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营养,有些会随着阳光、雨水归还到土壤里,有些会随着另一种作物的成熟回到土壤里,也有些会随着特定的肥料施进去,回到土壤里……营养归还就是你得把这些作物夺走的营养给还回去,这块地才会一直这样好,甚至越来越好。田师傅就是学这个的,来南洋的田师傅,都是农业专门学校的读书人,比多少年的老农懂得的道理都多,他们还会分析土壤,告诉咱们,这块田缺了什么营养,怎么样才能增长。”
范老实等人大张着嘴,如痴如醉地听着他的话语,要不是说的是客户土话,真和听天书是一样的。种了这些年的地,真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多道理在——但是,却又一听就知道不是瞎编出来的,感觉……感觉就像是多少年来大家咂摸的一种道理,一下被总结出来了一样,像是心里的话被说出了,一种疑问被完全捅破了,道明白了,有一种‘原来如此’的顿悟感。
“那怎么知道种什么作物会夺走什么营养,又该如何去归还呢?”他们不由得急切地追问了起来。“这是怎么发现的?”
这一点,张安却是解释不清楚了,只能含糊地说,“田师傅会分析的,只要知道土壤里有什么营养,就知道可以种什么作物,该怎么去归还——作物会从土地里夺走什么,留下什么,书里都写得清清楚楚的,能背下来就可以了——那是六姐赐下的天书!全都是仙界早已经验证过的道理!”
这一下,买活军擅长种田的道理算是被说明白了,而范老实等人,虽然已经在买活军的淫威下讨了几个月的生活,但也就是此时,才完全彻底地信服了这一点:谢六姐看来的确是神仙不错啊!难怪买活军的活死人,如此擅长种田,甚至能在这样陌生的地方,第一年就完全取得丰产,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不是仙人庇佑又怎么可能呢?
这样长途的迁徙,除了背井离乡的痛苦之外,其实最担忧的就是到了新地方能否立足,对农民来说,立足与否也就是能不能从土地里种出粮食来——这不是在熟悉的地方迁徙个一两百里,而是跨越了上千里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气候、土壤、水文完全是一片空白,越是有经验的农民,心里就越是会打鼓,越是会害怕种田上出差错——因为他们见到的差错太多了,每一个差错都会导致减产,甚至,更残酷一点的,如果没有官府的帮扶,没有宗族的接济,一次减产绝收,就会导致断粮、死人。
从对他们的处置来说,这些罪民被强迫迁徙了,但并没有限制他们在地方的从业自由,也就是说,其实范老实一帮人若是不愿服从官府的安排,不来林场做工,想要自己去开荒,道理上来说也是可以的,但他们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便是因为,没有粮食,只有一点点钱财,真不敢自己种田!
给点种子,给点农具,给块荒地就让他们自寻生路,那才是他们最害怕的前景,哪怕是佃户,也宁可先做几年苦工,摸清了本地的田性再图其余发展。因此他们都很顺从地接受了被林场雇佣的安排,认为这不算是最坏的结果。
现在呢,现在看过农场的发展之后,他们实在就不觉得迁徙是什么很坏的事情了,甚至已经感觉到,这将是家庭发展的一个机遇——林场还不知道怎么样,但农场的日子,已经让他们大为艳羡了,这多少就是个念想,即便是林场的日子有些苦,那也可以寻找机会,进农场来干活。
当然了,当着张阿定的面,不好表露这个态度,大家是不会毛遂自荐的,但张阿定大概也看出来了,等到太阳没那么烈,他们重新动身之后,便有意无意地说起了这事儿。
“农场其实也缺人,只是要招人没那么容易,他们的要求高——要会说官话,会认字,至少是要认识拼音,还要会做算数……因为他们每天的工作复杂,施肥也要求精确,还要去上种田学习班,所以雇工报酬虽然高,但却很难找。不过,官府也上心——官府是以农为本的,每一次有船来,都优先分配好的工人给他们,你们这一船前头还有一船的,在那倒是捞了两个人。”
