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能在县城安身立命的,有几个傻子……”
屋内一下又安静了下来,只有谢三呼呼地抽水烟的声音:确实,能在县城站住脚的,肯定是族中的富户、能人,就像是能去县学读书的年轻人,也一定是族中相对最聪明的后生仔一样。一群聪明人凑在一起,很容易就可以把这个局盘得清清楚楚:使者要三个罪寨,而这十七个村寨中,所有村寨都想成为剩下的十四个,也都想迅速挑选出三个罪寨来——三个罪寨出现得越早,大家就越是安全。
如此,原本就混乱的村寨关系,现在更成为一锅粥了——按照传统,一般来说客户村寨都会实行‘远交近攻’的策略,这种策略是很有道理的,因为村落的发展总是伴随着和邻居的摩擦,除非是临近的亲缘村落,否则很容易出现吴寨和谢寨这样的情况——距离比较远,但关系很亲近,同时和周边邻居的关系都不怎么好。
但是,现在,局势不一样了,吴寨绝不乐见玉水寨和白石寨被打为罪寨,他们可不会天真地认为自己能置身事外,如果三罪寨的名额已经出来了两个,那么毫无疑问,余下十几个寨子都会联合往吴寨身上泼脏水——证据,想要什么证据不都可以制造吗!大家都是客户人家,平时吴寨喜欢拜什么神仙,邻寨一清二楚,往他们的小庙里塞一个神像,难道很难吗?
如此,玉水寨、白石寨、吴寨要结团自保,难道其余和敬州府接壤的寨子,不会人人自危吗?想到这里,谢三猛然问道,“今晚东边寨子的人都来全了?”
这么问是有道理的,龙川县位于敬州府西北,更偏西北方向的寨子,自然是以龙川县为一个发展的节点,但靠近东南方向的寨子,他们那里走出来的人可以直接去敬州府城,未必会反向走来龙川县,如果今晚恰好没有人在的话——那,罪寨的名额可不就有了吗?
“虽说未必都有大人,但学生仔是有的——县学那帮小子都借着敲杀威棒混到近处了,听得清清楚楚……”
也就是说,他们一样会设法给族里报信,乘着那些寨子反应不及栽赃嫁祸的美事儿是注定泡汤了的。屋内的气氛又沉闷了下来,大家几乎都意识到了这一点:眼下,龙川县恐怕要乱上一段时间了,围绕罪寨名额,各寨只怕是要各显神通,甚至反目成仇,买活军大军还没到,就先械斗起来了!
水要浑了,天要变了,这由不得让人忧心忡忡,一时间也很难拿出一个让人安心的方案来,素有智多星美誉的谢四太伯,皱着眉头一声不吭,少见的没话说了,或许对他来说,要跟上今夜剧变的形式还需要再消化消化,而族长谢三,抽完了一袋烟,也只是憋出了一句干巴巴的,“我们倒是不用着急——我们就在县城边上,动谁也不敢动我们寨子,不然县里的百姓能答应?”
确实,这话有一定的道理,因为谢寨优越的地理环境,若是把谢寨打为罪寨,那就等于是城关也不安全了,怎么想城关到底还是比村寨要高级一些的——但这也不能说谢寨就完全安全了啊,毕竟这只是一种说法而已,如果完全不做任何事情,万一罪寨落到自己头上了呢?也有很多别的道理能说通——比如说谢寨在山坳里,和县城来往少,偷偷的信奉魔教,县城居然真不知道……
谢七漏夜回到族中,本就是因为他自己完全想不出在这一滩浑水中能全身而退的妙计,见到三哥、四伯乍然也拿不出办法,心中不由更加沉重,长叹了一声,摇头只是不语,想要告辞去休息,却又不甘心,屋内气氛正是低落时,却听得屋角有人吭、吭地咳嗽了几声,谢太公拄着拐杖要站起来,他心中不由一动,忙上前毕恭毕敬地扶住了谢太公,道,“太公,您老人家可有高见?我们都是洗耳恭听!”
