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取我们这里倒也是情理之中……”
对于买活军的消息,大家普遍的态度,是保持一种克制的好奇——好奇当然是好奇的,但并不是特别好奇,因为这和他们的关系不大,很多人倒是都交头接耳地议论了起来,大家的情绪非常平静,甚至比下午稍早要更开朗一些——既然听起来是极有规模的大军,那倒好了,想来不会和土匪那般野蛮残暴,也就是做个交接,之后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既然买活军如此强盛,而且又是接壤,那么,大家也就理解了洪县丞为何不做抵挡,立刻交接,并且认为他的做法是很值得鼓励的——他要是组织大家抵挡起来,岂不是要增加许多伤亡了?没有必要,就这样平安过度,一切如故,那是最好的事情。虽然买地的服装是很让人难以理解的,但只要使者们不强迫大家剃头更衣,那么大家也不觉得有什么必要对这种事指指点点的,失了礼数。
“回去得约束家里人,让他们别对使者不客气……”
很多人已经开始后悔在使者进城时议论纷纷了,正盘算这该如何示好时,洪县丞已经结束了自己在县丞任期内最后一番演讲,并且把话头递给了使者,请他们来讲两句,于是女使者便当仁不让地站了起来,在男使者的搀扶下站上了板凳,男使者则站在她身旁的地上,做她的翻译——这买活军的规矩着实是怪,怎么还有女兵头——
“父老乡亲们,下面我来讲讲,我们买活军历年来在各处的战绩,我们现在为什么要来龙川县,以及龙川县现在面临怎么样的危险——”
但是,很快,大家的心思,就都被女使者的讲述给吸引了过去,虽然对有些人来说,他们必须要连听两遍相同的内容——官话一遍,土话的翻译一遍,但是这毕竟都说得是很新鲜的事情,而且还有一个‘怎么样的危险’在前头吊着,大家这会儿是真的有点忧心前程了,便连鸡鸭煲都没有多看,而是听着女兵头进一步的介绍。“我们买活军的首领谢六姐,在很多人看来,都是在世的真神,虽然六姐本人从不承认,但我要先给大家讲讲六姐的赫赫武功——大家可知道辽东的建贼,可知道南洋的弗朗基人……可知道吕宋的美尼勒城?”
辽东的建贼,这个当然是知道的,因为几十年前,龙川县这里围绕着加辽饷,也展开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搏斗和周旋,迄今都常为长辈们津津乐道,认为是百年来村寨中的大事,其中耆老们的智慧是值得后辈们学习的。至于南洋的弗朗基人、吕宋美尼勒城,这个也是明白的,因为敬州和潮州、汕州毗邻,所以他们对南洋的消息反而还比对北边的消息更关心一些,在韩江水运没有萎缩之前,韩江运潮盐去闽西,又从闽西运瓷器去汕州,就是要转卖给南洋的弗朗基人,这都是从龙川县前头过的生意,可不比朝廷、买活军什么的清楚?
“嗯,就说辽东的建贼吧,现在建贼在我们买地的运筹帷幄之下,早已不堪一击了,敏朝的辽饷,也被我们包运了,建贼的小王子,就在我们使者队伍里,往敬州府去了呢。”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非常值得吹嘘的武功,再说说南洋吧,大家或许还不知道,吕宋美尼勒城里——已经没有弗朗基人了。”
餐桌上一下完全静了下来,在初升的月色里,朦胧的扭曲的火光中,不止一双偷偷伸向鸡鸭煲的筷子掉落在了桌上,大家张口结舌,盯着那奇装异服的女兵头。
“——城里的弗朗基人全都被我们买活军给杀了,头颅筑了京观,尸身堆成高塔,勒了石碑为记——那一次,一共杀了一万多人!”
在女使者满是微笑的平静叙述中,所有人几乎都在忽然间完全丧失了胃口,甚至很多人双腿微微打战,还产生了不可遏制的尿意。
这就是……这就是……买活军?
可以远征重洋还把人家一座城全屠了?
怎么好像和官兵不一样啊!
在无数投来的征询目光中,洪县丞微微点头,证明这女使者并没有吹嘘,而女使者则笑容灿烂,仿佛是什么好事儿一般,自豪又喜悦地说,“这,就是我们买活军的武力!便是我们的武功!”
“我奉劝大家,把这一点牢牢记在心里,对你们的将来,那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大家都记住了吗?”