这意思倒很明显了——要求高,新移民们基本都不符合,且是官府分配为主,身家清白的移民怕是也争着去的,他们这些多少有些说道的罪民,优势就很小了。范老实等人,还算是有些城府,都故作不知道他的意思,只是憨笑着点头。张阿定又道,“我们林场就不太一样了,工作要简单得多,因为我们的作物比较单一,就只有两种,工作么——”
他扫了几个女眷一眼,大概是估量着她们的气力,“这里和农场不一样,我们林场要伐木、栽树,都是体力活,体力不足的话,自然是做后勤的,若是身强体壮,干活能当男人一样的,也能来做力工,另外,管理岗是男女都能当的,不过要求识字,能记账,嫂子们可自己掂量着,不行便在后勤上帮手,酬劳也有,只是少些。”
虽然一路上已经见识到了买地任用女子的景象,到占城港之后,更是从阿学身上看到了本地的民风——虽然是乡间门农场,但也是男女都用的,不过,知道自己还能正儿八经的出来做活当管理,显然也让这几个憨厚的客户妇人有些不适应,都是摘下斗笠,挠着光溜溜的头皮,尴尬地笑着没有应声。张阿定也不再说什么,只是介绍了现在林场主要的工作内容:
“我们林场,现在主要是三块,第一块就是伐木、运木,第二块是栽树,第三块是做林间门养护的,目前最赚钱的其实还是伐木这块,需要伐木工,还有老猎户,我也不瞒着,南洋密林里,蛇是极多的,如果有捕蛇人,那能开一等的工钱,其次便是山林猎户,这活危险是危险,要在伐木时周围护送着,驱赶野兽,下套子什么的那不用说了——咱们这几户人家,如果有这方面的经验——”
范老实揪着媳妇的手紧了紧,众人都是沉默,张阿定也不意外,毕竟这技能若是有,在船上就早说了,便拍了拍手,笑道,“那就是伐木工了,辛苦些,但赚头不少,那都是多少年的红木、酸枝木,很值钱的,伐了以后种上棕榈、橡胶树,不几年也是财源滚滚……”
被他挑选出来的工人,都是山里的农户,也是问明白了有伐木经验,听着张阿定口若悬河地描绘着未来那美好的图景,面上也都不由露出笑意,有些憧憬起来。只有范老实还是那样不动声色——他天生表情是少的,不然也不得个这样的名字。
待到日暮时分,他们到林场了,几人仓促在吊脚楼旁的棚子里安顿下来后,各家分开了,他才对媳妇使了个眼色,两人凑到一边去低声商议起来,她媳妇低声问范老实,“这个猎户不说了,便是捕蛇人,我也抓过蛇的——”
抓是抓过的,范老实的媳妇一家都是猎户,广府道的猎户很少有不会抓蛇的,她少女时期也没少帮着家人进山下套,只是溺水的都是会游泳的,老猎户能善终的没有几个,老实嫂成亲后也不怎么进山了。这会儿,要不要在林场显露自己的这番本领,她也有些犹豫,因此在路上便不曾说话,这会儿要和当家的好生议一议。
范老实摇头道,“这样的生地儿,做什么进山伐木去……看东家的意思,我们是去做伐木工了,那你就得在场子里呆着,否则,我们俩都出事了,孩子们怎么办,能活么?”
他虽不算太聪明,但这道理还是能想明白的,媳妇听了也无从反驳,点头道,“只是毕竟想着,多得些钱日子好过些……”
“赚钱,这不着急的。”范老实也是若有所思地琢磨了起来,“本来想着,我们过来也是种田,认字不认字的实在无关紧要,今日这一听说,倒是发觉,在南洋这里,哪怕是种田呢,那都是要知书达礼的,知识教,知识教,还真没叫错,这知识真挺重要的……”
他很快便以爱拜神的客户人家,特有的一种逻辑下了决定,“都说南洋知识教盛行,安顿下来后,你多学官话,和林场里的妇女多套套近乎,我们也请一尊知识神进家,也拜拜这个山头……”
第662章 林场与女祭司 占城港.范老实 林场来……
林场里当然有知识教的信徒了, 范老实一行人,在没有说明的时候,就以超然的直觉,认定了他们见到的这些归化的熟番, 肯定都是知识教的信徒, 在林场安顿下来之后, 稍微一问汉人,果然如此——这是个一体两面的事情, 如果占城港这里的土人不信仰知识教,他们就根本不会来为汉人做活, 也谈不上让出自己的领地了,所以他们见到的友好的土人, 自然都是知识教的信徒。
