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是龙川县,含村寨的话,总人口就有四五万了,其中九成以上的围屋村落倘若都要强制迁徙,这实在是一件很大的事情,虽然在历史上这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但仅仅只是想一想,谢七就觉得头皮发麻,而且认定了既然要走,那就是越早越好——龙川县距离闽西还算近的,什么都能抢在头里,把事情快速办妥,对大家,尤其是对他们这些族中的高层其实是好事。
如果下了分家的决定,却要拖到秋后甚至是明年春天再分家,再迁徙——谢七怕拖到后头船不够只能往后延——那么毫无疑问,在这么漫长的等候时间内,人心已乱却还要勉强住在一起,大家都在计算着分家后自己能得多少,不再和从前一样互相容让,肯定要闹出事情来。到时候一出乱子,还不是他们这些人疲于奔命地去处理?甚至因此被牵连都不好说。
分家、迁徙,就是快刀斩乱麻,越快越好,若是迁延太久,兄弟阋墙反目成仇的事情是绝不少见的。因此谢七现在反而比霍小燕要积极得多,和她说了半日的‘分家经’,也是嗯嗯连声,时不时还提笔记个笔记,让霍小燕有点儿无语——她是想到自己能打开局面,但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顺,才过一夜就有所斩获。这会儿王德安还没来,应该是去接待那些不会说官话的村寨主了,还有洪县丞也没闲着,看起来,今天从早到晚,估计是休息不成了,昨日有份上桌的人家,或多或少都会来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甚至那帮学生,也会代替自己没能到场的长辈初步发声。
当然,现在还远远没到掉以轻心的时候,霍小燕初步推断,城中三大户现在是还没有意识到百姓们对他们的敌意,但或迟或早,在这个‘谁是罪寨’的游戏中,他们还是会发现,三大户成了众矢之的——之所以把名额定成一个模棱两可的三,而不是二、四或者五,自然是有原因的。
而且,这个名额绝不是一成不变的,霍小燕之后还会根据局势的变化而更改。不过,接下来一段时间,她还是要防范这三大户狗急跳墙,联合起来试图反过来控制县治。
事情要一步步的办,她吃完了一盘萝卜粄,见谢七已经没有太多疑问了,开始问一些买活军那里的事情,便让他先回去消化吸收一下分家的事情,买活军的规矩、轶闻什么的,后面有大把时间去了解。霍小燕亲自起身送谢七出门,同时也在自己暂住的后衙外见到了等候见面的一长串人影——果然,昨天席上会说官话的人几乎都来排队了。
“不急,一个个来!”她笑容爽朗,迎接着众人在晨光中姿态各异的打量,同时拍了拍谢七的肩膀,一副心情极佳的样子,“你们啊,要多向良山寨学习,他们忠勇清白,这一次迁徙拿到的条件,肯定是龙川县第一——老哥哥们,毕竟距离县治有些远,这头道汤怕是喝不着喽!”
一句话简简单单,一下让谢七成为了全场的焦点,霍小燕看着场中各人惊讶的神色,心下就知道这事儿又往前迈了一步了——已经有人喝了头道汤,拿到了最好的条件,那么,接下来所有人都会本能地想要知道自己可以拿到什么条件,是否能向头道汤靠拢——这也就是说,从这一天起,分家、迁徙,将会成为一种默认的前提条件,大家博弈的目标,将不再是‘分不分家’,而是‘分家迁徙时,我们能拿到多少好处’!
毕竟是买活军的参谋部啊,给出的计策果然料敌机先,想必话本中的锦囊也莫过于此了,她心中也不由有些感慨起来了,同时又有一种迫不及待的感觉,充塞心头——霍小燕非常喜欢眼下这份工作,不但因为它极为广阔的上升空间,也因为它能办到的,在以前几乎是不可思议的种种壮举,在工作的每一分每一秒,她都在享受着这种奇妙的快乐,但是,这份快乐并没有打灭她骨子里的那种不安分,恰恰相反,反而更滋长了她的好胜。
——这会儿,霍小燕不由得就比较起来了:在所有使者中,进度比她更快的,应该还没有吧?被选去敬州府的曹蛟龙,能和她一样顺利吗?可别她这都把事情办完了,曹蛟龙那里却还寸功未立,甚至……甚至还被人囚禁起来,甚至死在半道上,那可就丢人了……
第612章 玩个游戏,谁是叛徒(1)
“不好了, 不好了,大人,信使已至——龙川县陷落!买——买——”
敬州府, 不算太大的府治中, 府衙官廨内, 又迎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坏消息,前来报信的衙役一边喘着气, 一边偷瞄着坐在堂内下首,含笑用茶的曹蛟龙, 磕巴了半天, 终于没有直接说出‘买贼’这两个字,而是生硬地转折了一下,“买军的使者,已经执掌县衙,洪县丞交了大印。来送信的使者说, 龙川县治现在掀起了, 掀起了所谓——”
“自查自纠运动。”
曹蛟龙欠了欠身,为他补完,又向上首的中年男子笑道,“世叔, 我说得如何?这就是拟好了的策略, 您就等着瞧吧,未几,县中定然内乱, 为了把罪寨的名头定下来,大寨之间门免不得结仇械斗,如此, 好战的那批人都死光了,待大兵开到,岂不是极易得手?”