谢太公也不推辞,被谢三和谢七扶着,在原本谢三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又闭目寻思了一番,这才叹息道,“那个女使者,真是好狠辣,一条毒计,全是阳谋,搅动得满县里是动荡不休……你们既然在宴席上没能团结一致,把她给顶回去,今夜过后,想要团结一致对敌,已经是绝无可能了……”
众人听闻,都是一呆,这才想到还可以十余村寨团结在一起,和女使者讨价还价——谢三、谢四太伯不免都有些恨铁不成钢,仿佛他们如果在场一定能反应过来,谢七却是嗫嚅着把话吞进了肚子里:他认为谢太公还是小看了买活军的武力了,这大概也超出了他的见识,在那样的威压下,众人团结一心根本是不可能的选择,谁都知道绝对有人会胆小地先行背弃,甚至反而还把联盟当成讨好使者的工具,所以在场的众人不是愚笨,反而是清醒地意识到了局势,这才从头到尾都没人想过村寨联盟的事情。
不过,这会儿用得上太公的智慧,就没必要驳长辈的嘴,因此他并不做声,只是恭敬地听谢太公继续说道。?“计议了这许久,你们想的,都是如何避免沦为罪寨,保住家业,其实……这是还没听懂那女使者说的话啊,七仔,你把那句话再说一遍,什么围屋的形式……”
“哦哦——”谢七的记忆力的确不差,一听就知道,太公说的是哪一句,便忙背诵了起来,“围屋的形式,非常易于滋生魔教信徒,而且不利于我们买地对于村落进行细致管理,实现村民混居,令行禁止的目标——”
“是了,响鼓不重锤来的嘛,后生仔,听话要听音——就算不是罪寨,那又如何呢?家,迟早要分的,围屋也是保不住的,因为围屋‘不利于买地对村落进行细致管理’——这个意思,族权不能大于官权,不管怎么样,就算是清白寨子也好,难道就能不分家了?”
老太公在昏暗的屋舍里,用发花的老眼,仔细地端详着隐藏在黑暗里的雕梁,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几乎掩不住心中的不舍,手指也摸索着那使用了百多年,连一丝裂缝都知道有多长的桌面,几代人建立起来的基业——
但是,他很快又甩掉了这种无益的惆怅,而是以淡然的语气,继续说了下去。“最差的结果是罪寨,最好的结果是积极分家的清白寨子——这身份你是在都要领一个的,不想做罪寨,那就直接把积极分家的清白寨子认下,不就不会是罪寨了吗?傻!一整晚的宴无好宴,其实戏肉就在这句话上,眼睛盯着别人看干什么?看自己!”
“明早,老七你就带着四弟进城去见使者——去和他谈!”
“谈……谈什么?”
“谈分家的条件,谈我们怎么走,怎么分,怎么迁徙——明日一早起来,族里去祠堂开会,我和老三一起,把分家的思路先理出头绪来,等你们回寨,立刻分家,立刻动身!”
“——我谢寨不想做罪寨,那就做第一个分家的清白寨子,我们离城最近,反应最快,这第一个寨子的名头,谁也没法从我们这里抢去!”
第610章 玩个游戏,谁是罪寨(2)
“刘兄, 席间门使者当真说了要疏通航道,还要在龙川县造船?”
“可是没有假话的!我们都是议论着呢!”
夜已深了,但今日的龙川县却比往常要热闹得多, 并不只是谢寨灯火重燃, 就是县治的屋舍里, 夜深了还点灯相聚的人家, 也要比往常更多些。就是码头边连成了一片的渔船、窝棚,今日都是少见地有人点燃了烛火——老刘家女人对这奢靡的花费,居然出奇地并没有什么不满,反而觉得很是应该:
老刘便是被这十几个渔夫公推了去赴宴的,这是大有脸面的事情,于是她也就觉得接待来家里商议的同行们很是应当了。再说——老刘还乘着夜色, 袖了三四块鸭肉回来, 给孩子们油了油嘴呢, 如此, 也算是抵得过这蜡烛的消耗了。
“疏通航道, 是打算怎么派工的?”