换句话说, 不信仰知识教的土人,如果是那些还没有接触过知识教的, 也就算了,倘若是接触过知识教却仍旧选择了并不信仰的话, 毫无疑问,那就将是他们的敌人了。
不过,这样的部落目前来说还是很少见的, 毕竟,一个是知识教的力量实在很大, 连占王都虔诚信仰,还有一个很直接的理由, 那就是占城港附近的丛林,有很多本来就是没有主人的——南洋本来就是个地广人稀的地方,部落们又喜欢迁徙, 明明是不错的地方,却因为种种莫名的理由而没有主人的也十分常见。
能言善道、见多识广的土人商贩,来探访林场的时候,随意就可以数出很多真实的理由:这个地方从前曾经是王家的花园,后来因为一次大干旱被废弃了,由于这里是曾经干旱过的地方,人们认为这个地方不吉利,是被卡尔基诅咒之地,所以从来没想过在这个地方耕作。
那个地方呢,曾经发生过瘟疫,蛇也很多,人们认为这里住着娜迦……总之,只要有一点瑕疵,人们就会编造出一个神灵来,解释这些不吉利事件发生的理由,随后很轻易地放弃这块土地进行迁徙,反正对刀耕火种的部落来说,他们本来就很动荡,挑剔一些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当然了,还有曾经的战场,地势比较不平坦,多树的地方,也都是不会被选择的。因此,现在的汉人在占城附近,选择的余地还有很多,和敌对部落碰面的几率很小很小,人的危险是很低的,而且他们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忌讳,也一点都不害怕这些传说中的神灵——开玩笑,他们可是有真神护体的知识教徒,知识教的真神使者就在这世间行走呢,混乱落后的本地信仰,尤其是和娜迦、卡尔基有关的那些老故事,就是在占城港都嫌落伍,怎么可能约束知识教徒的行动?
这个道理,实在是非常有用的,它使得很多土人跨越了心中的恐惧,愿意到新开辟的农场和林场里来工作,这自然给汉人们提供了不小的便利,因为土人虽然并非个个都擅长种田,但他们依然是极为有用的,比如说,土人中有很多非常好的猎人,他们就愿意到林场来,每次林场开荒伐木之前,他们都要做很多准备工作,包括点燃草药驱赶蛇虫,还有确定丛林里没有象群和豹子的踪迹——
还好,占城港附近的野象群倒不多见,象群都很聪明,他们也知道这附近生活着一种很小又很凶猛的野兽,不但会驱赶它们,用尖刺戳痛它们,甚至还能设法捕捉它们的幼崽,驯化了来做事。所以它们大体上还是绕着人多的地方走的,在丛林深处,自有大片大片的无人区供它们纵横。
象在此刻,还不算是很大的问题,丛林中较常见的是各式各样的蛇和大蜥蜴,这些毒蛇本身也能卖钱,土人还吃蜥蜴肉——汉人是不敢吃的,虽然肉在什么时候都很稀缺,但买活军的活死人普遍受到过警告,让他们慎重食用野生动物,所以汉人的食谱远没有土人那么广。
不过,他们是收蛇皮、蜥蜴皮、蛇胆,甚至是蛇毒牙的,而且这些钱林场主全都不抽成。因此,虽然林场主给的工钱并不算太高,至少不是买命的高,而这一行也十分危险,土人猎手仍很踊跃。他们经常天刚亮就消失在丛林里,过一个多小时,满载而归,在他们清算收获的时候,伐木工这才全副武装,把浑身上下都笼罩起来,去伐木砍藤——
砍树也是很危险的,猎手只能驱赶走大猎物,但丛林里的毒虫,出现几率也要比人类的居住区高得多——也毒得多,伐木的动静又很大,容易激怒毒虫,说不准什么毒蜘蛛跃起来在小腿上咬一口,这条腿可就别想要了。
为了预防这样的情况,虽然天气炎热,伐木工依然是长袖长裤,甚至要戴上劳保手套,伐木的规矩也很严格,对口号、协作、监督都有严格的规定,就怕木头倒下来砸死人,或者是搬运木头下山时,出现力量分配不均,把某个工人压坏了,压骨折的情况。这的确是一份苦活,但严厉的管束,还是确保了安全,张阿定这个林场,开起来一年了,目前为止没有出现过重伤,至于说磕磕绊绊,这个新移民们自然也不在意的——“哪里就一点苦都吃不了了!”