“自查自纠,寻找罪寨……”中年男子也是有几分怅惘地喃喃重复了起来,他摇了摇头,“买活军真好手段,全是阳谋……唉,你下去吧,此事,我知道了,可有信送上?”
“有,有,”那衙役原本大张着嘴,听他们交谈,此时一个激灵方才回过神来,忙道,“不过是送去知府堂前了,我这就去抄录一份,送给大人观览!”
这衙役做事也是卖力,一转身又飞跑出去了,曹蛟龙不等门外正扫地的小厮进来伺候,自己为世叔填满了茶水,叹道,“不过是旬日之间门,半壁敬州已全数陷落,世叔,此当早做准备了——会战之日,避无可避已经是迫在眉睫了!若是咱们子弟有丝毫不妥,知府少不得前来凌迫,说不得便是要把失土之过给推诿过来了!”
“唉!”说到这里,堂前端坐的武将,也是愁眉深锁,显示出对曹蛟龙十足的信赖来,“你这话实有道理,还多亏了蛟龙你定策啊!否则,我这里若早把人手撒出去,岂不更是被动了?若非你力劝,只怕此时我已经谢罪待参了,不论是买军得势,还是我军惨胜,总没什么好果子吃!蛟龙,你对我有大恩啊!”
“世叔哪里话来,多少年的交情了,您自小是看着我长大的……”
曹蛟龙免不得又是一番客气,不过他这话倒也不是完全为了攀关系说的,敬州守御千户所这位千户,本姓马,也是辽东子弟,和曹蛟龙他们一样,都是一个系统里出来的辽东边将,他本人和曹蛟龙只有一面之缘,但马千户的弟弟和曹蛟龙的叔叔是莫逆之交,这关系延伸到二人身上,在广府道这样千山万水的地方,已经足够瓷实了。
也是因为马千户和曹蛟龙有这么一层香火情分,曹蛟龙才被分到了敬州府治——其实,就算不是马千户,只要是能绕着弯子扯上一点裙带关系的武将,曹蛟龙也会毫不犹豫地应用自己的身份来获取行动上的方便的。
本来就是官家子弟,哪怕是更换门庭了,在发展时还是能感受到原本出身带来的方便。曹蛟龙、艾狗獾在敬州城外遇到兵丁时,便是用马千户故人的身份,顺利过关,并且把这帮人全乎地带回了府城里——倒不是说那帮兵丁们轻信,而是曹蛟龙的做派,就是十足的武家子弟,一举一动都让他们感到很熟悉,又能明确地说出马千户的姓名、履历,这不是一般的江湖骗子能得知的东西,而且身份是真是假,到马千户那里一验就知,而且,巧合的是,他们并非城防系派出的兵丁,而都是马千户的嫡系下属,听到曹蛟龙说前方或有危险,恐怕是有去无回,也要回去等待双方交流后,马千户这里下达新的指示。
就这样,其实早已遗忘了马千户面容的曹蛟龙,便顺利地认上亲了,这也让他和艾狗獾做的很多计划都没了用武之地——不要以为有马千户这样的人脉或许能派得上用场,他们就高枕无忧了,马千户在敬州的地位,马千户本人的性格、健康,以及他们是否能顺利见到马千户,这其实都是两可之间门的事情,敬州府毕竟是有兵丁护卫的地方,和残缺的县治不同,百十个精心训练过的兵还是能拿得出来的,那日在茶棚里,但凡要有一个见多识广的兵丁,知道他们的装束是买活军的装束,只怕就要有人上来拿人请功呢!
好在,曹蛟龙抢在众人生疑之前,便把场面给拿在手里了,进城之后,更是先不亮明自己买活军使者的身份,而是向马千户示警,告诉马千户,广北已经陷落,从罗安寨开始,平远县已经尽数落入买地手中,现在买地的使者已经前往各地的县治接收治权,同时买活军的大军已经从汕州登陆了,目的是要打通汕州、潮州和敬州一线,把广北闽西连接在一起,完全纳入买地的领土中!