目光扫过几个大圆桌,众人都是吞着口水拼命点头,那些小商贩恨不得把头都从脖子上摇掉了,女使者的笑容越来越大了,她双掌一合,干净利索地说,“那好,接下来咱们就能谈点正事了,我和大家说说,咱们买活军为什么在和议期间,来广北办事,这一切还要从一个魔教‘真老母教’说起,父老乡亲们,这个教可是信不得……”
第608章 鸿门宴(下)
既然说到了真老母教, 那么,龙川县众耆老的心可就是安安稳稳地往肚子里放了——倒不是说龙川县这里的汉客,就不迷信崇拜了, 而是这片山区的确没有崇拜真老母教的,总体来说,汉客对于老母教、白莲教就不像是别处那么崇尚,而真老母教存在的前提, 其实是对于‘假老母’的不满, 也就是说, 起码要知道谢双瑶这个假老母, 才会去信奉真老母教, 龙川县这里连买活军都只是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呢, 更不用说憎恨假老母了!
是以, 别看龙川县的山区和闽西相距不远, 也就隔了罗安寨那片区域百里有余, 但因为彼此往来逐渐稀疏的关系,在罗安寨也只是略微刚开始发酵的真老母教, 根本就没往这传——倒是可能在敬州府发酵, 毕竟, 敬州那边是大城市,龙川县这里的父老,也是本能的认为,不论是好事坏事,只怕都是发生在那里的。
因为有了这样的一份笃定,大家的心还算是稳当的,听着女使者形容真老母教的种种作为,也是随之咋舌, 都是当故事来听的。只有洪县丞神色严肃,隐隐透了忧虑,众人都佩服他的见识,有些会听官话的,便借着男使者翻译时的空档低声问道,“洪大人,既然已经顺服了,为何还如此忧虑?”
洪县丞低声道,“女主性烈,仅仅是因为数十年前的排华往事,便把弗朗基人全都处死,此次真老母教既然迷惑客户人家,组织作乱,只怕我们敬州府,要动荡好一段时间了,大族大姓想要全身而退,只怕很难……”
这件事,按照女使者的叙述来看,应当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情,云县的消息还没传到龙川县再正常不过,不过,广北的异动龙川县的人也并不是一无所觉,现在看来,广北的动荡也就有理由了——买活军的女君,被行刺之后勃然大怒,不但把侵入买地的暴徒全都杀死,而且还要倒逼到广府境内来,仔细梳理,把真老母教连根拔起,所有党羽全都一律处置!
不论最后这件事在执行上是如何落地的,主政者的决心,也不免让人担忧色变——真老母教的人倒霉不倒霉,龙川县的人漠不关心,但他们逐渐意识到,连根拔起,意味着他们要开放围屋给买活军的官兵搜查盘问,倘若不配合的话,那恐怕便会被直接打为真老母教的党羽,充做了买地军队的功劳!
就这,还是绝对清白的龙川县,大家都可以担保,自家的子弟绝没有去参加真老母教的,敬州府那里呢?若是那里真有百姓不清白,只怕敬州府要掀起的狂风暴雨,就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了!
也不怪众耆老的反应不如洪县丞快——一则,今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有些来不及消化和反应的;二来,他们再能,多关注的也都是眼前的一亩分地,不似洪县丞,一直和敬州府的朋友有书信来往,时不时还捎带来一些‘报纸’仔细阅读,这件事其实众人心里都是有数的,只是这报纸既然不是朝廷出的东西,自然也不便宣扬,洪县丞自己不说,谁会去自讨没趣地问?好日子不过,这不是给自己找事吗?
在这样的山区县城里,经过数百年的光景,沉淀下的生存哲学是十分明确的——绝没有必要给自己惹事,明哲保身,经营着自己山寨的田地才是正经,就算多了解了买活军的事情,了解了天下的大势,这又和龙川县有什么关系?难道,买活军还能来这里不成?
反而还可能会因为过于灵活,惹来上官的不喜:不管京城对于《买活周报》的流通持什么态度,在龙川县这里,都不好使,管用的是洪县丞本人,以及敬州府对于《买活周报》的态度。只要他们没有力推,那么,龙川县的绅士们,绝对不会向洪县丞打听报纸上又刊登了什么消息的。
既然如此,积年累月下来,他们对外界的了解,就远远赶不上洪县丞了,现在要补的课实在太多,便连忧虑都是滞后的——只是一旦泛起,便汹涌得厉害:自古以来,改朝换代,那就是人命如草芥的时候,若不然,他们客户的祖宗是如何南下的?若是不被卷入什么风波还好,眼下军队就在百里之外,倘不能从嫌疑中洗脱,那就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自然了,围龙屋也是他们的屏障,真要怎么样了,也不是说不能带走一些敌人,但那完全是被逼到绝路,无法可想的时候才有的念头,客户人家说到底还是老实本分过活的人家,不怕事,但也不愿惹事,面对买活军这样连弗朗基人都是随手可灭的庞然大物,又无新仇旧恨的,第一个念头自然还是要设法斡旋,争取被认定为顺民,从风波中脱身出来,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
“使者大人,老朽敢以项上人头担保,我们龙川县治下绝无信奉真老母教的恶徒啊!”