至于报酬,那更是丰厚了,赚头真比在农场做要高,尤其是伐木工,除了猎手之外,他们的工作是最危险最辛苦的,因此不但工资开得高,且卖木料还有抽成,这就很提得起来了——这些木料里也有便宜些的,什么金不换、菠萝格,这些木头一般都不运走,就在占城港卖了制作家具,销路很好。
但也有贵重的木材,花梨木、酸枝木、印茄木,偶尔还能见到紫檀,这些木料,一根都是一根的价格,真是不低的,还是随着买活军开发南洋,陡然增产,略微下降了一点,但总体价格还是非常的□□,因为,毫无疑问,好东西是人人喜欢的,不止是敏朝的有钱人喜欢这些木料,西洋贵族,买活军的新兴人家,也都有对好木料的追求——别的不说,好木料打的箱子柜子能传好几代人呢!还有放衣服都不容易霉坏的,实在是很值得投资的好东西。
范老实这三户人家,因为是晚来了,挑不了工作,只能先做着植树的活,这活相对就要安全得多了,因为植树的土地都是砍伐过的,没什么虫子,只需要平整场地,往里栽树就好了,这树有橡胶树,也有棕榈树,橡胶树去年起就一直在种,等着四五年后开始割胶,棕榈树是种来平衡风险的——
橡胶树是新树种,和高产稻一样,也要按照田师傅的方法来种,但五年后是否能如期产胶呢?这是不好说的事情,所以,比起五年来一门心思的种橡胶树,万一期间出了什么差错,整个林场都跟着血本无归相比,最好的办法还是把棕榈树也跟着种一些,至少棕榈树是这里本来就有的东西,卖棕榈油也可以保本么!
植树的人,就是这些活计了,照管已经栽好的林场,相对就更轻松安全了,橡胶林里蛇很少,野兽也不爱来,因为本地的野兽并不采食橡胶树上的什么东西,蛇好像也不喜欢这种气味——因为这个特性,农场里也会种几行橡胶树,起到一点驱蛇的作用,不过大体来说,林场的吊脚楼,蛇患、鼠患确实比农场要小得多,这也是林场的一个优点了。
照管林场的巡林员,就是每日在林子里转悠一下,注意登记橡胶树的长势是否喜人,叶片是否精神,有没有出现什么疾病的征兆就行了。即便是女人,也可以轻松完成,所以巡林员也要配合摘棕榈果,种一种林场在山脚下的几片田——他们是种点水稻自己吃的,自己有水稻,对于粮价就不慌了,还有几亩地种了菜,这是汉人始终不习惯只吃南洋野菜的缘故。
一个林场,算下来也有五六十个成人,要再算上年纪不一的孩子,那就更没数了,这其中土人、汉人大约各半,土人猎户就有七八个,其余的土人,大概都是十七八岁到三十一三岁的年纪,也有成家的,也有单身的,汉人在一开始是难以辨认他们的面貌的,要多习惯一段时间,才能从那些黝黑的面孔上分辨出五官的特征来。
如果是在华夏本土,这样的组合,范老实是绝不看好的,他随随便便就可说出太多的风险——迁徙来的汉人,四面八方,难以齐心,语言都不通,而土人如果也来自不一样的部落,可能就会内斗,如果都来自一样的部落,那他们倘若抱团欺负汉人,该怎么办呢?
但是,很奇怪的是,在南洋,他担心的这些居然都完全没有成真,林场的大家相处得不能说亲如一家,但至少汉、土之间相当的友善,互相学习彼此语言的动力很充足,进步也很快,这些土人下山来工作都没有超过一年的,但他们的官话水平已经能和范老实相当了。
这其中,交流的必要性,大概是很重要的一点,就像是范老实一家人,来到占城港以后,官话水平突然间也进步得很快一样——之前,不论在哪里,他们说客户的土话总是有很多人能听懂的,可现在到林场这里之后,张阿定他们也不再说客户人家的土话了,都说官话,因为林场的合伙人并非都是客户人家,是张阿定结识的朋友,只是因为张阿定是客户人家,所以被挑出来到港口去接收这批客户罪民罢了。
既然大家都说官话,范老实一家人也就只能随大流,他们也很快就发现,其实,就语言这块来说,真没有什么学不会的,只有需要不需要罢了,反正,就现在的情况,一家人不分男女都必须做事的话,那就不存在什么一家人始终有人学不会的情况,你怎么样都是要会的,只是掌握程度的高低罢了,只要不是傻子就得会,不然,连一杯水都要不来,只能做最基本的粗活,这谁愿意呢?