渔夫吃的就是水上的饭, 从这一点来说,整修河道对他们来说自然是有好处的,因为这里许多的渔船其实原本并不以打鱼为业,而是做货船用的, 只是这几年韩江航运凋零,不得已转为打鱼而已,甚至很多船主认为这买卖做得很亏——他们中有许多人是接手了别人转出的船只, 千辛万苦学会了撑船这门手艺了,航运却逐渐萎缩,这就等于是已经蚀了本。倘若买活军要重启韩江水运, 那他们弥补亏损的机会就来了。
有这样的考量在,当然是乐见疏通航道,但是这些人也不是没有忧虑——疏通航道就意味着要产生徭役,不知道买活军打算如何摊派人手,但不论如何他们这些船只是肯定要被征用的,而且未必会给钱,那么,这段时间门内一家人的生计就很成问题了。
因此,这批吃水上饭的汉子,对于罪寨之类的事情,只是当做轶事随意的一听,更多的还是在关注使者只是提到了一句的疏通航道上,并且很快就统一了态度:疏通航道,他们肯定是支持的,出徭役不要钱也可以,但是,希望官府能管饭,至少为官府干活期间门,不说有收入,却也不能把家里人都饿死吧。
“这件事倒是不必担心。”老刘赴宴回来之后,一口水都来不及喝,小屋就快被兄弟们给挤塌了,他的叙述毕竟也是不如谢七那样有条理,说了半日,口干舌燥,却还没带到重点,此时才忙忙地表功道,“我在席上这么一听啊,也是一下就想到这一点了,忧心的饭都吃不下了,极好的鸡鸭煲也没尝几口——一路只是运气,到底是壮着胆子问了一句,‘疏通航道能不能管饭’——”
他说到这里,也不免拉长了声音,洋洋得意,露.出了些表功的意思来,而众渔民也是情真意切的连声赞叹,“果然推举刘大哥去没错的!吊毬的,我们这些粗人,看到个当官的话都说不清了!”
“就是,刘大哥有见识,胆量高!”
这话的确不假,官民之间门,犹如油水,虽然同处一地但生活方式却是迥然有异,很多百姓平时口舌便给,但在官吏面前处处举止失当,结结巴巴的也很常见。像是这种从外头来的使者,又是一进县治便立刻压服洪县丞的大人物,老刘能鼓起勇气为自己这个行当的兄弟们争取一点利益,便是最后没有成功,也值得大家夸奖。更有人忧虑问道,“刘大哥,使者没有斥责你罢?”
“是啊是啊,使者怎么说的?”
“没有斥责!”老刘满面红光,显然也以为这是人生中颇为荣耀的时刻,向周围人保证道,“使者还夸奖了我,说我机灵胆大,懂得照应兄弟们——使者说,只要勤劳肯干,不故意偷懒,为衙门做事那当然是管一顿饭的,不但管饭,而且还发钱呢!一日二十文,倘若考过了那什么扫盲班,那就是二十五文!”
“二十文!”
兄弟们已然是有些沸腾起来了,二十文一日——还管一顿饭!收入已几乎可以和他们打鱼所得齐平了,倘若是二十五文一日,那就是还有小小的反超——要说还比打鱼好,那是不敢奢望的,能够不亏,已经是令人非常喜出望外的消息了!?“钱从哪里来?”
但也不是所有人的思想都这样简单的,很快,又有人提出了另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县库?那不可能吧!县库里都能饿死老鼠了,洪县丞都得自己买几亩地雇些佃户,那官俸这几年还好,前几年经常不发的,疏通河道可得花钱哩,别的东西可以摊派到大户人家身上,遮莫我们这些人的工钱食宿也摊派过去?那就不好了!”