这个消息,当然立刻震动了敬州上下,马千户立刻使人去报知府——敬州毕竟是府城,虽然不算太大,而且历史上多次曾被撤府设县,但至少不像是龙川县那样,只剩下一个流官撑场面,府城的官员还是有一些的,而且能掌握不小的权力,至少和本地的大族大寨形成抗衡——所以敬州的流官不分文武,关系还算是比较亲密的,不像是有些地方,文武之间门毫不来往,甚至是摩擦频频、反目成仇。这里至少双方还有个互通消息的交情。
“当务之急,就是立刻撤回前往各县的探子。”
曹蛟龙在告知了这个坏消息之后,便立刻向马千户献策,“四面起火,敬州只能收缩自保,压根就谈不上平叛,便是有余力,也当支援东面,和潮州互为奥援,保住从潮州往敬州的补给线,西北面就只能暂且随他们去了!”
这是非常老成的建言,也让马千户对曹蛟龙刮目相看,立刻采纳上谏,并且在接下来的数日里,顶住压力,怎么都不肯放出手下的精兵去西面——如果只是一个县治沦陷,那么派出个四五十人,前去支援当地父老和买军对战,这他还是感到很从容的,可现在各个县城逐一陷落,他手里的兵若是都撒出去了,敬州府将沦为刀俎上的鱼肉,面对潮州方向可能袭来的买活军将没有丝毫反抗的机会!
在过去的数日间门,千户所因此是面对了相当大的压力的,因敬州府内也不乏祖籍在敬州西北那片县治的大户人家,这些乡绅知道自己的老巢被人抄了,哪有不着急的?立刻就纠集家丁要回去逐走贼人,但千户所不但不给兵支援,甚至还不许他们的家丁还乡,要给守城留下坚实的力量,甚至派兵封锁了城门,那几日别说千户所了,就连府衙都是被人围了,马千户可说是千夫所指,倘若最后不是潮州那边的急信不断发来,只怕他这个千户也当不了几天,便要被知府夺权拿下,以对乡绅父老有个交代了。
不过,最终曹蛟龙的情报,被证明是完全正确的,买军已在汕州驻扎西进,拿下汕州完全不费吹灰之力,甚至汕州百姓还有踊跃带路的——对这些敬州的乡巴佬来说,这又是一个让他们瞠目结舌的消息,他们难以理解,汕州的百姓怎么丝毫血勇都没有,甚至不能阻买军数日,就已经输诚,但事实的确如此,潮州急信说,买军这几年来,借着在壕镜、新安的经营,早已经笼络了广府沿海的民心,沿海百姓,不是去买地做活,就是早盼着买地入主,因此在汕州,买军‘如入无人之境’,五六日内,就已经进入了潮州境内!
到了潮州这里,买军前进的步伐就有些缓慢下来了——沿海区域急于归附买军,但一旦离开沿海州县,买军的影响力便开始衰减,潮州还保留了比较坚决的抵抗意志,而在敬州这里,固然也有报纸贩卖,但买活军往往不能引起太多注意,形成话题,人们对他们的了解也很有限,直到现在,惶恐之余才真正兴起了研究买活军的动力,但却也是为时已晚,远水救不了近火了。
潮州向敬州送信,为的是要支援,而敬州这里也是真正意识到了情况的棘手,以及马千户判断的正确:敬州往西北,是闽西群山,交通不便,都是些穷县,下一个州府就是长汀州了,但隔了山峦重重,这几年来航运萎缩,可以说是不通音信,而且已经是买军的地盘,在战略上来说完全没有固守的价值。
即便是再怎么惦记家乡,也只能含恨放弃,集中力量去维护和潮州的交通线,给潮州运送军需——潮州一倒,那接下来敬州腹背受敌也肯定没有幸理,倘若之前还应乡绅们的要求,把手里唯一一点精兵撒出去支援地方,这会儿敬州连维护交通线、运军需都做不到,岂不是只能两手一摊干瞪眼,等到买军入城,大家投降的投降,上吊的上吊?