只有会说官话了,才有希望去做一些轻省的活计,所以,不过是三个月,他们基本就都能说官话了——归根到底,也不是完全没接触过,也不是和客户的土话就一点不像了,狠下心要学,总是比土人快的吧……
学会了官话之后,他们便能和土人谈天了,范老实等人也具备了加入知识教的条件,虽然他们一来就想表露入教的意愿,但当时实在是无法和土人沟通,观察中又发现张阿定等人好像没有入教,因此便有点儿犹豫,但三个月下来,又觉得这教是不入不行的了——不说别的,就说这巡林员吧,虽然报酬不高,但安全轻松,家里的女眷做一做不是挺好的?
但巡林员就需要会写汉字,至少是会写拼音,因为每天巡林之后要写工作日记,没有掌握这个技能,就当不上巡林员,只能做些浆洗衣物、打扫屋舍,喂鸡喂鸭之类的粗活,这些粗活的报酬是很低的,几乎接近于无,只是管饭而已。
巡林员之上,还有账房、仓管这些活计,也都是轻省的,报酬不低,但都要求不低的知识水平,甚至连伐木工这些,如果有知识,报酬也比别人拿得高,所以范家人很快就达成了共识,认为学习是很必要的事情,而他们接下来就发现了林场内显而易见的困窘——林场的土人,有知识教的祭司定期过来帮他们学习,但汉人如果想上扫盲班,却不像是在船上那么方便了,只能等张阿定这些管理人有空,再给他们开班。
虽然,张阿定等人帮助他们学习的热情也是真诚的——如果他的林场雇工,在雇工期间,知识水平有提高,并且能通过考试的话,好像林场和自行开班的老师都会有好处,所以他们也的确是想帮忙,但事实摆在这里:大家都是要工作的,且很忙碌,有空的时间未必能凑在一起,而且,张阿定肯定教得没有知识教的祭司好呀。
想指望汉人的扫盲班,速度那就太慢了,范老实一家人,到此刻不由得后悔在船上过于沉溺在情绪里,没有把握机会,好好学习了,不过,这都是已经过去的事儿了,现在只能着眼于将来。这一天,当牛铃铛的声音,当、当、当地从远处的林海上方飘来时,范老实便很警觉地抬起头来,见自己今日份的活已经干得差不多了,便急匆匆地向工友们打了个招呼,提前先下工回去了,打算乘着人还没那么多的时候,先和牛车上的知识教祭司搭个话,私下问问,汉人能不能入教,像是他们这样的罪民,有没有……有没有什么忌讳在里面。
“哎呀!”
林场工人的住处,肯定是在林地附近的,尤其是这样起步时期的小林场,吊脚楼群就搭在最早一批橡胶林前规划出的空地上,这也是土路的尽头,随着牛铃铛响起,已经有不少孩童聚在村口,期盼地看着牛车一步步地靠近,甚至还有些前奔去迎接了起来,范老实眯着眼睛,在牛车上看到了一个赤身**,只穿了兜裆布的女土人,坐在常见的商贩旁边,便不由得打住了脚步,有些懊恼,“怎么是阿美祭司——”
阿美祭司别的都好,只是毕竟是女子,再一个,还保持了土人的习惯,不穿上衣,这让范老实这些比较保守的汉人,见到她总不太敢上前去,现在他的脚步也止住了,不过,见妻子的身影就在人群前方,范老实又高兴起来,暗地里给妻子鼓劲儿:别怕羞,快上前去和阿美祭司搭搭话——怕什么呢,大家都是女人,她又不会吃了你!
第663章 老实嫂的底气 占城港.老实嫂 一碗碗……
“今天晚上住在我们这里吗?住我家里吧, 阿布大叔!”
“阿布,你家小子呢?这次怎么没有带来!”
“上回我找你买的勺子, 这次带来了吗?”
“盐!好大一袋新鲜的盐!”
“有糖, 还有椰子,噢!那个是不是糯米?一,快去问问糯米怎么换的, 今晚熬椰浆饭给你们吃!”