“是啊是啊,使者大人,广北的风波,我们也隐约有所听说,但这和我们龙川县村寨毫无关系!您明察秋毫,还请您代我等向上禀报啊——”
“不错,我等都可以配合查验的,族中子弟若有敢信奉真老母教的,立刻逐出族谱!”
“我们这里都是信罗文老仙的!”
和一开始的试探心态不同,这会儿,大家对‘买活军要来’的事情,没有那么麻木了,不再是事不关己,当故事随便听听,而是把买活军的赫赫武功同自家联系在了一起,也都急于从使者那里,得到对于将来的一丝信心,一点担保。对使者的热情,也不再是那样浮于表面,而是透着焦灼。纷纷向女使者诉说了起来,这会儿他们倒是不在乎女使者做主,男使者佐贰这让人诟病的事情了,会说官话的直接对女使者说官话,不会说官话的才请男使者转达——光他自己听到可是不行,得和说话算数的那人沟通。
“诸位的话,我当然相信。”使者大人不得不再把手往下压,这才止住了众人乱糟糟的说话声,她大声说道,“我也是从驿站一路走来,发觉龙川县因偏离敬州到长汀州的水陆官道,消息比较闭塞,对于买活军几乎是一无所知,就更谈不上信奉真老母教了——”
这话一出,大家都是松了一口气,也有些人已经喜笑颜开,认为女使者果然慧眼如炬,完全可以说得上是巾帼英雄,才来龙川县便立刻看穿了龙川的闭塞,不过,还没等他们阿谀奉承呢,女使者又是话锋一转,面露难色,道,“但大家也要知道,从地图上看,龙川正处在长汀到敬州的沿线上,据我们所知,真老母教在敬州是有坛口的,只怕军主未必相信龙川县没有参与其中……”
“多少都要抓一些信徒充数,才能算是有些成果,把龙川县给澄清了一部分,若是一个人都没有,我交不了差不提,对龙川县来说,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只怕阖县都被当成藏污纳垢之地,那,后续的处置——”
虽然是素昧平生,今日第一次相见,但说起话来,女使者仿佛是推心置腹地在为大家打算,众人不论是否相信,也都是做出感动模样来,仿佛一切全都要依赖使者的照拂了。这回,也不用洪县丞捧哏,邻桌已有那被推举出来的百姓代表,高声问道,“天使大人,可否告知我等,军主是如何对付广北那些犯事的村寨?!”
这也是百姓们最关心的话题了,众人一听,都是眼巴巴地望着两个使者,女使者犹豫片刻,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如实道,“那些闽西寨子,既然藏污纳垢,敢和这样的魔教信徒往来,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了,闽西自然是不必说了,所有的客户寨子,全都是毁屋分家,族里若有信徒的,要严肃问罪!便是侥幸无罪,合族也必须分家迁徙,近亲之间,必须相隔千里以上,剩下的寨子,用药火炸成废墟,所有匾额一概不许带走,熟地交给土番耕种……现在土番的吊脚楼已经盖起来,秋稻的种子都已经撒下去了!”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都是大哗,不少人吓得跌到了地上,也有人霍地起身,仿佛就要怒喝什么,但却终于是没这个胆量似的——这样的结果,他们怎么接受得了!
“安静,安静!”
这一回,洪县丞怎么竭力呼喊,都无法止住骚乱了,还是远处窃听的学生们机灵,赶紧拉着看管阻拦他们的衙役,飞跑到街头的县衙,取了公堂里的杀威棒来——那衙役本来也用了八分的心思在偷听,阻挡得不算坚决,这会儿一拉就走,取了十几条杀威棒来,和学生一起把地上一顿好敲,口中喝着‘肃静’,这才逐渐安静了下来。
那女使者远远对着他们点了点头,便又续道,“这还不算是最差的——至少大家的性命是都留下来了,广北那些胆敢入来掳掠的寨子,男丁在闽西这里就被全部杀死了,余下的女眷也要去做苦工,又有胆敢抵抗大军的,那就直接炸毁寨子,成年男丁,一个不留,全部处死!土山寨便是如此,不但分出人丁去闽西劫掠,而且还敢负隅顽抗,便直接炸屋伺候,那药火爆炸时,光是倒塌的屋舍,就不知砸死了多少人!”