马千户的明智判断,使得他在低潮期之后,成为了城里的风云人物,城中各户人家纷纷送来厚礼,表示守城之责非马千户莫属,就是知府也多有倚重,并且数次召见了曹蛟龙、艾狗獾这两个买活军,详询买活军的虚实,并且试探他们来此的真实目的——
曹蛟龙入城以来倒是没有隐瞒,说自己是被买活军派来劝降宣战的使者,不过由于两个人来招降一座城实在是过于骇人听闻,大家都直接忽略了劝降,只注意到了‘宣战’,并且也都认为曹蛟龙多少有些‘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意思,他是敏朝武将之子,来买地学本领,而此时却因为自己的身份,被派到了这么一个艰难的任务,其中的排挤味道,别说乡绅、知府这样的人精了,便是一般的贩夫走卒,只要有少许社会经验的都能品评出来。
一个被排挤刁难,本身和敏朝的关系千丝万缕,甚至才到买不久的使者,当然没有必要关押苛责了,甚至,从他给马千户的建议中就能看得出来,曹蛟龙还是一心为国的,只是身份所限,不便明言罢了,打从心底,他还是希望敬州能够守住。
于是,知府、马千户这里,对他也是多有倚重,每有军情送来,必请来曹蛟龙分析虚实,曹蛟龙还每每料事如神,言发有中,对于各县的局势,虽然身在百十里外,但往往能够想在前头,比如说龙川县这里,刚送来消息,说是使者入城,而且县城旁的良山寨忽然分家,曹蛟龙便立刻断言,龙川县是要在大查之前,先自查自纠一番,并且还预言了龙川县会因为自查自纠的政策而内乱械斗,甚至会把本地能战的乡丁消耗一空,让本地完全没有余力来应对后续压进的大军!
这是个很坏的推测,但事态的发展,和曹蛟龙推算的没有丝毫出入,数日后急信又到,敬州府城门前也出现了不少难民的身影——果然,村寨械斗,血流成河,这些居住在敬州和龙川县之间门的村寨农户,不敢再待下去了,只能来投靠荆州城的亲友,曹蛟龙的猜测居然一丝一毫都没有差错!
真是个将官种子啊!不但勇武过人,而且足智多谋、料敌机先,马千户若是有个女儿,都要强许给曹蛟龙了,他也是自叹自己不合官运多舛,落拓到此,不但前程到头了,在这山沟沟里消息闭塞,逐渐和老友亲人失了联系,一年也难通几封书信,简直和乡巴佬也没什么两样,若是还在辽东前线,这样的人才,怎会任其流落去买地,少不得也要破格提拔,不让美玉蒙尘!
想当年,马千户也是有一番抱负的,为何沦落在此混日子,自然也有一个曲折的故事,不过现在年纪上去了,他雄心已丧,遇事多有颓唐,这些日子以来,别看各方倚重,心中其实是丝毫都不乐观,等到龙川县械斗的消息传来,他便更是担忧起了敬州的将来——守,肯定是要守的,而且敬州占据地利,也不是说丝毫希望都没有,但能守多久,最终能不能守得住呢?马千户不太敢保证,他对买活军素来不太留意,现在想想不免自悔:平日不积累,此时便真感到局促,自己丝毫主意没有,只能完全仰仗旁人了!
旁人曹蛟龙这里,很快就又被请到了内室用茶,面对马千户的灵魂疑问:买活军的战力究竟如何,战功是否彪炳(马千户虽然也看过报纸,但认为报纸不可信,更相信曹蛟龙)——曹蛟龙略加沉吟,便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世叔以为,建贼勇猛否?”
“彼辈悍匪一无所有,自然是穷凶极恶!”马千户是辽将出身,对于建贼的评价还是很高的——这是一个固定答案的问题,建贼若不悍勇则辽将威名何存?
“那……世叔可知道和我同来的艾狗獾是谁?”
“不是买地一农户出身么?”城内完全无人注意这个沉默的艾狗獾,甚至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的名字,直接当成了曹蛟龙的亲兵家丁——他们倒是不会去想,买军到底有没有亲兵这个制度,曹蛟龙都被排挤到敬州来当使者了,如何还会有自己的亲兵,只是从自己身边的经验出发:曹蛟龙将门子弟,随身有一二忠仆岂不是很正常?也因此,艾狗獾在城里来回转悠,完全没引起任何人的关注,就连马千户听到这一问,也是怔住了。“难道他和建贼——”
“他是敌汗幼子,大妃所出,按建州规矩,本为建州太子——世叔,这样的小太子,都被敌汗派来伺候六姐了,你说买活军的战力如何?您就自己想想,这敬州府能抵挡得过买军的进袭么?”