一听这话,也有人开始摇头了,“不好,不好,不得摊派的,若被富户包去了,我们要受欺凌。”
自古以来,兴修水利那都是要本地的百姓家家户户都发动起来参与的,有时候连干粮都是要自备,所以说徭役就是这么辛苦——但干粮自备其实并不算是最坏的选择,若是由大户人家承包某段工程的饮食,官府和他们结账,那才是最让人愤怒且无奈的,吃得比猪食还差,每日里要干的活却是沉重。
这种情况一般出现在龙川县这样的县治里:库里实在是没钱没粮,但很多工程不能不做?怎么办,便是打白条,大户人家来包干,譬如修城墙,修水利,大户人家先垫资把事情做好了,再拿着白条去府里,凭手段把府里扣押下来,没有拨给的钱粮结出来。或者说,工程款由今年的秋税来抵扣,这事儿也是有的,大户人家来包税,包完了之后,抵扣了欠款,多余的再结给县衙。
这样的包税包干制,于龙川县这种村寨林立,皇命不下乡的荒僻县治,是非常普遍的做法,因为流官压根就没有余力去和地方乡绅抗衡,洪县丞不算是个坏官,可他就一个人,还是县丞,本地县令长期出缺,去府里办任何事情都不方便,他本人的官俸尚且常年积欠呢,更不说是收税了,实际上龙川县长期以来实施的就是村寨包税制,由族长来包税。那么在一些不得不组织的工程中,也就只能选择白条包干了。
白条包干,监督百姓的便从如狼似虎的吏目,变成了更加凶残的管家,而且和必须安排在农闲时间门的徭役比,这种号称包饭的工程,时间门更加机动,往往会耽误生产,百姓们吃得不好,又没法去干活,无钱贴着去吃喝,若是农夫还可能耽误了一年的农时,是很让百姓怨声载道的事情。
——在这样的县治下,为什么人人都注重宗族?便是因为唯有宗族强盛,村落发达,被无理摊派这种苦差的可能性才会降低,便是被摊派了,族中也会给予支援补偿,不会让人日子过不下去。因此,众人听到包饭给钱,先是一喜,但很快情绪又有些冷却下来,都是嘟囔着,“倘若还是让富户包干,那也是苦的!”
“傻不傻啊,以后城里还有什么富户?”
老刘却是胸有成竹,哈哈一笑,先是开解了众人的担忧:“使者说了,这事儿会等物资运来了再开干——别说吃食了,便是钱财,也是要先运来的!还有村子里要种的高产稻,要圈建的堆肥厂……要办的事情多了去了!都是买地出钱,我们出力!当然是官府直接来管我们,根本用不上富户!”
“当真?!”
“不敢相信啊!”
自古以来,改朝换代哪个不是血流成河的?买活军入主龙川县,倘若能平安过度,即便是比从前更苛刻些,只要不烧杀抢掠,各人也都觉得可以忍耐了,却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好事儿!众人听了,都是激动了起来,不免也跟着憧憬倘若一切成真后的好日子——虽然按这般算来,航道疏通怕不是要一年半载之后的事情了,首先肯定是要忙农事的,得把农事安顿好了,有了粮食才能雇人干活么——
但是,正因为使者很明确地讲出了具体的步骤,才更让人相信这是确实会成真的计划,这要不是真的打算去干,想得这么仔细干嘛呢?
再忍耐个一年半载——卖力气干点苦活,航道就疏通了,航道疏通了,船造好了,就能去闽西贩瓷器往下游走,到时候走一趟至少能落个二三两银子,收入比现在要丰厚多了!——听说买活军还打算在沿岸剿匪,那就没了遇水匪的危险……
“若都能成真,那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日子了!”不免就有人已经陷入了对未来的憧憬中了,不得不说,在渔船这里,这几年来这是罕见的好情绪,第一次,提到将来,汉子们有了乐观的情绪,也有了期待。而一旦有了期待,便很害怕会有人前来破坏,“就怕不再包干,那几个大户要来横插一杠子!”
“刚不是说了吗?以后城里哪还有什么大户?!”
老刘却已经是在回家的路上,全盘想好了——他被推举成水上人家的代表去吃饭,自然是其中脑子最灵活,也最有担当的一个,在席间门又是听了霍小燕的第一手宣讲,比起弟兄们只能听二道消息,他这里接收的信息更直接,也更有逻辑,很容易就跟着被启发出了一条这样的思路:“大家先安静下来听我说——使者不是说了吗,至少要找到三个罪寨,也说了罪寨的处置办法,那真是难翻身的!”
他压低了声音,把大家又往里聚了聚,不顾汗臭味鱼腥味,一群人紧紧团在小屋里,都是屏息凝神,听他低声说道,“咱们县里的大户,哪个不是寨子里分出来单过的?都是背靠着寨子,才能在县城立足,又有官身,才有面子去府里结钱,才能包干徭役——”
“这要是……他们的寨子,被揭发了是罪寨呢?按使者的说法,城里的分家,难道就不被株连,难道还能有好?”
“这——”
“嘶!”