“天爷啊!”有人惊叫了起来,“怪道前几日我乡里来人了,说这些时候怪得很,有时候白日山头打雷,一声声的又无语,难道竟是——”
“便是药火在炸屋了,”女使者点了点头,严肃地道,“大家可千万不能小看了药火,那东西真不是闹着玩的,便是没有看过《买活周报》,当也听说过红毛炮的威力罢——我们买地药火的威力,要比红毛炮更上了几层楼!”
这话是万没有不相信的道理的,因为红毛炮的厉害,是数十年间陆续经过韩江传来的奇谈,这些客户寨子,多少都是和敬州有亲戚关系,而这关系就能联系到那些下南洋去讨生活的客户们,他们说起海上红毛船舰的厉害,个个都是咋舌,而这样的红毛居然还被买活军给屠城了!可见买活军的武器又是多么的威猛——再看洪县丞的表情,就知道只怕连朝廷都畏惧买活军的药火。这些乡绅——乡巴佬士绅们,一个个大张着嘴巴,说不出话,对于前程已陷入了无限的绝望和茫然中了。
“难道除了分家远迁、人毁寨亡之外,那些清白寨子,就没有别的结果了吗?”
到底还是有人不甘心的,也是倔强地问着,只听那发颤的声音,便可知道他的情绪也是到达了极限,倘若真的又得到了一个负面的消息,真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来了!男使者大概也意识到了这样的情绪,有些谨慎地看了看四周,又请示般地望了女使者一眼,女使者倒是神色不变,点头道,“有!清白寨子,自然也有清白寨子的办法!”
绝处逢生!众人才刚是消沉的情绪,一下又昂扬了起来,都是急切地望着女使者,等待她的下文,女使者道,“清白寨子中,最好的例子就是罗安寨了,罗安寨大家都是知道的吧?”
相聚也不过就是百余里,怎么能不知道呢?便有不知道的,私下问一问同样姓罗的客户,亲戚连亲戚很快也有了个大致的印象。女使者便介绍起了罗安寨的事情:“他们的确是没有参与劫掠,寨中也无人信奉魔教,又知道,这围屋的形式,非常易于滋生魔教信徒,而且不利于我们买地对于村落进行细致管理,实现村民混居,令行禁止的目标,因此主动愿意分家迁徙——这种迁徙,就要宽松得多了,也不必亲人远离千里,隔个五十里就行了,如果是愿意去艰苦地区落户,还能得些银钱和政策的补贴呢!”
——第一,围屋是必毁的,种结果都不能继续住围屋了。第二,家也是必分的,种结果里,都是按直系血亲分家,也就是说,一个人只能带走生自己的和自己生的,其余堂亲不说,就是亲兄弟姐妹都不能分成一户,差别只在于近亲是否可以分得比较近,罪寨远离千里,清白寨子则可以一个在龙川县安家,一个在五十里外的村子里落户……
不要说乡绅们颟顸,和切身利益相关,又说到熟悉的事情时,他们的理解力丝毫不亚于洪县丞,立刻就梳理出了种结果——并且在前两种结果的对比治下,他们认为这种主动分家,近处开枝的结果相对肯定是最好接受的,虽然要毁去围屋也是极其重大的损失,但比起合寨被屠,那肯定还是这种断尾求生的办法好些。
“家匾能带走吗?”还有些人关心的是更加偏重精神层面的事情,极其急切地问着。“那些主动分家的清白寨子——”
“只要是主动分家,而且的确清白,分家时各族人也没有异议,那围屋里的所有东西都可以带走。”女使者道,“罗安寨的寨主罗华,就主持着分了好几次——从罗安寨到龙川县这里,一路上的寨子,有罪的不说了,清白的多数都是这么分的,他现在就在中军,若是你们想要分家,我这里倒是可以写一封信,快些送回去中军抢人——敬州这里,县治都是有使者过去的,若是别的县也有寨子要分家,把他先请去了,我们这里可就来不及了。”
任何事情都是怕抢,众人虽还没下定决心到底该怎么做,但听她这样一说,也都先焦急起来:不管最后如何应对,把人先请过来不会有错的。当下便有人要请女使者修书一封,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女使者又是一摆手,把他们的话给堵住了。
“不过,丑话也要先说在前头,”她似乎是有些为难,蹙着眉头想了一会,方才下定决心,有些歉疚一般,徐徐道,“虽说我这里初步看来,龙川县这里似乎的确没有真老母教的信徒,各寨应该都还清白,但这只是我一人的想法,只怕,在执行上,最后不会所有村寨都能按清白寨子的办法来办理——这一点,要先和诸位打个招呼,最后要认定几个罪寨,还要看其余县治的结果,但一个罪寨都没有认定,那肯定是不成的!当真是交不了差的!”