第613章 玩个游戏,谁是叛徒(2)
连最受宠的小太子, 都来为谢六姐饮马了,这样的买活军,是敬州府能够抵挡得下来的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 自然是极为明确的, 守当然可以尝试着守一守,甚至可以试着去消耗一些敌人的性命,但是,战争的结果毫无疑问是确定的,马千户的最后一丝幻想, 在得知艾狗獾的身份后也完全破灭了, 与此同时,一个紧迫的矛盾也随之凸现了出来。
——‘尝试着守一守’, 是敬州府现在上下的共识, 大多数人守卫家园的决心还是非常坚定的,毕竟,就流传过来的消息看,虽然买活军没有烧杀掳掠, 也没传说他们吃人肉,喝人血,但他们却是在做更招人恨的事情,毁人的祖屋,这让士绅们很难不激起抵抗的心情, 而一旦士绅们决心抵抗了, 他们有得是办法把百姓们绑上船。
但是,马千户有没有这种与买活军不共戴天的心情呢,毫无疑问,肯定是没有的, 买活军毁的祖屋又不是他的,马千户的老家也在山阴,再说,他们家并未族聚而居,父母死后,马千户就和兄长分家了,这也使得他完全无法理解本地士绅对于买活军强制分家令的抵触,设身处地的话,他肯定选择分家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和亲戚在经济上、官场上互为奥援,并不妨碍分家啊,谁不想在自己的小家庭里当家做主呢?
这种局外人的心情,其实正是很多武将会选择诈降复叛、弃城而逃的原因,这也是为何到了帝国后期,本地的土兵会形成边防的主要来源,中央军腐朽不堪,毫无战斗意志。马千户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如果他也是士绅,他不反对试着守一守,但他是本地的兵管,‘试着守一守’,第一个消耗的就是他手下的兄弟,而这批兵力,却正是马千户在这乱世中自保立身,甚至有一番作为的依靠,他怎么舍得拿来守这个迟早要陷落,没有丝毫前景的敬州?
将官私兵,这是敏朝军官普遍的心态,像买活军这样,把军官完全当成职务,即便是元帅级别,也是说调动就调动,完全没有‘亲兵’概念的军队,在曹蛟龙的认识里也是独一份儿的。见到马世叔的表情,他心下也是一宽:果然,一切的误会都在于信息交换的不足,要劝降马千户,其实根本不用太多话,只需要在恰当的时候,让他充分认识到买活军的真正实力,接下来的思想工作,马叔叔自己都会去完成的。
“也没听说买地出兵去支援辽东吧?”
从辽东入手,对辽将的说服力是最大的,马千户虽然僻处敬州,但对辽东局势还是十分关注,不论是看邸报,还是和家人书信往来,难免留意宁锦局势,自然知道现在建贼颓势已显,其中东江军出力不少,又有辽饷被买地包运之后,阵前粮草充足的消息,但要说买活军公然出兵,确实没收到这样的报信,他不是不信买活军的威势,只是还报了些万一的希望,要问个清楚,“买地除了包运辽饷,支援东江之外,难道竟还直接出兵去打建贼了吗?”
“这倒是没有——世叔,如今既在敬州,当听说了南洋吕宋诸城了吧,买地去年在美尼勒城,打了一场灭城之战,筑人头京观——这要是买军出手,只怕盛京早已是一片废墟了,今日建贼既然还在苟延残喘,便可知道买地除了提供后勤支援之外,没有真正出手了。”
曹蛟龙对他的心情,也是心领神会,这实际上是大多数辽东将领派子侄南下之前,常见的挣扎,“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辽东局势扭转,诚然是因买军而起,六姐金口玉言,赠予东江岛毛帅十六字真言,提纲挈领,依我看来,此功竟不比阵战斩首要弱,庙算之功,占了六成是有的,又有后勤接应筹划,镇守利器相借等等……如此算下来,买地在如今辽东局势之中,占功有八成,不算是过誉的。”
马千户虎躯一震,将信将疑,“八成?——那美尼勒城的事情,我也隐约听说,不过毕竟是南洋海外,也没有仔细打听——”
曹蛟龙索性让马千户派出手下亲兵,去和那些做瓷器买卖的人家吃酒套问:让马千户从其余渠道里,获取的信息越多,说服工作也就越好展开。倘若一切都由他来灌输,很容易激起马千户的提防。“敬州这里贩瓷的,都是要送到广府去外销,他们对南洋局势自然要关切些的,不会不知道美尼勒城的事情。”