林场这里,就像是个小小的村落,平日里和外界的联系, 主要就是靠每几日便过来一趟的牛车, 如果牛车不来的话,林场工人们实际上是无处可去的,不像是广府道、福建道的老家, 村落之间总有约定俗成的墟日,南洋这里的人毕竟还是较少,尤其是因为这里种田需要的人力, 比华夏本土要少一些, 农庄、林场分布得又较远,并没有形成墟市。
距离这里最近的市集, 就在占城港——远也不是很远, 因为现在有路了,空手大约走五六个小时的样子,但很显然,难得的休息日, 很少有人愿意来回花十个小时在路上,只为了去占城港看一看,逛一逛, 买一点东西——范老实等人是没有去过,但根据张阿定和其他汉人的说法,占城港也远远说不上繁华有趣,实在是不值得一逛的。
如果是大州县出身的百姓,落到这里来自然会觉得无聊,但对范老实这样的农民来讲,早已习惯了这种近乎与世隔绝的生活,并且还很喜爱这种货郎定期游商的制度,不单单是因为货郎来的次数比从前在老家要频繁得多,还因为货郎带来的货,不但份量大、质量佳、品类充足,而且,价格还不算太贵,甚至可以这样说,这其中绝大多数东西,都是林场的工人们可以买得起,并且不觉得贵的,便是有少许价高的货物,它价高得也让人心悦诚服,认为若是想要买它,省省钱也实在是很应该的事情。
这些价高的货物是什么呢?多是金属制的东西,便是在华夏也都不便宜,菜刀、铁锅——这在老家也颇是可以看重的财产了,有时候分家还要单独拿出来另外算钱的,除此之外,马口铁的盒子、盘子,还有刀叉、小匕首,这些都是价格较贵的,一般来说,范老实一个月得八百文左右,而一把菜刀要两百块钱——不多不少,算是公道的价格。如果还要把马口铁的用具都集齐了,那算下来,几千块是要的,若只是植树的话,估计得闷头干个一两年的。
除了铁器之外,其余的物品就完全可以算得上是便宜了,米、糖、盐,都是难以想象的便宜,而且也接受谷子来交换,不过,在林场大家还是用钱的多,林场官仓会用谷子来换米,也就只够换米的,他们现在主要出产的还是各种名贵的木材,这些木材也可以直接卖给货郎——一般来说,货郎总是把林场作为一次循环的最后一站,这样他们可以集中力量来运输木料,不过,收木头的车子是一个半月才来一次,其余时间过来就只卖货,不收木头了。
若是不想把木头卖给货郎,那也是可以的,林场遇到大批木料,或者特别名贵的树种时,也会主动运去占城港出售,便是不如此,每个月他们也得去港口一次,把货郎给的支票换成钞票,拿回来给大家发工资,去押送的人还能帮着其余工人在港口捎带一些东西,所以,林场对占城港的物价相当的了解,他们反而更喜欢在货郎车上买东西——价格是差不多的,货郎车还省去了自己运送的力气,把力气也计算在内的话,当然要更划算一些喽!
便是范老实一家人,本来是最勤俭节约的客户人家,在这里住了两个月,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一听到货郎车的牛铃声,便如临大敌地哄着孩子们往吊脚楼里跑了——在老家,不许孩子们去找货郎玩耍,其实还不是怕孩子们看了花花绿绿的小东西,回来嚷着想要?
便是一文、两文钱,居家过日子也轻易是花销不得的,农户一年到头,吃谷子花谷子,想要钱,就得抬着谷子去卖,受一层盘剥,怎么舍得给孩子们买这个那个的?偶尔有鸡毛换糖的,也得仔细着家里的鸡若是被拔去太多毛,气得不下蛋了,给家里的财政带来的损失呢。
但在林场,日子就不一样了,林场是包早饭和午饭的,当然了,只是包饭能吃饱而已,配菜不可多做要求,有就有,若没有,大家洒点盐巴,团成饭团也不能埋怨——而且也不允许浪费,要是浪费了粮食,是要被责罚的。但仅仅是这样,已经是极大的好处了,等于是省掉了在老家时,一家人一年最大的花销,而且范老实一行人,可是无法理解这世上怎会有人浪费粮食的,他们在生活中也不是没接触过仇家、恶人,但不论是怎么样不睦的关系,也不见那些大恶人往碗里盛了吃不完的饭的,把碗里的饭吃完,这是最天经地义的事情。
白饭不用钱,穿衣——花销也比在老家要少得多了,南洋这边不但布料便宜,而且穿得少啊,穿得多的自己都受不了,汉人虽然不至于是兜裆布,但也是短袖中裤,省了不知多少布料。至于说孩子们,到这里一个多月,年纪小的那些也就自然而然地和土人的小孩一样不穿衣服,每天泥里打滚了——这对孩子们来说还是有好处的事情,也是土人们教汉人的,因为南洋这里蚊虫毒辣,小孩子皮肤又娇嫩,天气还热,泥浆挂在身上,等于是穿了一层盔甲,孩子就不太会被叮到了。
吃饭穿衣都不用钱了,每个月的八百块钱,还有老实嫂在厨房帮佣,勤快做事拿到的两百元,加在一起一千块钱,除了每天吃一顿晚饭之外,仔细想想,居然是无处可以花销的!就算要添置一些家什,这也几乎是不用钱的——林场这里,吊脚楼都是工人们互相帮着建起来的,还保留了从前村里彼此帮忙不收钱的传统,你帮我,我也帮你,最多是受益的人,买点咸菜来给大家配饭,就算是有所表示了。
如此,两个月下来,便是初来乍到的范家,手里都存了有两千多块钱了,他们见到货郎车时,也可以背着双手,含笑走上前去,很有底气地打量着货郎车上摆出来的东西了:用小竹筒装的盐和糖,一筒大概是半斤到一斤的样子,十文钱,若只是吃晚饭,盐都够吃几个月的了。糖的价格也是一样——才十文钱!便是买两桶,给一家人都调出浓浓的糖水来喝,如何又能说是奢侈了呢?