“刘大哥,你这意思是——”
屋子里顿时响起了低低的惊呼声,众人受到的震撼,不比之前听说买活军入城,要请他们出代表去吃饭时更低,今日一天实在是出了太多的变故,大家都有点儿麻木了——他们这群水上讨口饭吃的丁零人,加在一起不过是几十人口的,却是要吃熊心豹子胆一般,去算计联合在一起,几乎有龙川县小半个县财力的三大寨?
在今日之前,这是非常明确的取死之道,就算是现在,大多数人仓皇间门也没这个胆量,更无法想象自己能挑起这么重的担子,虽然老刘透露的前景极其诱人,但为了守卫这样的前景,去栽赃在县里根深蒂固枝繁叶茂的三大架势人家,三大村寨?
说难听点,三大村寨加在一起两三千人,一人一口吐沫都要把他们给淹了的,当下许多人都是本能地摇起头来,要阻止老刘的疯狂,“刘大哥,还是慎重,这不是我们这些无根基的外乡人能做的事情!”
“是啊,我们还是先静观其变!反正这疏通航道的派工也不是一天两天……”
“先看看这个买活军的衙门成色如何……”
对大多数船工渔夫来说,这才是最稳妥的决策,老刘听大家都打退堂鼓,便知道人心暂不可用,也不勉强,而是安抚道,“我自然也是这个意思!哪有我们打鱼的挑头来做的道理?只是我们大家心底先有个算盘罢了,将来若是有机会,从中推上一把——”
“那是,那是!”
比起挑头构陷,时机成熟时,顺水推舟助个力,显然更符合大多数人的喜好,这点风险大家倒也是愿意承担的,闻言便都是连声应和,也都答应了彼此要严格保密——便是不赞成老刘想法的人,也自然不会出卖老刘的,无凭无据,几句话的事情,又是县里大变动的时期,便是想要卖好,也得估量着对方会不会当真,倘若不当真,被打发出来了,渔夫同行是真能砸船砸屋,叫他们在这个行当里干不下去的。
在这种传统的风气里,大家彼此抱团的紧密程度,是大城市很难想象的,别看吃水上饭的只有数十人,但团行的约束力一样是十足,而且对于新推举出来的行首老刘,大家都非常的信服,即便还没和使者当面沟通,也没有见到买活军的作为,但大家已经完全按照老刘的看法,对买活军报以很高的期待了,甚至还有人已经完全站在了老刘和买活军的立场上,开始考量起借用‘罪寨’,拔除城内大户这个计划的可行性。
“说不准,还真不用我们出手啊!”
这个人指点着城里的灯火,“今夜城里只怕大家都不肯睡,都是聚在一起商议对策的……连咱们都想到了这个罪寨的事情,更何况别人呢?我看,三五日之内,一定会有人出来指证罪寨的,那三家大户家中多有在敬州为官做吏的亲戚——他们和已经被定为罪城的敬州联系如此紧密……难道,不会引来别人的注意吗?”
“依我看,十七家村寨中,余下的十四家,很有可能联合在一起,借机报仇,把这三家扳倒,把他们夺走的田地、钱财、买卖,都给挣回来!”
第611章 玩个游戏,谁是罪寨(3)
“想要继续住在县里……这是为何呢?倒不是说一定就不成吧, 但谢七哥你也知道,就如龙川县这样的情况,各家之间, 和本地的外姓百姓只怕多少有些恩怨的, 我说句掏心窝子的, 要是不分家, 偶尔有一两个亲戚来县里居住,那也还罢了,但要是家都分了,留下那么几十口人住在县里,对留下的人来说未必是什么好事啊。”
天色才刚刚放亮没有多久,龙川县的县衙内已经响起了不高不低的对话声, 霍小燕一边喝着热茶, 一边和清晨便来拜访的谢七聊天, 她昨夜倒是放开肚皮吃喝了一阵, 但宴席后, 又有各色人等设法上前要求密谈, 入睡时早已饥肠辘辘,早上才刚起身就又有访客,这会儿着实是有点儿饿了——还好,谢七识趣, 来时还带了一大屉刚蒸好的萝卜粄,她也就不拘礼仪,一边说一边夹起一个放在口中咀嚼, 品味着米皮带有发酵微酸的芳香,还有那萝卜腊肉馅的鲜香味道。
“多谢使者为我们谢家设想——若是别的村寨,如城中三大家, 他们大概是不敢的,但我们谢家做事一向公道,从不欺凌城中百姓,再加上老太公年纪也的确大了,七十有余,腿脚不便……若是强行迁徙,只怕是支持不住,老太公的意思是,如今族长是我三哥,自然是要迁出去的,他这里留个幼子看守即可——我十二弟是个憨厚人,断不会招惹是非,让使者难做的!”