虽然相信大家都清白,但却不能给清白的大家一个清白的结果?这、这——
“好了。”
就这么接连着一番演讲,把大家的食欲全都打到了泥里,便连鸡鸭煲都压根无心享用之后,女使者又换出笑脸来,轻快地拍了拍手,非常强行地终结了这个明明还留有非常多疑惑,极为要紧的议题,若无其事地说起了别的。
“除了追查真老母教之外,我等来到这里,自然也不是没有别的事情要做,这就是要把各行各业的诸位都请来的缘故了——既然广北山区,极易滋长魔教,我们就受累为敏朝代管了,接下来除了追查魔教之外,还有很多事要做,第一件事就是要疏通航道,重新恢复韩江的水运——”
副桌上,立刻有个原本在震惊看戏的汉子精神一振,挺直了腰杆,仔细聆听了起来,在乡绅们目瞪口呆的凝视之中,女使者对这汉子微微一笑,半扭过身子,对着副桌继续吩咐了起来。
“第二件事,要发展生产,把贸易重新兴盛起来;第件事,振兴农业,引入高产稻种和农学培育——”
第609章 玩个游戏,谁是罪寨(1)
嘭、嘭、嘭, 低沉的敲门声,立刻让围龙屋最外侧的一排厢房都惊动了起来,住在这排厢房里的往往都是未婚的年轻汉子,由一二沉稳而擅长拳脚的长辈带领, 起到一点值夜的作用, 有些围龙屋还会安排族人打更上夜,虽然过着朴素的日子, 并不畜养奴仆, 但从这些细枝末节的规矩来看, 这些客户人家, 依然有祖宗千年流传下来的那份大户人家的气象。
“谁?!”
围龙屋大门上, 一个用来瞭望的小门被打开了,一张脸警惕地出现在了瞭望洞后头,却在见到了熟悉的身形后松了一口气。“七叔?怎么这会儿回来,是路上耽搁了?”
“不是,本就是夜里出发的, 还不快开门?”七叔有些没好气, 语气低沉紧迫地说着,他话声里带喘,“快,叫人去喊三哥、四伯他们, 县治里发生了大事!”
确实,只看他的行止,便可感觉一二了,虽说良山寨距离龙川县并不远,不过是五六里的山路,但一般来说也没有人乘夜打火把赶路的, 不但费钱而且很不安全。众人都不敢耽搁,一面分人去内院叫人,一面来了几个人,咬着牙把沉甸甸的门栓推动,将沉重的门扉轧轧推开了一丝小缝——还有人去打茶水,而围龙屋内进也有更多屋子里亮起了朦胧的烛光。
“七叔回来了,是昂仔出事了吗?”
“七叔!”
“老七!”
连续不断的招呼声,跟着‘七叔’匆匆的脚步一路追问过去,他都并不搭理,只是在一个中年妇人有些惶然的询问‘昂仔’时简单地摇了摇头,直到来到了族长居住的正厅内进,他方才止住了脚步,向着内堂的方向问了一声好,“大伯公还没睡?没什么大事,我和三哥他们商议就行了,您先睡吧!”
但是,内堂的灯火却始终没有熄灭,过了一会,一个七旬多的老者还是拄着拐杖,一步一挪地从里屋走了出来,“老七啊,走夜路辛苦了,不着急,慢慢说,我就是听听,呵呵……”
人虽然老了,但心却还始终牵挂着儿孙们,谢七心中微叹,也不勉强,只是和陆续披衣过来的族长谢三、谢四太伯等人打了个招呼,坐下便说道,“今日买活军的使者去了龙川县——前些日子,我们常听到的旱地雷,原来是他们在收拾罗安寨那批寨子,为的就是清缴所谓的真老母教!”