自然,浓糖水只是最简单的吃法而已,货郎车上还有堆成小山一般的椰子,两文钱一个,实在是再便宜不过了,懂得吃食的汉人女眷,早已从占城港学到了菜谱:文钱的糯米,已经有个小半斤了,再混上自家吃的大米,凑成大半斤,一个两文钱的椰子,打开之后,挖了椰肉出来,压榨出椰浆,再和椰青一起混合了当水,加大概五文钱的糖,一起把饭做熟了,便是甜滋滋糯叽叽的椰浆糯米饭,若是还有闲工夫,加一点斑斓叶的汁液进去,就又多了一层香味——这斑斓叶是不要钱的,斑斓树林场里栽的就有。
这么算下来,不过是十文钱,已经是一大碗糯米饭了,够一家人美美吃上一顿的,若是人口多的,再翻倍用料,一个人吃一大碗,也不过就是文钱左右。便是范老实,现在也实在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开销——这样看来,他们也不得不再一次认可船上时那些买活军兵丁的说法了:说起干活,在哪里都是干活的,但眼下看来,至少对他们家来说,在南洋的日子实在是好过,不说别的,就说这椰浆糯米饭吧,放在老家,怕不是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小块的好东西,在林场这里,哪怕就是货郎五天来一次,他们就这样尽兴地,足足地吃一次,一个月下来,不过是六十文的开销,他范老实又如何吃不起了呢?
有了这样的好处,虽然在南洋生活也有许多陌生不便的地方,但也就都可以忍受了,甚至还有了充足的动力,去竭力把自己的一些老观念,老习惯调整一些,譬如说老实嫂,自从积极地去学了椰浆糯米饭,开始更改食谱,尽量在南洋的特产菜肴和汉人的饮食习惯之间做调整之后,现在也进一步地改起自己的观念,走到牛车边上,先笑着问了一声好,才问道,“阿布大叔,有没有新来的报纸啊?话本也好——要有拼音的。”
这若是在从前,她可舍不得把自家的钱换成这样有字的东西——不但贵,而且对农家来说着实是很无用的。老实嫂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家还会有全家识字的一天,刚来时,见到林场工人买报纸,她是很不以为然的,认为这些人‘实在不会过日子’!但现在,她不但自己要买报纸,甚至还要买话本呢!老实嫂一边用眼睛看着阿美祭司,一边故意放大声音,用还不太熟练的官话说,“没有拼音,我们是一个字都看不懂的,就是拼音,现在也学得不好,可惜,汉人不知道能不能上知识教的识字班?”
车前的人还不多,阿美祭司肯定是听到这句话了,她转过明显发黄的眼珠子来,仔细地看了看老实嫂,老实嫂琢磨着她的神色,似乎没有太多拒绝的意思,因此,尽管心跳有点儿快,而且有一种很强烈的异样感——老实嫂这辈子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有一日会和这些赤身**的土人女子同吃同住,也完全没想到,自己还要从这样的土人女子这里去学汉家的拼音!