敬州的瓷器都是外销瓷,这个马千户是晓得的,岭南这里,烧瓷的水平不算上品,本地的富户还用景德镇的好瓷器,他们大量烧制的瓷器,都是要卖到西方,因此图案、花样和本地瓷有极大的不同——可见即便是在一座城市里,因职业、出身和性格的不同,见识范围也是迥然有异。
马千户虽然也在敬州住,但对《买活周报》也不够关注,于辽东战事见解深,对买活军在南洋耀武扬威的事情,关注得就不多了,至于他手下的亲兵,比他还没有见识,能看到的就是眼前这一亩分地。说到这里,不免就觉得自己的见识的确是短了——其实武人本就如此,大老粗嘛,马千户只能说是认字,实在是没有什么阅读的兴趣,他这种知识水平在敏朝低层中层武将中,是很普遍的,一切读邸报,写奏折的活计,实际上都是幕僚包办。
可好巧不巧,本该请的师爷呢,却又断了:第一个是敬州这里无事,出息也少,原本的老师爷做了几年,便告老还乡了,第二个是后续的谋主就不好找了,因之江道那里,被买活军渗透得厉害,原本读书人科考不成,四处或为幕,或做清客,图的也是一个养家糊口、出人头地,但买地那里考试做吏目,按马千户的朋友原话来讲,‘客观题居多,考真本事,而不是做锦绣文章的功夫’。
于是这些清客幕僚,也就纷纷往买地而去,总归在那里谋个小职位,日子过得不比原本为幕要差,还省去背井离乡单身在外之苦(做幕僚一般不带家眷),这一下,幕僚这行当,便出现了一个人才的极度短缺,马千户这里已有好几年没有幕僚了,要写折子时,便只能去知府衙门借文书——好在敬州也无事上报,把原本的请安折子抄一抄就罢了,这也勉强够用。
仔细想想,其实买地对他的生活,早已产生了很深的影响,只是此前不以为意罢了,今日回想起来,处处都是威势的证明——此地连天下的幕僚都鲸吞虹吸而去了,岂非是如日中天之相,又哪里是一个小小的敬州城里,二百兵能够凭借地利守住的?
降!必须降!
这个决心,初步是树立起来了,唯一的疑虑在于,曹蛟龙毕竟是买军的人,会否夸大其词,过分吹嘘,只图把自己骗上船——到时候若才发现买活军危机四伏,那就有点儿糟糕了。
这就是信息闭塞带来的烦恼了,马千户在敬州十几年,看人看事,还是十几年前的老眼光,让他相信山外——甚至是汕州那里都已经变了人间,的确并不容易,现在这个局势,也不能让他去汕州住一段时间再回来下决心,曹蛟龙看出了马千户的顾虑,便建议他请来狗獾,在等亲兵打探南洋消息时,多听听辽东故事。马千户一听,倒是正中下怀:他也在辽东前线作战过,甚至会说几句建州话,狗獾究竟是真真的建州太子,还是个骗他上船的西贝货,自忖还是能分辩得出来的。
这一席话谈下来,还有什么好说的?艾狗獾那长相,和童奴儿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容长脸、细眉细眼,就算不是太子,那也绝对是童奴儿的近亲,虽说发式改了,但一谈开来就知道,这身份真是假冒不来,狗獾不但建州话娴熟,而且对于建州人作战的习惯也是了如指掌,这几天他在城里转悠,其实就是在打探城里的地理,以他自己的理解,试着模拟买活军若要强攻敬州,可以采用什么战术。
毕竟是买军使者,只是想想,不算什么,马千户自不会发怒,反而饶有兴致,人谈到兴起时,摊开城防图指指点点,狗獾说的建州兵战法,和马千户印象中几乎一般无二:建州兵不善攻城,往往久攻不下,只能围困,所以他们不会登云梯攻城,也就不会去多关注城墙的要地,而是多关注城内的水源,多是以内应破坏水源、烧粮库这样的手段,迫使城内突围出野交战。
这份见识,这份年龄,这种对建州战法的熟悉,不是建州太子,一般的贵人焉能拥有?像是曹蛟龙,他就不会这样想,因敏军是有攻城能力的,便会本能寻找架设云梯之点,规划突入后直攻府衙、粮库这些战略要地的线路,这种常年形成的惯性思维,压根无法伪装,马千户确认艾狗獾果然是建州贵人,也是大为感叹,直呼人生际遇难料,谁想得到,他此生还有和建州太子把酒言欢的一天?当下便立刻催手下设一小宴,端来美酒,和艾狗獾推杯换盏,追忆往昔,谈了许多辽东往事,又议论起了辽东现在的局势,究竟有买活军的几成功劳。
从建州的角度,来谈买地对建州的影响,这是个对艾狗獾来说,颇为残忍的话题,但艾狗獾倒也并不忌讳,直道东江军的游击战术,以及买活军的后勤支援,给建州的压力要比正面战线高太多了。“归根到底,建州人太少了!建州人浮于汉人包衣之上,犹如小船浮于大海,只要有浪,就难免倾覆——买活军这股风一吹来,浪起了势,那就怎么都稳不下来了!”