“如此倒也能理解了,看来,良山寨家风十分正派啊——也对,昨夜听了一耳朵的陈年仇怨,其中和谢寨有关的,的确不多。”
只是一听霍小燕这胸有成竹的议论,谢七心中便是一紧,知道昨夜果然大家都没有闲着,不管使者说的是真是假,起码她已经是把龙川县治的情况给摸清楚了,甚至连民心的向背都是一清二楚:龙川县下头的村寨,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大多都是一家一姓一围屋,这就是一个村寨了,有些发展得好的,陆续垦荒开田,还会发展出第二围屋,但也还是算在一个寨子里。但县治中就不止是这些村寨来人居住了,外来人口其实并不少见,只是大多势单力孤,形不成一股势头。
这些外来人中,有铁匠、皮匠这样的手艺人,也有走街串巷的货郎,有大夫,有开香烛铺子、衣料铺子的掌柜,也有开个小食肆顺带经营个小小客栈的,当然更有逃荒过来的流民,或者是别的州县里过来讨生活的汉客流丁,比如现在于江上吃水上饭的一群人,说起来也就是十几二十条船,有些打鱼,有些摆渡,有些是货船,但他们聚在一起也是一股不大不小的势力。
这些外来的丁零人,从前是完全无法和本地的村寨人争锋的,好事轮不到他们,坏事他们有份,尤其是乡里有徭役,必然是先可着外来人口压榨征发,就算是干一样的活,他们得的待遇也是最差。长年累月下来,哪个心里不是积攒了一股怨愤?谢七对于这些事完全是洞若观火的,他为谢寨在县中经营粮铺已经二十多年了,怎么不知道这群外来人的仇恨都集中在谁身上?
谢寨算不上,就一间粮铺而已,而且经营得也还算是厚道,一定是李、张、黄这三大寨了,这三寨虽然在地理上并不靠近长汀县和敬州,但因为儿郎争气,屡屡能考上举人,百年间竟出了两个进士,就算是在敬州也不算是数不着的人家,于老家龙川县,自然是称王称霸了,三家还彼此联络有亲,占了龙川县最好的一片河谷小平原做耕地,扩建村寨……虽然也有争水龃龉的时候,但也能一致对外,算是龙川县内的一霸了。
若是把三个罪寨名额定给这三大寨,谢七认为是很合适的,不过必然激起三寨的反抗,到时候肯定要死人。不过,现在他不急着探问这些,而是要先把自己家良山寨的分家、迁徙等事情定下来。“山居清苦,族人也是积蓄微薄,眼看这夏稻已经播种下去了,很快就有收成,不知道迁徙时,这一片是怎么个规矩……”
对他这些执行上的问题,霍小燕是很熟悉的,她不像是艾狗獾、曹蛟龙,是后来赶上的,而是实打实在前线忙活了近两个月,不但劝慰过在土楼里哭泣的客户妇女,描述着买地的生活,诱惑着她们兴起分家的念头,还亲自搬运过药火去炸毁土楼——
甚至于,她也很熟悉和这些客户人家谈迁徙时惯用的一些套路了,此时也是丝毫不慌,假意思索了一番,笑道,“这样吧,看在你们的确动作快,这会儿就已经分家的面子上,给你们清白主动人家的待遇——和罗安寨一样,没收割的庄稼,你拿账册来,按过去三年夏田平均产量的一半收购对价如何?”