当下,便把女使者在接风宴上的一番话如数道出,他的记忆力很好,几乎都把话给还原了,不过其中有很多信息是谢三等人不太清楚的,因此不得不多次打断,发祥出去讲述买地在南洋的战功,以及这些消息是否可信。
“南洋的事情,不会是假的,真的屠城了,还垒了京观——我就坐在洪县丞附近,洪县丞说他还收藏有当时的报纸,席散后我去讨来看了一下——上头还有版画纪念!”
正是因为洪县丞收藏了报纸,谢七才清楚地肯定,买活军的武力绝非他们所能抗衡,他喝了口白水润了润喉咙,有些焦躁地道,“……那使者也是对我们和盘托出,罗安寨那一片,包括敬州那里现在都肯定是有真老母教在的,我们这些寨子,就在附近,怎么可能没人信?就算真没有,那也得交出一两个来。我们几次求问了,她说了实话——至少要两个,如果能查出三个,估计就一定是可以过关的了。”
屋内的气氛,一下就变得凝重了起来,谢三一边听一边在装烟管,这会儿终于慢悠悠地把火引子塞入烟斗里了,就因为这句话,他手一晃差点没烧着自己,“三个!”
“是,但是哪三个现在还不好说。”谢七着急地讲,“我们寨子还好就在城边,我想必须得回来一趟,早一天知道那都是好的,席散后,我让昂仔继续混在学生堆里打探消息,自己掏了几个钱,开了城门便过来了!”
龙川县因为一面临水,城门完全只是个摆设,只是起到隔绝陆路的作用而已。但只要有一艘船随时都可靠岸,因此城门的把守也很不严密,有时候在晚上都不完全关严实,花几个钱就可以出城。谢四太伯沉声道,“老七你干得好!哪怕只是早一刻知道,都有早一刻知道的好处。”
确实,在这一点上,住得离县治最近显然是有好处的。可惜的是,寨子在山坳里,并不是买活军使者去县治的必经之路,否则他们早就收到消息开始做准备了。族长谢三这会儿也镇静了下来,先抽了一口烟,等到辛辣的烟气把自己的脑子完全唤醒了,方才问道,“七,你常在县城,消息灵通,说实话,咱们县城里真没有真老母教?”
“说实话真没有!别说你们,就连县里,今日之前也就是洪县丞这样最有学问的人,对买活军的事情知道得多些。除此之外完全没听说信了什么灵验的新神,真要有的话……那也是靠近罗安寨那边的几个寨子,玉水寨、白石寨那几个寨子,在西北方向,距离罗安寨很近,有妇人心急求子的话,说不准有参拜这个!”
“那……这也就是两个寨子啊,还得再多一个才行。”
谢三又抽了一口烟,“玉水寨那边过来,最近的一个寨子,是吴寨?”
“是。”谢七也道,“我也想过了,实在为难得很,偏偏就是吴寨,不然我们也就直接推给靠近罗安寨的三个寨子,使者也就满足了!”
龙川县究竟有没有真老母教,这完全是一件说不清楚,也查不清楚的事情,因为很可能真老母教在龙川县,因为本地对买活军的态度较漠然的关系,便换了一层皮来传教,民间的教派便是如此,灵活多变、隐秘异常,说实话,谢寨的人一点也不相信龙川县所有村寨都是清白的——就算如此,那又如何呢?上头的使者,为了自己的前途颠倒黑白,这在众人来看根本就不值得惊讶,反而倘若她一心为公,那才稀奇。
既然使者这里摆出道道来了,而买活军的武力也得到了洪县丞的保证——这老头子干脆利落的投降,也是可见一斑了。谢三等人和洪县丞还算是熟悉的,知道倘若不是买活军的确棘手,他不会是这个态度。
那么,谢三等人现在就不会去说什么杀使者的事情了: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杀了使者,对买活军来说根本没什么所谓,不过是两个人而已,他们正好借此确认龙川县的态度——美尼勒城都敢屠,未必不敢屠龙川县吧?杀使者就等于是强迫全县人民都得到了最差的结果。因此他们肯定是不会去想杀使者,现在要讨论的则是在使者带来的消息,划下的规矩中,找到最有利于谢寨的选择。
“吴寨那边的人是怎么说的?”
“我不知道。”谢七摇了摇头,“事发紧急,席散后,我没找到吴发郎就先回来了。最后一次看到他时,他和白水寨的米九说得很入神。”
“那他们边境三寨也是意识到可能会被当成罪寨,决定抱团自保喽?”
谢四太伯立刻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吴寨和白石寨多少年不说话了,现在倒热络起来——都不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