她感到自己和这些土人,简直就不是一个物种,多奇怪啊!她们居然也会动,会吃饭,会说会笑,还能和老实嫂比划着开玩笑,他们也有喜怒哀乐……这些种种事实,对她仍有很大的冲击,但是,她已经逐步地克服了这种冲击,从一开始,只要没有别人陪伴,一个人单独面对土人,便紧张得呆如木鸡,到现在,在丈夫无声的鼓励和催促之下,老实嫂居然也能勇敢地直接和阿美祭司对话了。
“祭司,你是做主的,若果我们这些不懂拼音的汉人,也想来上识字班的话——不不,也想入教来参拜知识神,来一起苦修的话——”
老实嫂壮着胆子,咽着心跳,故作随意,仿佛只是在开玩笑一般地问着——这样,即便被拒绝了,气氛也能缓和一些,否则,若是惹来了阿美祭司的不喜,他们就得担心被林场的土人们跟着迁怒了。
不过,知识教的祭祀虽然博学,而且虔诚苦修,但他们不像是老家有些地方的道观佛寺,香火一旺盛就开始故弄玄虚、嫌贫爱富,给香客脸色看了。知识教倡导的是‘微笑传道’,所以他们的祭司,一旦开始工作,脸上总是带着一点笑容的,这个还是别的汉人女眷私下里告诉老实嫂的——她们也对知识教很好奇,但这些女眷是从买地来的,都受过扫盲教育,至少认识拼音,因此虽然好奇,但却没有入教的动力,也不用参加每次祭司过来组织的‘苦修’。
阿美祭司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老实嫂,一瞬间老实嫂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但仍然佯装无事,僵笑着在一旁等候,这一刻时间应当很短,但在她个人来讲,当然是很长的,但好在阿美祭司最后还是露出笑脸,用口音也还比较重的官话,慢慢地说,“汉人入教,不归我管,不过,知识教的课,谁都可以来上,搬着板凳过来,没有人会赶你走。”
果然……知识教不好入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是罪民……
反正,对他们这些罪民来说,怕是什么都不简单,老实嫂也没想过一问就能入教,能得到许可,一起去上课,已经算是非常顺利了。她也不敢和阿美祭司再多闲聊,连连点头道谢,便去买东西了——一高兴,买了两个椰子,一大竹筒的糖,还有五文钱的糯米,叫孩子抱回来,用土话飞快地对范老实说道,“祭司答应了,我们快回去做上饭,你带着孩子们去上课,我等饭烧好了就来——祭司不收钱,请她吃个糯米饭也可以的吧!”
范老实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似的,但眉头也扬了起来,眼睛一亮,接过她手里的椰子回身快步走了,其余好几个平时说得上话的女眷,都过来好奇又钦佩地打量着老实嫂,七嘴八舌地问,“你和阿美祭司都说什么了?”
“好大胆!我们都不敢和她搭话呢!毕竟是祭司!”
老实嫂也不由得找回了一点在家乡的感觉——她是猎户女儿,在老家本也不是这样战战兢兢的性格,只是这连番的天大变故,千里的迁徙,好像是把他们的腰杆给打折了一样,叫她由不得打从心底畏缩起来,甚至有点儿离不开丈夫的陪伴,不敢在这陌生的地方单独待人接物。
但是,这个月下来,南洋这和想象中差别太大的生活,这不算吃力,所得却也丰厚的工作,这不五时还能吃点于老家来说已是十分奢侈的甜品的生活……哪怕就只是这么一点点甜味,也仿佛把她断了的腰杆,重新给滋养得挺直了,有了什么东西,在她空虚的脊梁里凝聚了出来。而今天向阿美祭司搭的这么几句话,就像是让这些还含糊的东西,突然间落到了实处,化为了——化为了骨头里的一股底气,大半年来头一回,她的笑容里有了点轻松、自信的味道,谈吐间也有了自己强烈的主张。
“说的是上拼音班的事情!”她说,主动邀约起了同来的几户新移民家中的女眷,“怎么样,一起去上吧?!想上就赶紧的回家做饭去,可别说什么男人孩子去上了,咱们就不用去这样的话。依我看啊,咱们也得抓紧了去学,既然六姐——”
她第一次亲昵地省去了‘谢六姐’前头的谢字,也不再用军主这样尊敬又疏远的称呼来定位谢双瑶。“——既然六姐要咱们女子也读书识字,总有她的道理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顺着去做事,总是不会有错的……”
第664章 知识教仪轨 占城港.老实嫂 找宗教委……