要不是谢七有多年的生意经验,这话他还未必能够听懂,这也是为何昨日霍小燕要请各行各业的人来推举代表——大多数百姓其实都是浑噩之辈,尤其对于陌生人灌输的新思想,接受能力极差,防心也是很重,但反过来,对于自己信任且亲自推选出来的代表,则又非常的盲从听信,以她现在的情况来说,通过代表来和百姓沟通,效率其实是最高的,在村寨上也是一样的道理,能说得通谢七,以及谢七背后的族长谢三、谢太公等人,整个良山寨也就动起来了,并不需要霍小燕再去忙碌,便可收到既定的效果。
“过去三年……这……若是没有账册呢?”
这不是,谢七不但听懂了,而且立刻就本能地开始寻找漏洞,这就是多年来做生意的习惯了——这时候如果能讨价还价多拿一点,那就都是族人能分得到手的实惠啊!
霍小燕可以理解谢七的心理,她并不发火,而是笑道,“那就只能按买地的价格来估算了,但我可要提醒谢哥,我们买地的粮价便宜,若是寻不出账册,只怕你们是要吃亏的。”
这么一说,谢七便立刻保证会回寨子里去寻账册——倒也不必担心他作假,成本、经年的账册是很难伪造的。谢七也不过是略加尝试而已,还不算是很刁滑的——到底山里人,就是老实,奸也奸得有限,不比霍小燕从前走镖时见识到的那些车船店脚牙,当真是一颗心都泡在坏水里淹头了,非得打起十二万个精神才能打交道。谢七这里,一旦被霍小燕破解了,便立刻讪讪然地摸了摸鼻子,问起了其他细节问题。
这些问题,虽然琐碎,但正因为琐碎,才见到了谢寨搬迁的诚意,也都是他们必须关注的问题:大家是一块搬迁,还是分批搬迁?走什么线路?可以选择什么搬迁地点?如果把一些东西折价卖给官府的话,如何交割,怎么领钱?交割了之后倘若发生损坏谁来负责等等等等。
霍小燕一一解答:搬迁立刻就要进行,分家完成之后,可以按罗安寨的标准,从买活军提供的地点中选择迁徙目的地,如果愿意去南洋那样的艰苦地带,买活军也会给予一定的补贴,若不然,可以选择去鸡笼岛——实际上鸡笼岛并不是特别远,将来从汕州乘船回来,也就是半个月的光景,还是可以时常回老家看看的,而且那里土地肥沃,海洋渔业资源也很丰富,去了鸡笼岛未必会舍得回来探亲。
至于线路,目前自然是往回走,经过罗安寨,从闽西山路取道去码头了,山路的确是不太好走的,不过,一路上已经没有什么劫匪,輋人的村寨也能提供补给,安全不是问题。霍小燕特别强调,或许数月之后,等汕州到敬州的路打通了,龙川县的客户人家可以乘船从韩江到汕州港口,换乘海船,但那时候,不算是清白寨子,补贴没有了,兄弟姐妹也必须远隔千里不说,很可能到那时候,鸡笼岛已经不会再收纳客户百姓了,那他们就只能选择南洋,或者是更艰苦的高丽二道,“那个地方现在只有做生意的人,还有辽东的汉民舍不得故土的迁移过去,本身土壤也贫瘠,这几年也特别冷,收成不好,对农户来说迁移到该处完全是自讨苦吃。”
既然如此,谢七对于迁徙之路辛苦的抵触也立刻就消失了,归根结底,客户人家虽然对于宗族有强烈的眷恋之情,但同样也敢闯敢干,有强烈的冒险精神,多有儿郎出门千山万水的经商,随后招引亲人前去,甚至阖家、合族搬迁的,这会儿既然没有别的选择,谢七便立刻兴起了对于新土地的向往,向洪县丞借来了文房四宝,现场临摹了一副迁徙地理图,又邀请霍小燕和他回良山寨去,现场见证分家,同时引领众人挑选自己的迁徙地。
霍小燕倒是想去呢,但她哪来的时间,就这会儿,已有几个衙役在门口晃悠了几次,显然是又有人前来拜会了,她便告诉谢七,目前良山寨的大家,对鸡笼岛、南洋以及还可以备选迁徙的浙北山区等地,其实都毫无认识,不知苦乐得失,不必现在就定下具体的地点,完全可以等到港口,大家都经受过一轮扫盲班教育,懂得读地图了,再来做选择,反正他们是要结伴分批走到港口去的,一路上负责看管他们的吏目,也会为他们上课,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