连敌人都给予买活军这么高的评价,马千户还有什么可怀疑的?手把着酒盏,只是在咂摸着游击战术的十六字真言,当真是感到字字珠玑、回味无穷,见艾狗獾酒后神色失落,双目发红,又忙劝慰道,“小太子,倒是我不是了,勾起了你的伤心事,不说这些了,只看将来——莫说你现在背井离乡,你要想想,你这也是提前为六姐效力,多少人求还求不来呢,看我,一把老骨头了,在这山沟沟里,见识闭塞,竟是直到此时,还不知六姐威名,都不知浪费了几年!现如今便是要入六姐麾下,又还能卖命个几年呢?”
其实他现在倒也不算是老,不过是十许人而已,在买地还算年轻的,不过时人的年纪观念和买地不太一样。曹蛟龙只听马千户的话音,就知道哪怕美尼勒城的消息还打听不到,马千户这里,立场已是稳了——敬州现在最大的武装力量就掌握在马千户这里,百亲兵都是外地兵源,对于‘分家毁屋’政策,丝毫没有利益勾连,唯马千户是瞻。
因此,马千户乃至这批外地兵的态度,对敬州能否传檄而定,和汕州一起夹击潮州,有重要意义。曹蛟龙并不指望一入城就完全啃下这块硬骨头,耐心周旋了数日,配合西面急报,逐渐取得马千户信任,方才有今日这么一席话,眼看马千户这里有了八成,他心下也是一宽,暗道,“这一仗打得不算坏!”
正要安慰马千户,却见狗獾不但没有露出欢容,反而呜咽起来,有点儿越劝越来的样子,摇头道,“我不是悲伤自己,我是悲伤亲人,父汗……也就是这两年了,他一死,无人可以压服哥哥叔伯们,建州四分五裂,就在眼前,没有建州分心,六姐必然提兵大举攻略汉地,建立不世的功业,可建州……辽东……便是再来投效,又何能得到重用?终究是错过这一场大富贵了!”
说到这里,双目热泪长流,也不知道是在哭父亲,哭建州功业,还是在哭这天下大势之变,马千户先是好笑,但仔细听了他的话,却也不由跟着色变,呆呆坐着,沉思不语,曹蛟龙笑道,“他怕是没喝过米酒!虽然甜滋滋的,可后劲不弱,一时错估酒量,喝得多了——酒后失态,世叔不要和他计较!”
说着,便把狗獾扶到一边榻上睡下,狗獾一时哭,一时傻笑,闹腾了一会也就沉沉睡去,鼾声如雷,马千户沉思良久,强笑道,“他还是少年,酒量没有长成,也是常事,何来的计较?”
当下又和曹蛟龙推杯换盏,故作热情,其实这里话说了一半,往往又陷入自己思绪之中,曹蛟龙看在眼里,只是诈做不觉,马千户又自己吃几杯酒,猛然间下定决心,握住曹蛟龙的手,低声道,“世侄,实话对你说,我本已打定主意,不再多造杀孽,只做壁上观,届时求一恩典,出城徐徐退往广府,料朝廷也不能将我如何,但如今一想,这不是事,你不知道,广府道这里民风彪悍,尤其是客户人家,那都不是吃素的,这要是联合在一起,恐怕会裹挟百姓和买活军对垒——”
“我个人名声,倒是无妨,可百姓何辜?为苍生计,我等还是要齐心戮力,把那几个刺头下五除二,借城中内乱之名,先——”
他多年来不涉战阵,已是庸碌和气的面孔上,闪过一丝煞气,伸手做了个下斩的动作,“再从容收拾城中局面,和大军汇合,也少些百姓伤亡,到时,我这里也免不得要求贤侄引荐,谋个出身,贤侄这里,意下如何?”
曹蛟龙瞟了狗獾一眼,恰好见到狗獾鼾声渐弱,也在偷眼看来,两人眼神相触,小矮子忙又往后一倒,鼾声如雷起来,他心下呸了一声,暗道‘小鞑子演戏不演全套,差点就露了马脚’,面上却是不露分毫,反而似乎深受马千户触动,双眼也是一红,由衷道,“世叔当真心系百姓,蛟龙感佩至极!”
当下握着马千户的手,虎目含泪,慨然道,“还请放心——只要差事办得好,世叔的前程,就包在蛟龙身上,蛟龙这里,定当尽力周全!”
