没有橡胶雨伞呢?”
“雨伞的话,油纸伞倒是暂时还够用了,雨披配合斗笠,才是大多数百姓出行时的首选,橡胶雨伞也不是没有,就是很少罢了,主要现在橡胶的应用,还是在做防雨布上——防雨布不止能做雨披,对运输、海上作业都有很重要的意义。主要是比油布要便宜,就算是现在都没有贵出许多,如果算上鸡笼岛那批橡胶林的盛产期,工艺也成熟了,那毫无疑问,橡胶布的价格肯定会比油布、油纸低得多,甚至也可以考虑用纯粹的橡胶来做鞋底,做雨鞋了。”
这个年轻人,显然是橡胶方面的专家,说起这方面,头头是道的,令人不由得高看一眼,黄景秀也很好奇地打量着他,但不敢凝视太久,因为他正撩起自己的背心擦汗,露出了小麦色的腹肌呢。倒是谢金娥,对于男色是视若无睹的,她问道,“橡胶管子呢?譬如说做输液管什么的,还是不能用吗?”
“看现在这天气热就渗出的情况,那肯定还是不敢用的,所以如今还是用玻璃管慢推为主!就是轮胎,也还远远没有成熟,老跑气,天冷了容易爆胎,天热了明显胎压上不去,骑起来软趴趴的,还有点凹凸不平的感觉,只是比木轮的稍微好一点儿罢了。”
新事物的推行,不可能一帆风顺,这年轻人也并不沮丧,只是很客观地评价着,又苦中作乐般找到了应用上的亮点。“不过,不说别的,哪怕是做球,现在就几乎已经能回本了。这篮毬可比什么捶丸、投壶、骑射都要好玩得多了,还比山东扑克要向上!若说有什么能比较的,那也就只有被六姐改良过的蹴鞠了!”
“山东扑克,这个我知道!”这是黄景秀唯一还算了解的买地娱乐方式了——山东扑克虽然还无法取代牌九、马吊,但凭借其趣味性和技术性,也很快地蔓延进了川蜀,在万州成为了一种时新,不过,山东扑克和马吊不同,这个东西如果不认真玩没有意思,不像是马吊,一边聊天一边打,休闲也有休闲的玩法,女眷偶尔聚在一起时,还是更喜欢选择马吊,作为填充聊天间隙的一种娱乐方式。
只有精于游嬉,又有点儿小聪明的浪荡才子,才会沉迷于山东扑克——有些人还从山东扑克入门去读买地的数学呢,还有一个叫佘四明的买地学者,写了一本《在无穷模式下的长胜策略——山东扑克博弈之道》,卖得很好,也用比报纸还快一些的速度流传到了川蜀,黄景秀是听亲戚们说起过这本书的。
不论怎么说,扑克作为牌戏中比较需要脑子的一种,还是很顺利地被接纳为了博戏之一,成为了士大夫们认可的文雅游乐,但篮毬、足毬这样的野蛮玩法,就和敏地的审美完全背道而驰了。但在买地的活死人看来,完全是截然相反的,他们认为山东扑克太容易涉赌,并没有什么推广的价值,反而是篮毬、足毬,有助于健壮体魄,又刺激,又富有观赏性,哪怕也有人赌球,但至少还能收到锻炼身体的效果,因此更为赞赏毬类运动。
“主要也是城里的人多了!有闲心玩这个的人,比以前多得多,平整场地的钱也有了——各地都有了体育场,晚上也烧得起蜡烛了。”
这确实都是实话,仔细想想,就知道这种运动要流行起来,首先就需要有一大批正当盛年,体力素质不错,能吃得饱饭,可以跑动起来而且有一定空闲的市民,在万州府,这个标准其实就筛选掉了绝大多数的苦力,余下的只有山上的大族子弟,还有他们的伴当了。但在买地,这样的人可太多了,尤其是这一年来,买地人人都在追逐肌肉,这股健身的风潮要比之前更风行得多了!
——要细说起来,还是因为去年六姐颁布了她的选婿标准——正所谓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虽然大多数人都没想过自己能雀屏中选,成为六姐的夫婿,但任谁都难免对照着六姐的标准来自我审视。我身高是没办法了,但是,要不要试试看跑步……试试看卧推……
一时间,那些向好的人,不免就开始上进起来了,便连很多介绍所的板壁上,小纸条写的条件里都增添了对身材和体力条件的要求。而这么几年下来,有些人也已经总结出了一些社会经验:任何事情,只要和婚嫁有关,便会蔚然成为一种社会风潮。什么事情只要能让大家增添一星半点择偶上的优势,那大家都会争先恐后地去做,直到它不再稀奇为止。所以,明智的人在当时便可以判断出来,那就是针对体魄的锻炼,立刻成为了很多青年业余生活的重点。
要锻炼体魄,第一靠吃,第二靠练。吃上不必说了,买地的饮食难道还不够丰富、不够滋养、不够廉价吗?对于一些做工的人来讲,他们要做的就是调整自己的消费观念,把原本按照老想法,宁可嘴上省一点,多留些积蓄以备不时之需的这种攒钱的思路,略微调整一下,把原本计划储蓄起来的钱花掉一点在吃上,那么吃食的质量便立刻可以提升许多了。
最便宜的荤腥是鸡蛋,一文钱一个,对于一个一天挣30文的人来说,多吃两个,是什么了不起的花销呢?大米8文一斤能煮出3斤饭来,杂粮比如玉米、土豆、红薯那就更便宜了,自己做饭的话,一个人一天花10文钱可以吃得肚儿圆了,那还剩20文来应付日常的花销呢!?更何况,一天30文也不算是极高的收入了,买地有大把的年轻才俊,他们的职务不低,一天40文、50文的收入,还不用干体力活,多吃几个鸡蛋又算得了什么呢?抽出时间来,在下工后、上学前,稍微地进行一些体力锻炼,似乎也不会带来什么沉重的负担。
这么一来,有锻炼习惯的人,便立刻大增了,而各地体育场的建成,也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场所,进行娱乐和体力锻炼合为一体的运动——体育场是大部分州县稳定之后,都会筹建的场所,主要的作用是在新年,或者六姐巡视时,给她提供一个阅兵、训话的场所。其次就是新年的仙画展映活动,那时候军民同乐,连附近村子里的百姓都会来看仙画。第三便是在平时了,平时这里会有跑道,给跑步人群使用——军队出早操在这里,百姓们也能跟着军士跑,乃至于跑道中间的空地,军士得闲会在这里打拳、举重,都有,百姓们也能跟着傍边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