第614章 玩个游戏,谁是叛徒(3)
不管是出于什么心思想要投效, 现在既然已经立下了‘反正’的决心,接下来要考虑的就是如何把事情做好了——马千户倒不奢望做个草头王,又或者直接进买军当统领, 这个之前曹蛟龙已经说了,买军的将领, 至少都要考过初级班,像他这样的情况,也会有统一的培训班‘帮助转化’, 但想要继续做兵头难度也高。
也正是因为曹蛟龙没有虚言哄骗, 给马千户画大饼, 这一出劝降才唱了好几日,同理可得,曹蛟龙是绝对不会用高官厚禄来诱惑城里其余流官的,说穿了, 敬州还不配有这样特殊的待遇,“如果敬州是因为抵抗意志坚决, 里头的官员反而封官许愿的话, 那汕州、潮州那些早早报效的官吏,岂不是反而吃亏了?这是在鼓励各地的官吏挟兵自重, 积极反抗啊。”
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但在执行中如此一板一眼, 也可见买活军的军纪了, 马千户稍微试探了几句, 看看能否做个圆融——譬如说先封官许愿, 等事情办完之后,脸一抹若无其事,也就不予兑现, 谁要是有胆子要买活军履约,那就好生收拾一番,来一出‘黑吃黑’……
但,这个提议还是被曹蛟龙回绝了,“事不密、失其身,此事若是能办得机密还好,只要有第人知道,往上举报,侄儿这里一点微末的功绩,还不够抵罪的。敬州此处的城防,若动用药火坚持不了两日,我等入城,无非是为了尽量减少百姓的伤亡而已,以买军的立场来说,买军言出必行,天下知名,为了这样的小城,不可败坏了买军的信用,倘若此时出尔反尔,好处不过是一时的,消息总会流传到别的州县去,到那时后患无穷,因此我等出行以前,上官都是严格警告,这样的绝户计不能用。买军的信誉,比一城一地的得失还要更要紧得多。”
从来都只听说兵不厌诈,哪有做军的还讲信用?这又不是什么春秋义战……马千户心里也是犯起了嘀咕,有点儿烦——但奇怪的是,在腻味的同时,他心底却又不禁也对买军乃至曹蛟龙多了几分信任:如此坚守承诺,虽然让人无法理解甚至冒傻气,但这不也让他对曹蛟龙的承诺更加的信服了吗,既然他说了会尽力周全,又如此守信,那看来,只要把敬州尽量完好地交到买活军手上,自己的前程还是能指望一二的。
虽然流露了投诚的意思,但兵者,诡道也,一个将领号称要投诚到最终真正投诚,还有很远的一段路,有时一顶军帐内,双方使者轮流出入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马千户也是在不断地衡量着敬州局势的变化,与自己所能采取的最佳策略:一开始想着全师退去广州,之后认为倒向买活军较划算一些,便想着让曹蛟龙挑头收复敬州,把他也往上捧一捧——都是辽将出身,曹蛟龙年少有为,有胆有谋,马千户年纪也大了,想要自立山头不太现实,如此不妨把大功让给曹蛟龙,自己也好在他的荫庇之下藏身,顺理成章的进入曹蛟龙的人脉网。
自古以来,朝中有人好做官,这是颠扑不破的道理,马千户的想法倒也很自然,而且,不管是有意无意吧,如果是曹蛟龙出面封官许愿——翻脸不认人,敬州之功落在曹蛟龙身上时,马千户也还是保留了退往广州的余地——事情不是他挑头,他只要说自己早已看出不对,但知府一意孤行,马千户只能保重自身,等到时机成熟——即买活军不如他们自我吹嘘得那样战无不胜,敏军重新占到上风,买活军败局已定时——他便抓紧机会,反正回敏朝这里来。
每逢乱世,手里只要有一支兵,摇摆不定,两面逢源这都是基本的操作了,马千户自然本能地也想要保留一丝主动,但,他的暗示很快被曹蛟龙扑灭,曹蛟龙既然明确表示,他是买活军的人,买军的信誉比什么都珍贵,那么马千户也就明白他的意思了:马千户想立功,曹蛟龙明白也愿意配合,但这种事只能由马千户这个还没加入买活军的将领来做,马千户会收获骂名,买活军的名声得以保全,同时,他自然也能得到很大的实惠。
既然曹蛟龙看得如此清楚,而马千户的确还是想要加入买活军,那么继续耍滑头也就没有意义了,他便顺着曹蛟龙的话,不再提封官许愿的思路了,而是重新开始划分了城内的人群,“知府娄氏,一样也是流官,到此不足年,威信不足,于本地话语不通,只是招聘了一个本地的师爷,为他打理文书,开堂审案,其余时间也不生事,只是躲在后宅读书养生,此人当无坚守之志,也是随波逐流之辈,可以争取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